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杂院纪事

2011-01-01 00:00:00厉春蛟
阳光 2011年4期


  一
  
  二凤,那年二十二三岁吧,生得好看。个头儿不高不矮,胖瘦匀称,皮肤又白又细,眉清目秀;尤其是那两只大眼睛,像含着一汪水,滴溜溜的,看你两眼,你魂儿就没了。有那么邪乎吗?有人说她眼睛会说话。这是真的。
  京剧《鸿鸾喜》里金玉奴有台词云:“青春正二八,生长在贫家,绿窗春寂静,空负貌如花。”用这戏词形容贾二凤,也最恰当不过,而且,她还不止年方二八呢!
  也就是那年月,男女之间不那么解放,长得美怎么着,也就是多看两眼。但穷,和她爸抽白面儿,可就把她耽误了——空负貌如花啊!
  前院是个四合院,住着七家,可说是个大杂院了。北屋靠门洞两间住着汪家母女俩,女儿是一有钱人的外家(二奶)。东头一间住着位剃头的。南屋是一家姓侯的。侯先生和他的大儿子在外地做事,平时只有侯太太和他的二儿子在家,她这二小子刚刚高小毕业,是个较淘气的孩子,都叫他二猴子。二凤家住两小间一通堂的西屋,她父亲叫贾伯清,老两口和三个闺女——二凤、三凤、四凤(大凤夭亡)——五口人挤在一铺炕上睡。西屋南头还有一小间,住着个相面的。
  东房也是三间,北头一间住着个扛肩的(搬运工),是个酒鬼,天天晚上喝点儿酒骂街,常骂的两句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到河沿不扒袜子!翻过来掉过去就是这两句话。南头两间孟家,有个十七岁的女儿是神经病,不定哪会儿就又唱又哭。
  后院住着两家,北屋三间是房东崔先生,铁路局的高级职员;南屋三间是开古玩铺的刁掌柜。这两家,一个有身份,一个有钱,都不大和前院人来往。小院也收拾得干净,西墙根种了一大片各色的牵牛花和小红喇叭花,每天清晨太阳一出,牵牛花(也是喇叭形)和小红喇叭花便张开了嘴巴,争奇斗艳,东墙根摆的是一些盆栽花木。北京人憧憬的是天棚石榴树,这小院虽无天棚,也有了那么点儿意思。
  后院宁静,前院却时不时的老有动静儿。
  贾伯清阔过几年,原先就住在南屋,穷了才搬到西屋去的。因为自从他抽上白面儿,生意越做越少,人缘越混越臭,一天不过足那口瘾,精气神儿便全散了架。如今只靠跑东晓市抓点儿货混口饭吃;琉璃厂的货,谁也不敢给他,怕他给换了白面抽。都得二凤死乞白赖地求人家,才拿出件货来。卖货也还得她夹着包儿往外跑。
  二凤今年二十多了,是一朵正在绽放的花儿。不仅长得好看,而且有她爹的精明劲儿。她不仅是她家的主事人,在小院里,她也是公认的头目:警察来收捐,房东要房租,二猴子在外面惹了事被人找上门来……都得她出面接待。送煤球的、收破烂的在院里顺手抄走点儿什么;或是掏茅厕的哩哩啦啦没弄干净,也得她大嚷一通之后,全院的人才能心平气和。自然她和她爸也少吵不了。为什么呢,怨她爸不戒那口瘾,弄得家里时常断顿儿;怨她爸有那口累,累得没人敢给她提亲……等等吧。
  这天,大清早上又吵起来了,声音越来越大,而且二凤还大声地哭着。北屋的那位外家,她男人给她立过规矩:不准出街门,而她男人又不常来,自然寂寞无聊。听见西屋里吵架,便站在院子里倾心听着。既是好奇也解闷儿,若是能听出点儿丑闻来,岂不心理就平衡了嘛!
  就听二凤在屋里边哭边嚷:叫我卖什么?卖什么?说啊!想叫我去当暗门子(暗娼),甭想!
  贾伯清哼哼哎呦的也嚷:我白养活你们啦……哎呦,我的骨头都要碎喽!接着就听见用头撞墙的声音,大概是被二凤妈给拽住了。又听二凤妈向二凤乞求说:快想办法给他弄点儿去吧!
  二凤又嚷起来:市面儿这么紧,大炮整天介响,鬼子不定哪天就打进城来了,我怎么给他弄点儿去?不是想卖我吗,卖几百块不是又抽一阵子!
  三凤哭丧着脸躲出来了。三凤二十了,生得瘦弱,显得文静,也称得上是窈窕淑女。她却不爱说话,有她母亲的温顺性格。她从屋里出来,见北屋的站在院里偷听,便自低了头到街门口站着去了。
  闹了会子,二凤也再没了别的招数,就是不给她爸买白面儿(能不买吗),也得吃饭哪!只得擦擦眼泪用个蓝印花布包袱皮儿包了件货出去奔辙。一出屋门,看见北屋的站在院里,立刻一股火又上来了。
  她本来就瞧不上北屋这位:刚十八就给人家当外家,连个姨太太的名分也没有,男人怕大婆晚上还不能来,只隔三差五的白天来待会子,一来就把窗帘放下来了,大白天的,算什么玩意儿!害得她二凤每见那窗帘儿落下来,就觉得全身一阵燥热,心里怦怦乱跳!再说了:论脸蛋儿俏丽,论皮肤白皙,她北屋的哪儿比去!可是这十八岁的小骚丫头,竟然有个男人!还有了身孕,安安静静地吃碗舒心饭!这时,二凤的怒气、怨气,也许还有妒气,一齐从心底往上撞,开口嚷道:喝,这儿还有位听戏的哪!你男人不来闷得慌是吧?贼着我们吵包子,这可给你解心宽儿了吧,你买票了吗?——留着你那精神,等着一会儿落窗帘儿吧……正说着,就听东屋里真唱开戏了:
  夫妻们打座在皇宫内院——
  这一嗓子清亮婉转,可真够味儿,这是孟家的闺女孟玉环唱的。这孟玉环原是中华戏曲学校的学生,已经学了一年多了,不仅扮个丫环、宫女天天上台,有时候也充个底包角色演出。她学唱青衣,本来是大有出息的,可是这女孩子早熟,看上了个唱老生的男生,竟爱到痴迷的程度,戏曲学校虽然开明,却不让学生谈恋爱,唱戏这行当男生最容易嗓子倒仓,再说这女孩子迷迷瞪瞪的,万一在台上犯起病来可怎么好,便把她劝退了,她回到家仍然想那男生,茶思饭想,神经病反而更重了。孟先生经商在外,孟太太无奈便叫娘家的几个男孩子来家哄着闺女玩,但并不见什么效果,街坊虽说她是“花痴”,却都还同情她,一个十七岁长得十分清秀的姑娘得了这样儿的病,谁不心疼。
  猜一猜驸马爷……
  她忽然大哭起来,越哭声音越大,二凤一阵心酸,回头看看北屋那位,已经没影儿了。
  给人家当外家不是体面事儿,北屋那位大气儿没吭,早已跑回屋里去了。
  二凤的气没出净,对方已败下阵去。她毕竟是个没出阁的姑娘,也只可冷笑一声算完。
  货自然是贱价卖出去的,虽没赚到钱,也算没赔了什么,解了燃眉之急。但是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二
  
  这一天二凤夹了蓝印花布的包袱皮儿,又去琉璃厂一家熟识的古玩铺去搂货,却赶上掌柜的不在家,古玩铺的徒弟不敢把货给她,她只得夹着那块蓝印花布往回走,到了十字路口上,只见一个卦摊上围着一些人,一位六十岁上下的老头,身材不高,身着蓝布大褂,头戴瓜皮小帽,小帽下压着一块纸,成为遮光的帽檐,戴着一副断了一条腿的老花镜,用线绳拴在一边的耳朵上。正声音细细地给人测字。二凤挤进人群一看,是街坊葛大爷,光知道葛大爷是相面测字的,可还从没见过他做生意,今儿赶上了,又没什么事儿,便站在一根电线杆子旁边。静静地听葛大爷测字。
  卦摊上放着一块小学生用的小石板,石板上写着个“奇”字,葛大爷手指着那“奇”字,对他面前求测的人说:“奇”字拆开,上若为立字,下则不成可字;立则不可,可则不立,恕我直言,您这事,办不下来!
  那人点点头说:我也觉乎着悬,八成是没希望。这人掏出三大枚铜元放在小桌子走了。
  一位白发老者手里揉着一对玉球,笑笑说:我也测一个。
  二凤认识他,这是街对面藏珍阁的老掌柜,葛大爷刚要拿起石板擦子擦掉那“奇”字,那老掌柜用那揉着玉球的手一指,说:甭擦了,就这个“奇”字吧!
  葛大爷只得停下手来不擦,看看这小石板上的“奇”字,又抬脸看看老掌柜,见他揉着一对玉球笑眯眯的样子,忽有所悟,遂双手抱拳,笑道:恭喜老先生,您老吉星高照,机遇将至,财气就在眼前哪!
  老头笑道:方才那位立而不可,到我这儿怎么就有了财气了呢?
  
