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伦贝尔草原的冬天

2011-01-01 00:00:00安宁
阳光 2011年4期


  2011•1•25
  晴 -28℃~-35℃ 积雪耀眼
  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终于抵达泛着宝蓝色光泽的雪原和雪原上安静坐落着的锡尼河西苏木。在耀眼的阳光下,提着行李朝远处那个打开栅栏一路奔跑来的瘦小的阿妈走去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火车上那个因为车门咣当咣当的声音而两宿未眠的神经衰弱的女人,她说自己坐在黑夜里听见车门尖锐开合的声音,很想将那开门的人,揪住衣领揍上一顿。即便是回到海拉尔的老家,她也要在睡觉之前将通着封闭金鱼缸的阀门关掉,因为那汩汩流淌的水声会让她彻夜失眠。我真想返回去告诉她,到锡尼河西苏木来吧,不要在城市的喧嚣里待着,这里的冬天,会治好你的失眠,会让你焦灼奔跑的心慢下来,慢下来,一直慢成家家户户墙壁上的钟表,在长久的时日里静止不前。
  我一踏进锡尼河西苏木,就把手机、时间和网络给忘记了。如果不出门,我会以为这里依然停留在夏天,那一片耀眼的白,是夏天耀眼的绿色幻化而成的。或者,色彩只是老月份牌上的一张风景画,被小孩子漫不经心地撕下来,便成了另外的一季。否则,阳光为何还是那样的灿烂,金色的,透明的,有纳括一切的宽容与沉静。整个的小镇都在这层流光溢彩的色泽里温柔下去,就像夏天锡尼河里倒映着的奶牛的影子,动也不动,除非,那水被牛的尾巴轻触了一下。
  阿妈家今年最大的变化,当然是终于将媳妇凤霞娶进了家门。经过重新粉刷,又添了冰箱、沙发和桌椅等新家具的房子,比我夏天来时显得亮堂喜庆了许多。凤霞笑着出门迎接我的时候,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却并不觉得陌生,跟她好像跟阿妈阿爸一样,可以当成自己的家人。她在房间里往火墙中添加干牛粪或者打扫卫生的时候,我也不觉得非要跟她客气地说两句闲话。我照例看书,她则像自家姐妹一样,进进出出,偶尔叮嘱我喝沏好的奶茶。窗外的世界,是冰天雪地的寒冷;而窗内,则暖气融融,火墙的添炭口,看得见跳跃着的火焰。热炕上坐上一会儿,会觉得腿上发烫,几乎是最好的治疗腰腿酸痛或者风湿的地方。我盘腿坐在上面,喝一杯奶茶,或者放下书,跟凤霞聊一阵家常,会觉得日子一天天这样过下去,真是幸福。
  锡尼河西苏木的整个冬天,都在这样闲散地消磨着。我想,既然凤霞和贺什格图因为结婚而欠了一笔外债,为何不赶紧利用无事可做的冬天外出挣点钱补贴家用呢?这样一天天晃悠,看日出日落,是不是太早了一些?贺什格图对我这样的疑问并不觉得有什么。事实上,不只是他,还有整个镇上的年轻人,都在悠闲地游逛,这种悠闲里,还有一股子时时准备迸发的激情和狂欢。夏天是游客们的盛大节日,牧民们都在可着劲让牛羊吃草下奶,草原上最美的季节也是最忙碌的季节。而冬天,天南海北的游客们散去,草原成了雪原,这片辽阔无边的大地便只属于镇上的人们,唱给自己的歌舞,刚刚开始拉开帷幕。
  所以冬天的锡尼河西苏木,便如一个喝醉的汉子一样,眯眼微醺着,从东家串到西家,步态里都是欢快恣意的曲调。从外面看上去,镇上似乎人烟稀少,除了路上冻成石头一样坚硬的牛粪,还有在无风的半空缓慢飘着的炊烟,或者几只奔跑的大狗,起起落落的麻雀,几乎再也看不到其他有生命的东西。夏天里风驰电掣的摩托,在厚厚的积雪上,早就熄了火。篱笆的影子,落在从未有人踏过的雪地上,清晰而又干净,再好的画家都画不出那样别致的影子。但是这样的静寂,只是给在遥远的马路上坐在大巴里经过小镇的行人看的。他们在感叹这里的“荒凉”的时候,丝毫不清楚,房间里的炕头上,正有怎样的热气和歌声在缭绕蒸腾。
