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艺坛友人录

2011-01-01 00:00:00沙凡
阳光 2011年4期


  题记:如果说煤文化是一尊高贵的乌金皇冠,矿山文艺表演便是这皇冠上一颗璀璨的珍珠。
  在一代又一代徐矿文艺人心血的浸润下,这颗珍珠闪烁着温润而迷人的光辉。现素描几位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徐矿文艺宣传队共事的亦师亦友的人,袒露其心灵世界,展示其艺术业绩,折射徐矿文艺舞台之精彩。
  
  曲坛酒星
  
  1980年2月5日上午,张学文像往日一样,打开矿收发室送来的一摞当天的报纸。当看《工人日报》第四版时,他的眼珠子瞪得快要掉下来:一篇题为《清心酒》的数来宝,占了三分之二版面,作者正是他的大名——张学文。“我的《清心酒》上《工人日报》了!”张学文激动得喊出声,办公室里的人都向他表示祝贺。他撒腿往矿商店跑,边跑边回头向大伙说:“我去买酒,中午我请客!”
  张学文是徐矿著名的业余文艺骨干,1956年参加工作来到青山泉煤矿,身高1.85米,皮肤黝黑,是个性格正直、豁达大度的煤矿黑大汉,老伙计们给他封了个“大黑鱼”的雅号。张学文有个毛病,说话结巴。尤其是着急的时候,那嘴皮子一个劲儿哆嗦,眼皮子一个劲儿挤巴,那字儿就是吐不出来,别人都替他急得慌。但只要说演出词,就不结巴了,是个相当不错的数来宝演员。
  他特别爱喝酒,酒量是“一瓶倒”,一天不喝,浑身不自在。尤其是搞曲艺创作时更离不开酒,只有被那种辣辣的液体灌得飘飘欲仙、晕晕乎乎之时,才能进入创作佳境,才思泉涌、下笔有神、妙语连珠。因此,他几十年来创作的优秀曲艺作品,都像美酒一样散发着浓烈醇香、耐人品味。其代表作《清心酒》不仅在《工人日报》发表,还与姜昆的《如此照相》、常宝华的《帽子工厂》、田连元的《贾科长买马》等经典作品一起,被编入《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1982)》。
  张学文虽说只是个普通工人,但他善于思考,看问题很有深度,再加嫉恶如仇、心直口快的性格,嬉笑怒骂皆文章,难免得罪人。在“文革”初期,他这个业余文艺骨干就被当作“资产阶级反动文艺黑线在矿山的代理人”而遭批斗。
  专案组问他:“你为什么要执行反动文艺黑线?”
  他说:“我除了长得黑,没说过黑话,没干过黑事,更没扯过什么黑线。”
  专案组的人哭笑不得,也拿他没辙,便把他从青山泉矿送到局机关,让局文艺宣传队批斗他。局宣传队的姑娘小伙子们平时都很尊重这位正直而有才华的黑大叔,都闷头不发言,批斗会开得七零八落。局宣传队负责人怕不好向上交代,再连累自己手下这帮子队员,便向张学文使个眼色,举起手高喊口号:“张学文要老实交代!”“交代问题才有出路!”
  这口号是喊给在隔壁办公的造反派头头听的。
  散会之后,局宣传队的同志说:“张师傅,站了半天了,快回矿休息吧。”他却来一句,“哪能?人家都说局机关食堂的烤饼好吃,好不容易专车接送来一回机关,我得买点儿去。”
  他还真跑去买了一厚沓子烤饼,一边上车,一边拧着头撕咬着,吃得真香。一边吃一边还向局宣传队的同志招手再见。
  1972年,张学文获平反,重新亮相青山泉矿文艺舞台。1975年5月被抽调到局宣传队,担任创作组副组长兼曲艺演员。1979年,他发现有些人一味追求产量,采取“借账”的办法弄虚作假,激起创作冲动,写出了数来宝《清心酒》。
  《清心酒》这个段子情节生动,构思精巧,语言朴实,包袱迭出,有浓郁的煤矿生活气息。故事情节是采煤班班长大老高带领全班闹高产,临下班时发现当班产量离高产指标还差一点,为了让全班同志拿到高产奖,大老高用两矿车矸子掺在原煤之中,算是完成任务。回到家中,他要喝两杯解解乏。妻子非常热情地为丈夫做了花生米、松花蛋等凉菜,拿出一瓶洋河大曲,给丈夫倒上。高班长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味怪怪的,全吐了,忙问妻子这是什么酒?原来,妻子是煤质检验员,已经知道高班长在煤中掺矸子的事儿。为了教育丈夫,特地在酒中掺了水拿给丈夫喝,丈夫嫌掺了水的酒不好喝,妻子因势利导说,既然掺了水的酒不好喝,同样的道理,那么掺了矸子的煤也不符合质量要求。一席话说得高班长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感谢妻子这杯掺了水的清心酒。
  张学文将数来宝《清心酒》搬上舞台,所到之处好评如潮,掌声如雷。每次演完矿上领导请,老伙计们请,崇拜者们请,那酒喝的是相当的痛快。除去上台演出,大多数时间都晕乎乎的。
  张学文的《清心酒》在《工人日报》发表不久,正好赶上国家文化部举行全国部分省、市、自治区职工业余曲艺调演。省、市有关部门都看中了《清心酒》。张学文本人也跃跃欲试,准备参赛。他想:有这么优秀的本子,再加上自己满不错的数来宝表演功底,拿个全国奖不成问题。不料想,市有关部门领导为了体现徐州地方特色,在没有征求张学文意见的情况下,便请徐州市另一位曲艺高手把《清心酒》的参赛形式由数来宝改编成徐州琴书。张学文听到此事,像一下掉进冰窖里——凉透了:一是他不会唱琴书,好不容易遇上一次参加全国调演的机会却要拱手让给别人;二是琴书的表演形式与数来宝有差别,由别人将《清心酒》改编为琴书,作品署名时张学文不再是这个节目的唯一作者。在“文人相轻”的文艺界,这两条要放在别人身上,肯定不愿意,弄不好还要打官司。张学文心里郁闷,对领导发了火。晚上回到家,一瓶酒两个菜,自斟自饮喝了三个多小时的闷酒,思绪随着在血液中涌动的酒精起伏跌宕,想了许多许多。第二天,他对市里有关部门领导说:“只要能促进徐州市曲艺事业的发展,谁改谁演都行。”张学文开阔的胸襟,把正处在尴尬状态的领导感动得紧紧握住他的手连说“谢谢!谢谢!”
  徐州琴书《清心酒》在全国曲艺调演中一炮打响,获得了一等奖,并被选中进入中南海向中央领导作汇报演出。报纸上发消息,广播里播通讯,张学文名气大升。他趁着这股子“酒”劲,一发而不可收,先后创作并发表了《书记挨罚》《春姑娘巧难拧头筋》《新书记上任》《刘老汉打胎》《牵驴》《换锁》《特派迎亲员》等一批优秀曲艺作品,获奖证书一大堆。应邀去省城介绍创作体会,被提为矿工会副主席,又被选为区政协常委,风光得很。直到退休之后还有一股子“自奋蹄”的劲头,创作表演的数来宝《徐州大地谱新篇》,在徐州市“夕阳红”文艺会演中获得演出一等奖、创作一等奖。不用说,又是欢天喜地喝个痛快。
  2007年,在徐矿文艺舞台上活跃了40多年的张学文不幸病逝。其原因是患了糖尿病仍然酷爱杯中物,引起并发症。人们祈祷这位曲坛酒星品着他那醇香的《清心酒》,一路走好。
  
