一
这些天,团湖村的堂客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讨论着一件极为隐秘的事情。虽然隐秘,声音却大得毫无顾忌,因为兴奋而满面潮红,很久没有新闻了,而且还是这么大的桃色新闻。这个四面环湖的小村庄,沉寂了太长时间,连哪家嫁了女,哪家娶了亲,哪家老人走了路,这样的事情都已经鲜有发生。大部分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都是半老徐娘和半老汉子,小部分留守的小媳妇,也已经没有了早先的水灵劲,早早有了堂客的雏形。
“看,看,来了,又来了。”村小卖店的英嫂兴奋地朝屋内招着手,屋子里的女人一窝蜂地挤了出来。英嫂的小卖店是团湖村唯一的一家南北杂货店,英嫂人缘极好,平时特别热闹,尤其是下雨的时候,更是能挤上满满一屋子堂客。打牌的、吃瓜子儿的、带着孩子聊天的,这个不大的商店,成了一个聚所。太阳好的时候,店子外的空地上,摆满了木椅,堂客们逗着小孩,教唆着小孩在地上打滚,很是能打发一些时光。
小卖店外是一条公路,这条公路就是村子里的主要交通道路,去镇上、县里、市里的车、农用手扶拖拉机都从此处通过。此时,这条路的那头正走来一个女人,挺着肚子,她是个孕妇,还没到瓜熟蒂落的时候,有经验的女人马上判断出来,六个月左右的身怀了。一个怀孕的女人原本没有什么稀奇的,刚做嫁娘的新媳妇,一年半载就能怀上一个。可是这个女人,却是个傻子。一个从来没有结过婚,一个二十多岁不懂男女之事的傻子,却突然大了肚子。这是哪个缺德的做了这种事情呢?大家先是震惊、愤怒、同情,随后就兴奋无比,这事绝对是大事,谁让她怀上的?这些天,堂客们忙着谈论的就是她,似乎在种种猜测中就能找到幕后黑手。大家窃窃私语,哎,你知道周家那傻女啵,怀孕了啊,作孽,你说是哪个造的孽啊,连畜牲都不如。这孩子生出来可哪门搞哇?
她身形已经很笨拙了,走路像鸭子似的左右摇晃。如果不是她傻,弱智人特有的表情泄露出她先天不足,她应该是一个俊俏的媳妇。她的身段很壮实,虽然每年的夏天都是穿着仅有的一件碎花长衫,但是藏不住她丰满的胸和结实的大屁股,这惹得那些身形干瘦的妇人很是嫉妒,又因为自己竟然嫉恨这样的傻子,而更加羞愧。她们看着她胸前晃荡着的两团肉,“啧啧”有声,你看,奶罩都不穿一件,哪个男的干了那事,也是活该。有人叫着,小九,过来坐一下吧。小九听着有人叫她,停了脚步,犹豫不决。再有人叫,来,吃根冰棍吧。
小九就走了过来,随之飘过来一股异味,汗馊味。英嫂拿着扇子扇了扇,捂住了鼻子。“唉呀,这身上的味跟厕所里差不多了。”有人围着小九转,左右打量附和着:“这头发可以做鸟窝了呀,几百年没洗了。”小九的花衬衣,后背已经破了一个洞,露出白花花的背。胸前的扣子被撑得老高,鼓鼓囊囊,一走一颠,看得这些堂客们都不敢正视,却又忍不住瞥一眼那地方,心惊肉跳。
小九的脚上没穿凉鞋,一年四季,她的脚上都是这双布拖鞋,鞋子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鞋底已经磨得很薄,脚后跟的地方磨得只剩下一张皮。她到了英嫂店子里,看了看大伙,快乐地咧着嘴笑。大伙发现了,小九的脸色不太好,可能是因为怀上了,营养一直没跟上。有人问,小九,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哪个的?你晓得不?小九听不懂,口水顺着半咧着的嘴角流下来,眼神茫然。
她哪会懂这些,人群中有人发出“啧啧”的声音:“以前还没有蠢成这样,现在怎么哈喇子到处流了。 ”英嫂凑上前去,摸着小九的肚子,笑着问:“小九,你要做妈妈了,你晓得不?”英嫂刚触到她的肚皮,小九就朝后退了几步,惊恐地说:“不要,不要打他。疼,疼……”英嫂笑:“再蠢的人,也是有母性的。”
李家的堂客走到小九身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小九,哪个跟你困在一张床上,摸了你。”张堂客考虑一下,接着问:“就是把你压在床上,那
个……”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自己窘了,人们马上就一片大笑。小九也笑了。
二
