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的草原

2011-01-01 00:00:00瑞娴
阳光 2011年3期


  草原是浩瀚无边的,却又如此单调乏味,除了绸缎般浪涌的牧草,除了收拢了翅膀恣肆滑翔的飞鸟,便只有亘古不变的寂寞。手挽手的小草找不到其它的出路,只得将终身托付给那些浪荡的羊群,它们一生的等待,也不过是羊儿温热的嘴唇降临时那令人颤栗的一瞬。
  哑女赶着她的羊群,走走停停,离家越来越远。蓝透的苍穹,像只巨大的乒乓球内壳。如果远远地朝天空抛一粒石子,一定会听到一声清脆的回响。草原上的人是不设防的,草原人烟稀少,羊比人多,生人少见,坏人就更稀罕。偶尔碰上个同类,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亲都亲不过来哩。寂寞使草原人常常眺望着远方,吼唱着荡气回肠的长调,焦灼地企盼着发生点什么,无论是好还是糟,无论狂风还是冰雹。
  置身草原的风雨变幻,哑女却心如止水。哑女有耳,却听不见;有嘴,却说不出,她的脑得不到更多的信息,她的心对周围世界便不会有太多的回应。唯一能与她交流的,是她那群温情脉脉的绵羊,它们的眼神哀怨,它们的叫声缠绵。此外的草长莺飞,长河落日,云起云涌,对哑女来说没有多大意义。她黑红的脸上常挂着恬静满足的笑容,清澈的眸子辉映着蓝天白云,纤尘不染。
  这天,注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虽然对哑女来说,和草原的其它日子并没有什么区别。十八岁的哑女出落得像含苞欲放的格桑花,心灵却停滞在原始的状态混沌未开。她甚至不太明确人生的过程,不太明白青春、爱情、美丑、生儿育女和死亡。蒙古包里最长寿的琪琪格老人说:“咱们哑女的心,比贝尔湖的水还宁静,永远这样才好啊!咱草原上的先人说过:静水千年,就怕石子……”
  这是个金光灼灼的正午,万物静寂,仿佛都在等待,屏住了呼吸等待。当蓝翅膀的鸟儿躲在草棵子里面打盹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从天的尽头,一个挺拔的身影裹挟着滚滚热浪走来,他的身影走到哪儿,那些亘古以来自生自灭的花儿便随之绽开,迎着风含笑摇曳,仿佛千年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他的出现,在草原上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正恹恹思睡的草原,一下子就醒了。
  天真是热啊,太阳白花花的,将大地烤得雾气腾腾。草原上树少,让人无处躲无处藏。哑女好歹找到几棵白杨树,便将羊群赶到阴凉里,自己也坐下来,从腰上摘下水壶喝一口水,歇一口气。突然有什么鸟叫了一声,叫得很怪异,好像吃什么东西被噎了一下,又好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事急于要告诉大家。周围的躁动使哑女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她站起身,学着琪琪格老人的样子手搭凉棚,朝远处张望着。草原人常常是这样朝着远处张望的,虽然他们什么也等不到。越过摇头摆尾的野花,哑女看到了那个正走来的挺拔身影,她惊呆了!
