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山食杂店

2011-01-01 00:00:00徐岩
阳光 2011年4期


  一
  
  离矿上顶多五十米的距离,就是晓玉开的食杂店。一幢板夹泥垒的二层小筒子楼,仙鹤一般矗在偌大一片棚户区里。晓玉食杂店的北窗正对着采区的那道红砖大门。北窗是镶在二层的一面山墙上,从窗户上能够跨出去进到二楼连出去的一块一米半宽的露台。
  晓玉是食杂店的老板娘,抽烟喝酒打纸牌,这些男人干的事情她也都在行。一楼的柜台旁边就靠窗放了张方桌,铺块薄毯,上面整齐的码好一副麻将。平时块八毛钱的耍上几圈,既过了赌瘾,又不耽搁卖货,真是一举两得。其实,这只是晓玉明里的事,暗里还有更为奇妙的不可示人的活计,把她的生活安排得相当有规矩。
  晓玉暗里的活计就是给矿工们作婚介,通过介绍女人从中赚一点儿服务费。但这只能说说而已,不能示人,跟晓玉挂上钩的女人多半是矿区周边的菜社农民,死了丈夫的或者离过婚的,她们的生活很清苦,除了靠种地卖菜赚些生活费外,就没有别的来钱路了。晓玉是通过一个特殊的方式找到她们的,只三言两语就打动了这些女人们的心。
  晓玉的堂姐正是那家菜社的一个村民组长,挺有号召力也挺有人缘,晓玉就找到了堂姐,让她帮着介绍些单身的年轻女人,给矿工们牵线搭桥。堂姐说你孤身寡人一个,开着家卖店都累得跟头把式的,还不嫌烦,还做哪门子红娘呢。晓玉便换种口气,并且语声恳切地央求堂姐一定要帮她这个忙,说自己身边那些个矿工兄弟们对女人真是如饥似渴地盼望着。后来堂姐也真就答应了,说她也知道堂妹说的话有道理,你想想那些个下井挖煤的,成年到辈的出苦力,回到家里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也真就算个凄楚。
  经堂姐那么一召唤,便有五六个的单身女人来找晓玉相男人。她们是知道那些矿工的底细的,有力气,能挣钱,为人还老实巴交,是过日子的好手。可她们也知道这些煤黑子都是外地人,脾气秉性的实在不好掌握。自己真要是嫁了,会不会在将来的日子里受欺负,居家过日子能不能靠得住?
  有了这些个人选,晓玉的婚介所算是开张了,她没有闹多大的动静,只是托人从镇上的复印打字社弄了块十六开那么大的纸,上面手书了“婚姻介绍”四个大字,再拿糨糊贴到小卖店的门上。
  最早来参与这项活动的是三采区的杨福礼。晓玉只知道他是那帮子经常来她店里喝啤酒吃花生米抽烟打牌的矿工中的头儿,是个班组长,芝麻大点个官位,但是为人仗义。杨福礼管晓玉叫妹子,是带着和他一个班组的矿工赵解放来小卖店打纸牌的。杨福礼不怎么识字,但粘在门上那四个字他倒认得两个,就是婚姻那俩字,杨福礼便问跟在他身后的赵解放,这贴的是个啥意思,婚姻个啥?赵解放是高中毕业,书念得不好,字却也识得一些,他凑过脸去看了一眼后笑着说,婚姻介绍呗。
  杨福礼哈哈笑着迈进屋门后便对正嗑瓜子的晓玉说,妹子中啊,还有这本事。晓玉说杨哥你没头没脑地扯出句话来究竟指啥呀?杨福礼说你门框上不贴出来了吗,婚姻介绍呀。晓玉也跟着笑了,她说杨哥也单身吧,妹子手里正好有货,你要不要也报个名?杨福礼说报,必须得报,有货你得先可着大哥来。
  杨福礼交了二十块钱给晓玉,算是劳务费,被告知三天后等电话通知,会安排他跟适合的女人见面。杨福礼问跟在他身后边的赵解放报不报名,赵解放犹豫的当口,晓玉给拒绝了。晓玉说,他就别报了,小煤黑子一个,还不到说媳妇的年龄。
  赵解放龇牙乐了一下,没说什么。他在心里想,不报也好,倒是省了那二十元的中介费,买牛肉罐头吃也好啊,谁吃谁香呢。
  
