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把门吹开了,叶小军抱着骨灰盒,像个纸片一样飞进来。
李清说,回来了?
叶小军回答,回来了。
李清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叶小军说,不走了。
李清又问,你怎么出来了?
叶小军笑着说,那么小的盒子能关住我?
眨眼间叶小军变魔术一样把骨灰盒变成一块猪头肉。他让李清把肉趁热切了,再拌上几根黄瓜豆腐干。李清从袋子里掏出酱红的肉块,放在菜板上,刚切下几小块,叶小军就用两个指头捏起吃了。要不是李清眼疾手快,差点切到他的手指头。李清让他蘸点醋再吃,小心吃腻嘴。叶小军满不在乎地说,你不懂偷吃的东西香,正经坐在桌子边吃时,东西都变味了。李清想起叶小军讲过的一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的笑话。两个人正说说笑笑,李清就醒了。类似这样的梦李清近来总是做,《周公解梦》的小册子说,梦见死人复活是因为想忘记过去。
她们母女俩睡在双人床上,床周围显得又大又空。屋里冷清清的,李清伸手摸一摸叶吉的小鼻头,冰凉冰凉的。披着衣服下地把电暖气插上,蹲在那儿烤了一会儿。橘红的炉丝像两根烤好的台湾香肠,搭在烤架上。叶吉最喜欢吃烤肠,今天卖完手机卡,路过超市时,要买一包回来。搬家出来的时候没有带微波炉,只好用油煎着吃了。
睡不着,李清干脆穿衣服起来。李清从抽屉里找出一卷胶带纸,站在凳子上贴窗缝儿、门缝儿。从门缝儿灌进来的风冷飕飕的,怪不得妈活着的时候老说,针眼大的窟窿斗大的风。
叶小军和李清的婚姻说起来比白开水还淡,根本没有什么浪漫可言。两个人都是
七○后,性子死板,再加上文化不高,家庭背景不好,自然不会在异性面前放电来事。结果就成了被帮助对象。李清二十七岁那年,可急坏了她妈,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妈也不顾什么脸面了,只要见个熟人就和人家说,自家的闺女多大多大了,手里有合适的小伙子介绍一个来。
李清和叶小军是经人介绍认识的,而且他们一开始就是奔着简单直接的结婚目的而来。见过面,当时两个人对对方不是喜欢也不是讨厌。就那么不远不近地处着。两个人都有点三心二意,岁数不饶人,好的没有,赖的也将就。隔半月见上一面,说单位的事,说报纸的事,谁都不说自己的事。东扯西扯一两个钟点很快过去,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谁都没有把关系往更深一步处的想法,为的是遇上合心合意的,好立马抽身而退。谁知就这么不咸不淡两年处下来,他们周围的男男女女都有了归属,有的人家孩子都叫爸爸了。他们两个人这时开始收心,正正经经地处对象。前边已经说了,两年了,脾气性格都磨合的差不多了,结了婚倒是没有别人那种磕磕碰碰的新婚恐惧症。第二年又有了他们的女儿,就这样两个人一天天风平浪静地过下来。
二
倒春寒。从出租屋出来,李清忍不住打个寒噤。夜里的温度大概降到了零度以下,街边隔夜的污水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太阳射在冰面上,折出五颜六色的光。李清用脚尖试探地踩上去,又极快地收回来。冰面破了,一股污浊的黑水吐出来。
李清住的地方属于三不管的城乡接合部,卫生差,垃圾乱倒,污水横流。但因为租金便宜,这里却是穷人们的天堂。一过完年,拥入城里的打工者,成群结队地来往于这个位于城边的小村子。为了适应不断增加的打工者,聪明的村人利用房前屋后的空地快速地盖起一排排的简易房,也不用讲什么排场,单砖跑墙,上面搭几块楼板抹一层水泥再用油毡一苫顶,就是一间出租屋。房子一盖起就成了抢手的香饽饽。用他们的话说,从来没有闲下来的房子。再小的房子,里面只要能塞进一张床,在进城打工人的眼里也是皇宫。
村里的很多人家就靠吃房租过日子。李清给他们算过一笔账。一间屋三百,十间屋就是三千,相当一个在城里上班人的工资。还是高工资。
母凭子贵,仗着有房,昔日的农民摇身一变,成了脸难看话难听的新城里人。他们摆着一脸的不耐烦,根本不把那些外地租房人放
在眼里,嘴里吆五喝六,骂骂咧咧。短租?不行!
最好长租,租期最少半年。短租的话租金翻
倍。接下来就是要交身份证复印件,押金,房租,这钱那钱杂七杂八算下来,租一间房子一下子竟要两千多。那些出来做工的人,为一个睡觉的地方,差不多把家里带出来的钱都花光了。没钱了就急猴猴地跳进城里,对工作也不会挑三拣四,得赶紧地挣钱,要不吃什么喝什么?
李清出门的时候孩子还在睡着,没忍心叫醒她。把一袋牛奶和一个面包放在桌子角,李清从包里摸出个笔,给孩子留个纸条,嘱咐她多喝水少看动画片。其实这话说也白说,把孩子独自一人留在家,不看电视还能做什么?
女儿叶吉这个星期下午上课,那她上午就得一个人待在出租房里。李清本来以为进了城孩子就能安安生生地上学,可谁想到,什么倒霉事,她都能赶上。女儿学校的教室是七十年代的旧房,早就被定为危房,这两年全国接连发生两次大地震,主管教育的市长怕了。再苦不能苦孩子,一纸文件,旧学校推倒了重盖,一小的学生呢,按年级分流到就近的学校,学生多教室少,一个年级分成两部分来上,前五个班上午上课,后五个班下午上课。
三
李清是那种没什么特点的女人,相貌一般智力一般。上学时成绩平平,上班后能力平平。这么大众化的一个女人,在别人眼里当然不会有什么惊人的大举动。上班挣钱,下班回家,一天挨一天地过日子呗。要是丈夫叶小军不出事,李清每个月开着固定的几百块工资,她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想着离开矿上。
在学校放寒假前,李清为孩子去办转学手续。老师说,现在学生的学籍都入网了,学生半路转学手续最难办,学籍卡,户口呀,成绩单呀什么的都输入了电脑。这些东西教育局没有可靠人根本插不进去。万一把学籍卡搞丢了,弄不好你孩子这几年的书都白念!老师站起来围着办公桌转一圈,又坐下来说,最好念完五年级再走。再说市里的课本和矿上的不一样,咱们这里的教学水平明显差市里一截,到时候学习跟不上要后悔的。很多转到城里上学的孩子,因为跟不上人家学校的进度只好留了一级。
李清早已经想好了怎么应答老师的这些面子话。说是孩子爷爷给联系好的学校,托了人花了钱,不去,他老人家肯定不高兴。我们作小辈的还不是图个老人高兴。课本不同的话,我找个老师利用假期给她补补。这几年叶吉这孩子让老师您费心了。边说边把二百块钱放在桌子上的一本教科书里,这是小安教她的法子。小安说,没有人不爱钱,别以为老师清高,假的,走下三尺讲台回到家里,老师也是要花钱吃饭的普通人。老师不怕钱咬手,暗地里老师更渴望家长们或明或暗的给些“回报”。李清偷偷摸摸地把钱往书里夹时,心里做贼一样的害怕。如果老师公事公办,把钱推过来,两个人的面子都不好看。谁知老师瞟一眼那本夹钱的教科书,刚才还是平面的脸,一下变成立体的,那个笑容真是灿烂如花。
小安和李清是上下楼的邻居。小安家在农村,随了男人来矿上住,不上班,成天在家织毛衣。小安的丈夫在两年前出了工伤,伤了腰,小安和孩子每天晚上推着轮椅和丈夫散步。以前李清下班时远远看到小安一家子的时候总是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现在李清竟然觉得小安比自己幸运多了,最起码小安晚上还有一个说话的人。李清甚至想如果叶小军也瘫了,她愿意伺候他一辈子。可是叶小军不给她这样的机会,一甩手,说走就走了。
小安是个热心人,在李清家出事后,特别帮忙,而李清有什么苦水都愿意和她倒一倒。让李清和婆婆说说知心话那是不敢想的,婆婆现在防她像防贼一样。家里的一根筷子都恨不得锁起来。娶回来的媳妇终究是外人。
老师看看李清的素服,大概想起了什么,叹口气说,其实何必一定要在矿上拿命拼,出去打工也是好的。李清和老师笑笑说,给孩子转学,就是不想让孩子以后也像她父母一样一辈子没出息地守着矿山过。老师不再说什么,顺顺利利地在转学证上签字,然后让李清到校导务处盖章。
导务处在三楼,李清气喘吁吁地爬上三楼,那个主任一看转学证明,先让李清交二百块的押金。李清不明白是什么押金,多问了一句,一下子踩了人家的尾巴,教导主任啪地合上抽屉,爱办不办,对不起,我没工夫伺候,局里还等着我去开会。主任边说边往门外走,李清不可能死皮赖脸地待在人家办公室,只好也跟着出来。主任磕上门锁,大摇大摆下楼而去。李清在门外等了一上午,连个人影也没看到。李清真想抽自己嘴巴一下,多什么嘴,不就二百块钱,花就花呗。那么多钱都花了,还在乎这点小钱。
李清坐在学校门口的马路牙上,真想大哭一场,没了男人,自己怎么什么事也办不好。叶小军你个没良心的是不是就在旁边看着呢?
