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笛少年

2011-01-01 00:00:00瑞娴
阳光 2011年3期


  一
  
  时断时续的笛声自远处飘来,吹笛的少年坐在草坡上,阳光里,满坡大豆发出炸裂的声音,到处是蚂蚱的拍翅声。
  少年的脸庞,清秀优美得仿佛不属于这碌碌尘世,他的十指纤长,轻灵地在笛孔上逗点,眼睛眺望着遥远——谁也看不见的遥远,仿佛他能穿越田野、河流和树林,看到另外的世界。他的狭长上挑的眼睛在不经意的一瞥中,便泄露了对世俗的漠然甚至不屑。只有在吹笛时他才是专注生动的,连周围的景物也仿佛被他带动得活了起来。
  每当清丽哀婉的笛声响起,满坡的苦菜花、野茄子便随风而舞,黄酒稞花斟满阳光昏昏欲醉,锄地的老农、推碾的媳妇、园里偷吃桑葚的顽童都不由得停住凝听,整片土地都因他的笛声而变得优雅了。当月光洒在飒飒作响的老栗树下,嘴里叼着烟袋的老人们谈论着这个奇异的孩子,他们说这块贫瘠的土地,从未育出过如此灵秀脱俗的少年。
  据村里白眉白发白胡子的七爷爷说:少年出生的那个晚上,风奇大,雨奇狂,一道闪电追赶着一个火球,追到少年家院里的一棵枣树上,“喀嚓”一声就劈下来一块老枝子,风卷着指头肚大小的青枣儿满地乱滚。这时候,一个婴儿哇哇的哭声压过风雨声,响彻了这个不足百人的村子。
  “那小东西,闹得动静不小哇!”七爷爷往铜嘴里捏上捏旱烟丝儿,滋滋地吸着,对正听他讲故事的孙子孙女儿说:“驾着风雨来的孩子,若这世间能担得住,定能成个‘人物’,不信,你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那要是担不住呢,爷爷?”他的小孙女伏在他的膝上,歪着剃得跟狗啃的似的萝卜头,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那是天的事儿啦!”七爷爷说着,往鞋底下搕搕烟袋,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声,声音像戈壁滩的月光一样苍凉。
  
  二
  
  少年四岁的时候,他唯一的哥哥死了。是背着一捆刚割的青草,走过队里积肥的池子时,为躲避队里一头耕地回来的老牛,掉进池子里淹死的。
  那孩子才六岁,快要上学了。从池子里捞上来时,人们发现他的裤腰里还揣着一本小人书——《渡江侦察记》。他们的爷爷以前是地主,地主家的子孙都是爱识字的。唉,多好多懂事的一个孩子啊,学校门还没进呢,可惜了。围在四周的人们议论着,看到那本被浸泡得有些发臭的小人书,都显出几分敬畏——他们都是不识字的人,或者不识字的人的子孙。
  那孩子的死,在村里轰动了一回。村支书开社员大会的时候,在大喇叭里高声地说:“啊,那个啥,你看,文乙家的那个孩子,就是那个啥,那个六岁的,掉池子里灌死的,不是那个四岁的,整天抓着个笛子歪歪扭扭到处走的——啊,那个六岁的,就是一个改造教育好的典型,地富反坏子孙学习的榜样!啊,你看这孩子,为了给队里的老牛,那个让路,宁肯牺牲自己,年仅六岁啊!生得那个……那个虽然不伟大,但死得光荣啊……”
  那孩子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人们说起他的时候,就说“那孩子”,或者“文乙家的大冤家”,少年呢,当然是“文乙家的老二”或者“文乙家的二冤家”了。当地人说起已经不在的人,都称冤家的——那天,支书在主席台上慷慨激昂,那孩子的爹和娘却在下面哭得呜呜的。喧闹声里,有人看见他们埋进膝盖里发抖的肩膀,却没有人看见他们湿透衣襟的泪水。
  
  三
  
  那孩子的父亲(当然也就是少年的父亲)文乙一年后也死了。
  那年头,大家都在挨饿,地里的野草被拔光了,田地裸露着,像人秃了头那样干净,茅草根都被人挖了个底朝天,到处是被翻得一堆一堆的土,比鼹鼠翻得还均匀;树皮被扒光进了人的肚子,自己光着身子站在春风里发抖。人没的吃了,饿倒在地,狗和蛆虫就开始吃人。
  文乙被安排在队里干饲养员,因为他人比较温顺老实,不至于对队里的牛马驴骡发泄阶级仇恨,而且他的“大冤家”就死在饲养院前的池子里,死得比较光荣,所以才安排了他这个好差使。他也一直对那些不会说话的牲畜十分尽心尽责,天冷时还将家里的破被子卷来挂在栅栏上,为它们挡风挡雪。马嚼食时掉地上几粒豆子,他也会小心翼翼地拾起来再还给马,自己绝对不敢偷吃一粒。那年头,牲畜比人吃得好,因为它们要耕地运肥,拉车推磨,地里的活道上的事都离不了它们,它们的活儿比人累,所以它们获得的尊重也比人多。文乙对它们就更是感恩戴德,甚至卑躬屈膝,从不敢对给了自己一条活路的这些牲畜们有丝毫冒犯。
  有一天,文乙饿得实在撑不住,蹲在地上一个劲地吐酸水,还被一匹脾气不好的骡子趁势踢了一脚。他挣扎着爬起来,低垂着头,不敢对那匹骡子有丝毫怨恨。可是他饿呀,饿得眼都重影了,脑袋里有千百只蜜蜂在里面嗡嗡乱唱,他终于忍不住抓了一把刚泡上的豆子生吞了下去,还饿,又忍不住再吞了一把,再饿,再吞……然后,他就抽抽噎噎地灌下半瓢凉水,摇摇晃晃地回家了。
  回到家,文乙点上油灯,在灯影里细细地端详了一下妻子,又亲了一下二儿子的小脸儿。二儿子的脸儿干净清秀,像极了他,即使不认识的人一看到他们,也知道他们是父子。七爷爷曾经说过:看到他儿子抓着那支竹笛歪歪扭扭地在街上走,还以为童年的他走过来了。七爷爷说:文乙五六岁的时候,就坐在自家高高的门槛上荡悠着双腿吹笛子,鼓鼓的小嘴儿吹出的笛声,引得多少人来听啊!连乞丐和过路的人都停下来看稀奇。穿着软缎的母亲嫌他像个小卖唱的,要打发人将他抱回屋去。父亲却笑呵呵地说:“荒村里难得有个景儿,就让咱文乙吹吧!”闲暇的时候,家里的长工短工佣人婆子,都争着抢着来抱他,他们不是想以此来取悦东家,而是想听听这孩子的曲儿,看看他红红的小嘴鼓起如花苞的样子。他被那些满身青草味儿的怀抱传来传去,那支笛子别来别去的很碍事,他一赌气,就横过笛子,噘起小嘴吹起来,大家立时就鸦雀无声了……
  此时,儿子的小手里攥着那支伴他一生的竹笛,攥得结结实实,怎么拽都拽不出来。他凄凉地笑了一下:还没教会他吹奏呢,也不知道以后还有谁会教他?不过,既然儿子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总有一天就会无师自通的。七爷爷说过,驾着风雨来的孩子,定能成个“人物”,想到此文乙十分欣慰,倒在妻儿身边,含笑睡去了。刚睡着,又想起他还有一个女儿,刚出满月的女儿,生得小眼小鼻子鼻孔朝天的女儿,于是就又挣扎着起来爬到妻子另一边,潦草地亲了亲他这个还很陌生的女儿。
  这时,他的肚子已经开始胀痛,像要破了,汗珠子像他吞下的豆粒,一粒粒从他额头上凸出来,又一粒粒落到地上,数落着他的罪过。
  妻子一夜没有听见他的鼾声,第二天懵懂中伸手一摸,他已经停止了呼吸,肚子胀得像怀孕的妇人,用手一戳的话,会“啪”地一声炸了。
  文乙是这个村里识字最多的人,又有伺候骡马的经验,不会不知道生吞豆粒又大量饮水的后果,他一定是在吞第一口的时候就没打算活。他是个被吓怕了的人,因为一个“饿”字,他命都不要了;因为一个“怕”字,他不敢再活下去。在他看来,偷牲畜的粮吃,不但耻辱,还罪该万死。这个过去有钱人家的少爷,是承担不起这个耻辱和罪过的,有什么法子呢,他也只好赧颜地抛下妻子和儿女,躲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四
  