  每天几趟从镇上马路穿过的大巴,会将牧民们带到鄂温克旗或者海拉尔市区,用一种花光所有钱的消费热情,购买蔬菜、水果、熟肉、糖块、饼干、烟酒、雪糕等等可以带来快乐的东西。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硕大的仓库,可以存放那些容易变质的吃食。所以我起初看到阿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样又一样好吃的东西时,常常会觉得奇怪,后来看到院子对面一个闭合着的无人居住的小屋时,才明白好东西原来都是储存在那里的。吃喝玩乐,这在汉族人看来等同于懒惰、贪图享受的缺点,在牧民们这里,却是生之最大的快乐,或者说是活着的根本目的。
  我在明白了这些之后,便懂得了贺什格图去小学班主任家帮忙给牛喂草,一月只挣六百块钱,就已经觉得足够忙碌的想法。而新婚的凤霞,也没有觉得贺什格图不外出打工有什么不妥,她很享受做一个家庭主妇的生活,每天八点多起床,负责添煤做饭打扫房间,做完这一切,就待在窗边,闲看外面白茫茫的天地。结婚时花四千块买来的海尔电视,阔气地放在客厅里,只是一个摆设,她更愿意坐着发呆,也不喜欢那里面的花花世界。只有贺什格图喂牛回来了,她才回复到一个二十二岁女孩应有的天真与稚气,在厨房里跟他撒娇似的吵吵小架。这时候的她,一下子生动起来,黝黑的面容上,满是少女的调皮和任性。
  贺什格图帮忙喂牛的班主任家的女人,正是夏天被锡尼河夺去了刚刚读了大学的独生子的母亲。学校照顾她,不再让她代课,改为看管图书室。家里的二十多头牛,忙不过来,就让恰好赋闲在家的贺什格图过来照料。她已经渐渐从夏天的那场噩梦里醒过来了,平日里看上去,似乎什么也没在她的生活里发生过,结了厚厚冰层的锡尼河,将她的悲伤也冰冻住了。她已经能够笑着与镇上的人们当街说话,或者闲聊。
  贺什格图说,她很坚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一丝的惆怅。我突然内心充满了敬重,对这片草原上生活着的女人们。
  
  2011•1•30
  -16℃~-28℃ 西北风4~5级
  草原上的女人们比男人要劳累辛苦得多。每天早晨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阿妈在院子里挤奶,打扫庭院,收拾牛粪,汲水,铲除压水机旁的坚冰。而阿爸的影子,我只在给牛喂草的牛圈旁边看到,或者是在卧室里,他边抽烟边歪斜在炕上看电视,听蒙古族的评书——乌力格尔,再或什么也不做,只看着窗外发呆。年轻的时候,阿爸也曾经在出去打草的秋天,或者去几十公里外的山上采摘药材的夏天,发挥着他作为男人的气概和英勇。上了年纪之后,他便退出了这片草原可以让他驰骋的场地,只固守在家里,而且几乎寸步不移。倒是阿妈,依然在操持着这个家,从未有过停歇。而今,凤霞又接替了阿妈的角色,尽管她是从农区嫁到牧区,对挤奶之类的事情还不太擅长,但是阿妈说,总是要放手让凤霞去做的,因为她已经老得快要走不动了。
  在冬天的镇上穿行,我看到的忙碌的身影,也基本都是女人。男人们大多躲在暖烘烘的房间里,喝酒、打麻将、看电视。而女人们除了要侍弄牛羊,还有孩子与家人,等着她们做饭和洗刷。所以这里的女人,皮肤基本没有细腻的,年轻的女孩,大多数像凤霞,黝黑的,或者通红的,再或粗糙的,干裂的。我这样的外来者在镇上走着,无需介绍,只从脸与手就能够看出是城市里来度假的。而年龄老一些如阿妈这样的,则大多都如枯朽的树皮一般。
  所以这里女人们的美,只能用质朴与沉静来描述。那些电视或者广告上,出水芙蓉般秀丽可人的蒙古族女孩们,大多没有常年在草原上生活过;或者至少是无需在室外常年劳作的温室里的花朵。草原上的风与阳光,会让所有娇羞如凤霞一样的女孩,变成粗砺且不在意修饰的阿妈一样的女人。而且,有一种外力无法阻挡的泼辣、狂放与大胆。就像我今天遇到的乐乐夫人。