女儿这次进城上学花的是高价,择校费花了八千七,这还不算给校长的好处费。虽然花钱花得有点肉疼,李清安慰自己,这钱花得值,实验一小是市里有名的小学,多少有门有窗的人把孩子往学校里塞。李清晚上睡不着时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能在城里数一数二的小学读书,灰溻溻的心里就有了奔头,有了向前看的念想。也不知真假,听人说,有的人为上个小学花了好几万。李清这回走的是表妹的门子,表妹就在一小当老师。也算是烧香磕头找对了庙门。
李清还是托人给主任送了五百块辛苦费,这个章才顺顺利利地盖下来。那几天,李清上蹿下跳到处赔笑脸,终于把大大小小的章都盖全。她市里没房,孩子的户口只好先借挂在孩子姨姨的户上。当然迁户口又是一笔花销。
李清在外面装孙子装得窝火,回家来还得看婆婆的脸色。自从叶小军出事后,婆婆就搬到李清家住,借口要陪李清。李清心里知道,婆婆是不放心儿子留下来的这份家产,她怕李清把房子悄悄转卖了。所以先入为主替儿子看着东西。
人走茶凉的老话,真是说到人的骨子里去了,叶小军一死,李清真真切切地感到人情薄如纸。十几年的婆媳情分还不如几张纸来得实惠。叶小军过百日的那天,大姑姐要往走拿叶小军的电脑,说是她儿子学习正好用得上。叶吉小孩子不懂事哭着不让搬,说那是她爸爸的电脑,大姑子手指头点着叶吉的脑门说,你爸爸的东西?你将来还不知道要跟着谁姓呢?李清当时眼前就是一黑。
内外夹击,李清一下子病倒了,身上火炭一样地烧,李清两眼瞪着天花板,有那么一会儿想,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幸好有小安,过来陪她说说宽心话,也不敢说过分的话,怕李清的婆婆听到怪怨。
婆婆一直不同意叶吉转学。她觉得李清是怕外面人笑话,才拿叶吉上学做幌子。儿子坟头的草还没青,李清这个小女人就想一个人拿着钱进城快活去。这种女人骨头轻得没二两重,也不知儿子当初哪只眼没睁开看上这么一个晦气的女人。什么城里的教学好,狗屁,赶紧给自己找个男人才是正道。别看李清成天不说话不言语,俗话说没嘴的葫芦心里都是花花肠子。
李清听着婆婆夹枪带棒的闲话,张张嘴还是没出声,只是一个人睡在床上时,泪湿了大半个枕头。
大姑姐听说叶吉转学的事也来帮腔,说李清纯粹是虚荣心作怪,难道矿上的学校就考不出大学生。李清冷笑一声,是能考上,可你算算咱们矿这几年考了几个。
李清买了小黑板粉笔,又借了一套浙江版的小学课本。李清当年也算是职业高中的学生,心想教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不成问题。可叶吉根本不买她的账,李清在上面讲,叶吉在下面边吃虾条边笑。她嬉皮笑脸地说,妈,你的样子一点不像老师,像我们学校那个打扫卫生的老校工。再说我们老师普通话讲得多好,你听听你,一口处理普通话。李清不管这些,处理就处理,能讲清题不就行了,她们上学那会儿,有几个老师会讲普通话。李清扯着嗓子拼命地讲,叶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样,李清扬扬手,叶吉就大喊,奶奶,救命。
叶吉这样的抵触心理是有原因的,她不想转学。也不知是因为婆婆私下灌了迷魂汤,还是怕受城里孩子的欺负。总之一直和李清拗着不肯转。她说她在矿上上学也能考个清华。呵,真是吹牛不上税,你以为清华大学是你们老师开的补习班,想上就上。小胳膊还能扭过大腿,在叶吉的不情不愿中,李清不声不响办好了转学手续。班次都分好了,五班。听校长说这个班,年级排名第二,虽然不是最好的班,也算个好班。当然李清给新校长也花了钱,要不,人家市里一流的学校能接收一个户口不在本区的矿上孩子。
叶吉进城上学的事定下来后,李清又马不停蹄往市里跑着租房子,好点的房子自己没钱,差点的李清看不上。而且实验小学附近的房子比别的地段要贵三成,没办法现在的家长都想让孩子念个好点学校,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嘛。这样并不算城中心的三环以外,硬是被望子成龙的家长们炒成黄金地段。
李清骑着表妹的自行车把腿都遛细了,也没找到合适的房子,最后看到中介公司的牌子上写着免费看房租房的广告就进去了。中介的小姑娘嘴甜脸热,把一摞房源摆在李清面前,那些房子个个都被夸成皇上住的金銮殿。李清提出能不能先看看房子?小姑娘大笔一挥开出一票,先交一百的看房费。李清不明白怎么回事问,我还没租房子呢,就先交钱?穿红衣服的小姑娘抿嘴一笑,大姐怎么连这点行情都不懂,看房都要交钱,不交钱我们吃什么?李清说,可你们门口的牌子上不是写着免费看房吗?美女美目流转,大姐,是免费看房,这是说车钱免费,您去看房要坐车吧,我们公司有车,直接带您过去。李清又问,交了钱就可以随便选房看房。当然是随便,不过公司有规定,只能看十套房子,如果十套您都看不上眼,那只好再交一百块看房费。李清终于听明白了,套儿在这设着呢。城里的人就是会挣钱,在矿上,租房子只是熟人顺嘴的一句话,女人们在菜场遇上了,说谁谁家想租房子,便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没几天就有回话。谁的房子要出租,你们两家人当面说价钱去。传话人不管这个闲事。
李清最后在城中村租了一间小房,现在城市包围农村,城中村的房子很吃香。自己进城住也不是为了红火热闹,主要是想给孩子挑个好学校。房子不到十平米墙面只抹了一层水泥。房东说,这是在冬月里,外地租房客都回家过年去了。要是搁平时,这么好的房子,绝不止三百这个价。这几年房价涨,租房价也在涨。李清想三百就三百吧,她不挑房子,只要孩子上学方便,住好住坏没关系。眼看叶吉过了正月十五就要开学。
李清回家和婆婆没说别的,只说房子有点小,不过便宜,只要三百块。离叶吉的学校近,还有个早市,买菜也方便。婆婆眼睛一直没离开电视,也不知听没听见。