  长大后的少年很少说话,他的话都让父亲留给他的那一支竹笛说尽了。没见过有谁教他,但他就是无师自通地会了,且比他父亲年少时吹得更加婉转悠扬。他花瓣样的嘴唇微凸,细长的手指灵巧地在笛孔上跳舞,像孔雀优美的冠子。他的笛声,连天天在树枝上卖弄歌喉的黄鹂儿听了都羞愧,卷起尾巴悄没声息地飞走了。
  少年很少笑,但是一脸阳光,即使阴天时也看不到一点儿阴霾。他不大和人说话,和那些树木花草、虫鱼鸟兽却好像息息相通。他在河边吹笛的时候,蝴蝶、蜜蜂和红蜻蜓都飞过来,围着他翩飞,五彩缤纷的翅膀耀花了人的眼睛;鱼儿一群群地游来,争先恐后地跃出水面来听,时不时吐一串晶亮亮的泡泡;就连林子里鲜艳的狐狸和怯生生的野兔,也在绿叶红果间踮起脚向外窥视。野兔身子肥,身体笨拙,它要抬起前爪才不至于被挡住视线。一只鸟儿在枝头上用爪子挠一挠羽毛,便会将它吓窜了。
  
  月光如水的秋夜,星光幽远,蛐虫儿唧唧,少年坐在飒飒作响的栗子树下,吹得更加如痴如醉。村里的人坐在板凳上听着,大气也不敢出,只有眼睛幽幽发光。他们的魂魄仿佛随着少年的笛声,袅袅地向头顶那轮朗朗的铜镜里飞去。那两棵古老的栗子树伴着他们的身影,倒映在千古的铜镜里,像一场不醒的梦。七爷爷的白发白眉白胡子,在月光下更加神秘莫测。每一阵细风儿拂来,都沙沙作响,让那些裸露着的胳膊,不由“嗖”地立起一层鸡皮疙瘩。这时候,谁也不怀疑七爷爷就是一位老神仙,老得忘记了年龄的老神仙,没有身世和来历的老神仙。他总也不死,他此刻坐在他们身边,想必都是为了佑护他们,佑护这位灵秀脱俗的少年,和他们山高皇帝远的小村。
  村里有这样一位老人,这个村便有了历史;月光下有这样的笛声,整个村子都变得飘逸。
  
  五
  
  上六年级的时候,因为成分不好,学校里又整天闹腾,年年考第一的少年只好退学。娘把他领到队部,卑怯地请脖子上挂着一只哨子的队长给他安排个活儿。
  队长正蹲在老枣树下斑驳的阴影里,拿一根草棍拨弄着看蚂蚁搬家,见他娘儿俩过来,忙从枣树下站起来,将胸前的哨子正一正,又往黄胶鞋底下擦一把鼻涕,然后斜着眼看了少年一下,说:“你能干啥哩?啊,小小人家,你就放猪吧!”
  自此后,少年开始去茺无人烟的北坡放猪,那里遍地是摇摇曳曳的野花野草,猪们一到了那里,就吭吭哧哧头也不抬地忙活,它们的长嘴巴子贪婪地吸咂着大地的乳汁,直到耷拉着的肚子变得溜溜圆。少年那双抚笛的手甩动着牧鞭,一样甩得掷地有声,让人听了不由得凛然一振!他的鞭梢驱赶着懒懒散散的白云,使它们急急忙忙地在天上赶起路来,一忽儿变作羊,一忽儿幻作凤凰,一会儿又成了大象……一群群,一团团,将天空擦拭得湛蓝又清澈。
  步履蹒跚的七爷爷闻声提个板凳山高水远地赶过来了。他是这个村唯一不用下地干活的人,因为他年纪太大了。谁也不知道他已经活了多大岁数,连七十多岁的瘸三爷都得管他叫爷。七爷爷的白眉毛长得已经盖过了眼睛,得撩开才能看事儿;嘴边腮上的胡子已经垂到了胸前,吃饭时得用麻线扎成两绺分在两边。村里人对七爷爷留这么长的胡子百思不解:这多麻烦啊,这年头,开道挖渠修农田,大家都忙得要死,也只有七爷爷留着这么奢侈的胡子。瘸三爷却说七爷爷的胡子不能剪,剪胡子就等于剪他的寿啊!村人们听了就更加敬畏,总疑惑七爷爷就是鬼神的化身——你想啊,他活到这把年纪,得经多少事儿啊,战争年代没伤着,天灾人祸躲过了,连三年自然灾害都没有饿死的人,不是鬼神又是什么?村人们都虔诚地相信若是对七爷爷不敬,肯定要遭雷劈的,所以,每当他吹胡子瞪眼地抡起小拐棍,连队长都吓得趔趔趄趄。
  七爷爷走到少年身边,按好板凳坐下,半闭眼睛,迎着太阳直愣愣的扎人光线问少年:“孩子,这活儿又脏又累,人人捂着鼻子唯恐躲避不及,你干这个,不委屈吗?”少年朝他笑一笑,摇摇头。七爷爷脸上溢出笑意,他把弓着的腰杆挺一挺,说:“这就对了,啥也别抱怨,你家境不好,这种活你不来干谁来干呢?也别怪命不好,要怪,就怪你不会找人家下生!记住七爷爷的话,你不是和他们一样的孩子——我说的不是成分,我说的是——你是个人物,你一定得成个人物,才对得起这片土,这条河,这满坡的花啊草啊!还有,才对得起七爷爷这个识货的伯乐,才不枉你七爷爷我这对火眼金睛啊!”
  少年捋着手里那条硬邦邦的鞭子,又朝他笑一笑,却始终没说一句话。那条鞭子是队里所有放猪的人都用过的,用得年岁太久,变得毛刺刺的,像条萝卜尾巴。七爷爷也慈眉善目地笑了,他皱纹交错的脸在阳光下像镀了金子一样明亮。这一老一小,好像有一种默契,即使什么也不说,也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少年将一把红浆果放到七爷爷手里,赶着他的猪往远处走去,他的腰上,别着父亲文乙留下的那支竹笛,竹笛的一头,拴着红红的穗头。
  少年的同学们一下课就都聚到猪猡遍地的北坡来。他们将手中的草筐和镰刀随便一扔,就在地上打滚、摔跤、拿大顶,玩得不亦乐乎。少年远远地坐在草坡上看着,不怨不怒,也不自暴自弃。他曾是同龄人中的“头儿”,赌锤时数他的锤最硬,拔河时哪边有他哪边嬴,但自从他退学放了猪,他们就疏远了,一下子分出了高低贵贱。现在多数的伙伴儿都学会像队长那样,斜着眼看人了,甚至有的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他们想尽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捉弄他:躲在腊条棵后往他身上扬沙子;在他赶着猪经过的小路上挖陷阱,用弹弓打那些猪的屁股;甚至出其不意地跑过来,往他整洁的小白褂上吐一口唾沫……不过少年一般都能巧妙地躲过,躲不过也就坦然受之,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沙土就赶着猪走了,令他昔日的伙伴今日的敌人们垂头丧气。村里人看着这孩子也都暗暗称奇:与这样一群野蛮粗俗的牲畜为伍,少年仍是那副一尘不染的模样,好像无论怎样的肮脏和屈辱,都不能使他变得狼狈猥琐,甚至连那群原本脏兮兮的猪猡,也在他的鞭下变得整洁而温驯了。
  多年后,人们说起少年的时候,还不无惆怅和神往地回忆说:那时候,大家都留荸荠头,但少年留的是中分,每当风拂过,黑发便遮住他忧伤的眼睛;那时的人大都单纯热烈,近乎愚忠,连看人的眼神都直愣愣的,可是少年的眼底却蕴藏着太多的内容。那内容让人害怕。
  也许正因如此,大家都只能斜着眼睛看他吧!他那双狭长上挑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实在有些叫人心虚。连队长都避免与他那双眼睛对视。那双眼是丹凤眼,惟有传说中的凤凰有这样一双眼:超然、飘逸,而又傲然、藐视,桀骜不驯,仿佛东方所有的神秘和不羁,都浓缩在那一双狭长上挑的眼睛里了。
  