小九只有一个爹,小九她娘生小九的时候生得极辛苦,生了一天一夜,大出血而死。小九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们俩有小九的时候,都是三十多好几,奔四十的人了。拿命换来的一个秋白瓜,却是一个弱智。她爹是极老实极辛苦的庄稼人,七十多岁还守着几亩薄地,付出了全部的辛劳,田里的收成却很差。平日里几乎不说一句话,从村里走过去时,脸上终年笼罩着化不开的愁云,沉默,瘦小的身躯弯成了一只虾米。有人说,如果小九身边还有一个娘,也许就不会碰到这事了。难道小九要将这孩子生下来吗?村里人揣测着,对于这对父女的生活一无所知,一直不知道小九爹是怎样拉扯着小九过活了这二十多年。
这件事情在反复的议论中和无数次的想象中,大伙逐渐把目标锁定在一个人身上。五十多岁的老孙头是这起案子唯一说得过去的人选。因为这个村子里除了小孩,其他的男人都有女人,犯不着还要去外面偷腥,何况还是这样一个女人。老孙头就不一样了,他是一个光棍,从来没有结过婚。这样的一个人,犯下这样的事就很正常了。这个村子很小,只有一条主公路,来来往往的异乡人并不多,每一个路上走过去的男人,都逃不过英嫂的眼睛。英嫂没事的时候,就盯着公路上走过的人,走路的,骑着车,两轮的,三轮的,她瞅得很清楚,因为她巴不得这些人都能转到她店子里,再说了,外乡人又哪能知道这儿有个傻姑娘小九。英嫂的分析直接排除了异乡人作案的可能。另外,老孙头表现有些异常,老孙头是打豆腐的,生活其实还算过得去,也有人给他提过媒,死了丈夫的寡妇说了好几个,都没有成功。都是女方嫌弃他,问起原因,全像躲瘟神一样的,啊呀呀,那口牙,叫人活不了。老孙头的牙床和牙齿终年暴露在嘴唇外面,门牙奇大。从老孙头的牙齿上,就知道他一天的伙食,吃青菜的时候,上面嵌的是青菜,吃辣椒的时候,上面沾着的就是红色的辣椒。有些时候吃的鸡蛋,那更是让人侧目,远远地躲着。所幸他做的豆腐倒是白白嫩嫩的,方圆十几里都是很有名气,口感好。吃他的豆腐的时候,只能想着他的豆腐,不能想其他,要不然半口也无法下咽。说他反常,是因为有媳妇看到他端了豆腐去过小九家,待了快一个小时才出来。这个媳妇家在小九家屋后,那天天还没抹黑,她出来倒洗脚水,就看见了老孙头去了小九家。
老孙头不是大方之人,平时买他豆腐,别人少个一毛两毛的想抹去,他绝对不干。这下,竟大方的给小九家送豆腐,小九肚子里不是怀的他的种,他能有这么大方?想想有个肚子给他留个根,这样的美事,他到哪里去找。这事基本就这样定了,孩子是老孙头的。其实这些堂客嘻嘻哈哈的背后,每个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每个女人都在回家的时候,偷偷打量着自己的丈夫。因为这个村子的任何男人,说到底,都有嫌疑。
腊梅在这群女人中,更是忧心忡忡。她有病,结婚十几年了,没有给王家留下一儿半女,现在更是一天比一天咳得厉害,从肺部发出痛苦的嘶嘶声,这种声音愈演愈烈,丈夫和她分房已经三年多了。三年前,有人在她家墙角下偷偷放过一个出生没几天的女孩儿,她们家着实高兴了好几天,结果还没抱热,小女孩儿就因先天不足死了。腊梅和她丈夫还把小女孩抱到县城医院打了针,吸了氧,花了三百多块钱。这事,在村子里传了很长时间,一个几天的小孩,不是自己亲生的,还吸氧抢救。唉,这孩子没这命呀!要不然老王家还是一个福窝。腊梅在吃饭的时候,看着自己的丈夫。试探性地问:“河那边的小九怀了儿,不晓得是哪个的,这事你晓得不?”说完这话,她一阵狠命喘,喘息中,她死死的盯着丈夫的脸,她丈夫头也没抬,闷闷的吃了一大口饭,没搭话。她不死心,再问一遍,这下他火了:“吃饭就吃饭,哪来这么多话。”腊梅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有种预感升腾起来。她想起,他跟她说过几遍了,我哪天在外面抱个儿回来,你就养着。
三
这个地方就是雨水多,装着河水的沟渠四通八达。下雨没事干,英嫂家又聚满了一屋人。弄了两桌牌,男人上阵,女人围了一圈指指点点,聊着家常。这家说,你家棉花比我家棉花矮了一大截,不用分界了。 那边不示弱地说:“矮是矮,我家棉花挂果多。矮嘟嘟的,挂一树,你那高起一丈,有卵用。”“嗯,你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占着鸡窝不生蛋的没用货……”
一屋子大笑,吵着,闹着。英嫂,来包瓜子
儿……来包烟……英嫂喜孜孜的穿梭其间。
店门口来人了:“英嫂,来斤肉。”
一屋子静了下来,老孙头买肉吃了。
“孙爹,今儿买肉吃呀?”有堂客问。
“唔,买点肉改善生活。”
英嫂比划着案板上的肉,问:“瘦点还是肥点?”