  二
  
  晓玉不打牌或没人买货时,愿意一个人拴了门绳坐到二楼的窗台上看远处的风景。其实把话说白了,也没什么风景可言,矿区大院那斑驳的水泥墙和黑黢黢的铁栅门以及进进出出的人,他们总是一样的蒙了尘的灰面孔。有时候晓玉便在心里想,咋就都是那样呆板的表情呢,难道对于这些一身力气的挖煤汉子来说,就没有一丝的欢乐可言吗?
  窗户下面是一间接一间的平房,红砖瓦的有,泥坯加苇草的也有,都很矮。那些房子的颜色永远都跟这里的空气一样,颓废且黯然。晓玉都不用多想就知道从她家窗下顺左边数过去,第二家叫啥,第六家开着啥店面,她是一清二楚。晓玉打二十四岁嫁给矿工大德子起,就住在这片棚户区里,每天都走羊肠子小路穿街过巷的来往于矿区和家之间,对什么景呀物呀的能不熟悉吗?那时候大德子下井挖煤,每月都给她赚回来一厚沓钞票。当大德子把那些温热的带有他体温的纸币交到晓玉手里时,晓玉的感觉是幸福的,这意味着她明天能去菜市场打油割肉再买上些日用品了。有男人养着的日子该有多好,那是一种极其奇妙的感觉,做女人嫁对郎,那可是吃穿不愁的感觉。
  晓玉坐到二楼的窗台上也不仅仅是想透透空气和看看风景,她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瞭望巷子北面通往矸石山那条路。那是一条碎石子铺的路,不是很宽,歪歪扭扭的,一直朝镇北的菜社方向。晓玉望不上十几分钟,在她的视野里便会出现一个女人的影子,那身影也是歪歪扭扭、忽明忽暗地奔她的小卖店里来。晓玉的心里便松了口气,她知道那是堂姐给她介绍来征婚相看男人的镇郊菜社的妇女。
  二楼空间虽然狭小,视线却好,能望见周遭很多地方。比如西南方向六十米左右的市场大棚,那是一拉溜二三十米长的工棚式建筑,上面铺了绿色的塑料盖瓦,很醒目。晓玉每周都要去那儿转上一个钟头,买些新鲜蔬菜和油盐酱醋等生活用品,其实,这是次要的,更主要一点是去弟媳妇的鸡蛋摊上坐一会儿,跟弟媳妇桂芹聊聊家常。晓玉有两个弟弟,大的在外省的一座海边城市里当兵,已经是个营级干部了,有老婆有孩子,又在军营里边分了套房,日子过得不错。摆摊卖鸡蛋的是她小弟弟的媳妇,小弟弟在矿上当质检员,下井的次数不多,但也是黑天白天的倒班,工钱还开不上几个,总是压资。俩人有个孩子从小就得了肾病,医生说是什么肾衰竭,时不常就得住上一阵子医院,日子过得紧巴。
  晓玉是去弟媳妇的摊床拉话时认识税收员老炳的。老炳整个一邋遢样,脸孔瘦削,一下巴颏的胡碴,就算一身灰制服还精神,穿在身上倒像个人样。在市场大棚左边一角有间小房子,两扇窗四块麻玻璃,曾经被晓玉给打碎过半块。小房子的墙壁粉着黄漆,跟大棚的塑料盖板截然不同。晓玉几个月前跟弟媳妇进过那间小黄房子,不是去作客,而是去造反的。原因很简单,税收员老炳欺负人欺负惯了,竟然看人下菜碟,把晓玉弟媳妇的鸡蛋摊床给挪了位置。说白了就是让她往里边退了半米,留出的位置想放一个垃圾筐,晓玉的弟媳妇平时没孝敬过老炳,一斤两斤鸡蛋人家也未必看得上眼。结果是每十米一个的垃圾筐就赶到她的摊位前了。其实放个垃圾筐倒没什么,也对市场环境有益处,但是把摊位一下子退后半米远,又在前边放一个垃圾筐,确实是影响做生意。
  晓玉的弟媳妇跟税收员老炳协调了两次之后没有结果,便跟来她这儿闲聊的大伯姐诉苦。生性泼辣的晓玉就急了,立马拉了弟媳妇的衣服袖子闯进老炳的办公室,最终是话不投机,吵了个人仰马翻。最终的最终是晓玉挥拳砸了收税所的窗玻璃,又打电话找了她四舅跟老炳通了电话才算了事。这里要说上一句的是,晓玉的四舅是镇税务局的一个科长,跟老炳给晓玉的弟媳妇求个情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再比如矿区门口挂了一个幌的一家小酒馆,也在晓玉的视线之内。让晓玉感兴趣的是那家小酒馆的店主人也是个年轻女人,据说是从河南来的经营生意的,因为长得漂亮,生意便格外的红火。这很让晓玉嫉妒,她曾经跟在镇税务局当科长的四舅说过那女人的坏话,大概意思是能不能暗地里收拾她一下,免得她开家小酒馆还得意忘形。可她的话一出口就被四舅给回绝了,还批评她小肚鸡肠,自己做自己的买卖,管人家干嘛?千万不要有红眼病。
  
