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长”李宝柱

2011-01-01 00:00:00张青合
阳光 2011年4期


  冬天日头短,太阳一跌进矸石山背后,夜色就拥抱了大地。有风,呼呼的吹。吹打在脸上、手上,像刀子割过似的。李宝柱戴上棉毡帽、手套,拿上手电筒,开始了夜班第一次巡查。说是巡查,其实是围着坑木场的墙根儿走了一遭,拉开了各个角落的白炽灯。
  灯光豁然明亮,夜色顿时退缩了许多。
  时值今日,煤矿井下虽然实现了机械化支护,超前支护有单体液压支柱,采场支护有掩护式液压支架。但煤巷掘进离不开坑木,工作面安装拆除摆架离不开坑木,采掘工作面顶板破碎时超前支护还离不开坑木,通风调整系统建造风门更离不开坑木,坑木场就在刘家屯煤矿与刘家屯村庄之间。
  刘家屯煤矿七五年建井,七九年投产。
  那会儿,井下用的坑木随地扔,没人管,也没人看,即使搪材棍啥的,愣不丢一根儿。煤矿的东西,国家财产,没人绞尽脑汁去挖社会主义墙脚。民风淳朴,政策使然。后来,不行了,那坑木断断续续地丢。先是安排人看管,后来又建起了三米高的隔离高墙。墙再高,坑木照样丢失。偷坑木的人,一部分是工人村改造棚户的工人,一部分是二三百米之外的刘家屯村的农民。工人来偷坑木,一般是先进来把把风,看是谁在上夜班,遇到好说话的或者熟人,不由分说塞上一盒“大前门”,然后躲躲闪闪地扛上两根圆木或者方木。迅速而又麻利。如果是刘家屯村的农民,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会霸王硬上弓,你应也得应,不用也得应。理直气壮,明目张胆,好像煤矿的东西就是他们家的一样。以前,坑木场的工人王麦顺,生性耿直,不信这个邪,把溜进场里的农村人轰出去了几遭。半夜,几个愣头青闯进坑木场,二话不说,把他摁在地上打了一个半死。
  自此以后,坑木场门岗岗位没人敢来。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为了工作,没人愿意得罪人。如果看不出眉高眼低,被人揍一个残废,更是得不偿失。
  
  没人愿意来,坑木场副场长马宝山想到了李宝柱,说:“这个活儿安排李宝柱最合适!”
  坑木场场长贾恩来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叫马宝山去找李宝柱。
  走出场长办公室,马宝山看见李宝柱迎面走来,大老远就喊:“李省长,李省长,贾场长找你商量事呢。”
  李宝柱不是省长,他却乐意别人这么叫。他认为自己当省长是迟一天早一天板上钉钉的事,既然板上都钉上钉了,还有什么保密可言?别人这么叫,他认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别人不这么叫他,他反而认为是对他的不尊重,故意摆出一副没有听到的样子,爱答不理。
  副场长马宝山这么喊他,李宝柱自然乐于应承,说:“贾场长找我商量啥事呢?”
  马宝山诡秘地笑了笑,说:“你去了自然就知道。”
  李宝柱一走进场长办公室,贾恩来赶紧站起身来,腾出一个位子,要李宝柱坐。李宝柱坐了,贾恩来这才找到契机似的,明知故问:“李宝柱,关于你当省长的任命书下来了吗?”李宝柱咳嗽了一声,略显尴尬:“现在政府人浮于事,一时半刻恐怕下不来。”“那就好。”贾恩来叹了一口气说,“李省长是老人了,为了刘家屯煤矿的生产建设可谓呕心沥血,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你所作的一切,我们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同时,也希望你能够坚守信念,接受组织的再考察。利用有限的时间,奋斗无限的事业。”李宝柱点点头,拍着猪排骨似的胸脯子:“你放心吧,只要是组织交办的事,我一定尽心尽力,百分之百落实,百分之百干好,百分之百让群众拥护,百分之百让组织满意。”“有你这句话,单位领导班子一百二十个放心。”贾恩来见李宝柱的昂扬斗志被鼓动了起来,话锋一转,又说,“现在有一个难题,想跟你商量商量,听听你的意见。”贾恩来转身给他倒了一杯纯净水,递过去说:“现在坑木场的坑木经常丢失。”李宝柱情绪激动起来,水也顾不上喝了,说:“这种现象绝对不能任其发展下去,那将给企业造成多么大损失啊!”“我也知道,可安排一个对党忠诚对企业守信的人,岂有那么容易?”贾恩来愤世嫉俗地说,“现在的人思想不坚定,目光短浅,人人向钱看,谁还管企业损失不损失!”“你这么说,我不同意你的意见。”李宝柱说,“随着社会改革开放,多数人的思想被资本主义腐化了,立场不坚定了,追求享乐主义了,可有的人没有被腐化,还坚守着自己的道德防线。”贾恩来看李宝柱上钩了,又欲擒故纵:“我看这种时刻跟党走,爱岗敬业,以矿为家的人没了。最起码,刘家屯煤矿没了。”李宝柱呼地站了起来,气呼呼地说:“不是没有,是你缺乏发现的眼睛,在你眼前的我就是这么一个人。”说过,李宝柱又后悔了,自己马上要当省长了,要是因为看守坑木场,而耽搁了中央的任命,那就因小失大了。想到这儿,李宝柱又悻悻地说:“我倒是最好的人选之一,但我怕耽搁了我的前程大事。”
  “不会,绝对不会。”贾恩来说,“只要任命书下来了,随时让你走!”
  李宝柱挠挠头,有些不情愿,说:“话是这么说,到时候离不开咋办?”
  贾恩来脸一沉:“李宝柱,实话跟你说,其实这是上级委托我对你的最后考验。如果你连这一点儿工作都做不好,甭再想组织任命的事!”
  “既然是组织对我的考验,那我一定想方设法把工作干好,让组织满意!”李宝柱的声音顿时铿锵有力。
  