  测字的就说:您和那位不同,虽都是个“奇”字,可您指这个字的时候,手里揉着玉球。说着,拿起石笔在“奇”字旁添了个玉,您瞧,“奇”字成了“琦”,琦者奇珍异宝也,古人以玉为祥瑞,贴身佩玉可以驱邪避祟。您现在精神抖擞,红光满面,手揉玉球,把“奇”字变成了“琦”字,可不是发财之兆吗?
  老掌柜点点头,问道:几时?
  二凤想,这老掌柜既然来问卦,可能是有生意在进行着,瞧他这样轻松愉快心有成竹的样子。果然,葛大爷说道:快了,还出一个月吗?
  老掌柜此时是真高兴了,一把掏出了五大枚铜元,放在桌上说:借你吉言了!扭身出了人群。
  这时又有一人说:我也测这个“奇”字,问问求职的事。
  葛大爷哈哈一笑说:行啊,各位都测这个“奇”字也没关系,字虽是一个,各有各的命运。说着打量这位求测的,见他身旁挤着一人,便说道:您也测这个“奇”字。巧了,您身边挤着一位,那么就加个“亻”,说着把小石板上的“琦”字改成“倚”字。您瞧,“倚”,倚靠也,您有贵人扶助,求职是大有希望啊!不过呢,也得防着小人破坏。
  那到底能成不能成呢?
  卦象上是有贵人扶助,大吉大利之象,防备着点儿小人就是了。
  这位也给了三大枚走了。
  倚着电线杆子那位这时说:我也测一回这个“奇”字。
  葛大爷扭头看看他,见他身后一根杉木电线杆,想都没想说:你身后一木,木加奇为椅,您将有升迁之喜,禄位高升,排一座席。
  那位笑了,说:我一个做小买卖的,大字不识几个,怎么会禄位高升呢!
  围着的人全笑了。葛大爷大为尴尬,心想:也没看看他是什么人,张嘴就说出来了,他怔了怔说:当个头儿什么的也可以算是升迁。正说着,只见师大附小的学生放学了,一些学生朝这边跑过来,其中一个小学生跑到求测的这位近前,高兴地喊着说:爸,爸,我当班长了!
  众人一听哗地哈哈大笑。葛大爷立即大声说道:瞧瞧,我说升官不假吧,不想应在了小少爷身上。
  那位也笑着说:小学生当个班长,也算升官呀?
  葛大爷说:咳,今天当班长,长大了还不当县长吗?先给您道个喜吧!说着双手一拱。
  那人见孩子当众出彩,倒也高兴,掏出三大枚来领着孩子走了。
  人群里有两个学生嘀咕了几句,其中一位便向测字的说:我也测这个“奇”字,别给我加“亻”,别加“木”,别加“王”,别加“角”,别加“田”,别加“刂”,别加“扌”,别加“氵”,别加“犭”,别加“宀”;什么也别给我加,我就单崩儿,测这个“奇”字。二凤也觉得提的好,看葛大爷怎么说。
  葛大爷笑了:您这是砸我的摊子来啦!说着打量摊前这俩学生。俩人都着长衫,别着自来水笔,胸着戴着“师范大学”的白地蓝字的校徽。心想,这俩学生是来捣蛋的呀,可是当着这么多人,也只可以应付,遂问道:就测这奇字,可以。您问什么事呢?
  你测测我要问什么事。
  有这样测字的吗?葛大爷说:行。他打量这两位翩翩少年,心说:俩阔少爷,能有什么为难的事呢,考试问题,不能。他心里琢磨着,嘴里可不能不说话,他喃喃地念叨着“奇”,“奇”……俩个人……他忽然想到,大学生这岁数,除了恋爱还会有什么问题呢,遂说道:测您这个“奇”字也容易。上面的大字拆开为一人,下面的可字拆开为一口。上边一个人,连着下面一口,这是两个人的事啊!他抬脸看看那学生的表情。果然,学生的脸上有首肯的意思。学生说:往下说。
  测字的却说:三大枚(铜元)测一字,也只是两三句,点到为止。您方才说的是要我测您想测什么,现在测对了,要往下细掰扯,是十大枚。
  学生说:行,行。你说吧。
  葛大爷来了精神,神气地说:上有一人,下有一口,一人者上加一横为天,男人为天,女人为地,上边的是男,下面的一口为女。女人呈可字,可者适合也,可称为可人,意中人。既是可人,必是娇小玲珑,楚楚可人的啦!是不是呢?他又盯着学生看。
  学生微笑:往下说。
  葛大爷大放宽心,信口开河起来:可是这女人旁边还有弯钩的一竖,若仅是一竖,可视为一面墙,是一种阻力,譬如说是家庭的阻力。可是这一竖下面还有一钩,这一钩,可就添乱了,不是第三者插足,也是她家里曾给订了亲。
  那结果怎么样呢?
  结果没问题,您测的是“奇”字,大可也。大字加一横,为天:拆下人字,放在下面一口上,为合字,天作之合,大吉大利啊!得先讨您杯喜酒喝呢!说着双手一拱,两眼盯着学生看。但是学生并没有加赏喜钱的意思,他有点儿不大自在,便又说:只怕是,只怕是……
  怕是什么?学生不能不问。
  只怕是……您别见怪,也是瞎这么一测。
  说。
  妻、奇、启、弃,平仄去入四音,妻字在前,弃字在后,虽能得手成婚或未成婚,只怕是始乱终弃,难以白首偕老啊!他虽是成心恶心他,有点儿报复的味道,可是他也想到,这些阔少爷玩女人,哪个不是见一个爱一个呢!
  那旁边的学生见说,便拍拍这学生肩膀笑着说:始乱终弃,你小子还真没准儿!
  测字的学生却笑了:醉雷公胡劈!说着,顺手掏出一张二十枚铜元票来扔在桌上:甭找了!俩学生走了。
  这时没人再搭话测字,葛大爷看看小桌上的铜元、铜元票子,已经收入不菲,便收拾东西,说:各位,下午见,我也该吃饭去啦!众人遂散去。
  二凤看了这大会子,觉得这葛大爷还真神,平时只说他整天靠蒙人吃饭,谁知他还真有两下子!便叫道:葛大爷!
  葛大爷回头一看是她,便说:咦,二凤,你怎么在这儿?
  二凤说:我来搂货,掌柜的没在家。又笑着说:您可真神,一个奇字儿叫您测了那么多人!
  葛大爷听了高兴,说:咳,还不是靠这点儿书底子混口饭吃!
  葛大爷原是清宫内书房太监,进入民国之后,他办了个私塾,以教书为业,后新式学校林立,他只能在暑假、寒假期间教几个学生,后来学校老师也在寒暑假期间在家里办班了,就掐断了他最后的教书生涯,幸而他手里还有几件东西可以变现,但终不是长久办法,于是他就以测字为生,仗着他有文字知识和古诗词的底子,再琢磨点儿心理学竟可以糊口了。但是院里邻居只知他是个孤老头子,却并不知他曾是个太监。
  此时,二凤便笑着说道:葛大爷,也给我测测吧,我可是没钱呀!
  葛老头哈哈大笑,说:你也要测这个“奇”字吧?
  二凤笑笑,说:看您怎么编排我!
  老头说:你手里拿着块布,就加个“纟”吧,加个“纟”,成为绮,绮的词汇里有绮丽……
  二凤说:风景绮丽。
  对。不过古人把绮丽说的是人,“绮年玉貌”,是说美貌的年轻女子。还有“绮年”,诗云:
  绮年而播华誉,龆岁而有俊名。
  你这字测准了,说的就是你呀!绮年玉貌,在咱那片儿,非你莫属:“播美誉”而“有俊名”,那更是说你是有名的漂亮姑娘啊!
  二凤听着高兴,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平时虽知道他净蒙人,可是到自己这儿,还真准!便动了心,问道:葛大爷,那您看我……怎么着呢?
  虽然二凤不便开口,老葛也知道她关心的是什么事,也是他职业习惯吧,就人心里所想奉承几句是必然的。便信口念起陆机的两句古文来:
  