  晓玉还喜欢坐在她二楼的窗台上朝矿区的大门口看,看那些来来往往的人。衣着干净些或穿戴整齐的准是矿上的干部,面孔黝黑满身煤尘或脑瓜门上顶盏矿灯的则是下井挖煤的窑工。晓玉总是盯着那些人目不转睛地看,那些汉子们身体强壮,更健康,很吸引人的注意力。
  晓玉总是能够从他们身上看到自己丈夫的影子。
  
  三
  
  来晓玉卖店里的女人中有个叫李兰的,三十多岁年纪,绝对是个美人。据说她男人在很远的一个林场里当伐木头的技术员,有学问赚的钱还多,就是一年半载的不回来一趟。晓玉曾经问过李兰,自己没有工作,咋就不舍了矿上那两间房子投奔男人去?李兰回答她说,男人工作的林场暂时还不允许带家属。怕晓玉不懂她话的意思,李兰接着补充了两句说,主要是男人的官职还小点儿,没到分房子的级别,还有就是那林场十分的偏僻,孩子去了不利于念书。
  李兰的孩子念初中,被她上个学期就送去县里住校了。孩子一住校她便闹了个一身轻,闲来无事就跑到相邻的晓玉的卖店里打麻将牌。李兰脑袋瓜好使,牌就打得好,并且玩起来手气还顺,总是在牌局结束时赢上个几十块钱,这样一天两天的菜钱就出来了。
  晓玉也愿意让李兰来跟她凑局子玩牌,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李兰招人。只要她来了坐上牌桌,那附近一些闲暇的男人便都要赶来凑热闹。甚至于一些矿上挖煤的窑工也利用倒班的空当来摸上几把。牌桌支起来,晓玉卖店的生意也就跟着开张了,玩牌时得抽烟卷吧,得喝啤酒饮料吧,得吃大碗面和花生米茶蛋吧,哪一个小半天都能卖上一些货的。
  因为只有一张桌子,而麻将牌也只有一副,除去玩的四个人之外,其余多出来的人就围着观战。人多了之后,晓玉便让出手来把她的一把牌交给先来而又积极的人,然后到旁边的厨房去给客人们烧水泡茶喝。
  所有玩牌和观战的人几乎都是街坊和邻居,熟得不能再熟,茶烧好了被晓玉一一倒在摆好的瓷碗里。没有人跟她客套,渴了就捧起来一碗,仰脖喝掉。喝完茶水之后也有人吃火腿肠,不用打招呼就去她的货架上拿,吃掉两根三根的方在柜台上的一个拴了绳的写字本上记了账,跟在自己家一样,很是随便。
  值得一提的是有时临近晌午时,矿区派出所的小秦要来转一圈。小秦的大名叫秦平安,尚未娶媳妇。晓玉曾跟他开玩笑说,秦警官的名字有讲究,简直太奇妙了。秦平安便笑着听她的下一句。晓玉就说这名字起得好,警察的职能是个啥,说白了不就是保社会一方平安吗?按图索骥也好,捋须子爬也好,反正贴切着呢,要不你咋能当上警察呢。小秦听了就笑,说嫂子真能逗闷子。
  矿区派出所的管片民警小秦来巡视时,还没等进晓玉食杂店门呢,院里树下拴着的一条黑狗就叫唤上了。黑狗原本是趴着睡觉的,可小秦由远而近走过来时,黑狗的睡意就没了,它立马站起身抖擞抖擞毛,然后咆哮几声,算是给屋子里的人报了信,拿晓玉的话讲,黑狗比警察还负责任,给你们这帮赌棍保平安呢。
  小秦来也不是为抓赌,他是要转上一圈,再买包纸烟的。晓玉的卖店毕竟是他的管片,每一个人都平安无事最好。
  这种时候晓玉是不收秦警官烟卷钱的,她嘴上跟抹了蜂蜜般地说,三块钱五块钱的,不就是一包烟吗,可使不得老弟掏钱夹的。小秦客套一会儿后也就不再续这个茬了,他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吸两口方说,摸两把就摸两把,可不敢动真格的,就是说别玩大的,上面风紧着呢。
  桌上忙着抓牌打牌的人便都笑,那种笑容绝对是浑然天成的,即便是装出来的也不会让你看出来。笑里满是纯朴和厚道,透着小地方人小天地中混世界的善意。
  要是李兰在桌上,就会脆生生地接上秦警官的话音。李兰说莫非弟弟也有兴趣来摸两把,闹个警民鱼水情岂不混合?小秦笑着走出门去说,兴趣倒是有,可却没有时间,真是羡慕大家伙啊。
  和李兰坐对家的男人叫张其有,脾气不好,谁打错一张牌他都要埋怨好几遍,人送他一个绰号叫“碎嘴子”。张其有是镇翻砂厂的下岗工人,单位黄了有两三年了,他却始终不找活干,而是靠买断工龄那笔钱养活自己,不是有句话说“寡妇生孩子,全靠老底”吗?“碎嘴子”愿意玩牌,可牌技却臭,每回耍完几圈之后都得输个三头二百的,输了钱便后悔不该伸手,悔得直拍大腿,最终是厚着脸皮蹭晓玉一碗盒面吃。
  其实,“碎嘴子”的意图只有小卖店的老板娘晓玉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相中了也来店里看玩牌卖呆的一个女人。女人姓王,刚刚从外地搬到镇里来的散户,也不知她家男人做什么工作,只是整天的闲在家里。“碎嘴子”之所以倾心于这女人,很简单一点,是她颇有些姿色,人又很温顺,换句话说就是脾气好,跟谁打了照面都要笑上一笑。女人管晓玉叫嫂子,刚开始叫时晓玉更正她,说叫法不妥,可女人还是那么叫,且十分的固执。晓玉问她为啥,女人依旧笑着说,你家大哥不也是矿工吗,跟她家里的是同行。晓玉想跟她说,可咱家的不在了呀,寻思又寻思之后她没说出口,便不去逼她改口了。
  “碎嘴子”跟王姓女人第一次眉来眼去便被晓玉发现了,那是个雨天。麻将散场之后,“碎嘴子”破例没有留下来蹭碗面,而是借王姓女人的光,合撑一把伞出门了。
  那一次晓玉站在门前看着雨由小到大,心里不禁发出了极端的感慨,世界那么大,每人一个小角落,活着真是不容易啊。
  