  乐队指挥
  
  1973年夏天的一个上午。徐州矿务局宣传队全体人员在排练场集合开会。
  队领导陪着一位近40岁的同志走了进来。只见他有一米八几的个子,乌黑的头发梳得光光亮亮,两道眉毛像女性那样秀丽,大眼睛、双眼皮,但眸子里透出的是冷漠和矜持,整个面部表情充满着一种傲慢的贵族气质。
  队领导向大家介绍:“这位是新来的吴澎老师,他是咱们徐州人,解放前参军入伍在福州军区从事文艺工作,进入中央音乐学院声乐系和作曲指挥系深造毕业后,分配到辽宁省歌舞剧院任指挥。最近调回徐州老家来工作。现任局党委宣传组干事,协助管理局宣传队,重点任务是担任乐队指挥。”
  大家见队里来了个“权威人士”,都热烈鼓掌表示欢迎。
  吴澎站起来向大家点头致意,眼中闪烁出一丝笑意。敏感的人能从那笑意中,领略到一种与年龄不太相称的迷人的可爱。
  吴澎过去在专业文艺团体指挥的是大型交响管弦乐队,现在来到徐州矿务局指挥的是只有二十几个人的小乐队,就像从正规野战军一下子转到地方游击队。但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失落,十分淡定,颇有几分君临天下的威风,令乐队队员们敬畏。
  