“瘦的肥的都来点。”
英嫂麻利地割了一块肉:“一斤半,行不?”
老孙头犹豫了一下:“多了。”又犹豫了一下:“算了,就那么多吧!”
这边老孙头提着肉刚走,屋里面沸腾开来。看,我说了板上钉钉的事情吧,就他那个撮巴子,自己家的豆腐都舍不得吃,只吃豆腐渣的角色,还舍得吃肉。肯定是给小九养身子,白给他生养老送终的儿,真是便宜了这个老不死的。有人提议,干脆逼老孙头同意,娶了人家小九算了。那边又有人说,老孙头不会干的,他死也不会承认的,他多精明呀!等着吧,小九肚子孩子一落地,他的老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腊梅好些天没有出去了,她身体越来越差,心里的阴影也被自己虚弱的身体渲染得越来越浓,她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只觉得自己的日子慢慢到了尽头,而心中还多了份莫名的担忧,使本来困难的呼吸,愈加不堪重负。她总想着和他说点什么,可是又觉得太没有理由,一件没有影子的事情,自己怎么和他说。说些什么?都说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女人的心,女人的心敏感得就像蝴蝶扇动的翅膀。腊梅正在胡思乱想,她男人回来了。还没到五点,太阳还没下山,她男人提了一挂肉回来了。
男人进屋问:“好点了吗?”
腊梅心里暖了一下,到底还是惦念着自己的。自己什么也干不了,活脱成了他的累赘,刚才满腹的心事,一下子减轻了不少。她平静了一下呼吸,笑着说:“好多了。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男人进厨房,把肉放在案板上,折身回屋。停顿片刻,又进了厨房,确定肉是放在了案板上,再回屋。
腊梅看着,轻嗔道:“丢了魂了。” 男人站在屋中间,立得笔直,神色凝重,欲说还休。
腊梅眼瞅着,说:“说吧!有啥事?”
男人犹豫了一下说:“我想等小九那孩子出世了,不管是儿是女,都抱过来养。我问了严医生,小九的儿肯定不是傻子,她那是夹久了,把神经夹坏了才傻的。”
腊梅听了这话如被闷雷击中,肺部似乎再无空气可以榨出,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男人一个踏步扶起她,她绝望地看着男人,问道:“孩子不是你的吧? ”
四
这一天又是小雨,还是半上午光景,英嫂家就聚满了人。腊梅在他男人的搀扶下竟然也来凑热闹,她一脸菜青色。有人就说:“腊梅,好久没有出来了,也是要出来透透气了。这身体好点儿了没有?”
腊梅到了店子里,英嫂马上抽出一把凳子说:“我看你还是经常出来走走,这人一年四季不出来走动,病反而拖着好不了呢。”就是,就是,众人附和。王先炎掏出二十元钱给英嫂:“来四斤红枣,分两个袋装。”英嫂答应着,麻利的称好红枣,装在塑料袋里,嘴里说着:“算你走运,这次进的枣大,是炖鸡,还是炖啥?”