  我起初没有认出她来,因为她比起去年暑假时在升学宴上的行动自如和豪放不羁,明显苍老臃肿了许多;不过也大约是因为冬天穿得太多,而那天也恰好西北风吹得太烈的原因。我低头匆匆向商店里走,偶尔看到好的风景,便用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咔嚓一下。而她则闲庭散步似的与我同行在一条路上,时不时地好奇地看我胸前的奢侈相机一眼。我想给她来一张特写,又想起去年在路上拍摄一群穿民族服装拜年的布里亚特少女时,被小叔当面制止的事情,便觉得有点不太礼貌,就将镜头跳过了她。
  
  等到抵达商店之后,见到阿妈,她笑着看一下同我一起进店的女人,又朝我一挤眼,小声道:乐乐夫人。我这才想起来,她是镇上人人都知晓的“妇女权益会主任”乐乐夫人。我不知道她的外号是怎么来的,或者她家的男人翻译成汉语叫“勒勒”,后来被人故意念成了“乐乐”?不过这倒是挺符合她给人的印象,每日乐呵呵的,见了人总是好话在前,似乎欠了人家几斤风干牛肉干。大胖圆脸上有两个深陷的酒窝,里面应该藏着四五十年草原上的风霜雪雨。大家都爱拿她取乐,她自己也喜欢做镇上人的开心果。谁家宴席她都乐颠颠跑去助阵,没有钱作为贺礼,但也不会忘了自己特别的礼物,要么是几首扯开嗓子吼出来的民歌,要么是长达一两页不知是请哪个孩子写好的贺词,也许是早就写好了,谁家有喜,就将名字更换一下,在热闹吵嚷的人群里,用她特有的草原高嗓门念出来,给人助兴,也总可以有尊严地坐下饱饱地吃顿手扒肉,再喝几大杯可乐或者啤酒。
  乐乐夫人家有四个孩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子。乐乐夫人识文断字,在给孩子起名上,却显出忙碌生活里的马虎和随意,《射雕英雄传》在电视上热播的时候,恰逢她的两个孩子出生,于是,一个给插上了郭靖,另外一个给安上了黄蓉,她也不管这两个名字是不是情侣,就给了自己家的孩子。而另外的两个孩子名字呢,也是来自热播电视剧,一个叫幸子,一个叫山本。她还如此早地引领了草原上“崇洋媚外”的风潮。
  在四个孩子读书的时候,乐乐夫人也显示出她最擅长的交际手段。为了学费,她走遍镇上四五百户人家,一家一家地说一牛粪筐好话,只为了求人借钱给她。谁家杀牛的时候,她一定候在庭院里,讨要一些牛血肠,回家煮了当孩子们的美味佳肴。镇上人都说,乐乐夫人家的孩子,是吃百家牛血肠长大并考上大学的。
  哦,对了,乐乐夫人还热衷给人做媒。她东奔西走,给这家姑娘介绍邻镇打草一个顶俩的小伙子,给那家小伙子介绍挤奶又快又干净的结实姑娘。她也给孤寡的老头老太太们介绍老伴,美其名曰:黄昏恋。不管成功与否,乐乐夫人都不吃亏,她软磨硬泡,用她的如簧巧舌,给家里饿得哭喊的孩子们,换半袋米或者几斤白面回去。有人因此封她一个外号:打劫媒婆。乐乐夫人不在乎这样的称呼,只要孩子们能顺利地一年一年读下书去,她的大酒窝里,能装得下任何的东西。
  乐乐夫人家的房子在镇上其实并不算大,但冬天去过她家的人,都纷纷说她家房子可真空旷,没边的十里凉棚似的,她家里所有牛进来住,大约都绰绰有余。其实那是因为乐乐夫人家没有钱买煤生火,而只烧干牛粪又不能使房间的温度持续长久地抵御室外零下四十多度的寒冷。
  蒙语谚语里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乐乐夫人家的财富,也与煤炭或者牛羊无关。她的全都考入了大学的四个孩子,才是乐乐夫人在镇上讨要百家牛血肠后,换来的真正财富。不过大家还是都笑她太傻,她的一个姑娘结婚,向男方家讨要彩礼,别人家都万里挑一,她信誓旦旦地跑去谈判,结果男方家说没有那么多钱,乐乐夫人好像自己迫不及待上花轿似的,也不拉长战线了,直接来了个跳楼价,说:一万没有,五千也中!