  四
  
  婚介所的效益是零,这让食杂店的老板娘晓玉也没想到。来的人交二十块钱报名费,在柜台上那个小学生的写字本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后,等上一段时间却没有合适的人选见面,那报名费就得还给人家。
  这是晓玉给自己订的规矩。
  可是没有效益的婚介却为晓玉打开了另外的一道思想之门,后来被晓玉称之为生意之门。
  晓玉暗中利用起了她食杂店的二层阁楼,明里是供寻偶的人谈婚论嫁,暗里却另有名堂。这主意是“碎嘴子”提出来的,晓玉也是受了这个游手好闲之人的启发。
  那是又一个下雨的午后,卖店里没有打牌的人,“碎嘴子”等了半天才把前来看热闹的王姓女人等来。三个人便站在窗前观雨,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来打发雨天的寂寞。十几分钟后,王姓女人接了条手机短信便撑着伞走了。
  “碎嘴子”跟晓玉打赌说他知道刚走的女人是干什么的。
  晓玉说她也知道,干什么,干家务呗,还用你说。
  “碎嘴子”说妹子你只说对了一半,还有另外的一半你不知道。
  晓玉便糊涂了,说瞎扯个啥,干家务就是干家务,咋就还一半又一半的呢?
  “碎嘴子”诡谲地笑着说,一半一半的分为白天和晚上啊,这其中的区分可就有说道了。之后,“碎嘴子”跟晓玉说了王姓女人的事。他说他也是偶然才发现的,这女人白天闲在家里没事做,可到了晚上却有营生,女人是去镇中心的一家歌舞厅陪酒。“碎嘴子”怕晓玉不相信,还说了他亲自尾随其进到歌厅里的事。晓玉说你的做法可不好,让她发现了不是给人家难堪吗?“碎嘴子”附在晓玉耳根处小了声地说,不但发现了,还坐了咱的台呢。
  那天下午,雨始终都没有停,把窗户上的几扇玻璃全都蒙上了一层很淡的白雾。“碎嘴子”最后跟晓玉说了他的想法,晓玉足足考虑了好几分钟,才答应了。
  当天下午,“碎嘴子”便在雨雾中把那个临街住着的王姓女人领进了晓玉的卖店,并上了二楼的阁子间。十几分钟后,俩人才双双走下楼出门,“碎嘴子”给晓玉扔下了二十块钱。“碎嘴子”临出门时还没忘了拿一个碗面。
  