  当时,徐州矿务局宣传队乐队和其他业余宣传队一样,所有乐器演奏都是“大锅烀”。吴澎下决心要改掉这种落后的演奏方式,对乐队做了十分必要而又令人痛苦的“手术”。
  吴澎的第一刀,是要求乐队废弃简谱改用五线谱。“下里巴人”惯了的乐队,用了几十年的简谱,除去李世博等几位小提琴手外识五线谱,其他人都傻眼了。吴澎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谁不用五线谱,谁可以不参加排练。”乐队队员们不敢怠慢,都忙着找来尺子和白纸,又把好好儿的钢笔笔尖向外折弯,白天黑夜地画五线谱,抄五线谱,读五线谱。一个个弄得满手乌黑、脑袋发涨。在吴澎的压力之下,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可能。没用一个月,乐队谱架上再也见不着简谱了,全是规范的五线谱。
  吴澎的第二刀,是要求乐队必须按照总谱演奏。过去乐队按照旋律“大锅烀”又省事又来得快,这猛一改,乐队对他的配器处理很不适应,各个声部不是进早了,就是出晚了,有时一慌连音符也找不到。可吴澎沉得住气,不行就重来,一遍一遍,不厌其烦。乐队唢呐演奏员老李演奏技巧没说的,可连简谱也不识。过去“大锅烀”时,别人照谱练,他凭借很高的天分坐那儿听,只要听两遍,摸起唢呐就吹,把旋律、音准、节奏、情绪都顺得八九不离十。可一配器,不按旋律演奏,半天一下,半天一下,他可抓瞎了,急得汗水哗哗往下流。吴澎对这样的老艺人也没放过,一遍又一遍,硬生生地逼着乐队改掉了过去“大锅烀”的习惯。
  吴澎的第三刀,是对乐队进行严格训练。平日排练时,吴澎拿把椅子往乐队前一坐,手里举着指挥棒,面部没有任何表情。他越没表情,乐队队员心里越没底,紧张得面面相觑。有一次,乐队排练小京剧《风雪昆仑山》,其中有段小号演奏的《解放军进行曲》主旋律235535312-,小号演奏员汪跃南一吹完,吴澎用指挥棒敲着谱架:“停!小汪,您吹错了,请重来一遍。”汪跃南连续重吹三遍,吴澎都说他吹错了。汪跃南一头雾水,也不知道错在哪里。乐队同志也纳闷,汪跃南是当时全局最优秀的小号手,这么熟悉的旋律不应该老是吹错。吴澎说:“其他同志先休息一会儿,小汪您自个儿到外面练去,什么时候吹对了什么时候再进来。”汪跃南乖乖地提着号,拿着谱出去练了。过一会儿,汪跃南进来了。一吹,吴澎高声说:“怎么还是错的!”汪跃南这时候实在忍不住了,站起来说:“吴老师,,我是按谱吹的,确实没吹错。”吴澎走到汪跃南身边看了看他的乐谱,一脸苦笑。原来汪跃南对五线谱不太熟练,在抄总谱时把235535312-,抄成235535321-了。吴澎越说他错,他越紧张,只顾得两眼盯着谱子吹,就没想到谱子出错,怎么吹都和吴澎的总谱对不上。
  严师出高徒。由小提琴、大提琴、单簧管、圆号、小号、长笛、手风琴等西洋乐器和扬琴、琵琶、唢呐等民族乐器混为一体的徐矿乐队,经过吴澎的严格训练,有了长足的进步。1975年,徐矿宣传队参加江苏省职工文艺汇演,乐队的演奏具有正规的专业水平,具有丰富的音乐表现力,艺术效果轰动了省城文艺界,人们根本不相信是来自企业的乐手。此时,乐手们也自豪得把头扬得高高的,把平日对吴澎那种几乎是不近人情的严格训练所产生抱怨,都抛到脑后窝去了。
  局宣传队解散之后,吴澎便被调到徐州市专业文艺团体去工作。
  有些人对吴澎颇有微词,其原因主要有两方面,一是吴澎作为一个艺术家,智商和情商有时会发生不太对称的现象,孤傲清高,追求自我,不太重视人际关系的处理;二是有些人嫉妒他的才华。人在做,天在看,吴澎在徐矿工作期间,对徐矿音乐事业发展所作出的里程碑式的重大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如果不承认这些,那就不是唯物主义者。
  