王先炎低声应着:“嗯,炖鸡。”回头又对腊梅说,“你先坐会儿吧,我先回趟家,等会儿来接你。” 腊梅眼盯着男人手中的两个袋子,勉强笑着说:“给一个给我拿着吧。”
人群里马上有女人咂嘴:“腊梅,你家王先炎真是一个好男人,会心疼人。我们家那位,盘古开天地没有过一次,只怕你吃了牙齿会长歪…… ”一屋子人又哄笑起来。腊梅的心却被这笑声弄得更加不安,胸腔又被一种熟悉的担心撕扯得生疼。
王先炎提着一袋红枣走到路上,左顾右盼,看路上没有什么人,拐到了一户人家里,这户不是别家,正是小九家。小九和她爹都在。小九爹看着王先炎提着东西,诧异地问:“你这是?”王先炎看了看小九说:“叔,虽然我们两家不常走动。我这次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次主要是为了小九的事情来。不过,叔您放心,我从来没有打过小九的主意,也没有做过对不起您老的事情。”小九爹一脸愁苦地看着王先炎:“侄子,莫说这种话。你的为人,叔心里清楚。这也不晓得是谁把我家孩子害了,本来这孩子命就苦。我年纪大了,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王先炎说:“叔,您看我和腊梅一直都没有孩子,您要是看着我们人好,小九的孩子生下来就给我和腊梅养着吧!”小九爹表情复杂:“大侄子,送给你养,我当然放心。可是,老孙头已经求过我,孩子生下来,他就抱过去养。”王先炎惊诧地问:“这老孙头,难道真的是老孙头……”
话刚落音,老孙头的声音响起来了:“小九的孩子,你别跟我抢,我抱定了。”
老孙头提着一挂肉进来。看来大家说的话真不假。老孙头买肉原来真是给小九补身体。
王先炎鄙夷地说:“真看不出来呀,你这把年纪了,还做出这种缺德的事。”
老孙头:“你别门缝里瞧人低,我没做这种事。我就是想养这个孩子,反正也没有人要。”
王先炎:“谁说没人要,我要!”他梗着脖子,一点不松口。老孙头着急了,大声说:“我先跟小九爹说的!”他冲到小九爹前面,向他对质:“您老告诉他,我是不是早跟您说过了。”
小九爹难为情地瞅了他们一眼,说:“是,这也不是啥光彩事,你们别太大声了。”
这边,老孙头和王先炎仍然僵持不下,声音越吵越大。
王先炎:“除非你这老不死的承认,你真干了这事,这种就是你播的,这孩子你就能抱走。要不然,你这么老了,你好意思让他喊你做爹?”
老孙头又气又急,辩解道:“我没干这事,谁干了这事谁清楚,谁都晓得你家腊梅是个活死人,保不准就是你干了那缺德的事。”王先炎:“老孙头,你别血口喷人!”
不知道何时屋外已经挤满了人,腊梅也被人搀扶着,挤在人群中,面色如土。
这时,村妇女主任张主任,干脆拉着小九说:“你们也别吵了,大家都在这儿,干脆让小九来指认!”张主任对小九说:“小九,别怕,告诉姐,你认得他们不?”
小九痴痴傻傻的,平日里大伙儿看着她也要绕道走,没几个正经搭理她的。这会儿突然看到这么多人围着她,乐了,拍着手说:“认得,打架了,打架了。”
张主任无奈地摇摇头,哄着:“小九,你仔细看看,是哪个……”
张主任一时语塞,王先炎和老孙头窘得满脸通红,两人挤开人群朝屋外走去,王先炎在人群中看到了腊梅,马上过去扶着她,腊梅看着自己的男人,眼神冰一样的凄凉。
众人看着这两个男人,其他女人的心里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小九怀孕的事就锁定在了这两个男人身上,这孩子要么是老孙头的,要么就是腊梅男人王先炎的。俩人都想要这孩子,但是俩人都死不承认孩子是他播的种。大家判断着,这到底是谁干的事呢?有人说老孙头嫌疑大些,也有人说王先炎嫌疑更大。更有人说,这俩人都是不清不白的,谁都脱不了干系,不知道小九爹会把孩子送给谁,也许孩子生下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了。这事情真是越来越有看头了。
五
腊梅走了!病了多年的腊梅在目睹自己男人和老孙头的争吵之后,没能再多活一个晚上,撒手而去。团湖村又走了一个还没上年纪的人。整个村庄又响起了绵绵忧伤的哀乐。这旋律很熟悉,响一次就能让人心里没来由地低落很多天。哀伤的音乐白天黑夜不停歇地在村庄回旋,一个长年疼病缠身,表情阴郁的人说走就走了,虽然大家早有准备,可是真的来了,心里低落却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滋味。
大家去王家,看到了一直跪在地上的王先炎。一夜之间,他多了好多白发,他一边拍打着自己的头,另一只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狠命地朝外扯,似乎只有把头上已经开始斑白的发丝连着头皮一起扯下来,才能缓解他心中无法言说的痛苦。他口中喃喃有词:“我真的只是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养老送终的孩子,以前有人在我们家屋前丢下那孩子时,你还兴高采烈的,你怎么说走就走了,丢下我一个人怎么办?”