  草原上少有纵横交错的道路,也少有不期而入的来客,哑女长这么大,最熟悉的是羊群和牧草,她听得懂每只羊、每株草的呼唤,却从没有单独面对过一个陌生人,尤其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她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张着惘然无知的嘴唇,傻傻地站在那里,眼瞅着大朵大朵花一样丰硕的白云向后飘去,那身影愈来愈近,愈来愈近,逐渐清晰成一张年轻而疲惫的脸。
  是怎样强健的身躯,才配拥有一张这样俊美的脸?那人背着看来挺沉重的行囊,边走边笨拙地向她打着手势,他的手掌好大啊!微风似一个欢天喜地的孩子,随着他撒着欢儿打着滚儿,忽而又比赛似的抢在他的前面,踩着草尖儿一溜烟儿滑过来,附在哑女耳边,悄悄地报告他到来的消息……可能是太累了,他已经像一只老母鸡那样步履蹒跚,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那男儿终于站到了哑女面前,如草原上一棵突兀长出的大树,挡住太阳,将哑女罩在他高大的身影里。哑女将双手纠结在胸前,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紧张得差点要说出话来了。她恨不得马上逃开,可是这漫无边际的草原,此刻只有她一个主人。怠慢来客在草原上是要受谴责的,因为那不符合牧人如火如荼的个性,也违背了家族世世代代的传统。正如一支歌中唱的:“纵使两只雄鹰在天空相遇,也要相互拍一拍翅膀;纵使两只蝴蝶在同一朵花里告别,也要相互碰一碰触角。”
  旅人看着哑女,急切地向她说着什么,越说神情越焦灼。他不知道她是一个哑女,不知道对哑女来说,一千句话也抵不上一个手势。哑女神色惶惑,她受惊的眼睛里说着谁也不懂的话。她看见男儿被晒得黧黑的脸庞,已经爆了一层皮,他的嘴唇干得发白,一张一合间像要冒出烟来。
  那男儿说了半天,将仅剩的一点儿唾沫都说干了,每个字每个词都几乎嚓嚓地冒出火星来,哑女仍是那副懵懵懂懂恍恍惚惚的神态。男儿终于明白了什么,他住了嘴,呆了呆,便一屁股坐在晒得恹恹的野花里,看上去满脸沮丧。胆小温驯的羊儿对他满怀戒意,它们从好不容易找到的阴凉里爬起来,一个接一个掉头躲开。它们宁愿选择放弃,也不肯轻易接受一个陌生的闯入者。
  旅人苦笑了,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对他说过的话:无言的都是倔强的。在没有语言的地方,他不比一个哑巴更幸福。他有嘴,可是没有人听,没有人与他对语。寂寞,孤独,也许这便是对他不甘寂寞的灵魂最好的惩罚。他已经多少天没有碰到过人,没有同人说话了?他的舌头已经变得不太灵活,除了吃东西,好像已经没有更多的用处了。这一点,当他背起行囊踏上征途的时候,其实早就应该想到的。
  哑女和旅人就这么尴尬无言地对立着,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太阳用它炽烈如火的独眼,注视着这两个涉越万水千山相遇的孩子。或许是受不了草丛中蒸人的热气,男儿爬起来,到阴凉处坐下,四周还弥漫着羊群刚才留下的腥膻的气息,那是草原独有的味道。男儿倚着背包,口里叼着根草梗,绝望地闭上了他那双大大的眼睛,他想把世界关在心窗之外,但眼前金星四溅,远处蜂蝶狂舞,令他心烦意乱。在广袤无边的草原上,他孤独的心灵渴望着交流,渴望能听到人说话,可是……他没想到踏进日思夜想的草原,第一个遇到的人却是个哑巴。对渴望诉说和倾听的人来说,哑女和那群不会说话的羊群没有多大区别,尽管她生着好看性感的嘴巴。
  旅人突然对这梦想过无数次的草原充满了失望,甚至一种莫名的怨恨。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正是这首广为传唱的民歌,引发了他对草原最初的向往。听说父亲年轻时也曾经像他一样憧憬过草原的,草原是所有热血澎湃、自由奔放的人该去的地方,可是父亲的青春被流放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到死都没能踏上他梦寐以求的土地。单凭这一点,他就觉得自己比父亲幸运。