  李宝柱何许人也?还得从头交待一番。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李宝柱被自家叔伯哥介绍到刘家屯煤矿,在机运区负责装运物料。后来,机运区分家,成立了机电区和运输区,李宝柱又到了运输区,成了一名井下钩罐工。钩罐工这活儿单纯,操作程序简单。在井下就是联联矿车、扳扳道岔。看见机车快驶过来了,把道岔扳过来。然后,风吹火燎地把装满矸石或物料的矿车摘下来,用摘下的罐镢联上储备好的空矿车。摆摆矿灯或吹两声口哨,目送机车带着空罐驶出车场,就完成任务了。因过于清闲,李宝柱有劲儿无处使,以致衍生了一件闲事。有次,别人都交班升坑了,李宝柱却没有升坑,而是去了露有煤层的小巷。单位值班老龚核对升井人员时,发现惟独少李宝柱,问运输班长王新亭:“李宝柱咋还没来考勤?”王新亭说:“估计正洗澡呢,再等一会儿肯定会来。”一个小时过去了。王新亭总完了当班用工,还没见李宝柱,这才慌了神,打电话问灯房:“李宝柱交灯了没有?”灯房也正等他那盏灯等得焦急,便说:“还没交呢。”看看交灯时间已过了两个小时,老龚沉不住气了,忙向生产调度室进行了汇报,请求调度组织人员立即下井寻找。矿上值班的副矿长钱财生一听也慌了。工作没有安排落点,到现在没有升坑就意味的事故或工亡。安全生产一天紧似一天,出了事可不是补偿家属几个钱就能了事,公安要介入,政府要分析,上级要追究。说不定责任者的乌纱帽还得玩儿完。钱财生组织调度主任、安监科长等一行二十多人,亲自带队入井寻找。甚至水仓、避难硐室、回风副巷都安排了人。他怕李宝柱跑进小巷拉屎走迷了路。
  王新亭第一个找到了李宝柱。
  李宝柱正蹲在掘进工作面的煤壁前聚精会神地思考问题,那样子深沉得像一个废寝忘食的学者。王新亭连喊他几声。他理都不理。走近了,李宝柱才示意王新亭不要打搅他,说:“我正研究煤炭如何形成的呢。”“那么多人让你折腾的中午饭顾不上吃,饿着肚子找你,你竟在这儿研究煤炭史!”王新亭的火气噌地蹿上了头顶,上去一脚,把李宝柱踹了个狗啃屎,说:“你咋不研究你爹的鸡巴毛!”
  “我研究我爹的鸡巴毛管你屁事,你凭啥踹我?”李宝柱恼了,站起来,与王新亭纠缠在了一起。王新亭没李宝柱个子大。身高力不亏,三下五除二,李宝柱把王新亭摁到了地上。王新亭把李宝柱的羊皮袄给撕成了坎肩。两个袖子零落在一旁,一个全部是泥,一个掉进水沟。水沟里没水,有屎。李宝柱骑在王新亭身上,一拳打在了王新亭的鼻子上。
  
  钱财生听到王新亭哭爹喊娘的叫,顺着声音跑了过去,把李宝柱拽了起来。
  李宝柱气哼哼地说:“上去你得赔我羊皮袄。”
  王新亭说:“你想得美!”
  “你不赔是不是?”李宝柱说,“我变鬼都不会放过你!”
  