众人见此景只觉酸楚,却又痛恨眼前的男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不是他做的缺德事,腊梅会走得这么快吗?大家都聚在英嫂家,大家心里都觉得王先炎在小九事件中的嫌疑增大了很多,是他活活把腊梅气死了!要不然,腊梅怎么说走就走了?
正谈论着,张主任过来跟大家说:“县里计生委的过来了,现在在村长家里,马上就到这儿来了。”众人分析,估计是小九未婚先孕,惊动了上面。这下肯定要拉过去引产了,真是造孽,这么大了。英嫂说:“干脆老孙头和王先炎中哪个承认娶了得了。”话一出口,又觉得很不妥,打了自己个嘴巴。过了会儿,计生委一行来了,大家拘谨的笑,有人起身让座。为首的那位女同志穿得精神抖擞,粗黑的头发被梳成一个结结实实的发饼贴在脑后,前面头发一丝不乱,油光发亮。看着就让人肃然起敬。村妇女主任开口了:“大家都回去,女人都洗洗干净,今天县上派人给全村女人做妇科健康普查。” 堂客们叽叽喳喳的,每个人都要去吗?检查这东西搞么子……我又莫得病,丑死去。有人低声问,是不是一定要脱裤子呀?不是来办小九的吗?怎么变成妇检了?
这天村里可热闹了,全村的女人乱成了一锅粥。大家半羞半笑骂咧着,缺德,这妇科检查。也有哭丧着脸的。这次检查全村十有八九的结了婚的堂客,都有不同程度的妇科病。最后,全村女人都体检完了,计生委工作人员说,听说你们这儿还有个疯姑娘。大家求情道,傻子就算了吧。工作人员坚决摇头道:“听人说,还大着肚子了,这可是违反国家政策的。”
张主任带领他们去了小九家,小九不在。他们全村寻找,挨家挨户地找,把田头庄稼地都寻了个遍,还是不见小九的身影。
眼看太阳只有一竿高了,张主任一个激灵,说:“走,咱们去老孙头家找找。”
结果人群又浩浩荡荡去了老孙头家,隔老远,就见老孙头在那里神色紧张地探望。张主任跟他打招呼:“老孙头,看到小九了没?”
老孙头头摇得像拔浪鼓:“没……没看到,我怎么知道她在哪?”
其实,老孙头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大家就猜着了,小九就在老孙头家。结果,不到三分钟,就在老孙头的豆腐房里把小九找了出来。把她找出来的时候,老孙头的脸像他的豆腐一样惨白,他死拉着小九的胳膊,哭丧着脸,干嚎着:“求你们啦,不要拉她去引产啊,求求你们呀!”陪同的人只觉得他那样子滑稽得很,心里又隐隐觉得不是滋味。
小九被大家拖着出了老孙头的豆腐房,眼看着就要拖上公路,老孙头突然大声叫唤着:“不要拉了,我要小九了。我就娶小九,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这下合法了吧!你们这些杀人的!”他一把就拖过小九:“我们今天就结婚。你们没办法了吧!小九,走,跟我回去!”
众人面面相觑,大家被老孙头的架势给吓住了。虽然一直风言风语,可是真来真格的了,大家还是很意外,觉得老孙头已经不是老孙头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县计生委的坚决要求小九去做检查,就算她今天和老孙头结了婚,她也是育龄妇女,就算不违反国家政策,普查也是必须要做的。县计生委的女同志颇为动情地对大家说,这是对妇女群众的身体负责,现在的妇女顶半边天嘛。有人说,她是傻子。女同志高声说,傻子也是女人,也有权利!你们这些人,愚昧的歧视妇女同志!再说她现在怀有身孕,更要检查!