  旅人半躺在背包上,神情疲惫而厌倦。他的旅游鞋上沾满斑驳的草浆,那是无数寂寞植物痴情的吻印,每一棵小草都曾经祈求跟他走出草原去。他的胸前和背后都有“走遍全中国”的字样,他的名字常常出现在都市的一些报刊上,在人们心目中,他早已经成为一种追逐精神自由的符号。他也曾经自豪,他是代表那些不甘寂寞的灵魂在行走。在他生存的那座浮躁的城市里,有无数的人终生都在做梦,却从不敢向梦想迈出一步,他们怕这一步一旦迈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他们付不起失去安身立命之所的代价。而他把地图、帐篷、水壶、压缩饼干、榨菜和对付豺狼的匕首装进行囊,就吹着口哨简简单单地出发了,越过多少山川河流,荒原农舍,不知道了,反正,就这么一直走到了这遥远的天空底下。
  刚走出城市的时候,他还是个单纯快乐的大男孩,长腿矫健,双目明亮,笑口常开。他说过的话,在同龄人中流传,并被摘抄在日记本上:“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不能带走他的梦想。在遥远的天空底下,有我迟早要去的地方……”在翻山越岭中,他慢慢成熟起来,从众草之上到群山之巅,眼看着自己在天地间的身影越来越长,越来越壮,自己穿梭在高山大河、风霜雨雪中的身影越来越矫健,浑身充满了和天地赛跑的力量,和万物竞长的力量,那是一种怎样的骄傲啊,只可惜,壮志难酬的父亲已经看不到了!他正在另一个世界看着他的儿子,并做他的草原梦……
  
  此刻,在草原的烈日下,男儿却感觉自己被晒成了一尊石像,没有了激情没有了梦想,甚至连自身也好像已经不复存在。把家背在路上的人啊,还有什么比孤独更叫人绝望?哑女呆呆地面对着这个男儿,他看上去一身疲惫,心灰意冷。哑女在一瞬间里突然明白了什么。或许他的孤独本来就和她是一样的,尽管他是暂时的,她是永恒的,可是他们在这一刻相遇了。
  哑女满脸羞愧,她从树荫下的背囊中取出水壶,双手托着向男儿走来。对于疲惫的旅人,她没有更好的礼物相赠,只有一壶清冽的泉水,可以代替语言滋润他干渴的心灵。她张开嘴,这才想起自己不会说话,犹豫一下,便蹲下来用水壶碰碰他的手。旅人睁开眼睛,看见哑女的笑脸,哑女期待的眼神,机械地接过水壶,神情似乎犹在梦中。哑女鼓励地朝他点点头,示意他拧开壶盖喝水,他半张着嘴看着哑女,茫然得忘记了自己是谁。哑女用手“说”了半天,他才注意到了已握在手里的水壶。他的目光刹那迸发出一种惊喜,不是因为水,而是因为感受到那双哑默的眼睛能与他对语,并能与他心息相通。
  男儿喝完水抹抹嘴笑了,笑得比阳光还要耀眼。哑女送上的水在刹那间愈合了他唇上的裂口,心上的伤口。他闭一下眼睛,在回味中夸张地做了个陶醉的鬼脸,似乎沾唇的一滴水落下来,便足以滋润整个草原。烈日蒸腾的草原在瞬间变得露珠滚动,鸟语花香,灵动无比,连饱经世事的老头羊,也忍不住在远处感慨万千地发了言。
  旅人伸了个懒腰,顿感神清气爽,他长满了小痘子的脸也变得鲜活生动起来。他双手合十谢过了哑女,又热情地招呼她过来坐下歇息,草原的一壶水就让他变得反客为主。
  哑女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坐到他对面来,局促得就像羊群面对新的主人。她长长的睫毛在风中抖动,如蜜蜂翅翼下的花蕊。男子握着空水壶,心满意足地半躺下来,他看起来太累了。他眯着眼仰看高天流云,所有的阳光都照射到他身上,照射到他胸前“走遍全中国”的字样上。草原就像一个舞台,远道而来的他成了最受宠的男主角。他的眼睛弯弯,嘴巴也弯弯,生就一张喜剧的脸,无论面对怎样的境遇都一副喜眉笑脸的模样。无拘无束的风裹着野花浓烈的香气,搔得他的鼻孔发痒,他忍不住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连生生世世无言的花儿也发出了脆生生的笑声。
  但哑女还是被他的喷嚏声吓了一跳!面对着一个来自未知世界的异性,她的神色重新变得慌张,小脑袋缩着,下巴搁在膝盖上。她还不懂得掩饰。她丰厚性感的嘴唇茫然地半张着,如熟透的樱桃,毫无顾忌地朝向他,她浓密睫毛掩映下的眼睛像最纯洁的海子,她密闭的心灵需要一把钥匙的开启。旅人记起小时候奶奶对他说过:哑巴其实是世上最聪明的人,启开他们的心扉,只需轻轻捅破一层窗纸。
  旅人看出哑女眼中的戒备和疑问,他很高兴能从她的眼睛中看到表情。他思忖了一下,用手势告诉她:他来自草原之外的世界,那儿有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声音和色彩:车流、人海、高楼、海滩、美女、靓男、游乐园、美容院、酒店,还有音乐、舞蹈和飞扬的爱情,很多草原上没有的东西那儿都有呢,但是那里很远很远,远得连雄鹰和骏马都难以到达。你——想去看看那个地方吗?