三百块的房租是李清能承受的底线,李清属于大集体工,五百块工资都是一大难关,再说单位效益早就不行了,工资开一个月开不上一个月。基本等于半失业。一个月三百块,一年下来也就是三千六,相当于她大半年的工资。虽然以前有点积蓄,加上叶小军的抚恤金,也有个三十几万,可李清不想动用那笔钱,一想到那些钱是叶小军拿命换来的,李清的心就抽成一团。
四
年忽忽闪闪就近了。叶小军在的时候,李清忙得脚后跟打屁股蛋。她早早就做了肉圆,烧肉,红烧鱼,黄焖鸡,放在冰箱里,正月里浇上花椒大料小茴香熬好的卤汁做蒸菜吃。叶小军属猫爱吃肉,他老说就是死了,也能用红烧肉叫醒。但是今年李清一下子闲下来,什么事都不用她动手,婆婆按着人家的意思安排过年。李清在家的时候多一半时间坐着发呆,想叶小军这个人,不是撕心裂肺的疼,而是那种钝刀子拉肉慢慢的疼。
这是李清过得最伤心的年,这个年因为叶小军的离开变得痛苦而漫长。年三十晚上,先是李清摆碗时,哭起来,然后是婆婆,公公,叶吉,一家人哭成一团。真是死人好过,活人难过。
李清他们当地有正月里请女婿的风俗,正月初二这天,大姑姐一家张张扬扬地回娘家。大姑姐的男人这几年跑煤,挣了不少钱,在城里有房有车。人有钱脸就大,婆婆一家子对姑爷好得有点下作。李清话少倒了一杯水出来,应酬几句,躲在屋里再不肯出来。看到哥哥回姥姥家,女儿叶吉不懂事,也嚷着要回姥姥家,李清上去在孩子的屁股上掴了两巴掌。这下婆婆不高兴了,说李清大过年的给全家人使脸子。李清委屈得泪人似的。指望着有谁能站出来帮她说个一句半句,让她顺坡下驴。可看看大姑姐一家人边看电视边嗑瓜子,好像外面这个女人的事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最后李清还算是识大体低声下气给公公婆婆赔了不是,说自己最近事情杂,心情不好,不该当着老人面打孩子。请她老人家原谅自己年轻不懂事。婆婆始终绷着脸,心疼地揉着孩子的屁股,一个劲地说,小孩子肉嫩,看看都印上巴掌印儿了。
大姑姐一家三口拎着婆婆给带的吃食说说笑笑往外走,临上车婆婆又折回去拿些饺子让晚上热着吃。李清和婆婆把他们送到小区门口,转身的那一刻告诉自己该离开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家了。
过了正月初八,年也就过了一半。李清把三个碗,两只盘子,一把筷子塞进袋子里,想想又放进一块洗碗的布子。另一个袋子里是电磁炉和不锈钢盆外带一个小蒸屉。这样最简单的做饭工具就有了。
李清没有拿做饭的锅,一是不方便,还有就是“锅”不能随便搬动。这话是婆婆说的。婆婆特意嘱咐李清,锅是一位家神,不能随随便便想端走就端走。以前的老年人搬家看黄历,就是怕冲了家神。李清听了心里说,难道搬家时还要烧香磕头请“锅”它老人家点个头表个态放话同意才行。但李清并没有当面反驳婆婆什么,只是 “嗯呀啊呀”的顺声顺气地应承着。多年的习惯成自然,话少的李清对婆婆说出的话通常都是默认,中听不中听,顺耳不顺耳,只是放在心里自己掂量。
李清收拾东西时,婆婆就坐在旁边,手里拿着打了半截的毛衣,隔一会儿瞟一眼李清放在袋子里的东西。李清把全家福摘下来放进袋子里,心里不由又酸又痛。
这时茶几上的电话响起来,李清接电话,听声音是叶小桃的。李清把电话递给婆婆。叶小桃亲切地喊一声,妈哎!末尾的“哎”字是拐着弯儿的,就这么顺嗓子眼一拐,就拐出一股子甜腻腻的热乎劲儿。李清自觉地退到卧室里收拾东西,这样婆婆就是说点不方便她听的私房话,也听不见。耳不听心不烦嘛。
人心里总是有亲疏远近的,眼睛和眼眶骨那个亲哪个近,谁心里都门儿清。比如像打电话这样的小事,一下子就可以看出体己话还是要和最亲近的人说。所以谁说女儿和媳妇一样亲的话,就是一块包着漂亮花纸的糖,哄小孩子笑的。
李清刚结婚那会儿,单纯得和孩子一样,真把婆婆当妈了。休息日碰上叶小军上班,就一个人买了东西兴冲冲地去看公婆。婆婆开门热切切的眼神看着她身后,当明白是媳妇一个人来了的时候,神情不自觉地有点讪讪的味道。李清能觉出扑面而来的冷。东西是别人的好,孩子是自家的亲,天下父母都偏疼自己的孩子。花钱娶进门的媳妇表现再好,也是别人的孩子。吃饭的时候,桌上也只有两个简单的菜。素炒小白菜,素炒黄豆芽。公公喜欢喝几口,自己进去炒了个大葱鸡蛋。饭桌上李清的筷子始终没碰那个炒鸡蛋。她可不想落个馋嘴媳妇的坏名。吃完饭,李清去刷碗,婆婆收拾桌子。然后婆婆媳妇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婆婆问一句,李清答一声。有点儿像是小学生回答老师的问题。李清让自己装个孝敬的好媳妇。
后来李清推说家里还有衣服没洗,要走。婆婆站起来一边揉着腰,一边让李清捎话给叶小军下班来家里一趟,家里有点儿活儿要他做。实心眼的李清说,您有啥活儿吩咐我干就行,自家的孩子,别客气,都是一家人嘛!婆婆果然不客气,从厨房把泡在盆里的两条死鱼拉出来,让李清帮着收拾了。李清当时已经有了身孕,闻到鱼腥味就想吐。可话已说出,不能收回来,只好忍着恶心刮鱼鳞掏苦腮开肠破肚。好不容易收拾干净,一看那躺在盆里的两条鱼样子傻傻的怪怪的。怎么看怎么别扭。后来李清自己笑了,她把鲤鱼的尾巴和鱼鳍都剪掉了。可不成了怪物
回到家李清笑着和叶小军讲那两条剪掉尾巴和鳍的傻鱼。叶小军说,他也不会洗鱼,他们家的孩子从来没有洗过鱼,这些洗洗涮涮的事一直都是他妈在做。李清愣了一下,随即什么都想明白了,并不是家里有要紧活儿,是婆婆想给儿子吃点偏食而找的一个借口。
慢慢李清也摸清了婆婆的脾气,婆婆说有活儿要干的话,一般都是有了稀罕吃食,让儿子过去帮着吃掉。叶小军在婆婆跟前受到的宠爱多少有点刺激李清。
李清的母亲在她结婚的第二年得了癌症,钱花了一大堆人也没留住。李清眼睁睁地看着妈一天比一天痛,一天比一天瘦小,妈痛苦地挣扎了一天又一天,杜冷丁一天打好几支,手背上的针眼比筛子眼还密,心里竟暗暗地盼着母亲早走早好。人吃五谷杂粮的,谁没个病没个灾的,只能怪妈命不好没有躲过这场灾去。
母亲走后,婆婆嘴上不说,但言语动作对李清越来越冷淡。婆婆觉得李清现在失母的身份是有点对不住叶家。要知道当初叶家找的可是全合人。婆婆还是老辈人的想法,认为缺爹少妈的孩子福气浅。一个家里女人没福气了,那女人操持的这个家还能火蓬蓬地旺起来?
