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去世的时候四十八岁,那年我十六岁。
我跟爸爸的感情很深,不仅拥有最浓烈的亲情,更有一份难得的心意相通,所以,父亲的早逝,对于我是一份永难弥补的伤痛和缺憾。
上大学的时候,读到梅特林克的剧本《青鸟》,那里头描述了一个地方,叫作“思念之土”,所有逝去的人就住在那里,那个地方要什么有什么,要多美有多美,但那里的人们平常一直都在沉睡,只有当他们的亲人想念他们的时候,他们才会从沉睡中醒来,享受那里的一切。
我太爱这个故事了,我太愿意相信这个故事了!
我相信逝者离我们最远,也离我们最近,只要你想念他,他会无所不在。无论何时何地,你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用心跟冥冥中的亲人讲话;你只要闭上眼睛,他就会在你身边。
我父亲的骨灰后来葬在了老家,跟同样最爱我的爷爷葬在了一起。将近三十年了,我能到坟前祭奠的时候很少。所以每年的清明节,我心里都会非常不平静。虽然我仍会在心里跟父亲说话,但总觉得这样不够。总想在父亲的照片前燃上三炷香,把“爸爸”二字叫出声来……然而,先生又最闻不得线香的味道,我的这个菲薄的愿望看似简单却真的很难实现。
我总希望这个心灵需求能够非常自然、非常顺理成章地完成,而不想特别刻意和牵强。
女儿近近出生后,我经常会在充满爱意望着她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想:如果爷爷和爸爸活着,看到这个小家伙,得有多么爱她!而她,甚至不知道这两位亲人、包括她早逝的爷爷等亲人的存在。
在近近三岁左右的时候,我拿着照片告诉她,哪个是爷爷,哪个是姥爷,哪个是老太爷,她接下来就问:他们都在哪儿呢?我告诉她他们都已经去世了,住在天堂。然而几天之后,她从外面一回来就问我:妈妈说的在天堂的人是不是死了?人为什么会死?死了是不是就再也活不了了。无论我的话有多么美丽,都无法否定她的提问,结果,这引起了她对死亡的探究和恐惧,有好几个月,她会玩得好好的突然跑过来搂着我说:妈妈,我不要长大,我不要妈妈老,我不要妈妈死,之后会大哭。我只好抱着她向她保证:妈妈是仙女变的,永远不会老,永远也不会死。
二○○八年,近近还在上幼儿园小班,国内恢复清明节假期。这真是桩令我从心里万分赞成的事,这是中国人的传统,人是不可以数典忘祖的!
清明前一天,近近从幼儿园回来告诉我:老师说了,明天是清明节,是要怀念故去的亲人的。
我嘴上心里都连声说:老师说得太对了!老师说得太好了!我想,这是个好机会。我跟女儿说:明天我们一起过清明节。
近近睡着以后,我翻出影集,找出了我所有逝去亲人的照片:爷爷的、奶奶的(那张照片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回家照着,爷爷奶奶并排坐着,我蹲在他们膝前。真是承欢膝下啊)、爸爸的、姥姥的、姥爷的、还有先生的奶奶(最宠爱他的人)、先生的父亲的。
我几次拿起剪刀又放下,不舍得毁坏任何一张珍贵的照片,夜半三更的,我也没有可能去找照相馆,而明天这个清明节我又不想再一次放过……终于想出办法了,我拿出数码相机,微距翻拍了照片,又输入电脑,彩色打印,然后修剪粘贴,我用一张A4纸,做成了一份热热闹闹的多人“牌位”。
第二天一早,我用清水冲净阳台、擦干净阳台上的小圆桌,用一只绿色的塑料文件夹撑起那张A4纸把近近平常玩的一盒各色豆子倒进冬天养水仙的花盆里,然后拿了块毛线织的小地毯放在桌前,拿出表弟从印度带回来的香,备好打火机,然后,我把近近带到阳台上。
我对近近说:近近,现在我们来过清明节。怎么过呢?一会儿,妈妈会点燃六炷香,你拿三炷,妈妈拿三炷,然后妈妈让你喊什么你就喊什么,再然后呢,你就向这些长辈们做自我介绍。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你呢,可他们一定都非常爱你。
近近好像都能理解似的使劲点点头。
来,现在近近和妈妈一起跪下。
近近安安静静地跟我并排跪在了地毯上。
看我用打火机点香,近近问:妈妈,为什么要燃这个呢?