  六
  
  队长生得小眼凹陷,鼻孔朝天,厚厚的嘴巴翘起,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跟少年放牧的大耳元帅长得像亲兄弟。这样的人见了,回去是一定会做噩梦的,所以队长见了生人,尤其是见了女人,就显出几分忸怩,完全没有上工时挺着胸脯将哨子吹得“吱吱”响的神气劲儿。队长虽然长得糙,却出身好,两脚泥巴,大字不识,三代响当当的贫农。所以他怕有文化的人,有时候甚至恨他们——若没有他们对比着的话,他这个队长在村里的地位一定还会更高些的,而且也不必见了书就慌张,因为村里人大都像他那样不识一字。而少年不但上了六年学,是村里的小秀才,还长得这样俊,他就更看不上眼了。他认为成分不好的人,长得应该像电影上的那些坏人那样丑头赖怪才行,或者长成自己这样也可,可是少年却自顾自地长得这么标致,真是没天理了!
  少年说话有笛子,队长讲话有哨子。他们都是不善言谈的人,笛子和哨子是他们的嘴,他们的寄托。其实,队长本来很爱说话的,从有一次忆苦思甜说错了话被支书撵下去,他就变得自卑起来:那次他上台控诉的是地富反坏的残忍,他手握着个小喇叭,撩开衣襟,展览着他那一根根栅栏一样的排骨,声泪俱下地说:“老少爷们们啊,你们看,地主富农们那个狠呀,害得俺吃不饱饭,才这样瘦;还害得俺一家上下三辈打光棍,您们都知道,俺爷爷是光棍,俺爹是光棍,到了俺这一辈儿,还是光棍儿啊……”
  下面的人哄堂大笑,队长还以为是自己讲得好,也跟着讪讪地笑,支书呼地站起来火了:“你爷爷是光棍,哪来的你爹?你爹是光棍,哪来的你——你这个一脑子糨糊、不会算账的糊涂东西!”一脚就将队长踹下台去了。可怜队长的瘦屁股,差点跌成了两个蒜瓣子。他摸着屁股,看着笑坏了的人们,也憨憨地笑了。
  以后,队长想说话的时候,就忙用哨子堵住嘴,呜呜呜呜地吹,哨子里那个豆粒大的小圆球滚来滚去的,比他的舌头灵活多了。那只被他吹得接近嘶哑了的哨子,一年四季叼在他的嘴上,只有吃饭时暂时拿下来,晚上睡觉时也会被他在梦里吹得吱吱响,深更半夜的像闹耗子,邻居的寡妇嫂亲耳听见的。
  
  近来,不知道为什么,队长的哨子益发吹得声嘶力竭起来。
  傍晚时分,少年赶着群猪归圈,夕阳投在他的身上头上,就像从画上走出来的,他身后的那群猪,也一头头精神抖擞,志得意满,把队长看呆了,胸前的哨子被风吹得呜呜响了两声,便没动静了。少年抱着鞭子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竟不自主地侧身让了让,那样子十分谦卑,要是身边有个池子,队长大概也得掉下去了,就像少年那个年仅六岁的哥哥那样。
  晚上回家后,队长回想起少年的傲慢和对他的不屑一顾,不由十分愠怒:日他爹的,村里人谁敢这样不把他当回事?但是他想来想去,实在找不出少年的不是,他将队里的那群猪放得那么好,让它们一头头吃得膘肥体壮,皮毛放光,这是别的放猪的人做不到的,连村里最老资格的放猪人瘸三爷也做不到。因此这事队长也就只好不了了之。他自己用铁皮小壶燎几盅地瓜干酒,像蜥蜴那样伸着长舌头嗞溜嗞溜喝进肚去,顿时耳燥心热起来。他将身子端直,瘦胸脯挺了挺,然后“啪”地拍一下裂了纹的破桌子,瞪圆了眼睛朝对面发问:“你,瞧不起谁啊,俺不就是不认字吗?文乙家的二小子,我日你爹地!你别不知天高地厚,好歹俺还是队长呢,你敢瞧不起俺,俺……俺这就打发你放猪去!你不是爱美爱干净吗,俺就让你脚底下天天粘着猪粪,浑身的臭味儿用一条河的水也洗不净……”
  队长神气地朝对面挥动了几下粗糙的大巴掌,突然记起少年已经在放猪了,已经没有更糟糕的活儿可以派给他了。队长呆了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权力毕竟有限,不由得十分沮丧,像抽掉了脊梁骨那样变得有气无力起来。他潦潦草草地嚼了几粒炒得半生不熟的花生米,便躺倒在炕桌旁呼呼大睡起来,一双烂鞋挂在脚趾上,摇摇欲坠。
  这一夜,隔壁的寡妇嫂没听到队长神气的哨子响。
  