  有错不改,且殴打恐吓班长。李宝柱犯了众怒,工资被连降两级,调到了井上坑木场。
  在地面风刮日晒,吃苦受累,李宝柱很快瘦了一圈,也黑了一层。到了开支一看,工资不但没增加反而大幅减少。“这点儿钱,连肚子都顾不住,上这班还有啥用?”他拿着屈指可数的几张钞票,厌烦情绪就像雨后的野草,疯长起来。
  李宝柱饭量大,别人一顿吃三个馒头,他一顿吃六个仍意犹未尽。与人打赌,他一口气吃了三十个煮鸡蛋,喝了两搪瓷缸子白开水。那一副狼吞虎咽的吃相,着实吓坏了旁边的人。他打着饱嗝,摸着鼓囊囊的肚皮,非要再吃几个。他要吃,与他打赌的人反而真怕他吃出问题,说:“你吃吧,你再吃一个,前边的三十个鸡蛋你算账。”
  李宝柱总感觉挣得不够吃,跟贾恩来说自己崴了脚,需要回老家吃劳保。
  贾恩来还没有点头,李宝柱拾掇上行李,跑回了老家临漳。
  临漳地处冀南,古称邺城。地邻漳河,河滩宽阔。李宝柱跑回家,帮老婆在河滩开了二亩荒地,秋播小麦,夏种花生、玉米。李宝柱没有种过庄稼,看到别人种啥他种啥。看别人撒药施肥,他也撒药施肥。那动作,总慢半拍。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一年下来,累死累活,除了混个肚儿圆,手里紧巴巴的没一个活泛钱。李宝柱从没想到种地也这么辛苦。这么想着,手中的活儿自然慢了下来。他老婆鄙夷他,说:“端着铁饭碗不去吃香喝辣,反要土里刨食,活该!”
  李宝柱是国企固定工,属于端有铁饭碗的人。想到自己还有生活费,李宝柱又风风火火地跑回矿上。坑木场场长贾恩来看见他咦了一声,说:“李宝柱,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那语气好像李宝柱错过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李宝柱好奇地问:“怎,有啥好事。”贾恩来摇摇头,说:“这个……我不能告诉你,矿上要保密呢。”刘家屯煤矿井下使用坑木日渐增多。李宝柱占着茅厕不拉屎,坑木场人员日常安排捉襟见肘。贾恩来便想想一个法子拴住李宝柱,让他安心回单位上班。贾恩来越说保密,李宝柱越是好奇,非要问一个青红皂白。贾恩来见烧够了火候,收敛起笑说:“你上次刚走,中央人事组织部就来人调查你了。”“调查我啥?”李宝柱莫名其妙地说,“我可没做任何对不起国家的坏事!”贾恩来说:“不是事件调查,是任命调查。”“任命?任啥命?他们现在在哪儿呢?”李宝柱顿时兴奋起来,“我跟他们见见去。”“晚了。”贾恩来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人家已经调查了李宝珠,走了。”“他们跟李宝珠说了啥?”李宝柱说,“我问问李宝珠去。”
  李宝珠是刘家屯煤矿的采掘副总工程师,刚调到省煤炭工业管理局。
  李宝珠和李宝柱仅一字之差,这进一步证实了贾恩来此言非虚。
  “你回家了,一个电话号码也不留。”贾恩来说,“中央人事组织部门的人忙于复命,便张冠李戴,把李宝珠提拔到省里当了副局长。说是副局长,实际是正厅待遇。”“中央调查我,那矿上咋不说我回家吃劳保了,为啥安排李宝珠狸猫换太子,顶替我的名字?”
  贾恩来越说,李宝柱越懊悔,悔不当初,捶胸顿足,“不行,我得找矿上问个明白。”
  矿人事组织部部长栗风江面对李宝柱声色俱厉的质问,开始有些摸不着头脑。后来,听明白了,反复解释,越解释越糊涂,越让李宝柱认为矿上越俎代庖,耽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最后,爽性赖在人事组织部不走了,说:“你们一天不给我挽回政治损失,我就坐在这儿一天不走!”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人事组织部部长栗风江只好顺水推舟:“这是市委组织部的意思,作为下级部门,我得服从上级决定不是?如果你有什么疑问,去问上级人事组织部门好了。”栗风江这么说的初衷,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谁知李宝柱却是一根筋,“你以为我不敢去?!”
  
  李宝柱脸一抹,天不怕地不拍,真找到了市委人事组织部。
  那时候的人职位越高,做人越低调。上班下班,很多市委的领导干部与工人一样挤公共汽车。见了面,打一个招呼,说一句话,话里话外都很亲热。为了便于和市民打成一片,市委办公处就搁了一个聋子看门。聋子看门不把门,主要负责给人与车开门关门。人进人出,聋子也不去制止。收破烂的进去了,收的旧报纸多了,背不动了。聋子还会热心地跑过去,帮人家往肩上抬一抬。聋子帮收破烂的时候,李宝柱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市委。进去了,找到不到人事组织部。问路过的人:“人事组织部在哪儿?”那人想也没想,顺手一指,说:“你往前一拐,对门的就是。”李宝柱拐进人事组织部,逮住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其实,李宝柱人还未到,栗风江的电话早就到了。栗风江说:“我们矿有一个叫李宝柱的人,今天去了你们那儿。他脑子犯浑,有些弄不清,说话不着边际,还请多多原谅。”市委人事组织部的人耐心听完李宝柱的叙说,说:“你反映的是一个问题,我们一定把问题如实反映上去,尽快给你一个答复。”
  有了市委人事组织部接待,李宝柱回到矿上气也粗了,话音也高了:“说不定哪一天,我就调走了。”有人问他:“调到哪儿呀?”李宝柱趾高气扬地说:“说不准。”“说不准是啥意思?”“说不准就是可能调到市里,也可能调到省里,还有可能调到中央。”
  李宝柱在坑木场一边上班一边痴心等待,春去秋来,树叶红遍了山。一群大雁排成了人字,嘎嘎地往南飞了。李宝柱也没有等来一封任命信。李宝柱急了,坐车又跑到市委人事组织部。市委人事组织部的答复不能让他满意,李宝柱向人家吹胡子瞪眼,好像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你们提错了人,你们不想方设法把我的问题给解决了。我就去省委人事组织部。省委人事组织部不给我解决任命问题,我就找中央人事组织部。共产党的天下,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找到省委人事组织部,省委人事组织部怕他麻烦中央,当时的陈思瑶部长亲自接待了他。陈思瑶部长充分发挥思想政治工作优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反复向他解释用人之道。陈思瑶部长说:“你为人民服务的想法是好的,但想法再好,还需要通过正规渠道来任命。你不是想为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贡献自己的才智吗?你不是想以自身行为为人民服务吗?只要有这份心,你就是一块金子,是金子你就迟早会闪光。”一席话,说得李宝柱心服口服,让他无法辩驳。“那好,我回去一定好好工作,希望组织早日考察,争取早日当一名合格的人民公仆。”省委人事组织部给他开了一份单位考察证明,盖了一个章。李宝柱美滋滋地回到了煤矿,把考察信交到了组织部,说:“组织上要你们对我继续考察,考察成熟了,立马任命。”回到单位,李宝柱又跟单位的人说:“组织上任命李宝珠任命错了,这不又名正言顺地给我开了一封考察信。委托单位考察,说条件成熟了,就提拔任命。”
  时光荏苒,三十年过去了。这期间,李宝柱隔三差五地往省委人事组织部跑一次。省委人事组织部的人见了他,每次都说:“现在没有位置,等有了位置一定提拔任命。”
  “国家不是二○○八年在北京召开奥运会吗?召开奥运会不是要建奥运村吗?实在不行,你们安排我去北京当奥运村村长得了。”李宝柱说,“我不嫌奥运村村长这职务小。”
  “行,你这愿望,我们会向中央如实反映。”省委人事组织部的人说。
  