  这句话成了镇上人嫁姑娘时,都爱提及的笑谈。乐乐夫人充耳不闻,照例在镇上风风火火,她还擅长跟政府人员打交道,成功地在南屯申请到了一套给贫困牧民的廉价房。这套房子,乐乐夫人究竟给哪一个儿子住呢,镇上人猜不透,乐乐夫人也不说,反正,借用乐乐夫人的话说:有了就中!乐乐夫人显然还会有更多的东西,她为了这个家庭,毫不介意成为一个对物质永远满怀着热情和信心的女人。尽管人们都爱拿她的那些事情开玩笑,但是阿妈提及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告诉我说,乐乐夫人的丈夫有病在床,对于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已经许多年了。
  我听到这句,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乐乐夫人其实和草原上所有沉默、善良、有尊严的女人们一样,是可敬的。
  
  2011•2•2
  -15℃~-26℃ 西风3~4级
  看天气预报,这两天算是雪原上最温暖的天气了。春节过后,气温又会一路低下去。想想,或许是上天知道雪原上的人们需要走亲访友,也或许是火神在天上给说了好话,所以才会将温暖的阳光,施予大地。
  雪原上的人们很相信上天的力量,他们也尊重小猫小狗一样的动物,因为觉得动物是通灵的生命,它们虽然不能言语,但却可以向苍天与大地传递人们的希望与祈祷。所以不管动物们做过什么,牧民们都能原谅和宽容。就像今天傍晚,我和阿妈、凤霞、贺什格图,好不容易包了一大袋子牛肉馅水饺,放到门口冰冻的时候,常常来和花花嬉戏的邻居家的大狗,竟然一口气全给吃光了,我顿时觉得郁闷,躺倒在炕上气呼呼地说:我们的辛苦全让狗吃了!阿妈却哈哈笑个不停,好像这是一件给她今年的最后一天带来莫大乐趣的事。她还猜测说,别看花花跟那狗平时玩得挺开心,它要是知道了这事,肯定得和那厮打一架,因为不经允许,花花从来不吃自家橱柜里的东西。
  我很奇怪今年为何猫猫狗狗都不到客厅来了,记得去年冬天,花花将我的拖鞋都撕咬成了碎片,而小猫则时不时地跑到我的床头,撒娇似的舔我的脸,将我的美梦吵醒,或者干脆躺在我的枕边,打起震天响的呼噜。阿妈等到凤霞出门拿东西时,才悄悄告诉我说,那是因为从农区嫁过来的凤霞,不喜欢猫狗到客厅里来,而且一见它们就用笤帚追赶着打,所以它们会看脸色,乖乖地躲在阿爸阿妈卧室里,再也不进客厅来了。
  阿妈还讲起也是从农区搬来的一户人家的男人,一整年总是不顺心,先是给人盖房子从高高的架子上掉下来,摔坏了腿,而后又在路上骑摩托,被车给撞了。后来找来镇上的占卜师,才弄明白,是因为过年的时候,一只不知谁家的猫,偷吃了他家放在锅灶上的鱼,男人一气之下,拿起旁边的铁钩子砸过去,竟是将猫给当场砸死了。就是这样一件事,让占卜师和全镇上的人都相信,是男人触犯了通灵的猫,才招来了一年的横祸连连。
  所以虽然到了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因为这些给牧民们带来希望的牛羊猫狗们,整个锡尼河镇,还是处在日常的忙碌之中。早晨在院子里,依然可以看到栅栏外,骑着马拉着一板车的干草慢慢经过的男人。大路上狗们在追逐嬉戏,小猫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株干枯的哈拉盖草旁边,捕捉一只正专心找食吃的麻雀。喜鹊们又占据了食物丰盛的垃圾堆,牛吃完了干草,排队到雪原上溜达。蓝天下倏地飞过一只不知名的大鸟,成群的羊在太阳下百无聊赖地说着闲话。牛粪堆下,布里亚特女人正捡拾着大块的牛粪,准备加热房间,开始做果酱面包或者布里亚特包子。负重前行的爬犁,在雪原上溅起雪浪来。不远处的火车,载着一箱一箱的煤,轰隆轰隆驶过。此时此刻的城市里,超市关门,店铺歇业,小贩们不劳作了,全都回家,而雪原上的人们,却不能将动物们弃之不顾,年味儿,是飘荡在牛咀嚼的草料里的。