这样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跟着小九来到了由村活动室临时搭建的体检室,说是村活动室,其实就是英嫂店铺隔壁闲着的一间房,由村里出钱买下了。挂着一个木牌,写着“团湖村青年文化活动室”。里面放几条长椅,端端正正摆着一张书柜,堆放着一些过时的农业方面的书籍、杂志,书页发黄。曾经有段时间,有人提议把这儿装修成舞厅,装一个会旋转的发着光的彩球,再挂点彩带,农活不忙时可以过来跳舞,就像电视里面的那种。村长却说“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哪个还来跳舞?你们还跳舞,跳大绳差不多。”于是,这个房子就成了村里放广播的地方。今天,拉了一个帘子,县上来的人,把面包车拖来的各种器材一摆放,又成了体检室了。
小九被人拖到门口的时候,突然使出全身的劲,努力挣脱大伙儿的包围。对于接近她的人,使劲地骂着,脸上的表情惊恐万分,似乎在她面前的是一群面目狰狞的恶魔,张主任抱着她胳膊,拖着她。把围观的人全都轰走:“有什么好看的,没事的全回家待着去。”随后替她拢了拢散乱的头发,然后劝道“小九,听话,不痛的啊,一下就好了。”小九看了看她,惊恐的眼神安静了下来。
大伙都散了,只有老孙头一个人呆呆的立在门外,神情木然。
晚上有人去王先炎家里去守夜,告诉王先炎,老孙头承认孩子是他的了。
王先炎听罢,呜呜大哭:“腊梅,腊梅,你听到了吗?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老孙头承认了,孩子是他的!”
六
村子里再次炸开了锅,那个大着肚子的小九,根本不是怀孕了!大家谈论了几个月隐晦的话题一下子成了讽刺。她肚子里长了一个大大的肿瘤,长得很大了,这个瘤子是恶性的,还是良性的,还不知道,县上的人要小九赶紧去县医院住院。可是,小九家哪里还拿得出钱,英嫂店子里面的女人们一阵唏嘘,这不是造孽是什么?这可怎么办?等死呀,刚死一个,又要死一个?最让人感觉不可思议的是,既然小九没怀,那老孙头又起个什么劲,这葫芦里又装的什么药?又有人说,这都看不出,老孙头想要一个崽送终呗,要不然,老了老了,连个坐棺材顶的人都没有。他还真沉得住气呀,当时挡计生委的那劲,哪个怀疑那种不是他的呀?也有人说,老孙头可能坏事真干了,只是没有留下种。
这里有个从古至今的习俗,谁家老了人,死的是男性,有儿子的,就长子坐在送终的棺材顶上。有孙子的,就长孙坐。意味着这辈子有了传宗接代的人。后代坐在棺材顶上,保佑后人既能升“棺”又能发财,那棺材顶做得很豪华,像个屋顶,三角形的盖檐,黄红相间,边缘处流着长长的流苏垂下来,盖着被艳丽颜色围绕的棺木,乡里人最怕的是,死了连一个坐棺材顶的人都没有,那就说明一生什么也没有留下,前世没有做过好事,这世现了报应。正说着,声音戛然而止,老孙头进来了。他低着头,一脸苦闷的样子,大家看到他,想和他说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时候,不知道说啥,这事与老孙头有关吗?现在看来好像没有任何关系了。老孙头说:“英嫂,来二斤肉吧!”英嫂爽快的答应着,哎。来了!
“瘦的还是肥的?”
“多点肥的,再来二斤大枣吧!”
英嫂麻利地将东西打包,忍不住,还是问了:“你家里来客了呀?”这话一说出口,就觉得自己傻,老孙头家什么时候来过客。
老孙头也没听出什么,说:“自己吃,自己吃。”就在众目睽睽下走了出去。
他一走,大家不约而同地说了同一句话,这肉绝不是他自己买的吃的。难道他是送给小九家的。大家又不约而同地否认,一个村子生活这么久,老孙头什么时候管过别人家的闲事?如果小九是怀了孩子,还能想明白,如果没怀,他还管个什么劲儿?