  诗缘情而绮靡,
  赋物体而浏亮。
  
  这两句古文虽是说诗文的,可是在你这里,“缘情而绮靡”,可以解释为情感,而且是美丽的情感要动,也就是红鸾星要动,而且“赋物体而浏亮”,那物体就是新姑爷,而且是位漂亮的姑爷!
  二凤羞得满脸通红,满心的欢喜。
  葛老头也高兴地说:大侄女,今儿也就是你,要是换个别的女人——那逛琉璃厂买古玩的,我最少得敲她一块大洋!多好的卦呀!得啦,大侄女,你就给我夹着这个小桌,咱们打道回府吧!
  没想到,葛大爷回家没多大一会儿,就和东屋孟太太吵起来了。葛老头不是冬天很少升火,不是为省钱,而是不愿意摆弄那煤球炉子,塞引火的纸或刨花(木屑),放劈柴,添煤球,摆上拔火罐,着一会儿再添煤球,烟熏火燎,特别是早晨,各家的拔火罐都往外冒烟,满院子的烟气,呛得人不能在院里待。老葛一个人,不跟着凑份子,早点都是在街上吃,中午饭多半也是在外面吃,偶尔买俩烧饼回来,熬点粥或是烧点汤,也是借用街坊的火,看谁家的火炉子闲着,就到谁家的火上去做。也不白用人家的,用完了,必给添上点儿自家的煤球儿。晚饭则天天如是。各家的火炉子都在自家门口或墙根放着,有时也不用打招呼,看人家火上闲着,就把锅放上了。今儿是在孟家的火炉子上,买的有烧饼,想再做碗烫饭。做烫饭虽不麻烦,但要捣弄葱花、虾皮、酱油什么的,还要切点青菜,可就耽误了点工夫。哪知孟太太急着要给闺女熬药,心里也正烦躁,便向葛老头嚷:你有完没完哪?老葛在屋里,也没瞧见孟太太脸色不好,更不知道人家等着煎药,还开着玩笑说:今儿得舒舒坦坦吃顿饭,您甭管啦,回头我给您把火添上。
  
  正这时候,孟太太的神经病闺女出来了,啪——一巴掌把火上的饭锅给扇地上了,锅里的稀饭洒了一地,锅里的开水还溅到孟太太的脚面上,疼得她直叫唤。老葛出来一看,饭锅打了,稀饭洒在地上,立刻就火了,他倒还不是心疼东西,而是犯了他的忌讳。他嚷起来:砸我的饭锅,是不叫我吃饭啦!我怎么得罪你们啦,这么咒我死!我死了你们给我打幡儿呀?
  孟太太也火了:我叫你在我火上做饭啦,砸了,活该!
  吵起来了。剃头包大爷的老婆,酒鬼的老伴盛大妈都跑出来劝,那个惹祸的姑娘就哭,北屋外家那娘俩也站在台阶上看热闹。二凤跑出来了,嚷着说:行了,行了!多大点儿事呀,这么吵!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二凤真有气势,三劝两劝,连推带搡,都给推到各自的屋里。又帮助收拾了地上的稀饭。
  从此,葛老头不再在谁家火上做饭,喝开水、烧饭,自个儿升炉子。
  
  三
  
  南屋的二猴子小学毕了业没事儿,他母亲托人给介绍到大街上一家印刷厂去打工。今天,排字房的高头儿对他说:兄弟,我想在北京成个家,落户,不回东北了。跟你家里说说,帮我说头亲事。二猴子一听立即想到了二凤,便满口答应。回到家和他母亲一说,他母亲问了一阵子高头儿情况,觉得也还挺好,跟二凤还般配,便又问道:他老家真没媳妇吗?
  二猴子怎么能知道高头儿家乡是不是真没媳妇,结结巴巴地说:他……他说没有。他母亲叹口气说:看她的命吧!便叫他去请贾大婶过来。于是二猴子来到西屋。
  贾伯清不在家,二猴子便对他贾大婶说:大婶,我妈请您过去一趟,有事儿。
  贾太太是个窝囊人,在家里向来是听喝的,便抬脸看看二凤,二凤便说:我去吧。
  二猴子笑笑说:二姐,你不能去,我妈说得请大婶去。
  二凤稍怔了一下,刷的脸就红了,催她妈道:那您就快去吧!
  她妈答应一声出去了。二猴子刚要走,被二凤一把拽住,把他摁在炕沿上,问道:什么事儿?
  二猴子只是笑。二凤又问:你哥哥要回来了?二猴子摇摇头。原来二凤看上二猴子他哥了。她估计着可能是二猴子父亲同意了她和他哥的亲事。又问大伯来信了?信上怎么说的?二猴子说:没来信。二猴子当时真不明白干嘛扯上这个。
  二凤急了,扯着他的耳朵问:那是什么事?说。
  二猴子便把高头儿提亲的事儿说了。二凤一听,立即想到葛大爷给测的字:真是命中注定红鸾星动哇,这葛大爷真神了!她沉思了会子便盘问高头儿的情况,二猴子一一说了,并说:他老家在东北,我可不知道他家有没有媳妇。
  二凤并不太关心这个。叹了口气说:好吧,你叫他拿张相片来。说着,她拉开小桌的抽屉,从一本书里找出一张她两年前拍的照片,挺漂亮的。她把相片递给二猴子说:给他看看。想着,把他的相片拿来。
  二猴子高兴地回到南屋,见贾大婶正跟他妈说:她爸倒没什么,问问她自个儿吧!
  二猴子插嘴道:甭问了。把相片一亮:瞧,相片都给我了。
  侯大妈笑了,说:嗬,真急茬儿呀!
  贾太太也笑着说:真是的,也不怕您笑话!
  双方交换了相片都很满意,只是贾伯清要价太高还没定下来。二凤怕煮熟的鸭子再飞了,悄悄叫二猴子告诉高头儿,给二百块就行,做几件衣服,雇辆洋车拉过去就算完。花轿也甭用。
  可巧,印刷厂有批急活需要几名临时工,二猴子便把二凤、三凤、四凤全荐了去。因为是临时活,便在院子里支了两个大案子,九名找来的妇女围案操作,折书页子。二凤着实打扮一番,而且主动与铅印房打交道,跑来跑去,指挥众人,俨然成了个头儿。她和高头儿谁也瞧见谁了,只是不便说话。她抖擞精神表现了三天,厂里的工人都眼睛冒火地盯着她。活干完了,计件工资属她挣得最少。二凤全不在乎,只催着二猴子要回话儿。
  回话来了:高头儿不要二凤,而喜欢沉默寡言的三凤,二凤的相片也退回来了。
  二凤挨了一闷棍,整个儿大窝脖儿!为什么呢?她不明白,她怎么就连三凤也不如了?难过得泪珠儿在眼圈里转。思来想去,噢,明白了,是嫌他太张狂了吧?怨不得把三凤显出来了,显得她老实,显得她安稳,这丫头蔫不唧儿的倒抢了她的行!想到这里,她那一对大眼睛不禁恨恨地盯住三凤,二猴子在旁边看着都■得慌,吓得三凤赶忙低下头去。半晌,她把桌子一拍说:行,要谁都成,出去一个少一个。她是这个家的主宰,连她爸也半倚在炕上听她的主意。她对二猴子说:你跟他说去吧,二百块钱彩礼,做几件衣裳……每月再补助我们二十块钱生活费!
  她爸点头赞许:是这话!
  三凤呢,这突然光临的喜讯儿,使她又惊又喜,心里怦怦直跳,觉得对不住二姐,她怕二姐那怨恨的眼神,可更希望喜讯变成现实。这时听说到她这儿又加了每月二十元生活费,吃了一惊,不禁抬起头来细声细语地说:他拿得出那么些钱来吗?
  二凤一杠子横过去:待着你的。现在还轮不到你说话!
  只听院里醉鬼盛大爷大喊一声:不到黄河你们不死心,不到河沿不扒袜子!盛大妈把他拉回屋里去了。
  贾家这头就这样定了,可是高头儿犹豫着没答应下来。这期间,三凤总在二猴子回家时候在门口等他。二兄弟,你回来啦……一脸的企盼。后来高头儿打听到他爹抽白面儿,便不敢招惹,亲事告吹。那时候抽上毒品的人,男的偷鸡摸狗,女的卖身为娼,在社会上的形象极坏,都避而远之。
  二凤不明白葛大爷测的字准了一半儿怎么又不灵了,便跑过去问葛大爷,葛大爷说:你命犯小人,被小人给冲撞了!二凤说:噢,是三凤!葛大爷说:三凤也命犯小人!
  二凤明白了,小人是他爸,眼泪就掉下来了。
  葛大爷突然把桌子一拍,站起身来瞪着眼睛气呼呼地待要说什么,可是张张嘴没说出来,又坐下了,只是摇头叹息。
  