  不过互相串门的人们,还是带来了浓浓的年的气息。镇上两个女人,拿着手电筒,走了四十多分钟的夜路,过来给阿爸阿妈拜年。不过她们此行的目的,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就是看望阿妈家刚刚过门的儿媳凤霞,还有千里迢迢从呼和浩特赶来的我。我起初并不知晓,窝在房间里回复一个接一个的祝福短信。后来凤霞进来,悄悄告诉我说,如果今天见不上我,估计两个女人就不走了。我听了吓一大跳,为自己担负的使命。又有些紧张,因为还不曾被人这样关注过。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见见她们,阿妈就打开了我房间的门,将她们让到了炕上。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担心她们听不懂汉语。不过她们中一个面容白净的女人,很热情地用蹩脚的汉语告诉我说,她的儿媳妇也是汉族人。而另外一个黑瘦的女人则问我是否习惯这里的寒冷,又问能否听得懂蒙语。我立刻“炫耀”道,我会说好几句话了呢,比如吃饭是“吧嗒伊德”,喝茶是“奥沏奥”,在做什么是“压基”。大概是我说的太蹩脚了,整个房间的人都笑弯了腰。而气氛也立刻就融洽起来,旺旺的,像火墙里穿行的通红的火。
  
  对春节晚会的关注,在阿妈家很淡。阿爸看了片刻,便起身走了。凤霞在忙着做鱼,根本无暇关注,而且她说自己从小到大就没有正经看过一次春节晚会,在她们家要忙着做牛血肠,挂子(用牛肉炒制的咸菜),杀猪宰羊,包一编织袋的饺子。所以她嫁到这里,也把这些事情一起承继了过来。基本上,这一天凤霞就没有出过厨房。贺什格图和鹏鹏们,则打开了麻将,另外还闲着耳朵,听从海拉尔市区买来的歌曲碟子。而阿妈则在煮手扒肉,还顺手给我蒸了一大碗地瓜。我在来不及排出因此氤氲到了所有房间的油烟味里,也忘记了看每年都没有放弃过的春节晚会,都已经开始半个小时了,我走进客厅,才发现错过了许多一直期待着的明星。
  这一天是我看到的镇上最明亮的日子。整个夜晚,因为每个房间都要彻夜点亮的灯,还有不断炸响的鞭炮与礼花,而显得异常的热闹和喜庆。阿妈今年买了汉语的春联,贴满了每一个房间。她还顺便讲了一件让她笑了足足有一年的好玩事,说镇上有一家人,不认识汉字,将本来应该贴到牛羊猪圈里的一副写有“牛羊满圈,猪仔盈窝”的对联,给贴到了自己家卧室里。阿妈还买来明天请火神回家要燃的香和祭祀祖先的冥币。冥币都是十亿元一张的,且学了人民币,有防伪标签。阿妈拿出其中一张笑着说,这要是真的,花完可不得把人给累死啊。又疑惑说商店里还有卖银行卡的呢,也是祭祀用的,可是镇上都没有过银行,天堂里的祖先们,拿了卡到哪儿刷去呢?
  不过疑惑归疑惑,阿妈还是很虔诚地燃上香,祈祷先祖们保佑明年自己家可以有更多的奶汁,牛犊们能够茁壮成长,草在夏天会茂密无边。
  阿妈几天前去海拉尔镶好的假牙,在吃年夜饭的时候发挥了很好的作用,满桌人的笑声,让平时吃饭很少的她,今晚吃得格外的多。因为假牙脱落,说话有些漏风的她,现在说话清晰响亮多了,她和凤霞极像的大嗓门,压过了春节晚会里明星们的歌声,连赵本山也吸引不了一家人了。而且,阿妈的唯一偶像是红遍整个内蒙的科尔沁民歌手白红梅,那些晚会里请来的明星大腕,跟她的现实生活,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不过她还是听清了电视里播报的零点的钟声,让贺什格图赶紧去放爆竹。我跑出去看整个镇上响起的鞭炮,看了一会儿,就猫一样嗖地钻进屋子,恰好跟开门的阿妈撞了个满怀,她哈哈笑着将我拉进房间里,又帮我扑打干净身上的冷气。其实我很想告诉阿妈,我已经不那么惧怕雪原上的寒冷了。
  我不能熬夜,一点多的时候,便关灯睡了。凤霞进来,又帮我打开灯,她笑着说,今天除夕,房间里不准关灯呢。一向没有开灯睡觉习惯的我,这一夜却是睡得很香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