  哑女被他描绘的世界迷住了,她亮亮的眸光集中在他那双妙不可言的手上,心思随着它的舞动飞翔。这个天使一样的男儿,为她带来了天外的消息。他像一道闪电,劈开她混沌了十八年的天与地,在天崩地裂的一声之后,她好像听到了万马奔腾的声音,百鸟和鸣的声音,阳光刺入土地的声音,云彩摩擦天空的声音,河流扭动腰肢的声音,蜜蜂和花朵缠绵的声音,草儿在羊齿间撒娇的声音……清澈的亮光从她的眸中活泼泼地透射出来,混沌的世界在她心里突然变得豁然开朗了!
  男儿看见哑女眼睛里的亮光,他知道她听懂了,从迷蒙的世界中醒来了,那一刻他感到无比的欣慰,比游过了雅鲁藏布江翻过了珠穆朗玛峰穿越了罗布泊沙漠还快乐!羊儿们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安详地卧在他们身边,凝望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情脉脉的关怀,好像它们同时拥有了两个主人。
  旅人伏在地上逗引着一只小羊羔儿,抬头见哑女正怯生生看着他,就冲哑女一笑,整齐的牙齿在阳光里白得耀眼。哑女慌乱地低下头去,用手拽着地上的青草。一绺头发垂落下来,遮住她半边优美的脸,只露出翘翘的小鼻子,显得可爱极了。旅人灵机一动,他扫视四周,最后从羊儿的唇边,小心地采下两朵相依相偎的蓝色花,双手捧给她。哑女不解其意,茫然地看着他,他只好对着自己的头一再示范,示意她插到发辫上,到不远处的河边去照一照。
  草原上的河流婀娜多姿,美若彩练,它是世间最光滑最诚实的镜子。哑女的身影随着白云飘落河边,水像流动的玻璃,照出她头上那两朵并蒂的蓝色花,就好像两张含情的面孔,一张是她的,一张是旅人的。她好像看见他从羊群中跑过来,亲自将蓝色花戴在她的发辫上,认真地端详一番,然后附在她耳边说:这两朵花只是你的衬托,你才是草原上最美的花朵!
  哑女仿佛第一次从“镜”中认识了自己,仿佛在瞬间发现了世间的所有秘密,她在那一瞬之间长大了,脸上有了羞赧的红霞。她捂着脸匆匆地往回跑,如一朵乍放的不胜娇羞的花。那个男儿在羊群中开开心心地笑着,手脚并用地为她鼓着掌,并不时伸出大拇指,由衷地表示他的友爱和赞美,好像她是自家的小妹妹,刚刚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哑女面红耳赤地跑回他身边,害羞地将头埋在自己的膝盖上。旅人友好地拍拍她的背,仍然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草原的云彩随着他的笑声千娇百媚地舒展变幻,如一部优美的动画片。哑女气恼地向他扬起手,似乎想打他一下,却终于没有落下来,只好赌气地向他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她拆开自己的发辫,用手指梳理着,那两朵蓝色花被她赌气地扔到地上。他扒开草丛将它们捡起来,放到鼻子底下嗅着,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但这次哑女没有害怕,还幸灾乐祸地捂着嘴巴偷笑一番。他只好示威性地朝他伸了伸拳头。没办法,他的鼻子从小就有过敏性鼻炎的毛病,最怕闻花香。他用手势告诉她说:每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奶奶就会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口罩,给我戴上。
  哑女的眉头皱了起来,用手势问他:你妈妈呢?为何为你戴口罩的,不是妈妈?