  四
  
  过了一个多月,二凤嫁给了一个开裁缝铺的,这裁缝四十多了,又黑又瘦,老家也有老小,他在北京常住不甘寂寞,觉得弄份儿外家比嫖妓省钱,还当丫环,便娶了二凤。从此二凤也当了外家。可惜啊,一朵鲜花虽没插在狗屎上,也没插对地方!但她认了,毕竟是出嫁了。
  一天,四凤带着二猴子去看二凤。二凤见着二猴子不禁一阵凄楚,劈头就问道:我听说你哥回来了?二猴子说:头两天回来的,他听说你出嫁了,执意要来看看你,叫我妈拦住了,说:你那不是给她添堵吗!二凤听了双手捂脸呜呜地哭起来。二猴子又说:我妈说我家穷娶不起你。二凤摇头道:不是,是我爸那口瘾,不敢沾哪!
  四凤捅捅二猴子说:你敢沾我们吗?二猴子说:敢。二凤抬起头来说:除非爸戒了那口瘾呀,或者是……四凤接口说:死了。二凤没言语。他们临走时,二凤仍抽泣着说:你可常来看看我呀!二猴子吃了一惊,忙问:你也……不准出街门吗?二凤摇摇头。
  二凤一走,院里立即没了生气,死气沉沉的,谁见谁好像都没话。二凤不是凡人,到了那头很快把她男人拿下了马,她成了裁缝铺主事的,接活、收钱、记账,全是她的事。她男人只管剪裁。
  二凤的精明很受女顾客们的喜欢,有一位唱大鼓的,人到中年,身体较胖。来做台上穿的旗袍,她要求裁剪得瘦一些。二凤端详了一下说:您其实并不太胖,若做瘦点儿,箍在身上,可就显得您胖了。干脆,您索性做肥点儿,倒显不出您胖来。那女演员听了她的话,做出来衣裳果然穿着好看。从那,附近的曲艺女演员将台上的服装都找她设计剪裁。小裁缝铺业务蒸蒸日上,蹬机子缝纫的就已有了四个人。二凤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心情也好起来,一心想帮丈夫把小店打理起来,甚至还想给他生个儿子。哪知好景不长,大老婆带着儿子从乡下追来了。虽是个乡下女人,但在这男女问题上却毫不含糊,来到裁缝铺大闹一场,大打出手。一贯精明的二凤,从来是嘴不饶人的,然而人家名分所在,她也只得败下阵来,被大老婆连打带骂,赶出店门。这并不美满的婚姻也吹了,她只得夹个包儿又回了娘家。
  
  贾伯清正揭不开锅,她回来简直是观音菩萨下凡,救苦救难来了。她带回来有限的俩钱,便又贴补到家里。为了全家人的生活,又夹个包儿到大宅门去卖货。
  这一天她去了一个大宅门卓府。卓家几房的人都喜爱收藏,卓二爷更是鉴识古瓷的专家,连他的独生女儿若男也得他衣钵,有一定的鉴识能力。
  卓二爷在家正和女儿若男讨论二凤送来的一件将军罐。这只将军罐是元代青花瓷,形体较大,大肚子,罐子盖像一顶将军的头盔。
  若男说:东西倒像是真的,只是仔细看着罐儿和盖儿不是一个颜色,盖儿发亮发青,罐儿颜色显暗。
  卓二爷说:说得好!这罐儿年代深,肯定是盖儿砸了,又后配的一个,这后配的盖儿年代可浅了,还没准儿是新的呢。
  正说着,琉璃厂积萃斋古玩店的经理陈重道来了,寒暄了几句坐下。卓二爷说:陈老板你来的正好,您瞧瞧这个罐儿,正说着这盖儿跟罐不是原来档儿呢,您给掌掌眼。
  陈重道便凑到几案前看了看又用手掂了掂,说:这罐儿是元代青花,缠枝花纹显得沉静。盖儿呢,缠枝花纹虽然和罐儿的一模一样,可是颜色浓艳,显得闹得慌。瓷地白釉也白得细,有亮光。再说呢,元瓷胎厚釉重,手头沉;这盖儿胎和釉都薄,掂起来轻飘。
  若男十分佩服,伸出大拇指,说:陈叔叔高见!不愧是专家!
  陈重道说:咳,什么专家,高见,在你爸爸面前还不是班门弄斧吗!这是在景德镇仿制配上的。
  卓二爷便对若男说:赶明儿她来了,退给她吧。
  陈重道便问:是谁送来的?我踢了人家的买卖可不合适。
  卓二爷说:贾伯清的闺女。
  噢,八成儿要价也不高?
  卓二爷说:价钱倒不贵,才三百块钱。
  陈重道说:伯清又没白面儿抽了。他这闺女又不懂得蒙人。唉,可惜了儿的这么个大闺女,遇见了这么个爹也算倒了霉了!
  卓二爷惊奇地问道:贾伯清抽白面儿?
  陈重道说:早就抽上了,挺精明的一个人,愣让白面儿给毁了,行里谁也不敢把货交给他。现在就是他这闺女到处求人,搂点货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又说:这件货,盖儿虽是配的,光这个罐儿也还值二百,您就留下吧,哪儿不是积德呢!
  卓二爷说:我可不能拿钱供他吸毒。若男却说道:咱家还没一件元瓷,就留下来供我研究吧。
  正说着,丫环小翠进来说:那个卖古玩的姑娘来了。
  卓二爷说:叫她进来。
  不大一会儿二凤来了,进门先给卓二爷行礼,又向若男点点头:小姐!然后又向陈重道行礼,说:师大爷,您也在这儿!
  卓二爷便说道:你这罐儿的盖儿是新的,我本想给你退回去,陈老板来了却一再劝我留下。这样吧,给你二百块,能行吗?
  那闺女吃一惊,看了看那罐儿,果然盖和罐有些新旧的差别,不经人说,哪儿能看得出来呢!
  陈重道便问:二凤,你这货从谁家搂来的?
  她说:是我靳大爷柜上的,他没说这盖儿是后配的,只说卖出去给他一百块就行。我拿回家,叫我爸一看,他说我靳大爷漏了货了,这是元代青花,能卖五六百。我不敢要那么大的价,只要了三百。
  陈重道说:这回你挣了一百块钱,别把钱交给你爸,你攥结实了,仔细着过,半年的嚼谷儿连你爸的白面儿钱也出来了。可要是钱一交给他,一个月就得给抽光喽!
  二凤点着头答应,那眼泪早淌下来了。扑通给卓二爷跪下说:谢谢二老爷恩典,救济我们,我们全家人给您磕头了!说着趴到地上给磕了头。若男赶忙把她拉起来。说:咳,这也值当得磕头!
  卓二爷便对若男说:叫你妈给她拿二百块钱。
  卓二奶奶在里屋早听见了,便拿了二百块钱递给二凤,说:多好的姑娘呀,有空常来玩儿,陪我说说话儿。
  二凤又道了谢,拿了钱走了。
  二凤揣着二百块钱,先去了琉璃厂给靳掌柜送去一百块钱,又走回红桥,到双合成粮店还了欠账,到煤铺要了二百斤煤球,经过猪肉杠又买了半斤猪肉,在油盐店的菜床子上买了二斤韭菜,最后去白面房子给她爸去买白面儿。真是古玩行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她这一百块钱,虽说不能吃三年,可要是没那么个瘾君子的爸爸,再紧着点手儿过日子,多吃些粗粮,就是一年的嚼谷也差不多了。
  白面房子是高丽人开的,一家三口,租住一个小独院的民房,街门老开着。白面房子不像油盐店,出来进去净是人;白面房子半天也不准溜进去几个,而且都是鬼鬼祟祟地进出,二凤本不愿意到这地方来,可是来过了几趟,也就不在乎了。白面房子里老高丽棒子在看书,女的正弯腰生火,他家的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便给二凤拿白面儿。二凤今儿心情好,便端详这个高丽姑娘,见她银盘大脸,面皮又白又细,眼睛虽然小点,也仍然不失美丽,心想这么个大姑娘也卖这个害人!那高丽姑娘也喜欢看她,冲她微笑,见她掏钱时一大把票子,便笑着说:你那么些钱,怎不多买点儿!二凤来了气,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二凤家里正等着她,她出去半天了,虽没回来,可是粮店的伙计送了面来,煤铺的伙计送来了煤,知道二凤卖出了货拿回来钱了,都高兴地等着她。她进了家门,放下了肉、韭菜,递给了她爸一包白面儿,便说那将军罐儿盖儿是配的,只卖了二百块钱,还是陈重道师大爷给说了好话的事。贾伯清急急忙忙地用纸烟吸着白面儿,听着女儿的汇报,说道:噢——怪不得靳胖子只要一百块,闹了归齐是我走了眼了!
  二凤也不理他,把钱锁在小桌的抽屉里掖好钥匙,找出房折子,又匆匆跑到后院崔家,去交欠了几个月的房租去了。
  房东崔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就要出嫁,全家人正在商量嫁妆的事。二凤和那两位小姐平时虽也常说话儿,但是崔先生板着脸在旁边,也就没待住,交完房钱,写了房折子,她就出来了。
  