  首席小提琴
  
  李世博,1954年出生,1970年作为文艺尖子生,直接从徐州市第五中学招进徐州矿务局文艺宣传队。那年刚16岁的他身材适中,长得很漂亮,唇红齿白,两只大眼睛透出一股子单纯和热情,就连眼睫毛也像女孩子一样翘翘的,自来卷的头发乌黑油亮,一看就是个搞艺术的。要不是一张嘴说的是徐州话,都以为他是个南方小伙子。
  世博凭借精湛的小提琴演奏技艺,从1970年到1979年,连续两届担任徐州矿务局文艺宣传队的首席小提琴。矿务局宣传队有一把意大利产深褐色花纹的小提琴,制作质量和音色都堪称一流,是解放初期第一届局宣传队花了2000多元从香港买来的。2000多元钱现在也许不算什么,但在刚解放时可算是巨资了。领导把这把琴交给李世博使用。李世博抱着这把名贵的意大利琴,兴奋得就像好骑手得到千里马。
  尽管他的音乐天赋极高,但练起琴来还是罕见的投入。
  有一个星期天,世博家里蒸馒头,世博妈妈把揉好的馒头剂子摆放在桌上醒着,自己出去买菜,准备等一会儿回来就下锅蒸,叫正在练琴的世博看着点儿,世博点头答应。没过一会儿,不知哪来的一只大公鸡,跳到桌子上,大口大口地吞食着馒头剂子,嘴叼爪子踩把满桌的馒头剂子弄得稀烂稀脏。这一切就发生在李世博眼前,可他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仍歪着头拉他的琴,似乎是在为大公鸡的“暴行”伴奏。恰巧这时,局宣传队的舞蹈演员李治良上世博家里去玩儿,进门之后一见此状,立刻扯着嗓门大声撵鸡。李世博这才如梦初醒,跳着双脚,扬着琴弓,跟在李治良后面追鸡、骂鸡。
  当时处于极左时期,除了几首红色经典歌曲改编的曲子外,没有公开发行的小提琴练习曲。李世博设法找来社会上私下流传的德国小提琴演奏家、教育家开塞编写的小提琴练习曲,厚厚一沓子连夜赶抄。练习时又怕别人听见,天不亮就找一个很僻静的角落拉了起来。那时候刚参加工作,买不起手表,琴声一响他又痴迷得忘记时间,一直到其他宣传队员吃完早饭进排练场时,他才大呼小叫地抱着琴、拽着谱架往食堂跑,没少因迟到而被批评。就这样,天赋加痴迷,李世博由初级《开塞》到据称是小提琴圣经的《克莱采尔》,运弓、把位、指法、音准,揉弦等小提琴演奏技巧进入到一个很高的层面,在当时徐州市业余文艺界小提琴手中,是绝对的老大。
  当时罗马尼亚与中国的关系很铁。因此李世博上台演奏的曲目中有罗马尼亚著名作曲家旦尼库的作品《云雀》。当他运用小提琴上下滑指的颤音技巧,以极为明快欢腾的旋律,表现了山林中云雀争鸣、阳光明丽、风景如画的一幕时,似乎心灵也受到一次洗礼。李世博私下说,他演奏《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毛主席》《新疆之春》、样板戏《海港》中的《喜读公报》等曲目,都不如演奏《云雀》过瘾。在当时极左路线横行的情况下,这样的话只能是私下说说,要让一些政治小人听到,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李世博在乐队里不但是小提琴首席,二胡、京胡、板胡都是头把。演《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他的京胡是西皮流水、二黄导板,从头到尾原汁原味;演小豫剧或豫剧清唱,他的板胡又是保韵托腔,十分地道,发挥着他人无法替代的重要作用。
  按理说,像李世博这样的首席在乐队中应当有很高的地位,可队里仍安排他参加装台。他没有丝毫的清高和傲慢,热情地参与其中。下矿演出从来没有坐过大巴,都是坐在装满道具灯光的大卡车上。每到一个演出场地,他负责安装舞台侧光。不管剧场条件好坏,世博拴着保险绳,攀梁越栋,爬上爬下,满头大汗。可以说,天底下很难找到这样不珍惜或者说是无法珍惜手指的小提琴手。
  李世博的单纯和可爱不仅表现在工作上,在生活中也是亮点不少。他最钟爱三样东西:小提琴、自行车、皮鞋。他的琴从来不叫别人碰,尤其在演出之前定好弦之后,谁要摸一摸,他就和谁翻脸。他买了一辆28凤凰自行车,平时舍不得骑,一有空就蹲下来擦,擦得锃明瓦亮,能照见人影。找他借饭票可以,借车子没门儿。李世博对皮鞋也特讲究,有人与他开玩笑:“李世博是头可断血可流,不能皮鞋没有油。”有一天,天刚下过大雨,地上有积水,李世博心疼他的车子和皮鞋,居然卷着裤腿光着脚,把两只皮鞋挂在脖子上,把自行车扛在肩膀上,着水来上班。
  