李清的爸爸很快又张罗一个寡妇,后妈和前夫的儿女隔的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世界。李清现在是能不回娘家就不回。一进门就想到妈活着的样子,鸠占鹊巢,伤心呀。走到这步,李清才明白娘家是女儿的靠山,妈没了,你的靠山也没了。以后的日子都要凭自己咬着牙拼杀。
百炼成钢,几年后李清早已经没有做小媳妇时的服帖听话。婆婆跟前反正有叶小军这个亲儿子去尽孝心就行了,去婆婆家时,李清常找借口推脱单位有事,让叶小军带着孩子去。自己偷个懒,煮包方便面就是一顿饭。心宽吃什么也香,一个人吃过饭,碗油腻腻地摆在桌子上,没有婆婆约束的单身贵族生活真是好啊。
再后来家家装了电话,问候起来方便多了。李清不想过婆家应景儿时,就用电话问候一下。效果是一样的,妈长,爸短,声声叫得亲切热络。李清还觉得和婆婆用电话交流起来,自然多了。以前,李清当着婆婆的面喊那声“妈”时,总觉得假惺惺的,还有点不好意思,“妈”可不是随随便便叫的,也不知道人家心里是不是愿意当你的妈,你贱兮兮地就叫了。所以李清当着婆婆的面,总是用“您儿”来敷衍,实在躲不了,才叫一声妈,生不拉碴从嗓子眼冒出声“妈”,叫得李清自己都起鸡皮疙瘩。
李清正在屋里整理自己和孩子一些衣物,婆婆急匆匆地进来,脸色特别不好看。李清假装没看到,李清想一定是大姑姐刚才在电话里又说什么了。果然婆婆提到了叶小军留下的那笔钱,她说属于叶吉的那份钱李清不能带走,应该由她这个当奶奶的来保管,谁知道李清哪一天嫁人。而李清嫁人的话,属于叶家的东西,李清是一个镚子也别想拿走。李清不想和婆婆吵,她真的很累。可婆婆她们总是这样逼她,把她逼到无立锥之地。
李清恶向胆边生,心说,叶小军你别怪我,有些话不得不说,要不她们真把我李清把当成软柿子,想什么时候吃就吃。李清转过脸不卑不亢地说,妈,叶吉的那份钱肯定是归我管,除非我也死了。我现在是她的第一监护人,这是法院判的,您要是觉得不公平,可以到法院起诉我。还有你的那个女儿。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她叶小桃有啥资格对我们家的事说三道四。如果她再故意挑事,别怪我动手打了她,说到做到。到时候别说我李清没给她留面子。有的人给脸不要脸,就不要给她。婆婆脸煞白。李清进门这十几年,摆脸子是摆脸子,小矛盾也有,可李清一直很尊重她。
李清把硬梆梆的几句话丢给婆婆提着东西出门。路上叶吉批评她不孝敬奶奶,李清心情复杂地牵着叶吉的小手,想到婆婆目瞪口呆的样子,隐隐地觉得对不住叶小军。
五
李清从矿上搬到城里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虽说有男人那点钱垫底,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缺钱花。可李清还是想找个工作,坐吃山空不是她的性格。
李清出来时,把矿上的工作辞了,她以为城里的好机会遍地,真进了城,完全傻眼。城里的工作是多,可像她这种没技术没青春没相貌的三无人员,找工作自然是老大难问题。工作时间也难调理,李清要照顾一个上学孩子。中午放学时间她必须赶回家给孩子做好午饭。而城里不像矿上,中午正是做生意的黄金时段。李清也不敢想好一点儿的工作,只是瞅那些干笨活的地方,看到有打扫卫生洗碗的招聘启事,就上前问一问,洗碗工也要一天十几个小时待在饭店里的。
李清是偶然遇上赵飞的。进城后,她一直想换个手机号,也算是和以前告个别。小安说得对,如果她不能把和叶小军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放下,那她的一辈子也就毁了。小安说这个话的时候,李清下意识地摸摸胸口那个地方,闷闷地难受,仿佛真有一个看不见的叶小军住在里面。其实李清也有意没意有重新开始的想法,包括给孩子转学,多少有点想换个生活环境的意思。
转天,把孩子送到学校。李清到移动大厅问了问价,一个手机号竟要一百三。抢钱呢!李清嫌贵,心不在焉地出来时,在邮电广场上转。时不时有人凑上来问一声,要卡不?李清听说过,邮电广场有卖号的黑市,这种号比正规店里要便宜很多。她顺嘴问一声,多少钱一张?一百一。要的话还可以便宜。对方是个女人,戴着口罩,围着丝巾,整个人包裹得像个粽子。李清以为听错了,再问一声,真是一百一。诚心要一百零五就能拿 。啊?不到一百米的距离比大厅里整整便宜了二十五块。不过李清拿不准,不敢买,怕上当。正想东想西,高跟鞋踩了一个人的脚。筷子样的鞋根,那男人单脚蹦着直吸气。李清一个劲地给人家赔礼道歉,等那个男人一抬头,两个人都叫起来。
李清和赵飞原来在一个单位。只是赵飞这人爱折腾,用领导的话说,这种人一头扎进钱堆里,就想着闷头发大财。赵飞不安心工作,在单位的光景还好时,就出去做生意。只是赵飞没大本钱,做的都是小生意。今天从山东搞一车苹果,明天从河北拉一批白菜。都是拉着本地的煤换,以货换货当然赚头大些。也有赔的时候,有一年拉西瓜遇上连阴雨天,据说连裤子都赔进去了。鸡飞狗跳的赵飞根本不把工作这点事放在眼时,十天半个月来单位一次,来了领完工资奖金请领导们放松一下。也有别的工人说长道短,赵飞就把他们都请到自助餐厅,二十五块钱一位,一顿饭吃下来,所有的关系都亲了近了,男的是兄弟,女的是姐妹。后来单位搞分流,赵飞呢瞌睡给个枕头,正好脱身全心全意地做生意。赵飞长得不出众,小个子,老鼠眼,两颗兔牙长长的露在外面,脸上还有一百个红红的青春痘在上面跳舞。单位的白姐热心,看李清二十五岁还是单身,就想把赵飞介绍给李清认识。李清心里暗暗对白姐有些微词,怎么能把这么没谱的男人介绍给自己。自己真的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也不能找这样的男人凑合。李清不喜欢赵飞的性情,一个小工人心思不放在工作上,一天到晚地穷折腾。人的命,天注定,命里有五升,不用起五更,你想发财就发财,也不看看自己长的那个尖嘴猴腮样儿。女人跟着这样的男人,除了提心吊胆,没别的好处。传统的李清内心深处觉得还是找个老实男人过日子踏实。
谁知赵飞长得不怎么样,本事挺大的。听说这个小个子男人后来可了不得,资产上百万,不光在城里开了自己的厂子,外省也有。至于车子房子更是小菜,原来那个丑媳妇早离了,现在小三甚至小六小七都有。那会儿叶小军常拿话逗李清,生生把一个钻石王老五从身边放跑了。李清倒是不后悔,啥人啥命,自己没有当富婆的命。记得母亲活着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争也没用。母亲这种洁身自好的性情还是影响了李清,所以李清喜欢白菜豆腐的家常婚姻。和叶小军在一起,虽然没什么钱,但踏实,过一天是一天。
李清打量一下赵飞,看来人们对赵飞的传言都不真,什么大老板,还是当年那个小买卖人。只是换个倒腾法,以前倒腾大东西,现在倒腾小东西。赵飞胸前挂个假皮兜子,手里拿着一本印着手机号的小册子,见走过来一个人就把本子伸到眼跟前,问人家,要卡不?有靓号。也不管人家搭理不搭理他。
赵飞听说李清想买个手机号,立马要送一个给李清,而且还是靓号。李清挑一个和女儿一天生日的号,好记还有特殊意义。李清给钱,赵飞死活不要,李清想广场上一男一女拉拉扯扯被人看着也不好,就想以后再想办法补还他这个人情。