  七
  
  田野里的那些草啊,虫啊,鸟啊的,好像都听得懂少年的笛声,少年也听得懂它们的语言。所以,在野外放猪,这件令别人叫苦不迭的苦差事,却使少年感到非常快乐。他如鱼得水地赶着他的黑猪白猪们在草尖上飞翔。他在哪边吹笛子,草就朝哪边摆,花就朝哪边开,鸟儿就在哪边的树枝上唱。万物都好像被他的笛声驯服了,随着他的笛声起舞歌唱,又好像一齐鼓动嘴唇吹响了他的笛子。对,他的笛子,吹奏出的就是它们的声音:每一根松针落地的声音,每一朵花蕊伸懒腰的声音,蜻蜓翅翼翦动微风的声音,阳光戳到毛茸茸的豆叶上的声音,白云擦拭着蓝天的声音,鱼鳞划破水波的声音……啊,天地间还有谁,没有醉倒在这个小小少年的笛声里?
  猪们吃饱了的时候,找个阴凉的地方,你倚倚我靠靠,憨态可掬地趴在地上打盹儿。那年头的人们,白天黑夜地干活,挨冻受饿,没有一个人能活得像这些猪们这样享受。可是他们自己并不知道,不知道也好,要是知道自己活得还不如一头猪,一条狗,他们还不知该怎么难过呢!少年摸摸被汗湿透的白布衫,想了一想,就转着圈儿,用鞭杆画一个圆圈儿,然后用鞭子轻轻敲一下头猪的脑袋,这头黑猪就闭着眼睛哼哼两声,算是对自己带头遵守纪律的承诺。
  少年就放心地去河边漂洗他的白布褂了,石头底下藏着那块他常用的香胰子(肥皂)。白衣服漂在水上的样子很好看,他葱白一样的手指划过流水的样子也很好看。水清澈得像流动的玻璃,耐心地洗圆了水底那些五彩斑斓的卵石。群群的鱼虾游来游去,十分自由。几只红蜻蜓落在不远处的菖蒲上,瞪着鼓鼓的眼睛,它们振翅的声音强劲有力,它们的羽翼在阳光下亮得耀眼。少年不时抬起头,朝它们扮着鬼脸,惹得它们不安分地起起落落,像轻巧的飞机一样。
  白褂子洗干净了,少年就起身将它晾开在草滩上,远远望去如一朵盛开的白莲——他做什么都比别人做得好看。
  少年提着黄球鞋蹑手蹑脚地回到猪们身旁,见它们都还老老实实地趴在那里,前腿前伸,下巴支在地上作沉思状,它们都很自觉,没有一头猪离开半步,更没有一头猪走出他划的那个圈去。少年很满意地巡视一遍,一头也没少,便蹲下来,挨个为它们挠痒痒,算是对它们遵守纪律的奖励,他不偏不倚,一只一只地挠,一只也不拉下,舒服得猪们几乎咧开大嘴巴笑出声来。
  挠完了,他又到河边洗了一遍手,在阳光下晒干了,才回来光着上身坐在石头上,抚弄那支笛子。他闭着眼睛吹一阵,吹得那些花草都醉了,这才停下来,将笛子小心地插回腰间。然后拿鞭子有一搭无一搭地抽打着草丛,就像给草们挠痒痒一样,草们也舒服得摇头晃脑起来。一头尖嘴巴的小白猪心不在焉地在地上翻拱着,意外地拱出几粒花生,欣喜若狂,边嚼边心满意足地哼哼个不停。少年不觉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他悄悄采下一朵茅英英搔白猪的鼻孔,白猪打了个喷嚏,气急败坏地抬头朝少年哼哼吭吭地发了顿脾气,才意犹未尽地罢了休。少年再逗它,它就把头赌气地扭到一边去,作出一副绝不再理睬的模样,还不时不满地用长鼻子吭一声,再吭一声,患了鼻炎似的。
  在少年清脆的笑声中,满坡的野花笑得前仰后合,把远处林子里的鸟儿都惊动了,纷纷跳到枝头上朝这边探看,一边看一边议论纷纷。
  多少年后,偶尔还会有人记起这个孩子,这个被人群驱逐的孩子,他在那样的环境里,不怨不怒、不暴不弃,和自然唇齿相依地融为一体,采雨露之灵气,和虫鸟之声韵,终成世外呼之欲出的点睛一笔。似水流年里,所有的往事都黯淡了,所有的花朵都褪掉了颜色,所有的伤口都不再疼痛,唯有这个手握竹笛的少年,依旧白衣飘飘地站立在人们的记忆里。再大的风,也刮不走他单薄的身影。
  
  八
  
  当少年在北坡赶着他那群猪游荡的时候,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挎着篮子走出了家门。她的小柳条篮里有一把小镰刀,一柄小镢头。
  临出门的时候,她娘问她:“你倒地瓜就像倒地瓜的,割荆条就像割荆条的,你咋捎两样东西呢?你到底打算干啥?”女孩回过头来,用小眼睛斜睨着她憔悴的母亲,从朝天的鼻孔里发出了轻蔑的“哼”声,她说:“我爱干啥就干啥!到了西沟里,我想割荆条就将镢头扔了,我想倒地瓜就将镰刀扔了!”她娘嘴巴动了动,没搭上腔,女孩挑衅地等了娘半天,没见有强烈的反应,就从容不迫地迈过门槛,挎着篮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扎着两根毛缨缨的小脑袋一摆一摆的,煞是英姿飒爽。
  女孩人小,胆子却大。她性情刁钻古怪,逆反心理特别强,你让她向东,她偏向西;你让她打狗,她偏吓鸡。她的存在,好像只能用这些不屈不挠的对抗才能显示出来。从对大人的违拗反抗中,她体验到了无限快乐。令人百思不解、瞠目结舌的是,这小孩还总好一个人挎着小篮子,远远地到荒凉的西沟去,一个伴儿也不找,一条跟着的狗也不要,十分决绝。
  这天,女孩走到沟底的荆条林时停下了,她听到干燥的落叶下传来沙沙的响声,听了让人头皮发麻。但她才不怕呢,越吓人的东西她越不怕。她往沟底下走了两步,就弓下腰手按着膝盖静静地瞅,只见一条蛇在落叶间蜿蜒向前,白白的鳞在秋阳里闪着金光,十分迷人。可是没等女孩看明白,蛇就像一个神话一样,倏地消失不见了,或许是找个地方蜕它美丽的皮去了吧?
  女孩不由十分失望。她气鼓鼓地用镰刀砍着那些荆条梢,好像是它们报信让蛇溜走了似的。荆条不会说话,割过的地方冒出白白的泡泡,粘了女孩一手,她一怒之下就将镰刀撇到沟底下去了,惊得几只正在觅食的雀子一只接一只“嗖嗖”地蹿到上了天,掠起的风刮去了一片接一片的落叶。
  女孩就挎着只剩下小镢头的篮子去了地瓜地。
  地瓜早已经收完了,并且队里已经安排老弱病残们用铁锨镢头倒过一次了,但是地里仍然会有落漏的,也不知道是倒二遍的人不仔细,还是故意留下好让人再倒一遍的。在翻过两次的黄土里,女孩翘着小屁股卖力地倒腾着,“咔嚓”一个地瓜被镢头切破了,流出白白的汁液,女孩学着大人的口气骂一声“晦气”,捡起破碎的地瓜扔进篮子里,再去刨地里剩下的根部,直到将它紫红的根须也挖出来——她做啥事儿都锲而不舍,有股子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劲儿。那根长长的,满是根须,如猫尾巴。她还刨出了褐红色的蛹子,灰绿色的豆虫,一律不嫌弃地捡到篮子里,回去好让娘用豆油炸了吃。想着豆虫和蛹子在油锅里被炸得吱啦吱啦翻滚的样子,女孩十分快意;又想着娘用大花碗端上一碗炸得焦酥金黄的虫子,女孩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真是香啊!
  