  自从有了省委组织部的委托考察信,李宝柱再也不回老家临漳了,一心一意地在单位接受起组织的再考察来。为了早日获得考察任命,李宝柱向矿上要求加入共产党。矿人事组织部部长栗风江笑了,说:“你不够格儿。”李宝柱说:“你说我怎么做才能够格儿。”栗风江吭哧了半天,说:“共产党就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话李宝柱不懂。李宝柱小学没毕业,大字不识多少,他不知道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啥叫忧先忧,乐后乐?”栗风江说:“就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李宝柱拍着后脑勺,瞠目结舌了半天,哦了一声:“你早这么说,我不是啥都明白了。”李宝柱回到单位,跟支部书记范保民说:“老范,你得介绍我入党。”随后又跟场长贾恩来说:“贾场长,你得支持我入党。”支部书记范保民、场长贾恩来相视而笑,说:“要想入党,光我们支持还不行,还得全场职工都支持你才行。”
  
  怎么才能让全场的职工都支持自己呢?他想到共产党打天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深得老百姓拥护;雷锋同志的助人为乐,深得老百姓喜爱。对,咱就学习解放军提高执行力,上级叫干啥就干啥。咱就以雷锋同志为榜样,为人民做好事,吃苦在前,享乐在后。打铁需要自身硬,自身硬了,不怕没人支持。坑木场地面是土路。遇到阴天下雨,泥泞不堪。利用业余时间,李宝柱从厂区建设工地的垃圾里挑出了一堆半头砖,拉回坑木场,在行人道上墁了一层砖。人走上去,踩到不平的地方,咯吱咯吱响。每天下班,李宝柱又去水泥装载点,扫两三袋子落地水泥。那水泥有泥有煤,灰不溜丢,黑不啦唧,但遇水仍然凝固。李宝柱坚持扫了一个月,在坑木场的墙根儿摆了四十多袋水泥。然后,开袋均匀地撒在墁砖的路上,借了一场细雨,灌满了砖头缝隙,凝固了,形成了水泥路。“李宝柱你这是咋了?”有人看了,故意抬头看天上的日头,调笑着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剃度出家当了和尚?一心向佛,行起了善。”“太阳没有从西边出来,我也没有出家当和尚,我学习雷锋同志呢。”李宝柱说。“是真心学习雷锋,还是别有用心?”那人的一句话,让李宝柱半天没说出一个字。坑木场的老工人马夫有五十有九,身懒骨头软,干啥都拖后腿。年轻人笑话老马说:“人家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你呢老马,你顶几个?”“我顶二分之一个。”老马笑笑,“岁数不饶人,你们不要嘲笑我迟手迟脚,到了我这个年纪,说不定你们还不如我呢。”看着老马颠三倒四,拖泥带水,他们笑,李宝柱不笑。别人有难,正是他大显身手的好时机。李宝柱不言不语地拾起老马的活儿干了起来。老马是木工,木工的主要任务是:量尺寸,解木板。把木头按照生产单位规程措施上要求的尺寸,解成木板子。俗话说,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没有当过一天木工,李宝柱竟也能操作电刨子电锯。老马说:“李宝柱,你不用帮我。帮我,我也不请你喝酒。我一个快退休的人了,即使再完不成任务,他们能将我怎么样?”“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李宝柱说,“被人贬低,我替你丢人。”李宝柱把电刨子开得滴溜溜的转,嘴上说着,手里一会儿没闲。老马感动了:“李宝柱,你这么帮我,你说你到底是图啥?”李宝柱说:“老马,你要是有良心,到支部就替我说一句话行不行?”老马说:“我天不怕,地不怕,你说你想要我骂谁?”
  李宝柱干完了手中的活,说:“不是去骂谁,而是说我李宝柱在行动上已经入了党了。”
  