  五
  
  闺女出嫁陪送些衣服和房中用品,俗称嫁妆,或妆奁,是传统风俗。老北京的风俗,还有“亮嫁妆”一说。几件或一两件嫁妆,绑扎在一个个红色的小长桌上,由每桌俩人抬到男方,一桌称为一抬,一般是四抬、八抬。三十二抬,六十四抬则很少见了。小户人家也就是两抬。两抬不便抬着走,由扛肩儿的(又叫窝脖儿)给扛过去,这不叫“抬”了,而称一个窝脖或俩窝脖儿。窝脖儿是搬运工人低着头缩着脖子,脖子后面垫一个布垫,上放方木、木板,把物品绑在木板上扛着走。那位醉鬼盛大爷就是干这个的,不过他只有晚上回来才敢喝酒。亮嫁妆呢,是在送嫁妆之前,先在自家门口摆半天,任街坊邻居参观,显摆显摆。当然,这总得在八抬之上,四抬很少有亮的。俩窝脖儿,就更悄悄儿地走了。亮嫁妆若亮几十抬,且真有值钱的东西,那可是风光不小。能被人从南城传到北城去,还能留存在几代人的记忆里,当作说古的故事,不可小觑。
  除了亮嫁妆,有钱人家发大丧还要“亮扛”,结婚娶亲要“亮轿”,这都是北京人花钱买脸的事,但都不如亮嫁妆受人重视。
  崔家老辈上做官,有些财产。到了崔先生这代上,也混了个阔差事,在清化寺街也还算是较富裕人家,但也并非真阔。
  崔家无儿,只有二女,如今要出嫁的是大闺女。闺女当然关心她的嫁妆多少。问她爸:东头高家大小姐出嫁是六十四抬嫁妆,一条胡同的人都围着看。我能多少抬呀?
  她爸在屋里来回踱着,没言语。二闺女却笑着说:俩窝脖吧。
  她妈掂量着说道:绸缎高家咱不能比,照咱这人家儿呀,八抬也就够份儿啦!
  大闺女就噘了嘴说:不是卖了一所房子吗?
  北京人一有婚丧大事就卖所房子是常事儿,这还是中产以上人家。就是小户人家也得东借西挪,力求办得风光些。不能丢人现眼!
  她爸仍在踱着方步。他也正在考虑这事儿。在本条胡同里虽不能比绸缎高家,可也不能太寒碜了。况且这门亲事得来不易,费了多少心机,经历了多少周折才办妥,直到现在男家还有门户不当的遗憾。男家就是南城的首富查家。他家净是阔亲戚、阔朋友,这嫁妆少了不仅丢女儿的人,也臊了亲家的脸!不过,六十四抬就得有立柜、条几、梳妆台之类,这一堂木器就是草花梨的也得一万块。而那所小房子也只卖了两千七。再说男家家里的木器全是上等的花梨紫檀,镂空镶钿的,这草花梨的送过去不给扔出来才怪。木器就免了吧——三十二抬。三十二抬也就不错了。想到这里便向大女儿说道:老北京风俗一般不陪送木器,摆设倒可以多些,咱们就三十二抬吧!
  