我告诉她:这是香,你看到这些烟一直都会往天上飘,它可以把我们的话带给住在天堂的老祖宗们。
然后,我和近近各执三炷清香,我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五指并拢地指向爸爸的照片:这是近近的姥爷。
接下来,我就听到了近近一字一句仿佛被人教导背诵过一般的童声:“姥爷,您好,我是近近,我四岁两个月了。您好吗?我们都非常想念您。”
自我介绍,是幼儿园小班就有的功课,而后面的话,我不知道是老师教过还是她自己就想到应该这样说,看着她一脸庄重地举着三炷香,听着她一字不差地逐个对祖宗们自报家门,表示想念,我心中的宽慰真是无以言表。
当我和近近把三炷香插进“香炉”,从地毯上站起身来的时候,我的心里舒展、松软得就像是一块春雨后的土地,涨满了生命的喜悦。
我轻轻地亲着女儿。我不知道她理解了多少。但我知道我什么也不必多说,她的一切感觉都对,整个过程中没有恐惧、紧张,没有游戏的感觉也没有觉得好笑,没有忸怩没有作态,甚至没有表现出神秘、好奇,而一直是那么庄重和平静。真好!真好!
过后我对先生说:近近让我过了一个最心满意足的清明节。我心里好舒服。
二○○九年,我和近近再一次一起过了同样的清明节。只是这次我不用连夜翻拍照片了,那张A4“牌位”一直被我收藏在一个专门的地方。
这两次我都没有特意邀请先生。每个人的情感需求和表达方式都是不同的。我不想勉强他,我也不想让他说出拒绝的话。“牌位”上的照片他是看到了的,看了一会儿。我想那一会儿他在以注目的方式完成了他的清明节仪式。
然后到了今年的清明节。头一天晚上我又跟近近约,正玩得专心的近近摇头。这是她六岁的“自我”表达——大部分与她正专心进行的事情无关的建议,都先给予摇头或哼哼式的否决。
第二天一早从没起床就开始接电话,虽然没有上班但却繁忙了一阵。终于静下来的时候,已近中午。近近出去玩还没回来,我便自己习惯成自然地来到阳台,完成了自己的仪式。
中午近近回来吃午饭的时候,我又跟她说,她哼哼唧唧地说:我不想。
我没有再多说。我不想过于强求她反而令她对这件事情逆反了。
下午,我正在书房忙我的,先生从阳台探进身子问我:家里还有没有香了?
我扭头看着他,很奇怪:你要香干什么?
他有点儿夸张地干笑两声说:咱也给咱先人上炷香嘛。
我的心里在笑,笑得开了花,但表面上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我站起身来,从书架上拿下一大把香,抽出三根递给他,然后,假装倒水离开书房——祭祖的桌子就在我书房外的阳台上,之间相隔的门窗都是玻璃的,我怕我坐在屋里先生会不太自在,所以,我闪。
听到阳台门响,我回到书房,先生正笑吟吟地换回室内鞋,我想,他一定也像我一样得到了一次心灵的慰藉吧。
快到傍晚的时候,近近从外面回来,进门换了衣服洗了手,她突然对我说:我要去给老祖宗们烧香。
没想到她又主动要求了,我当然喜出望外,马上一边夸她好孩子、乖宝宝,一边带她上楼。
走进书房,我第一眼看到的是豆大的雨滴正密集地落在阳台上,在已经湿透的地面上砸起水花。楼上楼下的双层玻璃隔音太好,我竟然完全不知道外面突然就下雨了。
第一个念头:那张A4纸和那些照片肯定毁了。
但我还是冲了出去,拿回那只几乎扣倒在小圆桌上的绿夹子。
进了屋我才意外地发现,因为那绿夹子反着扣倒但又没有完全倒在桌面上,那张A4纸上居然一滴雨水都没有!
近近仰着头,看着我拿着那夹子和照片半天没有说话,忍不住问:妈妈你怎么啦?
我蹲下来把完好无损的照片拿给近近看:看到没?居然一点都没有被淋湿哎!外面那么大的雨,要不是近近这会儿要求上来烧香,妈妈就不会知道下雨,再晚一会儿夹子随时都会被风吹倒。就是说,近近今天立功了!比烧香还孝顺!
近近听懂了,很高兴地跑下楼去说:爸爸,我要是不让妈妈陪我上去,我们家的那些祖宗们的照片就让雨水淋湿啦!妈妈说我立功啦!
我手上依然拿着那个夹子,我真的愿意相信,能挡住风雨的,不仅仅是一个偶然形成的物理的角度,而是我们三个人对逝去亲人的思念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