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时,刘寡妇在桌子上总是多摆出一副碗筷。刘寡妇自己不用,也不让孩子用。刘寡妇看一眼孩子,说:快吃饭吧,要不就凉了。再看一眼碗筷,用同样的语气说:你也快吃吧,要不饭就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么说着,刘寡妇就低头吃自己的饭,不时向正座瞄上一眼。那眼神流露出无限依恋与期待,仿佛那副碗筷就是另一个世界。
刘寡妇相信这世上有另一个世界。
那一个世界,与现实仅一纸之隔。想走进去,只需轻轻地闭上眼。就这么简单。刘寡妇很羡慕那个世界,或者说,那个世界是刘寡妇的精神寄托。刘寡妇想那个世界一定没有饥饿和仇恨,没有忙碌和烦恼。要不,他怎么能舍下自己和孩子,不再回来呢?有时,刘寡妇也很期待,他能够回心转意,或者是在那个世界憋闷了,住腻了,想家了,突然一天冒出来,出现在她和孩子的眼前。刘寡妇甚至想,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自己一定抑制不住,抱住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痛哭并不仅仅象征难过和痛苦,很多人高兴过了头,也都是以痛哭来宣泄情感的。
刘寡妇男人在的那会儿,街坊邻居见了她,都喊她刘桂彩或二喜家的。那时候的刘桂彩,脸色红润润的,像是秋天里的红苹果。怎么看怎么好看。那时候的刘桂彩,见了熟人,往往没开口就笑出一脸阳光。那光亮瞬间就会温暖很多人,让人不由啧啧称赞,说:这个二喜家的呀,真是一个喜气人。
刘寡妇男人叫二喜。刘寡妇的脸像红苹果像阳光的时候,男人正在煤矿上班,男人每天上班走时,东方才露鱼肚白。很多时候,刘桂彩撵到门外,目送男人骑着自行车,吱吱呀呀地消失在那一抹鱼肚白里。下班进家时,夜幕已把人的视线截成了一小段。很多时候,她站在门外迎接,看见人影恍恍惚惚地走来,便以为是自家的二喜而去招呼人家。有次,她误把大伯子哥当成了二喜,老远就说:二喜你怎么才回来!大伯子哥使劲儿咳嗽了一声说:咋,二喜还没下班呢?大伯子哥一句话,羞得她脸红了半天。以至于见到男人,想起这事,还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男人回到家,好像饿坏了,累坏了。端出她做的饭菜,不管好赖,猛吃猛喝。吃了,喝了,身子一挨床,眨眼的工夫,呼噜顿起。那声音像打雷一样,格外响。刘桂彩对男人从没额外要求,男人上班挣钱,下班休息,天经地义。刘桂彩没有下过井,不知道井下啥样。但她知道,井下一定很黑,一定很冷,那里的活儿也一定很累,要不男人回到家,身子绝对不会这么劳累鼾声绝对不会这么响亮。
这么想着,她的心里满是疼。男人一定在井下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累。
这么想着,她给男人扯了被褥,把被角掖在了男人身下。睡吧,睡吧,能吃能喝才能有一个好身体。而一个好身体,正是她和孩子需要的擎天柱、庇护伞。有他这根擎天柱,刘桂彩就有了主心骨。有他这把庇护伞,她和孩子就有了一个完整的家。这家虽然很苦,可那一份温情总能把人的思绪擀碾得满是憧憬。
这样的日子很短,可这样的日子,却被刘桂彩赋予了幸福二字。
刘桂彩甚至想:要是日子永远这么平淡下去该多好啊!平淡是真,平淡的日子总能让人咀嚼出很多不平淡的东西。
有一天,刘桂彩等到了第二天的日出,仍没有等回男人二喜。煤矿出煤紧,男人经常落点。她把给男人备好的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热得她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她坐不住了,正打算到煤矿看看。男人单位的工会主席来了,他说:二喜在矿上出事了。
男人所在的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堵塞了巷道。男人被堵在了里边。男人殁了,可矿上却给了她一个遥远的承诺,说她的孩子将来考上大学了,矿上掏学费安排工作。
面对这些诱人的话,刘寡妇未置可否,面无表情地回到了家。回到了家里,刘寡妇躺在床上睡了两天两夜。再抛头露面时,刘桂彩就成了刘寡妇。
刘寡妇始终认为男人没有死,而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尸首都没见着,咋能算死呢?只要没有死,迟早总能回来,回到她和孩子的身边。刘寡妇怕自己吃着吃着饭,男人突然回来了。家里没有男人的碗筷,怎么能行?于是,刘寡妇每天吃饭时都给男人摆上一副碗筷。
邻居张嫂想给她再介绍一个,看见她这样,说你迷信呢。
刘寡妇苦笑,说:不是迷信,是执著呢。
张嫂不好意思再说啥,坐了一会儿,走了。走时,唉声叹气地说:孤儿寡母的,日子难哩。
刘寡妇说:不难咋能有甜呢。
这天,刘寡妇特意做了两个菜,一个芹菜炒肉,一个鸡蛋炒西红柿,都是男人爱吃的。
刘寡妇看看空座,说:今天张嫂给我提亲来了二喜,难道你不眼气?不吃醋?眼气,吃醋,你就回来呀二喜。刘寡妇说到这里,干枯的脸颊顿时染上了一抹绯红,二喜,要知道人家等你已经等白了头啊!
说到这儿,刘寡妇再也抑制不住自己,趴到桌上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正哭着,听见敲门声,刘寡妇慌忙擦了把眼睛,迎了过去。是儿子放学了。儿子已经十三四了,知道心疼娘了,进来就问:娘,你今天这是又咋了?
刘寡妇强挤出一丝笑,说:没咋。
儿子不信:没咋眼睛咋红了?
刘寡妇默了一瞬,才说:一只小虫刚才飞进了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