  大闺女高兴了,满脸堆笑。她妈却大吃一惊:三十二抬!你不过(日子)啦?
  崔先生说:人生一世,争的就是个脸面!
  二闺女是高中生,不赞成这论调儿。想说打肿脸充胖子,可她没敢。
  于是全家跑瑞蚨祥,绫罗绸缎,单夹皮棉,买四季衣服料子。又请高手裁缝来家为大闺女量尺寸做添箱的衣服。手头的钱就花出一多半了。又到东晓市各嫁妆铺挑嫁妆。刚挑了四只樟木箱子、一对尺半高的珊瑚盆景、一个大座钟和一对帽筒,崔先生就催着回去。崔太太还说:这只青花大掸瓶挺是样儿!崔先生说:明天再来。
  回到家崔太太才知道钱已经花没了。算算买的东西,也只凑上六抬。便说:我看咱们别逞能了,老老实实弄八抬也就不错啦!
  崔先生说:那哪儿成,这头亲事不错,嫁妆再过得去,这脸就露足了。
  可是钱呢,从哪儿来?崔先生是铁路局的稽查委员,月薪八十元不算少,可是开销也大。卖的一所老房子和眼下住的一所,都是老辈留下的祖产,难道都踢哒光了!而且卖光了住哪儿?再说,还有个二女儿将来出嫁呢!崔先生费了心思。唉,北京人啊,婚丧大事,能不讲个排场吗!
  崔太太无法,便把自己当年的陪嫁首饰全拿了出来,崔先生即到廊房头条金店去卖。竟卖了一千二百块钱。于是又跑到东晓市,买了大掸瓶、果盘、茶具、洗脸铜盆、子孙盆(生小孩时洗三用)、红漆恭桶等物。又到前门,买了杭州七彩的绣花被面、褥面,以及其他床上用品,又可凑四抬,钱又光了。崔先生又把家藏的一部明版书卖了,买了货真价实的文房四宝,虽只有一抬,但可显示出新娘子上过学堂通晓文墨,不可不备。
  算来算去十一二抬,哎呀,这三十二抬可真难措办哪!二女儿问道:还缺什么呀?
  她爸说:还缺摆设,古玩瓷器什么的。
  二闺女笑道:咳,这好办。
  崔先生奇怪地问道:你有钱?
  闺女说:我哪来的钱哪。这学期的学费您还没给我呢!
  崔先生说:这月领了薪水就给你。你先说说,你姐这事怎么办?
  二闺女说:那还不好办,把家里的摆设擦洗擦洗给她不就行啦!
  崔先生大喜,连说:着、着、着。当即指着屋里的摆设说:这件豇豆红的油锤瓶,这件雨过天晴柳叶樽,仿官窑的仕女像,三沁玉雕大盘……一数就是十几件。又说:这些东西一件件配上大玻璃罩子,又是七八抬。
  大闺女还想要堂屋挂的山水画,她爸指指里间挂着的一幅《多子图》说:这个好。这是吴光宇画的《多子图》,十六个小孩,个个栩栩如生,各有各的姿态、表情。应时当令,你婆家一定喜欢。
  大闺女蹬着椅子就往下摘。她妈说:唉,抄了家喽!二闺女说:去掉轴镶个大镜框立起来就是一抬。看的人得挤破了头!
  然而仍然不够三十二抬。崔先生便和太太商量向亲戚家借钱。崔先生是讲面子的,自个儿不能去,崔太太踌躇着也不愿出门。
  崔先生半个月没上班了。便趁这空儿换了铁路路服,戴上大壳帽,显得很威严。他去了张家口。在张家口车站视察两天,便要搭车回京,站长送他上了站台。车站上提篮的、挑担的、上车的、送行的,一片熙熙攘攘,火车头喷吐着白气,列车行将开车。
  这时,崔稽查委员看见一条汉子挑着一担子蘑菇向车厢走去。他见那挑筐沉重,意识到里面夹藏着东西,便向站长说道:叫住他,看他筐里有什么东西。站长不敢违拗,叫住了那汉子,又亲自把手伸进筐里只浅浅一摸,说:是蘑菇。崔委员见状更确信筐里有鬼,而且这人是和站上勾着的,但因知张家口这地方黑社会势力大,不宜在站上发作,便“嗯”了一声把头一扭。站长立刻向那汉子挥手说:快上车吧!
  崔委员便也走向后头的二等车厢,他眼角一扫,看到那汉子上了五号车厢。他上了车,扭回身来朝车厢外一站,站长向他敬了礼,他轻轻抬手还了礼,才转身向车厢里走去。这虽是可有的礼节,但也是崔委员的派头,绝不可少。
  在车上,他想,一筐干蘑菇怎么会那么沉,那筐里一定夹藏着大烟土(鸦片),这一带出产这个。要说他这稽查委员不同于稽查处的稽查,他是局长直接领导的委员,本是稽查路风路政的。权限固然无所不包,不过像这走私毒品的事,实在也非他的主要工作。然而,他一向对吸毒贩毒深恶痛绝,这事他管定了。在车上办这案又最合适。可是他又想:这趟车也是张家口列车段的,难保列车长也不敢动手,便想:到了北京再说。
  列车走了一天,在快到西直门的时候,他叫上列车长、路警,直奔五号车厢,很快就把汉子找到了。委员向列车长说:检查一下他筐里有什么东西。列车长看着路警,路警迟疑一下,见五号车厢列车员跟过来了,便向他说道:你检查一下。列车员见这阵势不敢怠慢,伸进手去便掏出油纸包着的大烟土。说:筐里还有。崔委员说:带走。于是连人带筐带到二等车厢,倒出蘑菇一查,一共十六包大烟土。便叫把那汉子绑上,那人毫无反抗,似乎全不当个事。这时车到了西直门站,崔委员便叫把人和烟土暂交西直门站看管。
  崔先生回到家,才知太太并未出门去借钱,心中不免忧愁。又想这烟土一案,十六包合二百五十六两,送呈给局长大人,可是大功一件;从站上、车上情形看,路风也是很不正的,正应禀报。然则张家口的黑社会势力可惹不起,再去这趟线不会出危险吗!他打了个寒噤!正思忖着,外面有人敲门。崔太太出去,不大会儿引进一个人来。此人穿长衫戴礼帽,进门拱手为礼,说道:您是崔委员吧,鄙人张揖三。说着递过名片:特来拜见。
  崔先生看这陌生人,一副商人气,名片印着“张家口德义恒货栈驻京代表”字样,心里便明白是为那大烟土来的,便寒着脸问道:张先生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张揖三说:听说府上大小姐即将于归之喜,鄙号肖经理特地差小人来致贺。说着递过一张五千块银票;区区贺礼,还请委员笑纳。
  崔先生从来没受过贿赂,若在往常,他会立即严词拒绝,而目前……可是这烟土抓住容易,又如何放呢!他拿不定主意,口里喃喃说道:这个……这个……
  张揖三明白,便说:那件事,只要您不追究,我自有办法,您就放心吧!
  崔委员点头,张揖三告辞。第二天崔委员去西直门站当众检查,那十六包大烟土全变成了中药当归,便把人和货全放了。
  崔先生凭空有了五千块钱,便又同太太去东晓市嫁妆铺。此次底气十足,很快选了许多物品,三十二抬总算凑够了。
  娶亲的三天前过嫁妆。是日清晨,三十二抬嫁妆分列崔府门外两厢亮嫁妆,琳琅满目,金碧辉煌,轰动三街六巷,人群挤满了半条胡同,男女老少,摩肩接踵,指指点点,个个赞不绝口。
  《多子图》上了大镜框,立在小红桌上。单独一台。桌前挤的人最多,都在评论着画上那些活灵活现的小孩。有人数数说:十六个,真是各有各的样儿!也有人说:这一幅《多子图》就值三十二抬!
  看画的人对画上孩子们眉眼的俊俏,表情的神气,动作的稚拙美,衣饰褶纹线条的动感,都十分欣赏,对整个画面生气勃勃的神韵,钦佩不已。
  这时崔先生的一位同事匆匆赶来了,把崔先生叫出门外,悄悄说:稽查处把你告了,说你受贿五千元私自放了贩运大烟土的人,局长正要抓你。你先躲躲吧!崔先生大惊失色,吓得手足失措。那位说完就走了。崔先生赶忙挥手叫嫁妆起运,不再亮了。嫁妆在亲友护送下走了。崔先生悄悄和妻子说了两句,也赶忙躲到亲戚家去了,三天后娶亲时他也没敢露面儿。
  
  六
  
  北屋东头住的是剃头的包大爷,他在胡同西口垒了一间简易小屋,总共没有四平米,他每天就在那小屋里给人理发。他有个儿子在石景山钢铁厂做工,不常回来,可是每逢暴风骤雨天气,第二天他儿子准来,给他爹维修那间简陋的理发棚。
  包大爷人挺好,手艺也行,剃光头、刮脸,一刀子刮多长,能给人以舒适感,推分头倒有点二五眼,总不跟人家理发馆理出来的是样儿。可是包大爷也有绝的,洗头能知道你哪块儿头皮痒痒,多给你搔一阵子,因此,找他理发的还不少。
  