  李世博才华横溢,纯朴可爱,但其人生却十分坎坷。1973年宣传队解散时,没有人想起他曾经作出的突出贡献,让他这样一个优秀的小提琴手去张小楼矿当了两年的井下机电工。1975年矿务局宣传队再次成立,李世博再次入队担任首席。1976年3月,南京艺术学院来徐州招生,考试时李世博演奏的小提琴一曲未了,主考老师们便用眼神互相交流,“这是个人才,拍板录取。”南艺是李世博梦寐以求的神圣的艺术殿堂,今日终于美梦成真,下井工人马上要成为艺术院校的大学生,兴奋得见谁都呵呵呵地傻笑。可矿务局宣传队领导因顾眼前利益就是不放。李世博从头凉到脚,恼得见谁都想咬一口。学院那边都开学几个月了,还在派老师三番五次地与矿务局交涉,请求为李世博开绿灯。宣传队领导对学院说,李世博确实是个人才,贡献也很大,但我们正用得着他,再说我们企业照样可以培养他。胳膊扭不过大腿,李世博的大学梦烟消云散,含恨作罢。到了1978年5月,局宣传队再次解散。在这关键的时候,却没有人站出来说“李世博是个人才,贡献很大,企业要培养他”这样的话了,再次让他回到张小楼矿下井。李世博一气之下,于1980年离开矿山,调入徐州市外贸局一家公司工作。一开始还不错,以考察项目为由,到罗马尼亚、南斯拉夫、保加利亚等东欧国家转了一圈子。但好景不长,公司倒闭,他的工作也没了着落。为求生计,抱着小提琴去夜总会伴奏。
  几十年过去了,徐矿集团再也没有出现一个水平超过李世博的小提琴手。这个优秀的艺术人才流失得太可惜了。
  