李清仍旧每天出去找工作,有时试一天工,晚上就被打发回家。这天试工刚出来,手机响了。看号码不认识,李清的新手机号码只告诉过几个人。没想到电话是赵飞打来的,说是约了几个单位的老同事,想一起吃个饭,聚一聚。李清本来要推掉,转念一想,正好吃饭的时候,自己买单,把赵飞的那份人情还掉。
到了约好地点,才看到只有赵飞一个人。赵飞居然红着脸说,怕李清不肯来,才说了谎。李清心里有气,也不好意思发作。可见自己当年的选择多明智,这种做小生意挣小钱的男人做什么事都不靠谱。
赵飞一定要请李清喝咖啡,上岛咖啡。钢琴曲,栗色的烤漆桌椅,彬彬有礼的服务生,李清坐在哪,觉得整个人都飘在空中,这还是那个花一百三买张手机卡都心疼的李清?人一有钱,就有身价,人的身份就是这样抬起来的。花二百块钱喝了二杯苦汤子,再加几块涂着奶酪的酸面包。两个人出来,都笑。土包子硬装洋面包,还不如一碗刀削面来得实惠。
赵飞要送李清回家。李清当即一口拒绝。李清有自己的小九九,不能让这个当年自己连眼皮都没夹过的男人看到自己现在落破。临上车,赵飞给李清留下电话,让她有事找他。李清当天回家就把那个纸片丢一边去了。
赵飞对李清倒是恋旧,隔几天就给李清打个电话。赵飞一般都是在天气不好,广场上没什么行人的时候,找李清说闲话。李清虽然不想多搭理他,可是自己在城里又不认识几个人,扳着指头数一数赵飞竟是李清最近联系最多的人。要是赵飞忽然有几分钟不说话,李清知道他一定又搭上一笔生意。这种时候李清便主动挂了电话。
赵飞知道李清还没找到工作,开玩笑说不如跟着他一起卖手机卡,时间自由,没人管,自己当老板。别看是站大街的营生,那可是给自己当爷。这工作想做就做,不想做转身回家,谁也不敢说你个一二三。而且这种生意,风险小,不怕赔钱,卡卖不掉的话直接拿回去退给公司。她只要卖一张卡就能挣一张卡的钱。不像有的生意,还没见一分利,本钱已经铺了十来万。
李清担心自己嘴笨,做不了。赵飞说,卖卡这活儿,只要张嘴会说话就能干,只要多搭点工夫,嘴甜点,多问几个过路人就行。
赵飞说了几次,李清有些心眼活了。自己这样蒙头乱撞,肯定找不到工作。不如先做着。边做边找,这样手头也松着。
李清下决心后,赵飞带着李清找一个叫桂枝的女人进卡。赵飞的老婆在赵飞走背字的时候,跟上一有钱的主飞了。用赵飞自己的话说,他现在是众多年轻女孩眼中的成功男人,那些女孩子总是或明或暗地发信号给他,可赵飞不想搭理她们。李清心里说,臭美,也不回家照照镜子。
桂枝以前在另一个煤矿开饭店,属于头脑灵活,先富起来的那类人。挣了钱,进城买了楼房。也不怎么和男人离了。桂枝现在是移动分公司的一个小经理,赵飞的手机卡就是通过她的手倒腾来的。赵飞天性会哄女人开心,隔三差五给桂枝些甜头。桂枝呢,也算是照顾自己人,亲不亲家乡人嘛。来了新号,第一个打电话给赵飞,让他过去选号。
桂枝很照顾李清,不要李清交押金,拿卡时记个总数就行,到时候一起结账。这样李清连最少的本钱都不用从家里拿。
赵飞那人够意思,李清第一天工作,他就把自己长期占据的一个黄金路口贡献给了她。要知道这可是人家挣钱的饭碗,李清对赵飞的好感也一点点增加。
李清开始不好意思和生人搭话,赵飞教她,在平城上百万人口中有几个认识你李清的,你的脸大又值几个钱?这话噎人,李清当时有点接受不了。细一想,大实话,你李清算什么,摆什么臭架子。这样想开后,李清也能扯开嗓子叫人了。
赵飞告诉她,手机卡从移动大厅那些正规的渠道买不讲价。一百三一张,就一百三,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而李清他们的卡灵活性强,可以讨价还价,选号的余地也大。为了方便顾客选号他们把号做成一个文件夹,让人们像翻书一样选号。人们为了省下一二十块钱,特别是那些进城打工的,就愿意和这种街头小贩买。遇上那种会侃价的,能省下不少钱。而且他们这种小摊子开号不要正规的身份证件,忘带身份证也能开。做他们这一路的移动公司里有人,和总台服务员打个招呼,用别人的身份证号也能开。所以他们这些人还是有生意可做的。这样做虽然稍稍有点不合规矩,如果运气不好被抓住了要罚钱的。可做什么都是有风险,前怕狼后怕虎,活人只能被尿憋死。
李清怕移动公司出面管他们,赵飞眨眨眼说,一看李清就是个傻孩子。其实他们在移动公司眼皮底下的小动作,人家早知道。只是懒得管,公司一年光上缴国家的税金就上亿,也不把他们这点小钱放在眼里。何况还有些里应外合的因素。城管呢,只要你不把东西摆在人行道上,平时都睁一眼闭一眼。有时他们还和李清他们这些人手里拿号,谁都知道他们的手机号便宜。
李清买了一个夹层多的挎包,又买了平跟鞋,还有口罩和围巾,李清现在明白卖卡的都这样的装扮,女人都爱美,怕晒黑了脸。一个礼拜练下来,赵飞说,李清可以出徒了。并开玩笑说,李清再不出徒,他家里就揭不开锅了。
李清不是贪心人,只要稍稍有点赚头就卖,几块钱的利也能看在眼里。赵飞笑话李清眼皮子浅,一块钱的利也能脸红心跳半天。赵飞敢要,看人下菜碟的主,遇见那些打工的或是城郊的农民刀子又快又狠,一张卡的利润是李清的两倍。
有时正卖着卡,看到一个像叶小军的影子,李清就走神,一天也提不起精神。赵飞看见了,过去和李清贫,说他刚卖电话卡那会儿的事。那会儿的钱,从天下掉,一抓一把。有时候是不想弯腰捡。十年前,手机还是奢侈品,不像现在街上收废品的老太爷手里也拿一手机。那时固定电话刚兴起,人们总喜欢买电话充值卡。一分钟两毛或是一毛。这种卡主要长途省钱。你不知电话卡的那个利有多大,一张挣五块。一天能卖好几百张。逢年过节上千,那钱挣得痛快。你看看现在,一天也就百十块的赚头。看着李清眼里怀疑的目光,赵飞吐吐舌头笑了。现在早没那好光景了。人家买个手机号能用好几年。只要不想换可以使一辈子。
六
清明那天,李清早早起来,带着叶吉回矿上给叶小军上坟。叶小军的骨灰盒没有放在殡仪馆,李清把他带回矿上埋在小树林里。李清原想家里人都在矿上,把他一个人丢在城里怪冷清的。可没想到自己和孩子最后落在城里。
前一夜,李清一直坐在灯下叠金银。把黄色的金纸叠成金元宝,银色的金纸叠成银元宝。还有涂了磷粉的金垛银垛,也是叠成元宝样。叶吉开始不肯睡,坐在被窝里学着李清叠。叶吉问,爸爸真的可以收到我叠的元宝。李清点点头。又问,那他怎么不回来看看我?他不想我吗?李清捏着叶吉的耳朵说,想呀,所以我们才要回去看他。后来小丫头手里拿着一张金纸睡着了。李清给她盖好被子,继续叠,一张一张,手乏得都抬不起来,就趴在床上叠。心酸酸的,竟是没泪。李清发现自己最近真的是泪少了。死不想,死不想,人死了大概慢慢就想不起来了。
满满的两大袋子。叶小军,这些钱够花吗?
下了一点雨,路上的草芽青了。到了坟头,李清和婆婆两个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叶吉跪在地上和爷爷烧纸钱。李清没有买花,而是多带了一些纸钱,现在这世道没有钱寸步难行,就是鬼也要使唤钱的。要花有什么用,又不能变成钱买东西,再说送的花多了,还得起来浇花。叶小军那么一个懒人,还是少给他添麻烦吧。
李清这次回来发现婆婆精神不好。人蔫蔫的,一动弹就是一头汗。
李清的婆婆是那种能干的女人,烧菜煮饭都有一手,以前每次到婆婆家吃饭,李清也主动往厨房钻,可不是割了手,就是烫了脚,帮不了忙还绊手绊脚地添乱。婆婆嘴上不冷不热地说不用她帮忙,上了一天的班歇歇吧。李清知道暗地里老人家是不满意的,谁家娶了媳妇都是用的,不是拿来当样子摆着看的。婆婆没有把不满直接说出来,就算是给了李清面子。