  旅人的眼睛变得伤感,他说:“我生下来她就死了……”
  他们都沉默下来。
  西沉的太阳,渐渐地收起了它的金色羽箭,由金色变成红色,如一枚艳丽的胭脂,点在西天的额头上。蛰伏的凉风从远处、从草根下徐徐拂来,像母亲的手,无限怜惜地撩起哑女在风吹日晒中变得枯黄的长发。那长发随风掠过旅人的鼻尖,使他差点又要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来,但他忍住了。
  暂短的歇息,使旅人重新蓄满了前行的勇气。他知道:他,该走了,从这儿重新出发,继续朝向永无止境的远方。仿佛心有灵犀,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去看那轮渐沉渐落的夕阳,仿佛遥遥地面对着一个溺水者,心焦如焚,却无能为力。
  时间随着微风,分分秒秒流过草原。
  旅人面对着哑女清澈的眼睛,艰难地用手势告诉她:他,该走了。他发现哑女的眼睛里早已经盛满了泪水。在他抓起行囊欲站起的那一瞬间,哑女扑倒在他的怀里。他无言地拥着她,感受着草原那种沁心入骨的可怕的寂寞,正如千军万马般慢慢地向他们包围过来。哑女在他的怀里颤栗得像一片秋天的叶子,他心跳如鼓,更紧地拥住了她,几乎要把她小小的身体挤进自己的肋骨里。可怜的哑女啊!这就是你的草原,仅属于你一个人的草原,别人无法进入,你也无法冲出。岁岁年年,你就是这样身单力薄地面对着无边无际的草原,有口难言!
  他的心跳撞击得肋骨都痛了!哑女像一只温顺无依的羔羊,软化了他的意志,使他难以抬起那两条曾经涉越过千山万水的腿。他突然明白:他的抬脚离去,该是怎样的一种残酷!可是他,一个永远都在路上的旅人,年纪轻轻的旅人,怎能背负得起哑女的宿命?她,还是活在旧日的状态中更好,不自知的人生才是最幸福的。可是他,却做了那枚投湖的石子,罪孽啊……他用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撩开哑女遮额的头发,凝视着她,目光里有难以言传的疼痛。哑女那两只小巧玲珑的耳朵,仿佛在用整个生命倾听着什么;她半张着的嘴唇,无声地向他诉说着无奈和嘱托;她浓密睫毛下掩映的眸子,幽深哀怜,令他不忍卒睹。他捧起哑女黑红的脸儿,小心翼翼地将她腮边的泪珠拭去,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圆镜,放到她手心里。
  
  那面小镜子从他走出都市的那天起,一直揣在他贴身的口袋里,像一轮小月亮,带着他的体温。休憩时,他常用它照着来剥脸上的小痘子;在月光之夜,用它来照那些陌生的幽暗的景色;孤独寂寞的时候,他就在镜中对着自己说话。旅途中,这只镜子是他唯一的朋友和伴侣……此刻,他拿起她黑黑的小手,将那面小镜子放在她的手心里。她仰头凝望着他,用汗津津的手握住了,握得紧紧的,像握住了他的某种誓约。
  刹那间他泪湿眼眶!他那颗年轻的心,像突然被一支箭击中了,痛得几乎要倒下!