  五
  
  经常来晓玉卖店里的还有一个女人,家住在镇北的菜社里,丈夫两年前当大板锹跟车去矿上拉煤时撞车被甩到了路基处,摔断了腿,残疾后一直闲在家里。家里的一切生活来源就都指望女人了。
  女人第一次来时告诉晓玉她叫满玲,姓赵,三十一岁。满玲给晓玉的印象是老实巴交,面目清秀,话虽不多但浑身上下透着股子精气神。晓玉知道满玲是堂姐介绍来的,伺弄田地和操持家务之余来赚点闲钱,以养家糊口。晓玉跟她说了,来卖店择偶是假,做服务人员是真,服务的对象多半是矿上的窑工,基准价是五十元,亦多亦少那得看客人的心情了。
  
  让晓玉想不到的是满玲这女人来她店里只一周的时间,就被杨福礼给耗上了。只要是杨福礼不当班,就跑到晓玉的卖店里喝茶打牌,瞅机会接触满玲。杨福礼这人长得魁梧,面相看似挺凶,人又寡言少语,就很难使人接近他。除了小卖店的老板娘晓玉能跟他开几句玩笑外,对别人就都冷脸相对了。杨福礼打认识了满玲之后,性格竟开朗了不少,时不常地凑到玩麻将人身边看一会儿,有时三缺一了也挽袖子坐上去填个空当。
  杨福礼刚开始来时喜欢带着另外一个矿工赵解放,说是去看赵解放的表姐。他还跟赵解放小声耳语说,用不了多久,咱就会是你表姐夫。赵解放是杨福礼带出来的学徒,挖煤的技巧都是手把手交的,所以俩人交情过密。俩人到了小卖店后会要上一瓶鱼罐头,半斤油炸花生米和几根火腿肠,每人喝两瓶冰镇啤酒,既打发了升井后的无聊时光,又找了不少乐子。可后来杨福礼便不带赵解放了,他嫌赵解放碍眼了,有了女人满玲陪他,满肚子的阴云都散了。
  杨福礼接触上满玲几次后,就开始带她去镇外面的野地、河边转。杨福礼有辆破自行车,走街串巷他都骑着,这回正好用后架驮着满玲,去镇外边兜风。别看杨福礼外表上很粗糙,又是个吃苦力下井挖煤的,可粗中也有细的时候,他每一次骑车跟满玲到郊外约会时,都要给满玲带些吃食,比如她爱吃的熏鸡手、卤猪蹄和炒熟的白瓜子。看似一小塑料袋,却也值十块二十块钱的。满玲丈夫没残疾时赚的钱不多,买这些食品也只能是寥寥几次,舍不得大把花钱的。何况男人残疾养在家里后,更是苦熬干休过日子。
  俩人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吃喝一番,再于微风斜阳里成了好事后,方骑车子回镇里。杨福礼觉得自己很爱刚认识的这个女人,他丝毫也不嫌弃这个种菜的女人,觉得俩人是般配的。自己来矿上四五个年头了,吃的苦和出的力不计其数,甚至连生和死也经历过了,啥好歹能不知晓呢。跟女人温存就是对自己一天到头和成年到辈拼搏与奋斗的犒赏,也是卸掉满身心疲惫和寂寞的最恰当的方式。
  几次在一起耳鬓厮磨之后,杨福礼知道了满玲的身世和家庭状况,他就抓着她的手说,咱把行李卷搬你家去算了,啥苦活累活都是f07874ece476859cfa73c6470148a14b咱的,所有的积蓄全都交给你不说,还能陪你那残了的男人喝喝酒拉拉话。
  满玲却任凭杨福礼怎么说都不点头,她心里是有小九九的,残疾了的男人虽说夫妻生活上有障碍了,但他的心还活泛,是不能允许家里同一铺土炕上有另外的男人睡觉的。
  满玲掉着眼泪说要不是家中的窘迫,她是不会伤男人心的,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
  杨福礼听后不再说那种话了,但他要求满玲别再来晓玉的卖店里找别的窑工择偶了,他会从现在起全身心地对她好,对她的家里人好,哪怕吃糠咽菜他都会挺起这根房梁。
  满玲是个心软的女人,活了三十多岁还没有人这么对她好过,听杨福礼一说,她的眼睛竟湿乎乎的有泪要滴下来。
  杨福礼的确是个仗义的人,跟女人满玲好上以后也没有忘了卖店的老板娘晓玉,他时不时便割上一块肉或者拿塑料袋装几个矿上发的果酱面包,给她送去,说没有妹子的婚介所,他就找不到这么称心如意的心上人。
  