李清下厨房做了公公爱吃的锅包肉,叶吉爱吃的鱼香肉丝,婆婆病着口轻,就烙了几张葫芦饼。
吃过饭,李清想回自己屋睡一会儿,叶吉找同学玩去了。在城里的这些日子,可把她憋坏了,每天除了在家看电视,就是上学。学校的同学都是新认识的,还玩不到一起。
结婚时叶小军家没新房子,要和婆婆一起住,李清不想听闲话,自己租了房子在外面住。原以为要租几年,谁想天照顾,那年矿上盖了新家属楼,李清他们这对小工人竟然分到了自己的房子。这是矿上最后一批福利房,房子发钥匙的那天,正好他们的女儿出生。分房子是大喜事,于是他们的女儿取名小吉。他们在这里过了整整十一年。十一年,一个人最美好的一段时光都落在这个房子的角角落落,李清以为她的下辈子都要在这个小屋子里度过,可叶小军丢下她一个人走了。
叶小军出事的那天他休息,上午李清接了婆婆的一个电话,说是大姑姐拿来一盒皮皮虾和螃蟹,稀罕东西,让他们一家三口过去吃。
电话打到最后,婆婆似乎是很随意地问一声,小军在家不?我有个事和他讲。李清知道婆婆这是想和儿子说贴己话了。婆婆有个习惯,和媳妇在电话里讲完的事,一定还要找儿子再说道说道。好像是怕媳妇把话私自藏掖起来。李清故意冲着话筒大声地喊叶小军接电话。叶小军在阳台上整理一些不用的东西,听到喊不紧不慢地过来。
李清觉得没什么文化的婆婆是极聪明的,看似是接电话的一个小问题,其实在暗中显示手中的权力,老人家就是要让儿媳妇明白儿子是她辛苦养大的。
四十一岁的叶小军最近几年有些发胖,肚子明显地出来了。男人一有肚子就显出老态。李清不由想起他们已经结婚的十年了。十年的日子堆在一起,恐怕比一座山还大,而她李清就是这样一天天地被埋起来。有点伤感,李清不觉有些走神。
李清和叶小军就像是两条平行线,两个人基本没有相交的时候。不相交就不相交,这样也好,没有接触也就没战争。所以他们这些年一直是风平浪静,不像周围的邻居们说开战就开战,一点兆头也没有。
说好等叶吉下学一起去婆婆家吃海鲜,可这时叶小军的手机响了,单位临时有事让叶小军今天加个班。李清打心里不想让他加班,虽然加班费翻倍。可钱挣多少是个够?大约人都是有预感的,叶小军这一走再也没有回这个家来。
李清打开柜子收拾几件薄毛衣,看到叶小军挂在衣架上的体恤衫,刀搅一样的疼。
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李清猛然想起女儿叶吉去同学家玩儿还没有回来。看看矿上去市里班车的时间快到,李清马上给同学家打电话。是同学的妈妈接起电话,知道叶吉转学去市里,一再夸李清有远见,矿上的这种破学校,根本出不了人才。
李清笑着说,哪儿的话!咱们矿上升学率挺高的,年年考住局一中也不少呀,你知道的,进了局一中半条腿就进了大学的门。其实城里矿上的学校都一样,关键还是看孩子用不用心学,她要是不想学,你把他送去外国上小学也白搭。
就是,就是。给转学孩子出去上学的家长都后悔。老赵家的那个孩子,也是送在外面上学,家大人没在跟前,学坏了,除了学习成绩不行,抽烟喝酒打架样样都行。眼看着要废,又接回来在咱矿上上学。家大人也不抱什么希望,能拿个初中毕业证就不错了。迟早和他老子一样是个下井的命。同学的母亲说话快,密不透风,根本不给李清还嘴的机会。李清只好听着,为了表示礼貌,还得不时搭讪着。
电话打了有三十多分钟,才想起问李清打电话有什么事。李清说让叶吉接个电话。叶吉接起电话来,说要跟李清商量点事,李清让她快点回来,有什么话回家再说也不迟。快点回来,再晚,没进城的班车。
叶吉上楼时悄悄把一个箱子藏在门后,然后去房里找李清。叶吉是跑着回来的,一进门就大声咳嗽。李清听不得孩子咳嗽,孩子一咳,她的心跟着跳。叶吉从小体质不好,什么病也怕吃亏拉下。别人感冒她感冒,别人出麻疹她出麻疹,别人起痄腮她第二天就肿个腮帮子。李清心里清楚这是小时候营养跟不上。那会儿她忙着上班,孩子放在婆婆家,她下班跑回来喂上一口奶,还没等吃饱呢,已经把奶头从孩子嘴里硬拽出来。没办法,班车的时间到了。误了车,她还得花两块钱坐小中巴。
就不能慢点,跑什么?一天到晚毛手毛脚的。李清责怪了她几句,叶吉这个小东西听话得反常,让她喝点水乖乖地喝了一大杯。要知道以前李清让她喝水得扯着耳朵说好几次。
东西已经收拾好,李清领着叶吉进婆婆的屋里说,妈我们走了。叶吉明天一早还有课。您身子不舒服还是让姐带着去医院查一查好。有病早治。没病也放心。婆婆从兜里摸出十块钱给叶吉,平时李清怕惯坏孩子不让婆婆给叶吉零花钱。今天李清为让婆婆高兴,破例让叶吉装起来。
这时李清奇怪地听到一声鸡叫,李清以为这几天忙得耳朵也不好使。叽,一声,叽叽,又一声。叶吉紧张地站起来,用两条细细的腿挡着那个小箱子。李清一把把叶吉拉到一边,打开箱子,一只出生才几天的小鸡站在那里。李清脑子发懵有点缺氧,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叶吉这个小祖宗拿回家来一只活生生的小鸡。在鸽子笼一样的出租屋里养一只鸡,这是什么样的一件荒唐事?李清的脸拉下来,
叶吉立刻弯腰抱起那个蒙牛牛奶纸箱,站在过道一脸做错事的样子。小丫头不时小心翼翼地看着李清的脸。李清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平板一块。
妈,带上小鸡吧。求求你了。
不行。人还没住的地方,再带上只鸡。说到人还没有住的地方,李清分明有些哭腔,她很快就调整好自己,不能让公公婆婆看出她难过。
到城里上学租房子都是李清一人的主意。本来在矿上住得好好的,李清到学校开了个家长会,回来就张罗着给叶吉转学。李清以前特反感那些把孩子送到外面上学的大人。矿上的学校怎么啦?就放不下你这个清华大学的苗苗,自己的孩子学习不行,还到处找借口。那天去开家长会,老师先是叫上三个学生念作文,老师说这是他们班最好的作文。李清坐在下面一听,怎么那么熟,这不是女儿作文书上的作文吗?
叶吉哭哭啼啼的,把纸箱抱得更紧。
公公在一旁帮嘴,要不,就带上,不就是一只鸡嘛,又不是老虎。
不行,长大了,鸡飞狗跳的往哪儿养?就那么一点的出租屋,难道养在被窝里?李清有点不讲理。
不嘛,我就是要养鸡,养在我的被窝里。我要它。叶吉跳着脚地哭。
这孩子惯坏了,不打不行。李清扬扬手,叶吉往后退了几步。
李清并不是真打,只是想吓唬一下,让她把小鸡送还给同学就行。
我告诉你,谁送的你立马还给谁。
妈妈,你不讲理,这是同学送我的礼物,她怕我在城里上学孤单,送只小鸡陪我玩的。我怎么能还回去?
礼物也不行!反正我家一天也不要,长嘴的东西我不养。李清把话说得很绝,她不能让小吉觉得有松动的余地。
我养它,我喂它,我自己打扫卫生。我保证不让它到处拉屎。
你不让拉它就不拉,你以为鸡比人还听话?你还不听我的话呢,鸡能乖乖地听话?再说你不上学啦?是不是上学的时候也准备在书包里装一只小鸡?
李清越说越气,点了叶吉的额头一下,叶吉抱着装小鸡的纸箱子退到墙根。
叶吉知道妈妈是真生气了,平时妈妈不舍得动她。可是叶吉太爱这只可爱的小鸡了,所以她决定再和妈妈泡一泡,兴许妈妈会同意她养小鸡。
我花这么大的价钱是让你学习去了,你以为是叫你进城养鸡去了?要是想养鸡,回麻地平养去。麻地平是叶小军的老家,一个很小很落后的小村子。那会儿两个人斗嘴李清总是嘲笑叶小军的这个出生地。
那么小的房子再养上一只鸡,我开动物园呀?
到处拉屎!
你以为我们住鸡窝呀?