  再一镢头落下的时候,女孩呆住了:她看到一截奇形怪状的树根,像只痉挛着伸出土地的手,无声地召唤着知音。它刁钻古怪的样子让这个刁钻古怪的女孩心跳如鼓,而后满心欢喜,她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拽,发现它和大地紧连在一起,怎么拽都拽不出;又仿佛有只手将它紧紧抓住了,不愿松开让女孩拿去。女孩的倔强劲儿上来了,她趴到地上用镢头刨起来,比刨地瓜还要仔细十分,终于,那条褐红色的树根完完整整地被这个顽强的女孩给刨出来了。
  女孩再也无心干别的,她没事一样拍干净身上的土,挎着篮子,神神秘秘地将树根揣回了家。
  
  九
  
  少年刚放完猪回来,他将竹笛搁在石板上,正在用肥皂漂洗腰上系着的那条白汗巾,他的身上,总是飘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儿。村里的孩子,哪里有这样爱干净的?所以村里就免不了有人对他的自爱说三道四,认为他不够朴实,不像个干活的。
  “臭美,臭美!”女孩放下筐,朝少年耸了耸小鼻子。少年露出一口像石榴籽儿一样洁白的牙齿,笑了。女孩一生看过的月光,也没有他这一瞬的笑容明亮。
  少年将女孩挎回来的篮子拎到西墙边,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晾着,又捡起一大捧豆虫和蛹儿,放到瓷盆里泡着。做完了,他又将手用肥皂洗了一遍,才无限珍惜地拿起那支竹笛。刚欲吹,女孩沉不住气了,她从衣襟里摸出那截树根,放到他的鼻子底下,炫耀地一闪,又收起来藏到了背后。
  少年的眸子亮了!他把心爱的竹笛别到腰间,耐心地向女孩讨要丑根看看。女孩不搭理他,在一边得意地朝他翻白眼珠子。少年也就不再强迫,他默默地在石头上用鹅卵石碾碎了几粒花生,然后蹲下为女孩搽皴裂的脸,女孩的小脸儿很快就变得油光光的、红扑扑的了,如一只健康的苹果。然后呢,他柔声地说:“快将手伸出来,手还没搽呢!”女孩只好将她攥着树根的小黑手伸出来,少年小心地将树根接过,放到石板上,耐心地为女孩洗净了手,搽上花生油,又为女孩撸上袖子,心疼地为她揉着小胳膊上的“黄瓜”——那时候,他们将胳膊上被筐压出的条痕叫做“黄瓜”。
  女孩终于答应:将丑根送给他玩玩。玩一晚上,就一晚上!
  月凉如水的夜里,万籁俱寂,只有虫儿微弱而又响亮的鸣叫,是宇宙不倦的歌吟,琴弦忘情的弹拨。月光透过木窗棂流泻到屋里来,月光里的少年美得像印度神话里的仙子,他的嘴巴微张着,尖尖的鼻子在腮边投下动人的投影。他将丑根托在手里,如托着一件珍宝,小心地看着,琢磨着。丑根奇形怪状,真的是很丑,可是少年知道他能将它变美。他喜欢美的东西,祈盼世间的东西都像他那支竹笛一样空灵而美好。
  少年擦一根火柴,点亮了柴油灯。他用小刀小心地将丑根那层癞蛤蟆一样粗糙的皮剥去,露出光滑细腻的木质,一道道细纹随意流动,间或有一个酒窝一样的坑洼,很是妩媚。少年双目炯炯地凝望着它,显得神往而痴迷。他拿过另一把尖尖的刀子,忘情地精雕细琢起来,那支心爱的竹笛暂时被放置在一边,安详地睡觉。他那双灵巧的手,像孔雀优美的冠子,充满韵律地一动一动,全不知鼻孔已被油烟熏得乌黑,头发被烤得焦黄。
  一夜之间,他已用巧手化腐朽为神奇。
  第二天早上,在石磨前,当熬红了眼睛的少年将一只惟妙惟肖的小鹿当作珍宝双手托给女孩时,她马上倒地大哭,因为这不是她原先的丑根了,它变成一只好看的小鹿了。“我不要小鹿,我要我的丑根”,她躺在地上揉着眼,搓着脚,哇哇乱叫着,鼻涕像粉条子一样拖得老长。他上前去拉她,她就趁势抓着他的脖子又撕又咬,还用头撞他单薄的身子,将鼻涕唾沫抹到他干净的白布褂上。娘出来责问少年,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刁钻古怪的脾气,她的东西是不能改变样子的,你惹她干啥呢?她就是那北河里的鳖,咬着人就不会撒口的。你们这俩小冤家,何时让我省省心呢!
  少年不还手也不争辩,只忧郁地别过脸去,一任女孩撒泼放赖。娘从地上捡起少年用丑根雕刻的那只小鹿,一时呆了,半响,她才双手捧着小心地放到磨盘上,如捧着一尊神圣的观音菩萨。然后,她叹一口气,偷偷抹一把泪,用铁锨挑着一只大腊条筐出了门。
  女孩已经哭了半晌,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的花鞋后跟搓破了,脚后跟上的灰也搓掉了,露出鸡蛋大的一块白,还在不屈不挠地不依不饶地搓着,哭叫的声音已经成了直的,连拐弯都不会了。她的小手儿抓在他脖子上,一抓一道血痕;拧在他身上,就像被大公鸡啄得那样狠,那样痛!
  