  六
  
  季节到了九月,天骤然就凉了,来食杂店玩牌的人逐渐少起来。晓玉闲着无事便上到二楼坐在窗前朝外面看。晓玉在看了几回之后,她竟有了个新发现,而且这个发现令她惊奇。在离晓玉窗口正前方一百米的矿门口,竟多了两个穿破旧衣服的男人。两个男人的肩上各扛了把长木柄的铁锹,缩着脖子站在铁大门一侧吸烟卷。明眼看这两个男人是矿上各处转悠下苦力的板锹,镇上随处都可见的装卸工。但让晓玉看出点名堂的是这两个人的脸孔相当的陌生,话为啥这样说呢,因为在矿门口做装卸工的那些汉子她基本上都能混个脸熟,其中有大半的人来她店里买过吃食和水。
  晓玉发现那两个男人一根接一根的抽烟,还不时地回头踅摸着。偶尔有来矿上拉煤的卡车从他们俩身边开过去,也不见两人摆手。
  一连三四天都是如此,让晓玉觉得惊奇的是,三四天里,这两个人竟然没干一趟活。
  晓玉便对再一次来她店里凑牌局的李兰说了她的感受,李兰说管那些闲事干啥,矿上最近一段时间拓展采区,据说新开了不少挖煤的窑呢,用人量更大,有活还能愁不来新人干吗?
  在旁边等牌局的另外一个邻居也插话说,说得有道理,附近一个林场的好几个作业组都解体了,他们也要养家糊口,不来做板锹你说还能干啥?
  三个人好半天也等不来凑局的一个牌手,便都叹气,着急。但三缺一就是三缺一,没别的办法,只好在吃晌午饭时散了。晓玉就给税务所的老炳挂了个电话,说想去市场大棚转转,她想吃捞面条了。老炳在电话里沉吟了几秒钟,方说那就来吧,你十几分钟到的话我先让他们把面煮上,给你的两碗里加上辣子。晓玉极喜欢吃市场大棚左侧的那家河南面馆煮的捞面条,宽宽的面筋,佐上麻油和炸好的辣椒末,确实是美味。
  俩人坐下来吃面时,税收员老炳跟晓玉说,吃了面后去夹树巷吧,帮他把房子打扫一下,乡下女人要来探亲了。晓玉吃面吃得一脸的汗水,也不搭老炳的话茬,只顾着喝剩下的半碗面汤。直到老炳连说了两遍,晓玉才抬起头笑着点了下颏,算是答应了。
  俩人前后脚的到了夹树巷税收员老炳的住处,房子是两间带套院的平房,很干净,红砖青瓦,很适合普通人家居住。院子里有棵高大的杨树,枝繁叶茂很遮荫凉,也刚好挡了一扇窗。俩人宽衣解带上床相拥着睡了个午觉,直到太阳光慵懒了些才起身收拾卫生。
  晓玉边拿抹布擦桌椅板凳边跟坐在床头上喝茶的老炳说,她最近有个预感,矿区的某个地方可能要出什么事。老炳忙问她话从何来?晓玉说她只是种预感,不知道灵不灵,总是心慌。之后晓玉就说了她在矿门口发现两个脸孔陌生的板锹的事。老炳听后不以为然,说两个板锹你心慌什么,咱这座煤矿城市里每天都可能有来讨生活的,不足为怪。晓玉说可是她搬矿上住七八个年头了,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啊。
  俩人临走时,老炳给了晓玉一封信,说里面的条子非常重要,让你堂侄一周之内去找马经理,肯定能给他安排个好工作的。
  晓玉说我堂侄就想来城里当保安,用不着啥好工作,能当保安就行。
  晓玉临出门时又跟老炳唠叨了一句。晓玉说那俩板锹指不定要出啥事,得空我得跟矿区派出所的小秦说一声。
  老炳在她后背上轻拍了一巴掌说,别多管闲事了,这年头不是有句话说了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七
  