腊梅下葬的那天,送灵车经过英嫂店前,英嫂放了一挂鞭,那挂鞭,不是整挂,被拆成了三段。因为这个村子,或者是隔壁村子,不管熟不熟识,送灵经过开着生意的店铺时,店主都要放鞭送行,车上的孝子就会丢下一双解放鞋或一包烟,算是感谢,这样沿途经过公路时,鞭炮声就不断,这人一路走得也就不寂寞了。英嫂以前是放一整挂,后来,想了一个办法,把一挂鞭给分成二段,这样可以用两次,现在,又分成了三段。今天给腊梅放了最后一段,后来她寻思,到底姐妹一场,虽然交情不是很深,那也是因为人家长年有病。于是,回屋又拿了一挂新的,响响亮亮的又送了一程。
刚送走腊梅,英嫂就看见老孙头,小九她爹领着小九提着一个大包裹走过来。英嫂很诧异,老孙头,你们带着她,这是出门啊?老孙头“嗯”了一声:“我替她爹送她到市里去治病,她这病不能拖了。”
小九她爹满脸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感激,看了看小九,又看了看老孙头,说:“这次真的是麻烦你了,我现在也没有了能力,她命苦呀。”老孙头咳嗽了两声,朝英嫂商店里吐了口浓痰,英嫂皱着眉头,想骂,还是忍住了。她听老孙头说:“我这也没有什么事,反正也是一个人,无家无业,来去方便,手脚也还灵便。”
英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团湖村,这又是多么大一个新闻呀,老孙头带着小九去了医院。无论她信不信,她眼瞅着老孙头扯着小九的胳膊袖,上了那辆去市里的车。那趟车每天约上午九点左右从英嫂店前经过,从最下面的团北村一直收客到镇上,开往市里。一天只有一趟。然后,她看着小九爹一人上了公路回家,干瘦的身体显得格外孤苦,她想,这老头今年怎么老得这么快?
有人得到了消息说,老孙头早就已经碰过小九了,只是运气不好,没有让她怀上孕,却怀了一个瘤子,想不到老孙头还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大家感叹半天,感慨这些天吃不上豆腐了。老孙头这人平时不招人喜欢,他做的豆腐还是让人舍不得的。
过了几天,有人开始问,小九她爹没有去城里吧,田里的草,长得人把高了,那会把棉花捂死啊。英嫂马上一口否定,没有的事,那天我亲眼见只有老孙头和小九去了。又有人一拍巴掌,唉呀,不得了呢,必是天热中暑,死到屋里了,没人知道呀!我前些天还有田里看到老头子背了一个药壶在打药了,我还问他,天气太热了,等晚点再来。他还死撑着不回去。一群人听罢,马上往小九家奔去,可不是,破败的三间屋子, 门虚掩着,老头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家里弥漫着一股腐臭味,真的是去了。臭了,不是这两天的事情了。有女人看了,鼻子就一阵酸,捂着嘴,眼泪就像河水开了闸,流个不止。嘴里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祸不单行啊,小九唯一的亲人就这样走了,这家子造了什么孽,老头子还是要下葬的,还得赶紧下葬,这大热天的根本没法放了,没有了任何仪式,村子里出钱买了一口棺木,就近埋在了他家的菜园田里。英嫂提了一挂鞭,在他坟头上放响了一下,整个村子里的人出来了一半,把个菜园围了个结实。有一个女人嘤嘤地哭着,接着有成片的声音传来,男人们就说,七十多了,死得了,别哭了!老头子去那边享福去了,这辈子没有享过福,下辈子过好日子!
七
老孙头回来了,小九却没有回。回来后,就知道小九她爹已经去了,在他坟上坐了半天,像个木头桩子,一动不动。有人远远的看着,纳闷着,老孙头这段时间没有撞邪吧。估计是撞见了鬼,把这脑壳给撞傻了。
老孙头这会就一屁股坐在了小九她爹坟头上,坟是崭新的,倒也盖得高大,比他家的三间瓦房显得气派。坟上圆圆的放了一个盖,如同给坟头戴了顶帽子。他看着这个坟头,抓了一把泥土细细的碾着,对着坟头说,老哥哥,他们都不晓得,以为我疯了,我念你的情,那年不是你那锄头,我怕是被蛇给咬死了,那蛇是金色的,毒啊,七步倒。这我都记得在心里,那时候我什么也没说,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们这里的人,都看不起我,没把我当人看,以为我身上有屎,那些人,吃我的豆腐,背地里都是没有一句好听的,少给我一毛两毛的,我就不行。这村里,只有我们两户,是猫也嫌狗也烦。都说小九的肚子是我弄大的,我就晓得那些人都说是我,把我当傻子。只有老哥哥,你说我不是那种人,你心里是有镜子的。你把我当了个人啊!我们是一条命啊,苦,过得没得味呀!这人说闭眼就闭了眼,一个人没得味呀!