李清发射炮弹一样。
妈妈,我的小鸡很乖的,它爱干净,更不会到处拉屎。叶吉开始哭。
叶吉哭岔气,又咳嗽起来。李清以为心硬一硬就过去了。李清一转身看见叶吉的鼻血流出来,吓了一跳。叶吉从小就有流鼻血的毛病,也去医院查过,没啥大毛病,说是毛细血管脆弱。李清拿卫生纸堵。先用凉水拍拍脑门,又打开冰箱取一袋冰奶敷在上面。叶吉的小脸向上仰着,眼睫毛上的泪珠一抖一抖地动。这时还不忘嘴唇颤抖着乞求妈妈,带上小鸡吧,它会很乖很听话的。
公公把纸箱拿过来,上下捆了几道细铅丝,又用锥子在箱子上扎了两排窟窿眼。里边的鸡壮着胆子叫了几声,听听没人呵斥,大着胆子又叫了几声。
李清看一下表已经四点多,进城的班车肯定是赶不上了。手下的动作慢下来,她想耐心地和女儿讲道理,希望她能明白,她们住的地方太小了,没地儿养一只鸡。要不就把小鸡留给爷爷奶奶,她可以带她每个星期回来看鸡。可是女儿看到她不那么凶巴巴的了,胆子更大了,一定要把小鸡带到城里去。
这时婆婆从床上爬起来说,不就是养一只鸡,又不是要你的命,干嘛这么不依不饶的,再说,这种小鸡都是种场淘汰下来的,活不了几天,你让她玩几天新鲜算了。婆婆边说边和李清使着眼色,李清明白她的意思,先稳住孩子再想办法。这样让孩子大哭大闹确实也不是办法。
李清只好和叶吉约法三章,不能每天都玩小鸡,下学写完作业才能玩。叶吉眼角的泪花还没擦干净,就跳起来亲了她的脸蛋一下。
中巴车比接送车贵了一倍,等中巴车出了矿,竟飘起雪花来,李清看着雪花,心里湿湿的。难过还是有的,只是落在心里。她这次回来,没有看到小安,听婆婆说,小安带着男人回乡下养病去了。乡下的环境好,对小赵的病有好处。
叽叽,叽叽,装在小箱子里的那只鸡试探地叫了两声。然后又大胆地叫了两声。李清差点忘了这只多事鸡。到了住的地方,养在哪儿呢?天气还冷,放在外面肯定是不行的,再怎么也是一条小命。那让一只鸡和人住在一个屋子里,李清想暂时也只好这样了。叶吉把箱子掀开一个小口,逗那只小鸡玩,笑得咯咯的。前排的一个孩子转过头把一块饼干递给叶吉,你的鸡饿了。两个孩子头顶头一起喂小鸡饼干。李清在旁边看着,心里暖暖的。叶吉是个有爱心的孩子,一片树叶,一只小鸡都让她感到快乐满足。
下车离住的地方还有一段路,李清拎着两个袋子在前面走,叶吉抱着小鸡紧跟在后面,雪粉扑在脸上,睁不开眼。
七
时间还早,走到蓝天商场,还不到九点。城里人睡得迟起得晚,所有的大商场要九点半才开门。李清在一个煎饼摊前停下来,要了一个煎饼。加蛋加菜还加了一根火腿肠,加鸡蛋加肠要多加一块钱。李清一般都要一份光饼,不加肉也不加蛋。
卖煎饼的师傅舀一勺面糊倒在鏊子上,用一个特殊的工具蘸上水在面糊上转上几转,就成了饼的样子,打一个鸡蛋在上面,再用那个工具转,这时快速地撒上一把葱花香菜在那上面,翻一个背面,刷一层酱,再刷一层辣椒酱。包上炸得脆脆的果子和生菜香肠。李清每次都要求多加两片菜。那个师傅也不生气,多撕两片叶子搁在上面,撒一点孜然粉,撒一点辣椒粉,还是用小铲子三翻二翻就像女人叠衣服一样就包成一个长方的包。小铲子一探,麻利地穿进一个纸袋里,递给李清。
李清俩手接过来,先深吸一口气,她喜欢闻葱花被油煎的那种香气,一闻着那味儿,口水忍不住溢了一嘴巴。身上一下子不冷了,李清手里捧着热乎乎的饼子,急急地咬上一口,煎饼有点烫嘴,李清轻轻吹着饼,里面的果子脆脆的,肠子煎得也好,肉皮有点弹牙。
边走边吃,到了邮电广场刚好吃完。李清把袋子丢进那个做成小房子形状垃圾桶。李清带着叶吉逛城,都会把吃过的面包袋,口香糖纸抓在手里,就近找一个垃圾桶。在教孩子把东西丢进垃圾桶的那一瞬间,李清有一种做城里文明人的优越感。城市就是城市,和矿上不一样,连垃圾桶都做成小房子的清秀样。
邮电广场上只有很少的几家摊子。李清心里暗暗高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早起的鸟有食吃,占个人来人往的好位置对做生意是顶重要的。李清在广场上占下两三块地砖大小的地皮,把印好的广告布铺在地上,把藏在绿化带的几块石头块取出来,压在广告布上。白底红字,鲜鲜亮亮的。李清这是从别人那儿学来的。虽然只是在地上打个广告纸,但这个广告就给买主一个踏实的感觉,说明她有固定的摊位,不是那种走来走去的游商走贩。
李清离开赵飞刚开始独自卖手机卡时,怕城管抓住没收东西,总是手里拿着一小摞手机卡片在广场上走来走去揽生意。一天也没买出一张。第二天总结经验,发现自己的方式不对,你拎着包走来走去的,别人还以为是那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骗子呢。经验是慢慢积累的,现在李清也学会了说谎,顾客说什么要求她都敢应承,怕顾客不相信,李清总是和顾客说,自己在广场卖了三年手机卡。老摊子了,信得过。其实她连拜师学艺统共不够一个月。赵飞把这种谎话总结为善意的谎言,并不是要存心撒谎,如果这个谎儿可以为买主增加对你的信任感,为何不用呢?对于赵飞的歪理,李清也不反驳。李清记不清在哪儿看到一块报纸头,说的是信任的危机感,现在的人对所有的事都抱着怀疑的态度,连老婆孩子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何况一张小小的手机卡。
大清早出来买卡的人少,李清把包里的卡点了一下,货不多了,手里的靓号少,这就和开妓院没几个红牌姑娘挂在外面支应一样,没几个好号留不住顾客的眼。李清给桂枝打了个电话,问她在不在店里?她要过去取几张卡。桂枝可能在吃东西,说话声音呜呜的。
等赵飞来了,李清让他帮自己盯着摊。她坐三十六路车,到了桂枝的移动收费公司。桂枝刚来城里时也给别人打工,她在矿上挣那点钱,早花完了。买完楼房外面倒欠着一屁股债。桂枝给货主站柜台,卖衣服,卖化妆品,卖内衣。货卖得好,老板的脸比太阳圆。卖得不好,那脸比锅底还黑。桂枝心里那个气呀,想她在矿上时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本事人,进城买套楼,怎么倒成了人家的孙子?
桂枝本家的一个姐姐一直做电话卡的生意,就劝桂枝跟自己做。开始桂枝和赵飞一样拿着电话卡在广场零散地做,后来干起批发。算是挣到第一笔钱。二○○三年的时候,手机渐渐多起来。表姐做这方面是老手,知道固定电话迟早要淘汰,就让桂枝开一个移动收费公司。当时开一个小公司的手续费只要几万块钱,现在没有几十万根本拿不下来。还得是关系户。
桂枝请李清喝普洱茶,说是好几百块一斤呢。早上的那个煎饼咸菜丝加多了,正好口渴,李清端起来一口就是一杯。口淡得很,还没有叶小军平时喝的大叶茶有味儿。那茶便宜,几块钱一两。
两个人虽然不在一个矿,但说起矿上的那些事都熟悉。火车,选煤楼,窑场,矿工,棚户区。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聊起赵飞。听赵飞说你们年轻时,两个人处过对象?桂枝问。李清的脸“腾”地红了,有点想发火,赵飞那个人真是大嘴巴,这种事怎么能乱说,要是让婆婆听到一言半语,自己真成了跑到城里找对象。
桂枝发现李清脸色不对自己打圆场,开玩笑说,你当年一定是嫌他丑吧?不过男人丑点安全。人丑心不丑,懂得心疼女人。李清的脸更红了,随便挑了五十张卡,便和桂枝告辞出来。
坐公交时,忘了投币,让司机好一气数落。她下车时,几个人指指点点地说,一看打扮就是从矿上下来的,矿上人一点素质也没有,一块钱的便宜也想占。李清听得清清楚楚,真想冲上去大吵一顿。矿上人怎么了?没有矿工在井下流血流汗,你们这些城里人吃屁也不热。整个平城还不是靠矿养着,九八年的时候,金融危机,矿上的煤卖不去,城里的多少家大商场都关了!
八
妈妈,你回来看一下我的小鸡,小鸡生病了。女儿已经是第三次打电话来。
李清能听出来,孩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可李清这时正好有个买手机卡的人。李清不可能丢下买主跑回家去看一只小鸡是死是活。这是一个大活儿,成交的话,能挣二十块。二十块对李清来说是个大数目,她可以交二天的房租。
凭着以往的经验,李清能感到对方已经动心。这个穿皮衣的男人,没有像别的过路客那样问一声价钱就走,他耐心地听完李清介绍话费的套餐业务,还询问了一些接打的问题。对于这些常识性的东西李清背得滚瓜烂熟。本地免费接听,月租十八块,五块来电显示。套餐有五十分钟免费,免费分钟数用完,一分钟三毛四。长途加漫游一分钟一块二,在对方的号码前加拨12593可以享受一分钟三毛的优
惠……这些话李清一天不知要重复多少次,录音机一样连续地播放。
男人提出先看一下手机号,李清拿出打印好的手机号,厚厚的一沓,任他选。顺便告诉他,如果想要吉利号连号炸弹号生日号,那就得多加点钱。号越好,钱越贵。当然钱花在那儿都好,这样的连号好记,说上一遍朋友就能记住。这个穿皮衣的男人选了一个尾数是五的号。然后开始和李清讲价,没想到这人是个老买主。杀价杀得又狠又准。李清心疼得厉害,统共二十块钱的赚头,三砍两砍只剩下十几块钱的利润。不过,只要不亏本,李清以一副痛心疾首的跳楼价样子,还是出手。
带身份证了吗?