  回到家后,晓玉把税收员老炳给她掏弄来的那封给侄子找工作的信压到衣柜的座钟下面,又给乡下的堂侄打了电话,嘱咐他三两天内就来。找工作虽说有了门路,但也不能夜长梦多,城里的事情变化大着呢,可以说是瞬息万变。这话晓玉觉得不夸张,她是深有感触的,自己从乡下嫁到城里来,成了矿工大德子的女人也没多长的时间啊,大德子就撒手离她而去了。还有她从起先不喜欢税收员老炳到跟这个比她大几岁的男人有了肌肤之亲,也是转瞬间的事嘛,老炳自打跟她干了一架后对她尊敬起来,觉得这个面相一般的女人有魄力,挺让他敬重。之后就给她办了很多事,即便是不起眼的小事情,对于晓玉来说那也是人情呀。
  晓玉把家里也拾掇一遍后,便上二楼坐到了窗台上。上到二楼的晓玉就又看见了矿区大门口那两个陌生的板锹,他们依然是靠在矿区大门旁的墙壁上吸烟卷拉话。让晓玉感到吃惊的是,两个陌生的板锹变成了三个,那第三个隐约的觉得有点儿面熟。
  下午仍旧没有人来玩牌,许是天气不好的缘故,天阴沉还下了点雨,空气闷而潮湿。晓玉就利用去百货站上货的时候,转道去了趟矿区派出所,找了片警秦平安,把那两个陌生板锹的事说了一遍。晓玉说完之后,心松弛了一些,她觉得好像胸中憋闷着的一口气终于吐出来了,她就没压力了。片警秦平安一直把晓玉送到大门口,才笑着说了声谢谢。晓玉便皱起眉毛说,你小子给我认真点儿好不好,别嘻皮笑脸的,姐跟你说的是正经事,这两天心老是慌慌的,有预兆呢。
  