  钢钎琴师
  
  俗话说,“一招鲜,吃遍天”。
  大黄山矿工会副主席赵其桂的钢钎独奏确实是“一招鲜”。虽说没有吃遍天下,却把江苏省煤炭系统“吃”得差不多。
  赵其桂是淮安人,身材不高,脸庞比较瘦削,走起路来有些外八字,很精神。1960年入矿后锣鼓快板数来宝、相声快书群口词、二胡笛子加扬琴,样样都摆弄得差不多。矿领导觉得这是个搞群众文艺工作的人才,便把他调到矿工会当了宣传干事。
  1984年的一天,他在徐州展览馆看到一幅部队战士敲击装着不同数量水的酒瓶子演奏乐曲的照片。煤矿到处都是酒瓶,他想模仿做一个。后来又一想,这玻璃酒瓶是易碎品,到哪儿演出不方便,还要临时往里加水,多一点儿少一点儿音高就不准了,麻烦。算了吧。当他走出展览馆时,无意之中用手拨拉一下围墙上的铁艺栅栏,没想到那铁艺栅栏竟发出“砰、砰、砰”不同的音高。他心有里一亮,“我可以用金属材料做一个打击乐器”!用什么金属材料呢?赵其桂曾在掘进工区干过,想到井下到处都是废钢钎头,便萌发了制作钢钎琴的念头。
  回到矿上,他找来一大堆长短不一的废钢钎,一根一根地敲击,按照校音器,记下音高。再像抱孩子一样把这些钢钎抱到机电科机修车间,掏出现买的大红旗香烟,请车工师傅帮助加工。车工师傅叼上“大红旗”,爽快地说:“好,小菜一碟。”便把钢钎装到卡头上加工起来。没想到刚车了一点,赵其桂就忙喊“停!”把钢钎从车床上卸下来,用铁棍敲击,听着发出的音与校音器校对,再上车床上车,反复如此,得上上下下好几次才能加工好一根音高绝对精准的钢钎。车工师傅心想:“上了小赵的当了,这活儿复杂了。”赵其桂见车工师傅脸上的表情晴转多云,马上赔笑脸,拿出“大红旗”往师傅嘴里塞,还点上火。拳不打笑脸,事先又答应过人家,车工师傅只好由着赵其桂指挥,干得满头大汗。赵其桂也不好意思,干脆将大红旗香烟整包地塞进车工师傅口袋里。
  一直干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加工出了17根符合特定音高要求的钢钎。
  赵其桂又到机电科铆焊车间,请师傅们按他自己设计的图纸做了一个琴架,那形状与西洋乐器竖琴差不多,很雅致。为了感谢机电科师傅们的支持,赵其桂利用工会宣传干事负责发放俱乐部电影票的权力,多给了机电科10张。
  赵其桂将17根加工好的钢钎按照规定的序列悬吊在琴架上,这17根钢钎音域从小字C组——小字3组E3,用两根金属棒敲击能发出清澈、明亮、悦耳的乐声,既能演奏旋律又能演奏和声,既能独奏又能伴奏,演奏效果既有我国古代青铜编钟的风韵,又有西洋欧氏排钟的特色。
  为了检验钢钎琴的舞台演奏效果,赵其桂趁一次矿上举行文艺晚会的机会,请两个小伙儿帮忙将钢钎琴抬上舞台。看戏的矿工笑开了:“真好玩儿,这钢钎还能上台?”赵其桂心想,你们等着瞧吧。为了增加舞台演出效果,他将敲击钢钎的两根小铁棍镀一层铬,铮明瓦亮,还缀上两块红绸布。乐队一起,他双手一扬,来了一首《红星照我去战斗》,那清脆悦耳的金属音组成的乐曲,一下子就把台下的矿工们镇住了!演奏结束,台下的掌声伴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的叫好声,赵其桂当时心里那个高兴啊!
  打那以后,这台用煤矿废旧材料制作的钢钎琴,走进了神圣的音乐殿堂。在江苏省“煤城之春”文艺会演中,他的演奏产生轰动,获得表演一等奖和创作奖。徐州矿务局只要有重大演出任务,赵其桂的“钢钎独奏”是绝对少不了的保留节目。
  1991年6月24日,为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70周年,江苏省总工会、江苏省省直机关工委联合邀请徐州矿务局职工演出团赴南京演出。赵其桂奉调加盟。
  演出在南京傅厚岗省直机关礼堂举行。副省长戴顺智等领导以及省直机关1500多名干部出席观看。当节目主持人说:“请大家欣赏‘钢钎独奏’,演奏者赵其桂。”台下的观众十分好奇、议论纷纷,不知钢钎琴为何物。
  只见赵其桂潇洒地走到琴前站定。他双手一扬,敲击出人们十分熟悉的《红星照我去战斗》的优美旋律,钢钎发出那种金属特有的清亮悦耳的音色,台下观众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赵其桂欢快的演奏使旋律组合出一幅生动形象的音画:那满山遍野的映山红,威武雄壮的红军队伍,潘冬子的笑脸……特别是最后的华彩段落,赵其桂手中的红绸如同两团火焰上下飞舞,用单击、双击、轮击、刮奏各种技巧,把钢钎琴的性能和特色展示得淋漓尽致。观众的掌声“迫使”赵其桂又返场加奏一段富有江南水乡风味的《杨柳青》,观众更是十分动情地热烈鼓掌。戴顺智副省长说,这个节目不仅有艺术魅力,而且很有思想深度,体现出徐州矿工具有了不起的文艺智慧。
  现在,赵其桂已退休。他说,几十年的矿山生活给他留下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钢钎独奏是其中一个最大的亮点。
  
  舞台美术师
  
  1971年的一天上午,徐州矿务局机关小礼堂。舞台上,编剧、导演们正在指导演员排练。
  舞台下,有一个年轻人正在画《智取威虎山》布景,有个老头儿坐在旁边看他画。俩人不时还搭讪几句。老头儿看着看着便随口便哼起了“拉魂腔”柳琴戏。哼着哼着,只听“扑通”一声,那位画布景的年轻人突然翻倒在地,浑身抽搐,直翻白眼珠子,嘴里直吐白沫。老头儿吓得大叫:“来人啊!出事儿了!”舞台上的编导和演员全跑过来,有的掐人中,有的要喊救护车,忙成一团……就在大家惊慌失措的时候,那年轻人突然擦擦嘴,揉揉眼,跟没事儿人一样站了起来,反过来问大家:“这是怎么了,这么多人围着我干嘛?”大伙儿七嘴八舌描绘他刚才的样子。他一本正经地说:“噢,是这么回事,我正在画布景呢,队长在我旁边唱柳琴拉魂腔,一下子把我的魂儿拉走了,我啥也不知道了,这会儿队长不唱了,我的魂儿又回来了。”他话音儿还没落,那老头儿气得扑上去要捶他:“装得真像,吓死我了,我揍你个舅子羔子!”大家这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有人把眼泪都笑出来了,都说这玩笑开大了。
  这个年轻人是徐州矿务局宣传处干事、局宣传队美术师马奉信。那个老头儿,是徐州矿务局宣传队队长吴景仁。
  