老孙头要把豆腐坊卖了,这个养了他大半辈子的豆腐坊连户子一起,一万五千元出让,一分钱不讲价。消息一出,村里又震惊了,大家都想到了,老孙头着急卖豆腐坊就是要给小九治病。大家对老孙头几十年的印象一下子颠覆了,没有谁掐着他脖子要他承认,再说小九又没有怀上。这事谁也说不清楚,他老孙头可以撇得一干二净。就算真做了什么,一个傻子,爹也没了,这个身子骨活了也是一个废人。但是叹息归叹息,豆腐坊,村子里的人想买的有好几户。王先炎就是其中的一个,他现在也是一个人,可以不种田,干点轻松活了,这种事情大家梦寐以求。很快,老孙头就和他达成了协议。为了买卖公证,请了村子里的支书、张主任。两张薄薄的协议,俩人准备按手印。张主任说了句:“老孙,你想好了没?你不要怕流言,我可以给你作证,小九还是个黄花姑娘,那天检查的时候,我晓得了。”话一出,满屋哗然。老孙头一听此话,毫不犹豫的抢先盖了印,递给了王先炎。倒是王先炎迟疑了一下,慢慢的把手印盖了。桌子上堆的两摞钱,张主任点了一遍,老孙头又细细点了一遍,一张一张的对着光线照,约摸半小时,才把两摞钱给点清。他把它们装进了一个布袋子里,扒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了一身目光,大家目送着他,眼神复杂,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老孙头第二天就去了市里,大家心里揣着一面鼓,这个老孙头是个怪人。一个和团湖村所有的人都不一样的人,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异类。但是,不可否认,老孙头的背影比哪次都要高大。
小九田地里的草,被村里几个女人锄得干干净净。傍晚的时候,王先炎背着药壶到了小九田里,几个收工的男人看到了,也背着药壶冲到了田里。夕阳西下,把这片乡村土地染得红红的,看久了,就像撒了金粉,叶片上都被金色点缀着,闪闪发光。
小九的事情,经常被人提起。大家就是感叹,小九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个医院一天花钱如流水,那钱能花几天呀,唉,这些天都没见人回来,怕是凶多吉少。腊梅男人的豆腐一直没有拿到村里卖过,大家说,你的豆腐啥时候出锅,好久没吃过豆腐了,生都要生出来了,人家老孙一天两担,卖得精光,你赶紧的。腊梅男人说,怕你们嘴痒,过几天等老孙回来,跟他讨教再说。
八
小九回来了。病没治好,还有一口气。老孙说,没钱了,治不好了,怕死在外面火化,还是拖回来。一月不见,老孙头瘦得像根柴火了,皱纹添了很多,乍一看以为是小九她爹。车是在英嫂家门口停的,大家看到后,都拥了上去。把小九抬着,小九的肚子平了,人也平了。明眼人一看,没有多长日子,和腊梅那时的脸色一样。
小九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闹,从早到晚都有人,就连晚上也有三个留守的妇女。没有人组织,自发的,今天去了,隔几天再去。不去,就是招人看不起,没人这样说,大家心里就是这样想的。连开着店子的英嫂也去了一晚,说不出原因,这种时候,不去就是不合适。
团湖村的人还是没能吃到豆腐,老孙头没有打,王先炎也没有打。王先炎把钥匙交给了老孙,钱算欠我的,我比你年轻,还是到地里去舒坦。老孙头拿着钥匙,摸了半天,一抬头,泪流了一脸。
小九到底走了。村里头又响起了哀乐。葬礼是村长组织的,下葬的日子是村里头算命的瞎子给看的。她的葬礼比她爹的要热闹,因为全村人都出动了。饭大家一共只吃了一顿,有的人家提的肉,有的人家提的鱼,英嫂弄了几袋子瓜子花生,鞭炮,大家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饭桌上没有一个人哭,几个大嘴巴的堂客该笑还笑,男人们逮着这么一个机会,肆意的吹牛。
小九埋在了她爹旁边,两座坟挨得紧紧的,如同他们俩生前相依为命的生活。下棺的时候,大家都站着,每个人都在想一件事情,我怎么站在这里送傻子小九,这件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想着想着,大家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吝啬的老孙头会卖掉豆腐房救小九的命。过一会儿,又都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明白,一切顺其自然。人生的路,就是故事,故事里的情节,都是人演的,人,是有良心的。
团湖村的生活终于平静了,大家又在盼着新的事情打破这沉寂的生活。卖豆腐的还是老孙头,大家买他豆腐的时候,笑容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