  十
  
  这天,少年赶着他的猪群回饲养场时,发现队长正挂着那只哨子蹲在栅栏旁等着他。
  见少年来了,队长忙站起来,毫无意义地朝远处草垛旁觅食的鸡群吹了一下哨子,发出“呜哩”一声古怪的声响,没把公鸡母鸡们吓跑,倒把队长自己吓了一跳。他慌忙把哨子摘下藏到衣服兜里,眼也不看少年,严厉地说:“你看看你放一天猪,身上还是灰丝儿不带!这怎么成呢,这还像劳动人民吗?听说你这个、这个放猪时还用香胰子洗衣服,你说你一个孩子,怎么还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呢?你从哪里学的,是不是从电影里学的?电影都是教育人的啊,你怎么不学好,光学这些浮华呢?莫不是龙生龙凤生凤,地主家的子孙后代天生就浮华?你这样光忙着臭美,队里的猪跑了咋办?你身上的香胰子味儿,熏坏了猪鼻子咋办?”
  少年静静地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队长,一声不吭。夕阳光照在他脸上,勾勒出他深邃的眼睛,饱满的嘴唇和鼻子挺拔的投影,优美如画。
  “这也就罢了,据反映,你放猪时还捎着支笛子,有事没事就吹吹,惹得满坡里鸡飞狗跳的。那笛子是你那地主爹的,听说那时他也好吹吹这玩意儿,惹得家里的长工短工都痴了。这还了得,新社会哪能还吹那玩意儿呢?”
  少年还是一声不吭,目光静静地望着队长,又好像越过他的肩头,越过田野、河流和树林,望着极远极远的地方,我们怎么看也看不到的远方。那支父亲留下来的笛子正别在他的腰间,垂着红穗头,铁证如山。
  “你说你这孩子放猪的不像放猪的,到底想干啥哩,你这不是、不是那个扰乱民心吗?啊,你这样吹来吹去的,让坡里干活的人听到了,不就没心干活了吗?再说,让猪听上瘾食也不吃了咋办?猪都饿死了,咱过年时能吃上猪肉吗?啊,你给我说说,把你家娘儿仨卖了,能顶一头猪钱吗?”
  少年不说话,倒是他的猪们骚动起来,它们忍耐地用长鼻子拱拱这里,拱拱那里,眼看就要控制不住愤怒了。队长气喘吁吁地说完,对自己说话的力度十分满意,正要再斟酌几句严重的话,却见那领头的黑猪毛发倒竖着,气昂昂地朝他蹿过来,队长呆一呆,看事儿不好,忙撒腿就跑,到底在攒粪的壕弯前被黑猪追上了,进退无路。黑猪毫不客气,一嘴巴子就将他拱下去了。
  队长在壕湾里扎煞着手,朝少年鬼哭狼嚎地喊着:“日你爹的,这就是地主羔子养的猪!反啦,反啦,地主羔子养的猪,比人还反动啊!”
  猪们都拥到壕湾跟前来哼哼唧唧地看热闹,一个个十分兴奋。队长挣扎叫骂一番,渐渐体力不支,匆匆忙忙地朝少年喊着:“文乙家的二小子,你还站着干啥,喊人来救命啊,放下根槐木杆子拽我上去啊!”
  队长被村里的人捞上来时,浑身臭气烘烘,从他嘴巴里冒出来的味道,比整个壕弯的味道还难闻。他趴在队里的土炕上,对着一只猪食盆子哇哇地吐了三天,才总算将肚子里的肮脏污秽吐干净,一张脸因为倒控着都控肿了。邻居的寡妇嫂“嘭嘭”地捶着他的脊背,捶死驴似的。队长缓上起来,嗷地吼一声:“别捶了,回家捶你爹去!”就趴在寡妇嫂的大腿上,嘤嘤地哭了,声音尖细得像个老娘们,又像只饿了三天三夜的蚊子,村里人从来没想到队长会这样脆弱过,都暗暗地有些吃惊,只是不便说出来罢了。
  
  不用说,队长一缓过命来就崴了少年的差事,这下他这个地主羔子连放猪也放不成了。掉进壕沟的教训提醒了队长:其实还有比放猪更脏累的活儿——挖壕沟里的大粪。这孩子转过年去就虚岁十三了,算是大人了,得跟大人一样干活儿,一样挣工分了!他这样安排,合情合理,没人会说出一个“不”字,他这个队长,还是很讲仁义的。
  
  十一
  
  雁群哀哀南去了。在冬天到来之前,所有的植物似乎在一夜间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秋风,越刮越苍凉。野酸枣儿星星点点地红了,河岸的芦苇花飘飞如雪。少年站在草坡上,手握竹笛,白布褂蓝裤子,清雅文弱得仿佛随时会随风飘去。他眯着眼向着未知的远方,微启的唇间有太多欲吐未吐的话。
  少年还没有去干挖壕沟的差事,但是他仿佛闻到了那熏人的臭气,熏得圈棚里的牛马驴骡都打喷嚏。那些白猪黑猪更不用说。人人都认为猪脏,其实它们是最爱整洁的了,是人将它们安置在肮脏的环境里。所以它们只能将下巴支在地上,死闭着眼睛和嘴巴表示它们的抗议,人们看见了,又给它们安了个懒惰的恶名。
  少年感觉到处都是脏,脏,脏,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每一块石头每一只蚂蚁每一只蝴蝶……一切原本干干净净的东西,不知道为何突然变得这么脏,这么乌烟瘴气,这么臭——比队长嘴巴里散发出来的味道还要臭,还要腥,还要丑陋。他无法忍受这脏,这臭,这腥,这丑陋。他要到河边去洗一洗,唯有清澈的流动的水,能洗净世间泼洒在他身上的污秽;唯有清澈流动的水,能洗出他的干净和清白!他像渴了般地奔向丰盈漾荡的河边,先张开嘴巴喝了几口,洗一下肠胃,又将水撩到头上开始洗头,洗脚,洗身子。
  洗完了,他重又穿上飘着肥皂香味儿的白布褂,然后蹲8A3K32jOq8ypRh/fMydFhg==在河边洗刷他的黄球鞋,这时候,他腰间的竹笛突然滑落水中,被水流裹挟着越漂越远,竹笛的一头撞在一块突出的青石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尽管水掩饰了它声音的响亮,但在视竹笛如生命的少年听来,却已经如自己的头颅撞上了石头一般疼痛。他刚洗过的身体不由得抖了一下,然后他就毫不犹豫地跃入水中,如一只扑火的蛾,一颗溅落的星,一条归家的鱼……
  一只水鸟扑棱棱地惊飞而去,它看见一朵白莲绽开在水面上,追随着渐去渐远的竹笛,时跃时飞,尔后渐沉渐落,只留下一只颀长的手在水面上无助地划了几下,便惊心动魄地消失
  了……
  当少年被打捞上来时,斜阳染红了万顷芦花,躺在芦花之下的少年恬静安详,一如往常,脖子上女孩的抓痕已经被河水泡得泛白。人们在下游的石缝里,找到了那支竹笛,把它放到少年空空的手里,这下他抓住它,永远也不会失落,再也不会分开了。老天爷要一个人的命,是从来不用理由的,可怜从此后,这个潇洒少年只能枕着心爱的竹笛以黄土为家!
  少年走的那天,七爷爷也走了。他是在得知了少年离去的消息后走的,他穿戴整齐地横躺在炕上,头朝西,脚朝东,旱烟袋别在裤腰上,就像早就准备着要上路似的。孙女儿趴在他胸前,呜呜咽咽地告诉他少年的事儿,孙女儿的头发已经长得又黑又长。七爷爷轻如烟雾地叹息一声:“这个混账东西,他是穿着湿衣服来的,仍要穿着湿衣服去……他走了,是天把他叫走了。不,他是回去了,这个污浊人世,担不住他……”
  一滴清澈的眼泪,从七爷爷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来,滴到孙女儿的手心里,他蠕动嘴唇喃喃地自责着:“你这个糟老头子,还装模作样地躺在这里干啥哩,他走了,你,也该走了……”
  说完,他再次叹一口长气,脖子一伸打了一个嗝,就慢慢咽了气。
  七爷爷走了,他是因为回答不了孙女儿的问题而羞愧,还是因为预言不准无法再面见世人?或者,他是不忍看少年孤零零地走,要陪他一起归去?大家都说:七爷爷之所以活这么久,就是为了用苍老的翅膀护佑少年,否则,为何一个前脚走了,一个后脚就去?
  七爷爷走了,还能找谁去问一声:少年的离去,到底是天命、天灾还是人祸?还有谁能捂着愤懑的胸口,去问问天,问问地:为什么唯一一朵开在荒野的花,无人懂得珍惜,连苍天也难容它的灿烂;为什么不小心流落世间的美,要用毁灭才能证明它的珍贵?!
  这一小一老,一前一后地走了,一个腰里别着心爱的竹笛,一个腰里别着心爱的烟袋。人们不由得记起:七爷爷曾经在少年出生的雨夜里,吱吱地吸着旱烟,说:“驾着风雨来的孩子,若这世间能担得住,定能成个‘人物’,不信,你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那要是担不住呢,爷爷?”他的小孙女歪着刚剃得跟狗啃的似的萝卜头,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那是天的事儿啦!”七爷爷说着,往鞋底下搕搕烟袋,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声。
  走之前,他又是这样叹息一声……
  