没带,是不是没有身份证不能开号?男子问。
按规定是这样。不过没事,我们内部有人,先给您用服务员的身份证开了。如果您想用自己的证件,明天拿来,还到广场找我。我负责给您改过来。男人看一眼李清铺在地上的广告布,痛快地交了钱。李清做生意老实,有一是一。她怕人家找后账。赵飞教她,真有事,找来了,也不承认,一推六二五。广场上这么多人卖卡,谁知道你买的是哪家?
李清马上给桂枝大厅里的服务员打电话,她故意卖了一个关子,说是给自己的一个朋友开号,忘了带身份证,让她帮帮忙。男子就在旁边听着,李清想他一定对自己的服务有好感。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就带一位亲戚过来。这样的拉帮带常有,所以做生意就是给自己做,你的笑脸多,生意也多。
成交!等男子走远些,李清给不远处的赵飞做个挥拳手式,赵飞伸了一下大拇指。李清知道赵飞那是在夸她。今天刚一来就开张,一天的买卖都顺。
李清又看准一个矿上女人,问询了半天也没买的意思,嘴里说还要再走走看看。李清咬一咬牙,报出一个最低价。这是李清的杀手锏,李清知道这个价,广场上所有的卖卡人都不会卖的。如果她真的想要,转过一圈还要回来的。当然这种价,李清都是悄悄地比划,不能让同行听到。同行是冤家,李清把利压得这么低,这等于是在砸手机卡的市场,别人知道会不高兴的。一般李清卖出卡后,都要悄悄嘱咐那个买卡人一句,不要出去乱说。一方面起警示的作用,另一个方面说明自己真的是吐血价了。
那个矿上女人交钱的时候一点也不爽快,本来已经说了价钱,还要在说好的价钱上往下抹两块。说是要留两块回家的路费钱。抹就抹吧,碰上这样的细人,一点法子也没有。反正也没啥本钱,不过多到移动大厅跑几次腿。
一上午开了两次和,不错的一天。李清取出杯子喝了口水,每天赔着笑脸说一汽车的废话,还不得口干舌燥的。两张卡只挣了别人一张卡的钱,不过李清知足,笨鸟先飞,自己没有能说会道的功夫,那就在价钱上让点。
又过来一对中年夫妻,刨根问底地问了一大堆问题,后来还是没买。李清稍稍有点失望,不过这样的事多了,如果每个搭讪的人都买卡,那李清还不肥得流油。那两个中年人走后,来了两个小青年,一看就是搞对象的那种,两个人可能还都是在校学生呢。男孩子的手搂在女孩子细细的腰上,手指头乱动乱摸。女孩子脸红红的,那个男孩子边做着亲昵的小动作,边和李清搞价。城里的孩子嘴甜,一口一个姐地叫着。李清还是给了他们最低价。不知为何,看到亲亲热热的小对象,李清口渴得要命,喝水也不抵事。
人不能不识惯,是李清多年来约束自己的一个条例。她和叶小军虽然没有恩恩爱爱的甜腻,但在一些小事上,李清做得很好。比方做家务,李清不会让叶小军过多地动手,最多也就是烧个拿手的菜。一家三口围着菜时,李清会对着孩子夸叶小军几句。李清不知道在哪本书看过,说男人和孩子一样,要时不时地表扬一下,这样他的大男人主义会被糖衣炮弹不知不觉地瓦解。外面人都说他们是恩爱夫妻,其实李清心里知道这不是爱情,只是一种夫妻生活的技巧。
这时赵飞也做成一单买卖。看李清坐着半天没动,赵飞凑过来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李清想起女儿的电话,回过去,小丫头接起电话就哭起来,妈,我的米兰活不了了。怎么办?我要带它去宠物医院看病。李清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叶吉说的宠物医院是干什么的。小孩子的接受能力就是快,才出来几天,叶吉也学会城里的名词。不过还是小孩子,在宠物医院,里面的小猫小狗哪个也比穷人的命贵。李清想到这里忍不住地叹口气。自己手里所有的卡也换不来富人的一只狗。
看一下表,已到吃中饭的时间。不远处的几个同行已经买好盒饭,土豆茄子豆角加几块零星的肉,在米饭上薄薄地盖了一层。这样的盒饭五块钱一份,要是吃饱,李清得吃三盒。李清每天都要回家吃饭,吃了再来。今天的盒饭里有鱼香肉丝,李清想到孩子爱吃这个菜,就打算买一份送回家。从广场回家倒一次车就行了。其实走着回家也没多远,李清想挣够钱买一辆二手电动车,那样回家给孩子做饭方便。
李清一进门就发现事情比想得还严重,叶吉坐在地上手里捧着小鸡哭成了泪人。为了安慰孩子,李清胡乱找一片药,碾成粉,喂到小鸡嘴里。完了又喂些糖水。李清对叶吉说,这相当于给小鸡输液。
为了那只鸡,叶吉中午都没好好吃饭。隔一会儿看一看鸡,问李清,小鸡会不会死?李清说,不会,她已经给小鸡吃过药输过液了。叶吉忽闪着大眼睛,可是爸爸也在医院里治过病,怎么就死了呢。
李清怔住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她没想到叶小军的死给孩子留下了这么深的阴影。她还以为孩子小,慢慢就会把那些事忘了。
下午只做成一单生意。那个男人有点油嘴滑舌,说选号和娶老婆一样,天天要念叨好几遍,天天要看的。自己又不是有钱的大款,隔几天换一个手机号。像他这号人,一个手机号如果不发生意外,可能会陪伴终身。说好价钱,男人放松下来,拉过李清手里的选号本,伸出一根手指在每个号的后面都停顿一下,那神情似乎是皇上选妃子。李清两手捧着夹子,耐心地等着男人选对他的意中人。
晚上回到家,看见那个鸡还是死了,身子僵硬地躺在小箱子里,眼睛微微地睁着。叶吉对着她大喊大叫,妈妈骗人,你不是说小鸡不会死吗?
李清也难过。这只小鸡现在成了她们晚上打发时间的玩伴,每天吃过晚饭,她们都要放出小鸡散步。李清手里拿块菜叶,逗那小鸡跳高玩儿。那鸡贪吃,吊在半空中,死死含着菜叶子不撒嘴。李清不忍心看它垂死挣扎的样子,把叶子给它,它快速地叼在嘴里跑到角落里狼吞虎咽地吃。小鸡通人性,叶吉只要轻轻一拍地面,就跑到身边,围着她转。
李清带着叶吉把小鸡埋在公园的草丛里。叶吉用雪糕棍给小鸡做了一块小小的墓碑。上面写着:米兰之墓。回家的路上叶吉说,米兰和爸爸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
天热起来。李清还是晒黑了。赵飞说,黑点显得人精神。
叶吉回来说,学校老师让她去一次。李清不明白啥事,问叶吉也不说。到了学校才知道叶吉最近学习退步得厉害。上课不认真听讲,下课也不和同学玩,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发呆。老师还问,叶吉以前是不是有自闭症。
李清一连几天都没有到广场。第五天晚上赵飞带着几个一次性饭盒找到李清租房的地方。开门的时候,李清吃了一惊,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的。想不到赵飞挺有孩子缘,才一会儿的工夫,两个人就说起悄悄话。
九
李清这几天眼皮子老跳,中午接到叶小桃的电话,说是婆婆得了尿毒症,没有几十万根本救不了命。
李清去银行取钱,输入叶小军的生日密码时,叶小军的脸清晰地浮在显示屏上。李清闭一下眼,再睁开什么也没有。
李清回矿上整理了一下。出门的时候把一摞卖房的广告纸拿上,准备边走边贴。这已经是第五次贴广告了。一开始李清没想到卖房会这么艰难。半年前,矿上的房子还很好卖,甚至有的人上门问是不是要卖。不好卖是因为下了一批棚户区的房,这样原本紧张的房源一下子宽松了。
婆婆做手术的钱,卖了房子凑得也就差不多了。
李清回到城里的出租屋,在门外就听到熟悉的小鸡的叫声。六一节的那天,赵飞带着叶吉到花鸟鱼虫市场,捉回一对刚出窝的小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