  马奉信1942年生于铜山郑集,自幼酷爱民间艺术,什么琴书呀,渔鼓呀,坠子呀,他都喜爱。只要有场,他总是钻进人群里聚精会神地看,看得十分投入,有时独自憨笑,有时独自泪下。上学后又喜欢上了美术,后考进了南京师大美术系,师从傅抱石等诸位教授。1963年大学毕业后作为高材生留校。1971年调到徐州矿务局宣传处工作。当时正赶上局宣传队演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领导便安排他负责画布景,成为宣传队的专职美术师。《智取威虎山》演完了画《奇袭白虎团》;局里画完了下基层厂矿宣传队画《沙家浜》《红灯记》……在徐州煤矿度过30岁到40岁这段人生的黄金年华。
  徐州矿务局宣传队男男女女都很喜欢马奉信,因为他风趣幽默、多才多艺,唱歌、相声样样拿得起来,特别是他模仿各地方言的能力令人叫绝。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笑声一片。他想看戏,但没有票,就模仿军代表的声音打电话,把俱乐部主任忙得一头汗,亲自把票送到他手中……他经常随局宣传队下矿演出,有时回机关时已是深夜,途经附近农村吴庄时,他便学公鸡叫,引得全吴庄的公鸡一起比嗓子。连续几天,弄得吴庄家家户户都忙着杀鸡,说这鸡老是三更半夜地叫,闹鬼了……他的这些轶闻趣事,至今人们还津津乐道。
  别看马奉信的外表是嬉笑怒骂、幽默可乐,内心有时却是十分沉重甚至是愤嫉的。在极左思潮的影响下,他这个满腹经纶的“臭老九”,不得不压制自己对社会、对生活的真实感受,想方设法地与人们“套近乎”,在哈哈一笑中“打成一片”,防止或减少别人对自己杰出的艺术成就产生嫉妒而“自污”,让那些自以为超凡脱俗而实际上心胸狭窄的人得到一丝阴暗的满足,以求得自己政治上的安宁,减少自己在人际关系上的麻烦。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马奉信的幽默是一张靠超人的才华编织而成的自我保护的“伪装网”,凭此左躲右闪,逢凶化吉,带有无奈和悲怆的色彩,有东方朔之遗风。
  马奉信1981年离开徐州煤矿,调到市国画院,成为徐州市唯一的既是中国书协会员又是中国美协会员的两栖专家。曾出访过日本、德国、意大利、荷兰、比利时等国家,在奥地利、澳大利亚、法国和日本举办过个人书画展,后担任江苏省政协委员、徐州市国画院院长、徐州市文化局副局长等职务。正如徐州煤矿没有忘记他一样,他也没有忘记徐州矿工,在春节期间下到矿厂为矿工们写春联,其乐融融。
  时下,社会发展的速度令人瞠目,欲海横流,泥沙俱下,马奉信对此有一种内心的隐忧。因而将自己的审美视角由现实主义转向历史和宗教,潜心研究佛道文化,想从中寻求一种平衡和解脱,用苍厚、洒脱的笔墨将笑和尚袒胸凸腹、喜眉乐眼、笑口常开的形象描绘得栩栩如生,真有“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的韵味。再看马奉信笔下的醉罗汉,胸无俗虑,豪放坦荡,或对月举觞而怡然自得,或醉眼迷离而意不在酒。能在当今现实生活中起到强调淡泊物质生活,强调自我人格精神的修养,清心寡欲以及戒偷盗、戒邪淫、戒妄语,促进社会安定和人际关系和谐的积极作用。
  