  十二
  
  少年去了,时光也随着那条河的水,流去了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世俗的手,抓不住一现的流星。这片黄土曾以五千年的精血和灵气,孕育出那样一位孤独奇异的少年,却又在瞬间掠走了他,就像无声掠过草尖的清风,就像暗夜里一现的昙花,只留下关于美的传说、美的渴望、美的预言!
  随着一些人的离去,“文乙家的大冤家”已经渐渐被遗忘,但人们还是会经常地提起“文乙家的二冤家”,为他惋惜,却不知到底该惋惜什么?
  自从少年离去后,女孩就几乎再没说过一句话,她变得更加古怪自闭。她的眼睛,不再看任何人,甚至连斜睨一下也不屑了;她露天的鼻孔,不再发出“哼哼”的轻蔑声;她毒花般的小嘴巴,也不再说出刻薄的话。只有她的娘心里明白,有一个阴影始终伴随着她:她认为少年是因她而死的,少年躺在芦苇花下的时候,她看见了自己留在他脖子上的伤痕,不由捂住双耳,发出一声比一声更凄厉的尖叫。
  少年就是带着她赐予的满脖子的伤痕,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件事情女孩永不能忘。
  在每一个梦里,呜呜咽咽的笛声都如影相随,难绝难断,唤起女孩深重的罪恶感和无法追根溯源的渴望。少年的脸庞,在铜镜一样古老的月亮里向她微笑,整齐的牙齿,比大石榴的籽儿还洁白;那一支竹笛,横在他花瓣般的唇下,不用他吹奏,就会发出清丽婉转的声音,缠绕着月光和星光飞翔……正当她惊叹笛声的美妙时,却见他颀长的脖颈上,一道道伤痕新鲜如初,仿佛永远不会愈合……她泪如雨下,她向他伸出手,喊他,哭他,撒娇地喊着他的名字,祈求他快回来,祈求他原谅她,她甚至在梦里抓着自己的脖子撕扯,想以自己脖子上的伤痕,换取他的归来……醒来,泪水渗透了谷糠的枕头,手里抓着的,却是冰凉的月光!
  在炎凉浮沉中,女孩渐渐长大,像少年离去那般大时,女孩也失学了,不是因为成分问题(那时候已经不太在乎这些了),而是因为她的娘年纪大了,干不动地里的活儿了。女孩什么也没有说,收拾收拾书包就背着回了家。
  女孩这辈子肯定要像她的父母那样,做个农民无疑了。可是,她却像少年那样心比天高。她疯狂地迷恋上了唱歌,日夜难安,几近成痴。她边锄着地边唱歌,声音清脆悦耳,高亢入云,常让过路的人误认为是收音机。村里人说文乙家又出了个不务正业的孩子,文乙家净出这种怪孩子,只怕又是灾祸呀!
  女孩听到那些窃窃私语,面不改色地扛着锄头走过,好像根本没听见一样。
  为避免被人嘲笑,女孩常常一个人到村后废弃的地瓜井里练声。她去的时候一般都是在早晨,村后的林子里还弥漫着雾气,鸟儿在树叶间唱得正欢。她本来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青枝绿叶下和鸟儿一起唱的,可是她厌倦了村人的说三道四。不祥的话,没有谁是喜欢听的,尤其是她的娘——她已经变得有几分迟钝,受不住再三的打击了。好在林子里有这样一口井,可以将她的歌声埋葬在里面,不被上面的人听到。她踩着井壁两边的洞洞一步步走下去,站在比黑夜还黑的井洞里开了嗓。井深处温暖潮湿,如远古的洞穴,女孩撕云裂帛般的歌声四壁回响,挣扎战栗着向井壁外的蓝天飞翔。歌声如一根摇曳的丝线,维系着她井底之蛙的命运和对那个少年不能释怀的愧疚和思念。
  