  二○○八年,矿上翻盖校舍,资金短缺,号召全体职工家属集资。李宝柱把全年攒下的工资,还有家里卖猪的钱,凑了一万捐了出去。当时,伸手接钱的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郭明文的手都颤了。他说:“李宝柱,你这是……”李宝柱嘿嘿笑着,笑里藏着很多卑微。那种卑微,让人捉摸不透。郭明文说:“李宝柱,如果你不想捐这么多,可以拿回去一些。”矿上像李宝柱这样的工人,个人捐款最多五十。即使矿长兼党委书记的李来旺,也不过捐了五百。捐这五百时,矿电视台、宣传部来了很多人,摄像的摄像,拍照的拍照,锣鼓喧天,很是热闹。矿长一年十几万,才捐了这么一点。李宝柱辛苦一年,还挣不到一万,却要捐出一万,这岂不是故意要矿长兼党委书记李来旺的脸面难堪?李宝柱没有意识到这些,反而倔倔地说:“说出的话如屙出的屎,屙出的屎能再坐回去吗?”郭明文说:“不能。”“既然不能,这钱我就不能再往回拿。”李宝柱说,“郭书记,你要是真心爱护我,你就让我尽快入党吧。”
  李宝柱表白无遗的话,让郭明文感到很是突然,当着那么多人竟不知如何回答。
  二○○八年五月十二日,四川汶川发生了大地震。房屋倒塌、人员死伤无数。电视上,报纸上,广播上,一时净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报道。集团公司召开党委工作会议,要各矿回去组织职工家属人人献爱心,开展轰轰烈烈的捐款活动。活动要电视上有影,广播上有声,报纸上有字。会议上没说捐款具体数额。但公司领导却在会议上定了调儿:在校学生捐款不能低于十块,职工家属捐款不能低于五十,在岗职工捐款不能低于一百;矿一般干部,捐款不能低于二百,科级干部不能低于五百,处级干部捐款不能低于一千。这是政治任务,任何人不能推诿扯皮。李宝柱看了那些报道,眼睛就成了水井,东拼西凑,卖了四百毫升血,又凑了一万元。组织捐款的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郭明文于心不忍,拉住他说:“这次公司有规定,个人最多不能超过一千。”李宝柱急了,说:“汶川发生这么大的地震,正需要我们众志成城、共渡难关,是有力出力,有钱出钱的关键时刻,谁规定个人最多只能捐一千?我去找他!”
  郭明文见他激情贲张,欲言又止,事后安排宣传干事写了一篇表扬稿,刊登在了公司矿工报上。李宝柱如获至宝,拿着报纸去找矿长兼党委书记李来旺。李来旺参加了国家煤矿安全监察局组织的安全资格培训班,出差去了海南岛。李宝柱又找到人事组织部部长栗风江,把报纸拍到了他办公桌上:“你说,我现在入党够不够资格?”
  栗风江看看报纸,又看看李宝柱,说:“等李矿长李书记回来,我就汇报你这事。”
  矿长兼党委书记李来旺回来了,看了报纸,又听了其它人的一些意见,思忖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话:“无论他入党的动机多么不纯,但他的实际行动已让我们汗颜。”
  就这样,五十八岁的李宝柱成了入党重点培养对象。
  
  李宝柱的工作热情倍增。单位安排他干啥,他从不说一个不字。遇到苦活累活,李宝柱总是第一个冲上去。同事谁有个头疼脑热啥的需要替班,只要说给他一声,李宝柱就能顶上去。单位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定,被替班的到了月底开了工资,往往会掏五十块钱给替班的。关系好的,不好意思要钱,被替班的割肉打酒,把替班的喊到家里乐和一番。但李宝柱替班,往往被人一根烟就打发了。以致后来,有人即使家里来了亲戚朋友、喝酒上了脸或者几个人打麻将熬了通宵,他们都找一个正当理由,要李宝柱来替班。他替了班也就等于自己上了班。甚至单位的班长刘海山、副场长马宝山、场长贾恩来还利用他这一点,把那些最难干最出力不讨好的活儿安排给他,说:“这是组织上对你的考验。”既然是考验,李宝柱不吃饭不睡觉也会把工作干好。更有甚者,问李宝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百炼成钢,不经洗礼不经锤炼,不会成钢。为了炼成一块钢铁,李宝柱吃住在场里,醒来就干活,没一个准点。往往上夜班进了坑木场,看到李宝柱还在码放清点坑木,说:“李宝柱怎么还没下班?”李宝柱停下手头活,笑出了一脸皱纹,一脸憨相,说:“我以场为家了,上班就是休息,休息也是上班。”
  于是喜好恶作剧的就借力牵驴,顺着他的脾气,喊他李省长。
  有人喊,李宝柱就应。
  私下里,李宝柱跟喊他省长的人说:“一旦我的表现被组织认可,任命书一下来,我就是奥运村村长。”
  “奥运村村长属于啥级别?”有人问他。
  李宝柱说:“正厅级。”想想,又补充说:“和省部级一个级别。”
  