  不得不走了,否则草原的夜晚会将他留住,再也逃不脱。他背起行囊,挥着手,笑着,在晚风里一步步倒退着向她告别。
  男儿的身影镀满霞彩,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幻,在草尖上晃动着,慢慢消失在夕阳里。他的行囊上插着那两朵萎蔫的蓝色花,她听不见他的歌唱:
  
  别怨我去远方,带着你的心儿流浪,为了载回你的愿望,我希望你能原谅。
  马头琴的声儿悠扬,诉说我的衷肠。
  仿佛听见你在低唱,要我回到你身
  旁 ……
  
  哑女将小圆镜捂在胸前,一动不动,唯有裙摆飞扬,如一尊远古的雕像。
  这个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到何处去的人啊,来去如风,他突破草原原始混沌的状态,将他的男儿豪情、将文明的信息留在了草原上。没有人知道,他留下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那个偶尔经过的男儿,对草原来说只是一瞬,对哑女来说,却已是一生。
  此后,哑女依旧每天赶着她的羊群,越过那些圆圆的蒙古包,在草原上游荡,但她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哑女了——当她赶着羊群走过牧人们的帐篷前时,人人都看出了这一点,但他们不知道在那几棵白杨树下,到底发生过什么?在牧人们心目中,只有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才是发生故事的场所。寂寞的草原,在平常的日子里,是日复一日的单调,不会有故事更不会有奇遇的。
  牧人们不知道,现在在哑女眼中,草原上的所有生命都会说话。她不但能听得见,还听得懂,她比草原上所有的小姑娘都耳聪目明,看——飞累的鸟儿在湛蓝的湖边落脚,对“镜”梳妆,然后相亲相爱,交颈而眠;每一朵含羞带笑的花,都绽开青春和爱情的笑颜;草原的所有景物都有情有义,向哑女演绎着从生到老的过程。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曾经是谜,这些谜因一个男儿的偶然经过而破解。
  每当这时,哑女的嘴角就溢出羞涩的笑意;每当这时,哑女就掏出小镜子,与它含笑相望。那里面有旅人比阳光更耀眼的笑脸,那里面有旅人送给她的世界,它在草原之中,又在草原之外;它那么小,又那么大,所有哑女想听到的声音想看到的美景都浓缩其中,好美,好美啊!哑女在里面看到了不同的人生、不同的色彩:车流、人海、高楼、海滩、美女、靓男、游乐园、美容院、酒店,还有音乐、舞蹈和飞扬的爱情……
  当胭脂似的夕阳从草尖上淡去,硕大如盘的月亮升起;当牧鞭甩出黎明,万千颗朝阳从绿叶上滑落;当夜草沙沙的天籁涌向天际,秋虫在野花下弹奏幽幽的弦子;当一只鸟呼唤另一只鸟,当一颗星眺望另一颗星,当一朵花爱抚另一朵花……哑女便因之有了悲喜和梦想。那个阳光灿烂的男儿,他此刻正颠簸在哪一条路上?他是正走在渺无人烟的荒野,还是正偎在哪个女人的怀里?哑女不确定,哑女不敢想!泪珠,从她黯淡的眼睛里滚落下来,落在草尖上。
  月光下,哑女抱膝坐在自己孤独的帐篷前,望着远方,她仿佛看见一匹英俊的白马自天边奔来,蹄声得得,敲碎寂寞草原空旷的壳。马背上坐着身背行囊的旅人,他的胸前,是为她预留的位置,他将在帐篷前将她一把提起,放到胸前的马背上,紧拥着她飞向远方;她枯黄的长发,将掠过他满是小痘子的脸,搔得他鼻孔发痒,忍不住打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哑女伏在膝盖上睡着了,梦里,她和生生世世无言的花儿一道发出了脆生生的笑声;梦里,他又听到了年轻旅人的歌声,声音比月光还亮:
  
  夕阳映红脸庞,熟悉的奶茶香,牵挂的人儿呀,你是否别来无恙?
  走过那小河旁,骑着马儿过山岗,思念的人儿呀,儿时的歌儿仍记得吗?