  十七岁时,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女孩到大队屋前的水楼子挑水,听见槐树上架着的那个大喇叭在下通知:省歌舞团到县文化馆来招生了,符合条件的人可以拿着村里的介绍信到文化馆去报名考试。
  女孩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她把水桶一扔,水桶就像两颗脑袋骨碌碌在结冰的地上滚出好远。
  女孩跑到大队屋里去找村长写介绍信。队长——他现在已经是村长了,村长正和人吆吆喝喝地打扑克,耳朵上夹着一支皱巴巴的烟卷。听了她开介绍信的要求,村长的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他干净利落地说:“不开!”她追问他不开的理由,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理由!”转过头去就将手中的扑克一甩:“地主!”
  女孩屈辱地在乌烟瘴气的屋子里站了半天,终于绝望地转身离去。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听见村长骂骂咧咧的声音:“日你爹的,也不想想自己是谁?那歌舞团的大明星们都是干部子弟,省长县长的公子千金和亲戚,有你啥事儿?你想跳出农门逃避劳动,偏不让你去!小姐身子丫鬟命,你就老老实实在土坷垃驴粪蛋堆里打滚吧!”
  女孩在水楼子旁捡起水桶,摇摇晃晃地挑着一担水回家去,水泼洒了一路。
  女孩回到家,从箱子底下摸出一块蓝底白花的的确良布,里面包着那只丑根雕刻的小鹿。多少年了,它还是如初的模样,只是颜色有些发黄了。女孩将小鹿小心地放回箱底,就拿起花布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娘喊也喊不住。
  女孩找到村里唯一的一个老裁缝,请他今晚上用这块花布给她做好一件褂子,裁缝的表情像村长一样吃惊,他从老花镜底下望着她说:“你这孩子咋这般性急呢,啥急事还非得穿件新褂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眼神不济,晚上活儿做不好,再说又是裁,又是缝的,一夜哪能完成?”于是,女孩就请他将布裁好,她自己回去想办法,老裁缝眼花手抖,一不小心就将布裁错了,将衣服的前襟和后襟一块儿裁了,谁都知道衣服的前襟要挖得深,后襟要挖得浅,这下这块花布算是废了!
  夜里,女孩在十五度的灯泡下将那块花布摊在炕上,先剪了块废布将挖深了的后襟补上,又剪了一块大大的废布当作假领子,足以将后襟的补丁盖住。然后,她就就着灯光,用满是茧子的手缝起来,每个针脚都细细密密,一丝不苟。她专注的神情让人想起十年前那个在月光下雕刻小鹿的少年,只是少年的神情是神圣痴迷,而她的神情则多了些冷酷和决绝。
  第二天晨曦微明时,那件花褂子已经穿在了她身上,一串串白槐花在蓝底子上开得芬芳馥郁,比在大楼里买的还合身,完全看不出是手工缝的。她跟躺在炕上的娘说:她要去县文化馆考省歌舞团。
  她娘说:“村长不给你开介绍信,你去也是白费呀!”
  她倔强地说:“我就不信,难道我的好嗓子还不如村长的介绍信管用吗?”说着,就背着上学时用的书包往门外走去。
  她娘躺在土炕上,抹着眼泪连连骂着:“你这个倔闺女呀,你这个倔闺女呀!”
  几天后,满面憔悴的女孩从城里回来了,她来到少年放牧过的空旷的北坡,伏在少年坐过的草坡下痛哭:她是想用肉的嗓子,唱出少年笛声中所要诉说的一切啊!然而上天给人以登天的梦,却不给人以登天的梯子。她沾满泥巴的脚,依旧踏不进少年至死遥想的天堂!
  
  十三
  
  几年后,女孩的母亲也走了。村里人帮女孩埋葬了她,将她和丈夫葬在了一起,左边是她的“大冤家”,右边是她的“二冤家”,一家人在沙土下团聚了,却把女孩孤零零地撇在了世间。
  女孩在给母亲上完百日坟后,就背着包去了城里,包里最珍贵的东西,是那只根雕的小鹿。临行前,她跪在父母和“大冤家”“二冤家”的坟前磕了头,磕得血流在石板上,又渗入脚下细软的沙土,开出没有绿叶的凄艳花朵。
  此后,耳语般的笛声陪伴女孩,去经历那些常人无法想象的悲欢炎凉。她曾经生不如死,歌过、哭过、嬉笑怒骂过,却从未在任何时候向任何人低过头。凤凰涅槃般的苦痛之后,她已如笛声中宁折不弯的少年,只把那份野性、那份不可言说的哀愁统统收敛到骨子里去,平静的脸上不写半点沧桑。她虔诚地循着笛声前行,纵使离人群越来越远,纵使凡俗的幸福从指间漏尽,仍无怨无悔。
  女孩就像在梦里抚摸过那只竹笛,醒来,已人近中年,手上仍留有竹子的清凉滑润,而少年迎风挺立的身躯,早已萎缩成了一抔黄土。在无数不眠之夜里,她曾经一遍遍地想:在不会思索、缺少灵魂的年代里,他曾是一幅美得令人心碎的画;在粗糙混沌、没有航标的年代里,怎么竟会有那样一位飘逸出尘的少年呢?怎么会呢?!
  二十年后,女孩——不,女人回来了,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穿着花布褂去考歌舞团的女孩,不是那个躲到地瓜井里练声的女孩,更不是那个躺在石磨前打滚撒泼的女孩了,她脸上刁钻古怪的神情,已经被宠辱不惊的淡然所取代,她身上的服装简单而高贵,所以,连白发苍苍的村长也不认识她了。
  女人回村的时候,村长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站在街口,极其文雅地问这个城里女子:“请问这位女士,你,找谁呀?我从前是这个村里的村长,没有谁家的人不认识的。”
  村长不认识她,总算有人认出她了,他们纷纷围上来,将寂寞的村长撇在了身后。大家都关心地问文乙家的姑娘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在城里做啥工作?她只是笑笑,将手中的礼物分给众人,就独自往北坡走去。一位在城里读大学的小子指着她的背影说:“我在电视上见过她,她是个有名的作家,写了很多和竹笛有关的小说,报上登过,书店里也有卖呢!”
  女人来到少年曾经放牧过的北坡,脚步无主地四下里游荡,像风中无根的浮萍。北坡的荒草已经被规整的良田占据了,那条曾经带走少年的河,也已经干枯,只剩下萋萋的荒草,如谁的头发,上面兀立着几只寂寞的红蜻蜓,和无家可归的水鸟儿。
  女人四处寻找着,却没有找到那个少年曾经坐着吹笛的草坡,蘑菇一样漂浮的草坡,她疑惑自己丢失了根,丢失了方向。她哪里知道,岁月的风沙,早已经将那个草坡抹平了。但如泣如诉的笛声分明还荡漾在粼粼的波光里、婀娜的炊烟中,分明还缠绕在故乡的白杨林梢上,少年也分明还是少年,还坐在那个四季轮回的草坡上,如醉如痴地吹奏着竹笛……
  是的,她仿佛又真真切切地听到了笛声!时断时续的笛声自远处飘来,吹笛的少年坐在草坡上,阳光里,满坡大豆发出爆裂的声音,到处是蚂蚱的拍翅声。少年的脸庞,清秀优美得仿佛不属于这碌碌尘世,他的十指纤长,轻灵地在笛孔上逗点,眼睛眺望着遥远——谁也看不见的遥远,仿佛他能穿越田野、河流和树林,看到另外的世界。他的狭长上挑的眼睛在不经意的一瞥中,便泄露了对世俗的漠然甚至不屑。只有在吹笛时他才是专注生动的,连周围的景物也仿佛被带动得活了起来。
  女人仰望着那个别人看不见的草坡,一如当初少年遥望着别人看不见的天堂。不合时令开放的花,美得叫人心惊,却注定难逃夭折的命运。在一切成为往事之前,谁人能明白;在一切成为往事之后,又有谁能代你问一声:为什么?!
  女人从背包里掏出那只根雕的小鹿,小鹿清纯的眼睛里似乎也包含着泪水,令人不忍卒睹。女人用战栗的十指挖着土地坚硬的胸膛,挖着,一挖一道伤口,一挖一行血痕,终于,她挖出一个小坑,将小鹿深深地埋葬。
  两行热泪无声地滑落,女人向那个看不见的草坡跪下,用泣血的声音轻轻唤着:吹笛少年,我亲生的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