  坑木场场长贾恩来就利用这一点,把李宝柱推上了坑木场门岗岗位。
  看着偌大的坑木场,李宝柱深感责任重大。第一次上夜班,李宝柱翻腾出了多年不穿的羊皮袄。羊皮袄是在运输区大巷上班时,矿上发的劳保用品。棉毡帽是班长刘海山给他的。棉毡帽样式已经过时,没人戴了。那天,刘海山收拾旧货物品,翻出了棉毡帽。毡帽面是军装绿的布料,蓝布里子,呼扇着两个人造毛大耳朵。刘海山随手扔进了门前的垃圾桶。上班走时,又看到了它。刘海山看毡帽不坏也没变形,就拿到了场里,给了李宝柱。就这样,李宝柱戴上了棉毡帽。坑木场门岗以前配有手电筒,手电筒没有了干电池,废弃在了门岗桌子的抽屉里。李宝柱来了,掏钱买了四节干电池,捣鼓了半天,手电筒终于又亮了。贾恩来下班路过,看到李宝柱正在修理手电筒,表扬他说:“全国工人阶级如果都像你李宝柱这样爱岗敬业,我们早就实现了共产主义,还怕什么帝国主义列强?”李宝柱更是得意洋洋:“我是国家后备干部嘛,觉悟自然要比平民百姓高。”
  
  
  夜幕很快降临了,李宝柱每隔十分钟顺着坑木场的墙根儿转一圈儿。
  这时间间隔,李宝柱是经过精心计算的。偷坑木的贼,踩道望风至少需要五六分钟。坑木场木垛一垛挨着一垛,圆木、方木、短的、长的、粗的、细的,密密麻麻的,像是一片倒下的森林。想在这片森林当中找到自家需要的木料,没有内线遥相呼应,还真得费一番周折。找到坑木,再把坑木拖出墙外。这些流程一口气做下来,没有二十五分钟办不成事。所以,李宝柱把巡视时间定为十分钟。转一圈儿,回到有暖气的门岗休息一会儿,把手焐在暖气上,以苏醒被冻木的知觉。手脚有了热气,李宝柱武装好自己,就又一次钻出门岗,钻进刀子似的风里,一处一处认真的查看。其他人看门岗,不像他这么认真仔细,往往都是天未黑转一圈儿,拉着电线杆上的白炽灯。然后回到门岗,把门一上,把长椅子拖到暖气根,躺倒就睡。外边下雨下雪,即使下冰雹下刀子也是外边的事,与己无关。即使有贼,也不吆喝一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国家的东西,企业的财产,偷了就偷了,大不了挨几句批评,写一份检查。有的心眼儿活泛,检查也不写。早晨起来,看到坑木有拖动的痕迹,拆东墙补西墙,人为的消灭证据。坑木场很多坑木,谁有一个准数?好忽悠。
  李宝柱的到来,彻底颠覆了这种观念。他就像一条忠实的看门狗,不畏寒冷,不辞劳苦,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走东串西,没一个闲。有时候,李宝柱刚转回门岗,突然听到外边有异常声音,又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咋咋呼呼地吆喝。跑出去了,往往是虚惊一场,不是自己的错觉就是外边刮风,刮动了标帮背顶用的细山木。有时候,不是风,也不是错觉,而是野猫在追捕老鼠时闹出的声响。李宝柱弯腰拾起一块土坷垃或煤矸石,使劲儿掷了过去:“我操你奶奶,把老子吓了一身汗!”但也有真的时候,那天,夜里溜进来四五个人,准备往外扛几根檩条粗细的圆木。圆木是从东北运来的针叶松木,木质6ab1abe007e76feb824bf35992020168ed90e443f32ae6243e2f7ffe57330f2a细密,是盖房、打家具的上好材料,用途广泛。偷坑木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奔圆木而来的。李宝柱跑过去,用手电筒的光束紧紧咬住了他们。他们见事情败露,无处躲藏,反而不慌了。那个瘦矮的汉子,讪笑着递来一盒“红塔山”:“家里盖房缺几根檩条,希望你能抬抬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李宝柱不吃这一套:“你方便了,那我就犯错误了。”一计不行,那人又来一计,把烟换成了“大团结”。李宝柱看了看,笑:“你这是贿赂我,想让我犯错呢。呵呵,你打错了算盘。自觉抵制糖衣炮弹的思想觉悟,我李宝柱还是有的。”“老东西,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人一抹脸,换了一副面孔,“你别忘了王麦顺是咋回事!”“你威胁我!”李宝柱强硬起来,“你再说一句这样的话,我打电话把公安分处的叫来!”那人弯腰拾起一根木棍,照着李宝柱的后背就是一棍子。事先没有防备,李宝柱意识到时,脑子已是一片空白。咕咚一声,像是一袋子粮食倒在了地上。
  李宝柱醒来的时候,东方的启明星正眨着眼睛看着他。
  远处,风井压风机还在不知疲倦的吼叫。场区陆陆续续的有了行人的说话声。上早班的人,有的已到了场里。李宝柱活动了一下腰脊,隐隐地痛。
  “狗日的,真打呀!”李宝柱龇牙咧嘴地慢慢站了起来,骂了一声。活动活动腰肢,感觉没有大碍,围着坑木场围墙慢慢地转了一圈,发现没有丢失坑木才长吁了一口气说:“这也算没白挨棍子!”
  