  有一次贾伯清洗头洗得舒服,奇怪地问他:您怎么知道我那块儿头皮痒痒?
  包大爷笑道:天机不可泄露,您觉乎着舒坦就行了!
  贾伯清说:大哥,我给您保密,您告诉我,我也明白明白。
  包大爷笑着说:说白了一文不值。您琢磨琢磨,我给您洗头的时候,是不是您老用痒痒那块头皮找我的手?
  贾伯清大悟。赞道:嘿,大哥,真有您的!您可真是有心人啊!
  包大爷说道:在咱这北京城三百六十行,干什么没招儿新鲜的也甭想混口饭吃。都说北京人能平地抠饼,可没手儿绝的,你凭什么能抠出饼来!
  他家紧挨着后院,离着崔家最近,这天晚上就听见崔家人哭,还不是一个人哭,像是全家都在哭。崔家平时不和人来往,他也不好过去劝,心里好奇,他家正在办喜事呀,怎么哭起来了?崔家哭声不大,也只有他家听到了,他不是嘴快的人,跟谁也没说,还嘱咐了老伴。可是他担了份儿心,不知道崔家出了什么事!
  第二天早上,他去理发棚开门,刚开开门,就进来一个人,戴副墨镜,嘴上箍着口罩,看不清面貌。那人叫了声:包大哥!摘了墨镜、口罩,一看是崔先生。崔先生衣服也换了,穿了件破旧的蓝布大褂。包大爷不糊涂,明白了一半,便问道:崔先生,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崔先生说:包大哥,我摊上事了,不能回家。昨天我家有人来过吗?
  包大爷说:听说来了几个人,好像是铁路上的,吵了一顿儿走了。
  崔先生说:包大哥,您是厚道人,您得帮帮我。说着拿出一封信来说,烦您把这封信给我捎家去,千万别对别人说。拜托了!说着抱抱拳。
  包大爷说:我这就给您送去。您保重!
  崔先生走了。包大爷把信掖到腰里,锁上门,赶忙给崔家送去了。连包大奶奶也不知道他又跑回来一趟干嘛。
  信上说的什么事呢,是叫崔太太赶紧卖房,卖出钱来还上赃款,好打点差事。
  崔太太从来没经手办过什么事,还是二姑娘说:咱们认识谁呀,干脆找二凤姐吧,这院里除了她,咱们还认识谁?
  于是请来二凤,只说是办喜事亏空太多,要卖房还账,求她给找找拉房纤的,评估一下价钱,把房子卖了。
  二凤吃了一惊,这崔家要卖房,院里的人就都得搬走!最好的办法是本院的人把房子买下,大家就不用搬了。可是有钱的只有后院的刁掌柜,先试试吧!
  贾伯清听说了大为高兴,说:这是好事呀,天上掉馅饼啊!
  二凤不解:这怎么还是好事?
  她爸说:买房卖房,有个成三破二的规矩,谁给拉房纤,买家拿百分之三,卖家百分之二;一个人也好,十几个人也好,都共同分这中介费,有的大宅门,丫环、门房、开车的都算一份。你靠近卖家,算一份就亏了,把我也算上,咱们得拿两份儿。这所房子,前后两处院,没有工程,能卖五六千块!
  什么叫没有工程?
  就是房子都好好的,不需要修理。
  那要是买卖方中间,就咱们一家呢?
  那就独吞哪!有这么好的事吗?
  我想找刁家先试试。
  对,对,他刚发了一笔财!
  
  七
  
  刁掌柜名刁若三,是个精明人,在琉璃厂开了家古玩店,生意不错。天津有家双义公瓷器店,跟景德镇的高手匠人有联系,时常联手做高仿骗人。这天刁若三又去了天津,双义公的经理高三爷拿出一件瓷梅瓶来给他看。他先以为又是件高仿,拿到手里一看,说:这是仿的钧瓷啊,仿的不错。可是再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又掂掂手感,又拿到太阳光亮处,掏出放大镜来仔细看,越发惊诧,大叫着说:这是真品钧瓷啊!谁家的东西?
  您看准了吗?
  绝对没错儿!哪儿的,怎么会又出现了个钧瓷?叫您给仿?
  您甭管来路,您要吗?
  要。哎呀,这……我买得起吗?
  一千块!
  什么?刁若三又吃一惊。他拿起瓶子又看,怎么看都是真的,再高仿,仿不出这雨过天晴的釉儿来。
  高三爷笑笑,说:若三,这回把你也蒙了,不容易。这要是把陈重道也蒙了,我这梅瓶还真得卖一万块了!
  陈重道来过?
  来过。我没敢叫他看。
  这么说真是仿的?
  没错。这是根据唐二爷手里那件钧瓷玉壶春仿的。我就等着你来给你呢。
  您仿了几件?
  三件。
  真的?
  一大堆还有人要吗!你来——说着把他引入库房一看,货架上果然还有两件一样的“钧瓷”梅瓶。
  刁若三说:景德镇那边要是再烧呢?
  他没了样板还烧什么。那件真的已经落到杜子兴手里了。
  好吧,这三件我都要了。
  三件梅瓶摆在柜房桌上。刁若三说:三爷,这仨瓶子我给您一千八百块。
  高三爷笑笑说:行。你要发了财可得请客。其实,归了包堆他的成本也不到五百块钱。
  刁若三说:那是自然。说着拿起这三个瓶子比较了一番,啪,啪,把其中两个瓶子摔得粉碎。然后他拱拱手说道:三爷,您守口如瓶,替我保密。
  高三爷说:放心吧,我还能断我自个儿的后路吗?
  刁若三把梅瓶拿回北京,就传出消息说,他也得了件钧瓷。
  这天来了俩日本客人,一胖一瘦,那瘦的也是贩卖古玩的,叫高田,是琉璃厂的熟人。高田拿起这“钧瓷梅瓶”一看,大吃一惊,竟是难以见到的钧瓷,明显是北宋晚期的作品,再细看,竟有一行小字:大清乾隆御藏。啊!不仅是北宋的钧瓷,而且还是乾隆爷珍藏过的传世佳品!天哪,这是中国国宝级的文物啊!忙把瓷瓶递给胖子。
  胖日本人显见得很有身份,两手抚摩着瓷瓶欣赏那色泽艳丽、精美绝伦的雨过天晴的色釉,也是惊叹不已,连连说:揩丽依,揩丽依!
  高田便介绍说:这位是日本钢铁株式会社的总裁阁下。刁若三赶紧站起欠欠身说:总裁阁下光临小店,殊感荣幸!
  高田也没给他翻译,只抬手示意他坐下。那总裁边看瓶子边向高田问话,俩人用日语交谈。刁若三见俩人指着瓶子说话的表情,也知道高田在向胖子介绍钧瓷知识。很想趁机说说编好的故事。恰在这时高田问他:
  钧窑在河南的禹州?
  刁若三忙道:是禹州,从前叫钧州,到了明朝万历年间,避皇上的名讳,才改钧州为禹州,可是还一直叫钧瓷。
  高田说:这雨过天晴烧得可真漂亮!
  刁若三便拿捏着腔调说:想当初,钧州瓷窑一百几十座,一家父女二人经营的瓷窑,有一次火候没看好,一窑的瓷器全烧坏了,只有一个花瓶子幸存,烧成了窑变,取出来一看,哪知竟成一只流光灿烂色彩绚丽的雨过天晴,真是美极了。那时代人实诚,正待要送到官府里去,却被吕洞宾偷走了……
  高田问道:八仙上的吕洞宾?
  刁若三说:就是啊!吕洞宾当时正在钧州的大刘山上修行,适逢王母娘娘过生日办蟠桃盛会,八仙的七位仙人来钧州邀约吕洞宾一起去赴会,到了钧州上空,按住云头往下一看,只见下界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五彩缤纷,光华直射斗牛。七仙便问:下界是什么宝物,竟有这样的光彩?吕洞宾说此乃窑火的光彩。七仙中的李铁拐说:既是宝物何不偷点儿来欣赏欣赏。吕洞宾无奈,袍袖一摆,就从各窑中摄去许多盘、碗、杯、碟、壶、樽、瓶子、笔洗等物。众仙大饱眼福,于是这个拿碗,那个抢杯子。恰在这时观音菩萨来了,她也想要一件留着观赏,可是东西都被七仙抢光了,只剩下一个瓶子,吕洞宾便把那瓶子送给观世音。就是那父女俩烧的那雨过天晴花瓶。观世音很高兴,便用这瓶子盛净水,插菩提树枝,为世人施福。
  高田听了他这一番鬼话哈哈大笑。那胖总裁便问说的什么,高田便一一翻译过去,那总裁也是笑,说:这是神话传说啦,也很有意思。高田便向刁若三翻译。
  刁若三说:这神话不是我编的,在禹州已经传了几百年了。不过虽说是神话,但这第一件钧瓷,必然是窑变的产物。
  高田点头赞许,又向总裁翻译,总裁也点头。
  刁若三又说道:这传说传到北宋皇宫里,皇帝正是宋徽宗赵佶,赵佶虽然治国安邦无能。却是位书法绘画造诣都很高的大艺术家,他立即意识到如果真的烧成这种瓷器,岂不是件艺术品?于是便下旨要钧州州官召集能工巧匠烧制雨过天晴瓷器,并派了官员监督。那父女瓷窑首当其冲,被监造的官员盯住不放。父女俩试制三年,虽然烧出雨过天晴,却没有那雨后彩虹般的红斑,几经研究,改变火候也不成功。就是窑变也变不出那釉色,官员催逼紧急,父女俩焦急万分,一天,姑娘问她爹怎么才能烧出那一点红斑?老头正没好气,他总以为当初那一窑变花瓶是个妖孽作祟,便气哼哼地顺口说道:除非给它喝人血!这随便一句气话,哪知女儿认真了,二话没说,纵身一跃,跳入火焰熊熊的窑口,只一瞬间全身烧化。老窑工后悔莫及,立即气绝身亡,死于窑前。可是这一窑瓷器却烧成了。监督官员非常高兴,挑选出一只最漂亮的花瓶,快马加鞭送到皇宫进献。宋徽宗见这流动般的蓝天云彩,彩虹一样的彤彤红雾,正是雨过天晴的清新景色,釉色又温润如玉,真的喜欢极了,连称绝妙佳品,便给起名叫“雨过天晴”,至今成为国宝级的钧瓷。如今我得到这一件,是我们家坟地的风水好,祖上有德啊!
  