  舞台灯光师
  
  王广金是韩桥矿的一名钣金工,忠厚老实,干活肯吃苦不惜力,大锤抡得呼呼生风。因为二胡拉得不错,1967年被调到局宣传队乐队当演奏员,人缘很好,宣传队老的小的都尊称他为“老广金”。
  老广金体态很胖,肤色偏黑,大大的肉鼻子,小小的眼睛,干活儿出汗多了便敞着怀,那黑黑的大肚皮油汪汪的,要是演猪八戒根本不需要假肚子道具。但一头自来卷的头发耷在脑门上,又平添几分艺术气质。年轻时,人家给他介绍一个对象,叫他上门接受准岳母的考察。他去了之后,紧张得一头汗。准岳母很热情地说:“来来来,快坐下,先抽支烟。”王广金手摆得像荷叶一样:“不会,不会。”准岳母又端来一杯茶:“不吸烟那就喝杯茶。”他还是摆着手说:“不会,不会。”弄得准岳母哭笑不得:“这小伙子也太老实了。”
  到局宣传队除去参加伴奏外,凡需出力吃苦的剧务工作他样样都跑在前,领导便让他兼管灯光。那时的舞台灯光很简单,扯上线在台口接上两盏碘钨灯就行了。1971年,局宣传队要演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灯光比过去数量多了,要求也复杂了,领导委以重任,让他担任专职灯光师。
  当时,局宣传队下矿演出都是自带灯光,灯箱要装一卡车。老广金是宣传队的老同志,按理应该享受坐大客车的待遇。可是装台的同志必须提前半天先走,到矿上把灯光装好,大队人马来到就能演出。老广金是装台的总指挥,他不去这台没法装。所以他每次都和沙凡等小青年一起,冬天是棉猴大衣一裹,夏天是草帽一戴,爬上卡车就走。装台到最后对光阶段,前排灯、二排灯、侧灯、天幕灯、追光灯等各组人员各就各位,听从老广金指挥调整每盏灯的光圈大小、照射区域。老广金一个人站在舞台中央,吆三喝四:“大、大、好!左,左,过了,右,哎,好!”威风得像个司令。
  演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常常要瞬间全场切光,老广金自己做了个降压器,将上面的旋钮一转,全场一下子就切光了,再转回去,又全部开启,而且速度也可以自由控制,还不会烧保险丝。与现在高科技的舞美设备相比,老广金的那些宝贝设备早已是作古的“文物”了。但是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老广金能做到这些,确实是时尚的、超前的,他为此而得意。
  得意之时就是走麦城之日。
  有一次,《智取威虎山》演到“献图”那场戏时,剧中有个杨子荣一枪打灭威虎厅两盏油灯的情节。这边杨子荣枪一抬,那边舞台工作人员一要放枪响效果,二是要拉电闸,把吊在舞台中央做成油灯状的电灯关掉其中两盏。这一天,老广金的助手小彭不小心将电线连接错了。枪响之后,怎么拉闸那油灯也不灭。台下观众起哄。台上座山雕、杨子荣都没辙了,这戏没法往下接了!还是扮演座山雕的导演王明章脑子来得快,大叫一声“哈哈哈,再来一枪!你能全打灭吗”?老广金听懂了导演的意思,杨子荣抬手又是一枪,老广金把总闸一拉,全场切光,随即再开启灯光,算是杨子荣把油灯全打灭了,圆了场,戏才接着往下演。
  在当时,这是随意篡改样板戏、损毁英雄人物高大形象的严重政治事故。这还了得,要细查深究。可第二天早上开会怎么也找不到小彭了,原来他吓得天不亮就卷铺盖坐车跑回矿上去了。弄得老广金一人受过,作了深刻的检查,接受了大家的“帮助”,才算过关。
  局宣传队演出《奇袭白虎团》时,演员不够用,叫老广金扮演一个美国巡逻兵,他很乐意客串一把。可他那肥胖的肚子挺老远,每次换美军服装时,都为扣上裤扣弄一头汗。他一上场观众就笑,“这胖美国兵还真像”。戏中,他与扮成美军的严伟才穿插小分队相遇,挎着卡宾枪的老广金此时有一句台词:“哈罗!”算是与穿插小分队打了个招呼然后擦肩而过下场。就“哈罗”这一句台词,成为老广金调侃的资本。他对其他群众演员说:“不管多少,咱算是有台词的演员,比你们这些哑巴龙套强多了。”
  老广金工作敬业令人感动,但不修边幅的毛病也让人哭笑不得。吃饭还保留着在井下的习惯动作:饭前用胳肢窝擦筷子,饭后用衣领擦嘴。那个时代,军大衣是文艺战士的标志,可老广金穿的那件军大衣,五个扣子掉两个,总是油光光的。有一次,局宣传队去淮北矿务局演出,淮北局十分热情,干部职工夹道欢迎。领导一见这阵势,立即叫局宣传队全体同志下车排队步行过去接受人家的欢迎。领导见老广金也忙着往车下挤,又喊了一句:“老广金,你就别下了。”大伙儿明白其意,怕老广金的形象有碍观瞻,一阵哄笑。领导又忙补了一句:“你在车上看着乐器。”老广金心知肚明,憨厚地笑着说:“好,好,我不下了,乐器都交给我了。”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1973年5月,局宣传队宣布解散。老广金留在局会堂担任电工,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可惜,后来患癌症医治无效不幸去世。几十年过去了,大家仍十分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