  坑木场丢失坑木最严重的威胁并不是来自农村,而是内部。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坑木场的工人一不靠山二不靠水,就靠着一垛垛坑木,自然要“吃”坑木了。李宝柱没当门岗之前,这里已有了约定俗成的规矩,内部人使用坑木,门岗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也会装作没看见。个别关系亲近的,门岗甚至还会帮忙把车子送出场区。他使用两车,你使用两车,我也得使用两车。好像谁使用少了,就低人一等。今年,王晓路娶媳妇拉了三车,一车三根,三车九根,都是檩条粗细的圆木。王晓路使了,张成海也要使。王晓路使坑木时,李宝柱还没到门岗。张成海要使坑木时,李宝柱已经受命上岗。李宝柱面对威胁,都没有说一个“中”字,张成海来了自然碰了一鼻子灰。张成海先礼后兵,好话好说。李宝柱梗着脖子,愣是不吐一个字。张成海说:“我家翻盖棚户,需要六七根圆木,李师傅你就当一回菩萨发一回善心吧。”“这不是善心,这是犯原则性错误。”李宝柱说,“我正入党,正接受省委组织部考察,你这不是要我背离组织叛离党吗?”“考察你娘个鸟!”张成海恼羞成怒,说,“你是不是还想挨一棍子。”李宝柱是顺毛驴,吃顺不吃顶。张成海恼了,李宝柱也不甘示弱,低着脑袋,要张成海往他头上敲:“张成海,你要揎就往我头上揎。揎死我算你能耐,揎不死我算你倒霉!”张成海恼怒至极,但他还没有偷坑木贼的胆量,一是他是矿上正式在册职工,不敢因小失大;二是李宝柱认识他,一棍子揎下去,他就会吃不了兜着走。结局不言而喻。
  李宝柱软硬不吃,坑木场自此再也没有丢过一根坑木。
  贾恩来很是高兴,看到李宝柱,说了一句很中肯的话:“世界上的事就怕‘认真’二字,但我们李宝柱同志最讲‘认真’。”
  “我是入党积极分子嘛。”李宝柱咧开嘴巴,笑展了一脸苦楚纹:“贾场长,要是省人事组织部调查来了,你一定要给我说一句好话。”
  “那是当然。”
  贾恩来高兴了,就有人不高兴了。谁?那些在坑木场上班且需要坑木的人。他们三天两头跑到矿上说:“李宝柱利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
  栗风江说:“李宝柱怎么利用职务之便中饱私囊了?”
  那些人说:“只要偷坑木的人给他一盒烟,李宝柱就让人随便扛坑木。”
  这事,栗风江不信,钱财生不信,郭明文不信,何大海也不信,李来旺更是不信。李来旺的儿女亲家马凤山打家具需要两根坑木,明目张胆地把车开进了坑木场,吆喝上几个人抬上几根就走。车出来,门却锁上了。李宝柱坐在门岗上,端着搪瓷缸子喝水。咕咚咕咚的,像是牛饮。马凤山要他开门,李宝柱说:“你把车上的坑木卸下来,我就给你开门。”马凤山是谁?是矿长兼党委书记李来旺的亲家,相当于“皇亲国戚”。马凤山笑着说:“李宝柱,你不认识我?”李宝柱说:“认识啊,你不是矿长的亲家吗?”“知道你还关公面前耍大刀,你这是跟谁闹难堪呢?”马凤山头上冒出了火。“坑木是国家的,是企业的,是集体的,不是你亲家的。”李宝柱丝毫不为所动,“即使矿长要用坑木也得说个一二三。何况你还不是矿长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马凤山没办法,打电话给李来旺。李来旺又把电话打过来,说:“你让他使几根吧。”李宝柱说:“你是领导,说话轻省,以后坑木场对不上账算谁的事?”李来旺说:“那你想怎么样?”“开条。”李宝柱说,“没条,谁也甭想在我眼皮底下拉走一根坑木。”
  马凤山气哼哼地出去开回了一张条。条上有李来旺的签字。
  李宝柱看了看,说:“不中。”
  这时,贾恩来也忙跑过来,帮着马凤山打圆场,说:“有条,怎么还不中?”
  “他的条上,没有说明公用私用。”李宝柱说,“公家的财产怎么能私用?!”
  “你……”马凤山恨不得一拳把李宝柱打得满地找牙。
  
  李宝柱自接受组织考察以来,很少回老家临漳了。即使回去,也是匆匆去匆匆来。最多不超过两天。来到门岗三年,就休息了半天。这半天,还是矿上组织新入党党员,到涉县赤岸村“一二九”师旧址,集体宣誓。宣完誓,很多人在导游的带领下去观光了。唯独李宝柱没去。他在伟人曾经用过的桌凳上写了一封信。信是写给中央人事组织部的,他用很简练的语言,诉说了自己的前因后果,希望组织及时提拔任用,在有生之年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满篇没有八十个字,很多还是白字。有的白字也不会写,就用拼音代替。歪歪扭扭,像是几十条虫子爬在纸上。写完了,李宝柱急着回矿邮走,找到带队的栗风江,说:“坑木场的岗位离不开我,我想马上回到岗位上去。”
  