  别怨我去远方,带着你的心儿流浪,为了载回你的愿望,我希望你能原谅。
  马头琴的声儿悠扬,诉说我的衷肠。
  仿佛听见你在低唱,要我回到你身旁……
  
  又是一连串没有声音的日子。寂寞的哑女学会了用各种各样的野花,表达自己各种各样的情绪,那些花在她的襟前、发间、靴缝里飘香,引得蜜蜂吟唱,蝴蝶翩翩。但哑女的这些语言,连她的羊儿都不懂了,它们围过来,毫不客气地将那些星星点点的野花舔吃个一干二净,只留下哑女光秃秃地坐在那里,双手托着腮沉思默想,想草原之外的世界,想她随风而去的年轻旅人。
  哑女痴痴呆呆的神情和这些莫名其妙的举动让远处的牧人们看着奇怪,他们互相交换着忧虑的眼神,猜不透这个孩子到底怎么了,是中了邪,还是心儿被一阵春风带走了?只有脸老得像核桃似的老奶奶琪琪格手搭凉棚往远处看了看,絮絮叨叨地说:“咱们的哑女,她是长大了。她的心,怕是被天上的哪只雄鹰带走了!咱草原上的先人说过:静水千年,就怕石子。一枚石子,就能激起满湖的涟漪,从此,怕是再也难以心平如镜了。唉,造孽啊……”
  人们很奇怪,琪琪格老人的叹息声为何那么苍凉?那其中,似乎有着欲说还休的无奈,难道长大 ,不是一件值得祝贺的事吗?为何听她的口气,反倒渗透了悲哀?
  琪琪格老人说着,摇摇满是白发的头,回帐篷绣她的五彩腰带去了。据说,那条腰带她从年轻时一次参加那达慕大会回来,就一直在绣,绣了半辈子,仍然没有绣完。精雕细琢,金光灿烂,针脚细密得连针都插不进去了,也不知道她到底要送给谁?那个要送的人,恐怕也像她一样老成一粒核桃了。你说她还在不停地绣,这是何苦呢……牧人们也不由得像琪琪格老人那样摇摇头,回各自的帐篷去了。
  琪琪格老人常常透过蒙古包的小窗向外凝望,不知是看哑女还是看她心上的情郎?而哑女常常面对着她的羊群,在和一只羊羔的对视中流下泪来。羊的眼神清纯无辜,哑女的心事无处可诉!小小的帐篷里,已经容不下哑女那颗不安分的心;辽阔的草原,已经盛不下哑女的梦想。哑女不想再这样懵懵懂懂地活下去,逆来顺受地接受一切,她甚至不甘心像所有的草原女人那样,做一颗草莓,在草原深处默默无闻地熟透,最终腐烂在拂摇的野花里。
  无数白天和夜晚,哑女张开胳膊奔跑在草原上,幻想像鹰一样展翅飞起来。在浮云掠过的山坡上,她张着嘴,空空地呐喊,但声音突破不了她的胸腔,更突破不了茫茫草原,头顶鸟儿飞过,山下羊群遍野,旅游车上的游人们从车窗里伸出手臂,唱着喊着,摇着五花八门的哈达……没有谁会停下来,读一读哑女的泪眼,没有人听见哑女的歌唱!只有帐篷里绣着五彩腰带的琪琪格老人,在喃喃絮叨着:“哑女啊,你有耳,却听不见;有口,却说不出。我的孩子啊,别傻了,身为一个哑女,你的渴望太奢侈……”
  银针不小心扎到了琪琪格老人的手,在腰带上开出鲜花。原来老人的血,也可以和年轻人的一样鲜艳。老人吮吸着粗粗的手指,又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如草原落日下悠长的炊烟。
  这一天,哑女终于抛弃了她的羊群,向草天相接的地方走去,她相信那是男儿所说的未知世界,绚烂多彩,充满诱惑。除了琪琪格老人,所有人都迷惑不解。没有人了解哑女的梦想和渴望,也许不等走出草原她就已经老了,也许等待她的是更多的谜,也许她会很快回返,继续草原人生生世世的命运,也许——她只是一个以写作为生的北方女人,压抑无奈的幻影罢了!
  而那个年轻的旅人,此刻他在哪儿呢?或许,他还身背行囊走在路上,步履蹒跚;或许,他早已经回来,正在灯红酒绿中,想她,等她;或者怀抱着另一个女人亲吻;或许,他早已经弹尽粮绝,倒在大漠中化为了孤烟,或者躺在戈壁滩废弃的古堡中,风化成了石头……
  没有人知道最终的结果,草原在等待中,重新化为一片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