  
  八
  
  立秋之后没几天,晓玉接到了税收员老炳给她打来的电话,说他乡下来的女人病了,刚刚送到医院,检查结果是乳腺癌。老炳说这是他没想到的,怪不得女人总是来电话说要来城里住上几天呢,原来是得了病的。
  晓玉说那你还不赶紧给她治,咋着也是你老婆呀。
  老炳的话音里突然就有了丝哭声,吞吞吐吐地说是得给她治,可是医生说必须得手术,可手术费得要六七万块钱呢。
  晓玉拿着话筒愣怔了半天才问老炳,怎么你这么多年连六七万块钱都没攒下吗?你不是吃公家饭的吗?钱肯定是比别人挣得多,你是暂时不凑手吗?
  老炳说真是不好意思,自己原本手头上是有些钱的,局里春天要分房子,一大部分存款交了预付款,手头上只有四万块了。
  晓玉说差两万是吧?你啥时用,我下午给你送过去,治病要紧。
  老炳十分感动地说了好几声谢谢,便挂了电话。
  晓玉从立柜里找出一本农村信用社的存折来,看看了上面的数字,足够老炳说的那个数,就揣到了内衣口袋里。这个折子上的钱全部是她丈夫大德子的工资,就是说那是他下井挖煤赚得的工钱,她平时是绝对舍不得花的,是准备给孩子当未来的学费的。
  晓玉把钱送到老炳说的那家医院的门诊部前,交到老炳手上时说,这钱我不急着用,但你得想着有这么回事,是孩子他爹给孩子挣下的,备着以后念书派用场呢。
  老炳的脸上堆着老大一份感激,眼泪汪汪地抓了晓玉的手说,你就放心吧妹子,你哥这是临时救急,少不了还你的。
  晓玉目送着老炳急切切地往住院部的方向走,她跟着走了一段路,她想去看一眼老炳的乡下女人长啥模样。走到楼梯口时她又站下了,她觉得还是不看那一眼吧,人家是真正的夫妻呢,又在病床上,瞧了倒闹心。
  晓玉并不是很在意税收员老炳,人长得老气不说,头发还掉了不老少。说句玩笑话,就连裆下那玩意也不怎么勇猛呢。俩人能到一块是个巧合,要不是因为弟媳妇的那摊子买卖,谁知道咋就能巴结上他呢。但是话又说回来,自己一个女人成天到辈的撑着一个家,也不容易呀,身边有个男人帮衬一下也不是坏事情,她才四十几岁,也很寂寞呀。
  晓玉回到家门口时碰上了矿区派出所的片警小秦,晓玉往屋里让他进去抽支烟,被小秦拒绝了。小秦笑着说请她去一趟所里,有事情找她。晓玉说啥时候?小秦说大姐你要是没啥事的话,就现在吧,所长在等你呢。
  晓玉说是王所长吗?他还要亲自见我啊,是不是有什么大事情呀?小秦笑着说你到派出所就知道了,咱们走吧。
  往派出所走的路上,晓玉在心里打好了主意,王所长找他说明事情很要紧,一是他跟小秦反映的矿区门口那两个陌生板锹的事,这件事对自己来说没什么瓜葛,如果是另外的事那就对自己没利了,她想好了无疑就是她给那些矿工们保媒拉纤的事,说不准是哪个嘴松的瘪犊子露了口风。
  到派出所之后,王所长给她倒了杯凉茶水,逼她喝几口后才笑着跟她说了找她来的用意。真就让晓玉猜中了,是关于她小卖店容留外人赌博和其他的事情。尽管王所长没说其他的事情是啥,晓玉心里却极其清楚了,她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起来。
  王所长给她看了一份讯问笔录,竟是那个经常来她家看打牌的王姓女人摁的手印,这妹子竟然是个往家里拉男人赚昧心钱的角色。王所长说上边来了文件,正是关于黄赌毒的,你那小店也歇歇吧,别撞到枪口上,市里的治安部门最近肯定要组织督察,搂着了处罚会很重的。
  临走时,王所长跟晓玉说,你提供给小秦的那条信息很重要,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呢,你莫再跟别的人说,可能有事情要发生。
  晓玉从派出所出来时心跳加快了好一阵,她觉得自己的预感还真是准,难道真的要发生点儿啥事吗?也许真的是,要不自己的心咋就老慌慌呢。
  晓玉回到家后暗暗打定了个主意,她想等那个王姓女人再来她店里时一定要问问她,干嘛老公在外边工作,自己却不好好的守妇道,在家门口消消愁解解闷也就罢了,还到外面去丢人现眼。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说不出口,这些话她怎么能说出口呢,那个“碎嘴子”男人不是当着她的面把王姓女人领上阁楼了吗,自己还收了人家二十钱。
  晓玉便撤了麻将桌,把通向二楼阁子间的屋门也挂了锁,手上多了一份打毛线的活,她是想织一件毛背心,天气就快凉了,得给在县上念书的孩子添置些保暖的衣服。
  这期间,税收员老炳来了一次电话,语调低沉且哀怨地说他媳妇的手术刚刚做完,效果很不理想,可能得再做一次。
  晓玉想问问做第二次是不是还得花钱呢?话到嘴边她没问,一是她不好开这个口,二是真要是需要钱,自己会再帮他吗?
  四天后的傍晚,晓玉在小店里正织着毛活,外面响起了警车的鸣笛声。间或还有几声枪响。晓玉赶紧拿钥匙开阁楼门,噔噔噔跑上去,站窗台上就看到了一幅场景,矿区大门口围了很多穿制服的警察,还有几辆闪着警灯的警车,人声喧哗,极其混乱。
  晓玉拿手捂着怦怦乱跳的心想,完了完了,那事真就发生了。
  晓玉的话在第二天早上就得到了验证,有三个罪犯密谋抢矿工资科准备给工人发的工资款,被事先布下警力的警方擒获。三人持改制的火药枪和短筒猎枪打伤守卫钱袋的保卫干部后,行抢时被迅速调集的警察包围,其中一人因拒捕被当场击毙。
  让晓玉没想到的是被击毙的人是那个经常来她店里找满玲的矿工杨福礼,而另外被抓的两个歹徒就是那两个站在矿门口的陌生的板锹,杨福礼竟还是三个人的头儿。
  晓玉不无感慨地说了句,这年头,真是人心隔肚皮呀,好人和坏人你说谁能说得清呢。
  打那以后,晓玉的卖店生意不怎么红火,因为附近的街坊邻居都是矿工家属,来买日用品的人很少。但晓玉却在心里说,凑合吧,每月能赚个仨瓜俩枣的,够生活费就可以了,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日子呀。
  一个月后,矿区派出所的片警小秦又来了,这次没有把晓玉叫到派出所,而是掏给她五千块钱,都是新崭崭的票子。问后方知道是公安机关奖励给她提供线索的钱,因为她的提醒,警方才加强了对矿区附近要害部门的监视,最终避免了一次国家财产遭受损失,要知道那可是全矿上千名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五百多万元啊。
  晓玉推辞不要那钱,说她也只是瞎猜的,哪能无功受禄呀。
  片警小秦说拿着吧,这是政府的规定,奖罚严明,那两个没死的都是刚从监狱里跑出来的逃犯呢,想干一票远走高飞的。
  片警小秦走后,晓玉就给税收员老炳挂电话,说刚拿到了一笔钱,有一万块,你来取走吧,你女人的病不是还要做一次手术吗?晓玉把那笔奖金多说了五千块,她是想再从家里边的存折里拿上些帮一帮老炳的。
  老炳在电话那头哽咽着说,她走了,刚刚的事。
  晓玉对着话筒喊,老炳你说什么,你别胡嘞嘞好不好,你给我再说一遍。
  老炳就又给她说了一遍,这回晓玉听得很清楚,老炳的话跟他第一遍说的一模一样,而且是一字不差。
  晓玉扔了电话听筒之后,眼泪刷一下就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