  轻易不出来,好不容易出来一回,反被李宝柱的固执扫了游兴。栗风江很不客气:“地球离开谁不照样转圈?难道坑木场离开你,就不转圈了,就能遭灾?!”李宝柱说:“是旅游重要,还是工作重要?”栗风江说:“这不是旅游,这是接受革命优良传统教育。”“你……你教育你的,反正我要回去。”栗风江说:“你愿意回去自己坐车回去吧。”
  坐车回矿的路上,李宝柱思潮澎湃,难以平静。他认为自己这么做,若干年后一定有人把他这一平凡而又彰显革命本色抑或劳动本质的一面写下来,发表在各大报刊上。可不,革命需要奉献,建设社会主义小康社会,何尝不需要奉献?
  回到矿上,李宝柱大老远看见坑木场方向浓烟滚滚。
  原来,李宝柱出去了,很多人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张成海说:“他个牛犟筋走了,咱们得好好庆贺一番。”于是,他拿出藏在换衣箱子里的好烟,拿出已经很久不用的电炉子,热从家带来的饭菜。电炉子是李宝柱重点监控的对象。李宝柱在时,谁也不敢用电炉子。他们一人一根烟,星星闪闪的,喷云吐雾。接上电炉子,屋里顿时有了热源,暖和起来。屋里暖了,人就活泼了。他们嘻嘻哈哈的,说些不荤不素的话。当然,这些话是指桑骂槐,看似说的是一个与坑木场无关的话题,到最后一转,无不拐到李宝柱身上。李宝柱鬼迷心窍,想当官想神经了。一语未落,一语又起。另一个人说:“这要是在农村,李宝柱这病不叫神经病,叫气迷心。”
  
  电炉子功率大。坑木场电线老化,两根线短路起了明火。工房的电断了,张成海支使一个新工人去门岗打电话向贾恩来汇报,说坑木场没电了,没法干活。新工人跑出去,又慌里慌张地跑了回来,说:“不好了,挨着电线的那垛坑木着火了!”张成海等人跑出去一看,那火借风势,已经燃烧起来,两三丈高的火苗吞噬着了临近的木垛。人慌智短,众人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李宝柱跑回来了。
  李宝柱愣了一愣,说:“快,快去打开消防龙头,还愣着干啥?”
  新来的工人打开了消防龙头,消防水带却不够长。很多人提着水桶,拿着水带咋咋呼呼的,没一个人敢上去。火势太大。
  李宝柱提上一个泡沫灭火器,喊了一声:“大家不要怕,共产党员跟我上!”
  没人跟他上,李宝柱自己冲上去了。一阵风吹来,火焰包裹住了他。
  
  消防车救护队员接到报告赶来了,火势很快得到了控制。坑木场坑木也损失了三分之一,折价估算:五十余万的坑木化为了灰烬。
  救护队员从灰烬中扒拉出李宝柱时,李宝柱的身体已烧成了一团。
  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郭明文亲自跑到临漳,把李宝柱的亲属接到了矿上。李宝柱的亲属赶到矿上时,灵堂已经搭了起来。李宝柱的灵堂设在矿医院太平间,里边地方不大,但外边却摆了很多花圈。郭明文原以为李宝柱的家属会来很多人,因公牺牲,三大姑八大姨还能不来几十口子?带一个大轿子车去了。回来时,车上就坐了两个人,一个是李宝柱的爱人,一个是李宝柱的儿子。李宝柱的爱人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一拐一拐的,不带劲儿。李宝柱的儿子得过脑膜炎,二十多岁了,心眼儿还不够数,坐在一旁不停地吃东西。看到有人走过来,他迎上去跟人家说:“我爸……他牺牲了!”那样子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悲伤。李宝柱的爱人想看李宝柱一眼,矿上没同意,“人死即安,我们就别再打搅他了。”其实是李宝柱已被烧成了木炭桩子,看了也是白看,辨认不出眉目。
  没看到李宝柱最后一眼,李宝柱的爱人就搂着棺材抚掌恸哭,说:“你个狠心的死鬼,活着时候诓我们娘儿俩,把卖猪的钱都给俺花了,死了也不吭一声。”
  他们的哭声感动了很多人,就连矿长兼党委书记李来旺、工会主席何大海、生产矿长钱财生,坑木场场长贾恩来都不禁唏嘘,说:“李宝柱是一个好人,也是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
  这时,已是运输区区长的王新亭也来了。他拿着一件羊皮袄,披在了灵柩上:“老伙计,我把羊皮袄赔你了,你就甭再惦记它了!”
  人事组织部部长栗风江还安排人扯起了一幅横幅:你虽然不是省长,但比省长都崇高!
  郭明文看了,一字一顿地念给李宝柱的爱人。
  李宝柱的爱人听了,不但没有收敛哭声,反而咧开嘴巴又嚎上了,说:“李宝柱!我们娘儿俩算是叫你坑苦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