  胖总裁听了高田的翻译,立即说道:买下。
  高田便对刁若三说:行了,您家坟地的——风水好,今天——才叫您发笔财,这也是——您祖宗的保佑,开个价吧。
  刁若三故作迟疑,期期艾艾一会儿,才说道:既是这样,老朋友,我只好割爱了。开价,开价?哎呀,这价值连城的国宝怎么能论价啊!
  高田两眼盯着他,知他必敲一下子。
  刁若三说:就一万八吧!
  什么——高田惊异得站起来。一万八?
  您要嫌贵就算了吧,我还真不敢卖呀!
  当时进口白面才两块多钱一袋子,您说这一万八是个什么概念吧!
  胖总裁听了高田的翻译也惊异非常。可是这瓶子确实好,不忍丢手。俩人愣了会子,总裁便问高田:这瓶子能保证是真的吗?他还想还还价买下来。
  高田说:这瓶子的釉色仿是仿不出来的。
  总裁说:只要瓶子不假,价钱是不是可以商量?
  高田说:钧瓷的行情是四五千元,他一张口就是一万八,明摆着讹咱们。这也讹的出圈啦,不合他们古玩行的规矩。
  双方谈了一阵子,最后以六千元成交。
  但是,高田小心,还是拿给了宋瓷专家陈重道看了。陈重道看了也吃惊,真是仿得太高了。雨过天晴的釉彩、瓶子下部芝麻酱般的蚯蚓纹,都与真的一般无二,可就是色泽不对劲。真的钧瓷是精光内蕴,显得温润柔和,这仿的是显亮,多少有点儿刺眼。可是陈重道想,刁若三骗的是日本人,他又何必踢人家的买卖,而不说实话又有碍他的名誉。便向高田说道:这件东西精美绝伦,是件好东西,但是年代扒不准,您再找别人看看吧。
  于是消息就传开了,虽然谁也没见过那“钧瓷梅瓶”,可是确信刁若三卖了件高仿,发了笔洋财。
  二凤去了刁家,把崔家要卖房之事一说。刁掌柜已知崔家之事,那天铁路局来人在崔家嚷了一通,他恰在家,全听到了,这房子值五六千元他也明白,然而他却说道:我并不买房子,可是崔家要卖给外人,大家伙儿就得搬家,我要是买下,只是和崔家换换房子就行了。这房子值多少钱,我也不知道。可我手底下只有两千块钱,再拆兑点儿,也不过是两千五百块,他能卖吗?能卖我就买下。
  二凤听了很生气,可对这刁掌柜她也不敢恼,只得说道:那好吧,我问问崔大婶再说。后来刁若三直接找到崔家(他想省下中介费)添到三千五,崔家仍不卖,他知道崔家急等着用钱,就绷住了。可他没想到倘若当时添到四千也就买下了。
  崔家的新亲查家听说了,便把嫁妆中的几件古玩都给退回来了,崔二小姐在二凤的陪同下,跑了几个宅门卖了六千多块钱,缴还了赃款,打点了局长,崔先生总算没事了。可是稽查委员的差使给免了,降到了一个小车站去当了站长。从此好要面子的崔先生就蔫了,整天价灰溜溜地进出。
  贾伯清评论崔先生说:崔先生栽就栽在太好面子上了。是的,他贾伯清不要面子,甚至不要脸!也不要亲情,不要道德,不要伦理,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的白面儿毒品。拉房纤没弄成,他又在打三凤的主意了,五百块钱,要把三凤卖到张家口去,最温顺的三凤也急了,二凤也激烈反对,一家子大闹,可是,这次贾伯清铁了心了,谁反对也不听,非卖不可。
  
  八
  
  三凤失踪了。她从早晨出去到吃午饭时候也没回来,全家人都急了,二凤、四凤去了好几条大街找,没点影儿。贾伯清心眼多,跑到前门火车站候车室,车站附近的小饭馆,都没有。五百块钱刚和人谈好,可是人没了,这怎么行!他回到家里盘算,三凤是个最温顺老实的姑娘,虽说她不愿意去张家口,可她也没那胆儿逃走。这是有人趁机把她拐跑了。谁呢?南屋的二猴子还是个孩子,再说也上班去了。他哥在石家庄,没见回来。剃头的包家是有个大小子,在石景山,可也没见回来呀!北京人都好管闲事,尤其是南屋的侯家,是不是他们气不忿儿,把三凤闷儿起来了,有可能。他不能到各家去找,便叫二凤妈去各家串门儿各屋看看,结果也没有。他思来想去,觉得反正跟院里的街坊有关系,凭三凤,她一个人敢上哪儿!骂,上院里骂去,看哪家有动静!于是他跑到院里跳着脚儿骂起来:
  我×你们家的姥姥,我们家的事,用得着你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啦,你们咸吃萝卜淡操心!姑娘是我养出来的,我愿意卖哪儿卖哪儿,卖到窑子里你们也管不着!谁给闷儿起来了,赶快给我交出来,不然,我告你们拐带!
  他正骂着,扛肩的盛大爷正在家里喝闷酒,他蹦出来了,他指着贾伯清也骂道:你不到黄河不死心,你……你不到河沿不扒袜子!盛大爷个儿不高,可是横宽,光着脊梁,露着一身的腱子肉,胳膊老粗,指着贾伯清,瞪着眼,还是那两句:不到黄河你不死心……贾伯清吓得直往后退,不敢再骂。
  南屋的侯大妈出来了,站在台阶上嚷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在院子里跳着脚骂街,你骂谁呀?你卖你闺女露脸哪,还在院里骂人,我告诉你说,你赶紧把三凤给我找回来,找不回来我就到巡警阁子(派出所)告你贩卖人口!
  剃头家的包大奶奶也出来了,指着贾伯清训斥道:你抽白面儿有理啦,弄得全家吃不上饭,闺女聘不出去!还要把闺女卖到那地方去,你露脸呀,你!你太太已经到我们家搜过了,你再来翻翻!有那么大功夫闷儿起你闺女来!你八成儿是已经把闺女给卖完了,竟意儿弄这一套!
  北屋的没出来,可是把门打开了,那女孩子腆着大肚子站在屋里看,孟太太也没出来,她闺女正发烧说胡话,病得要死,她顾不上这些闲事儿,葛老头没在家。不过,这也够热闹的了。正这时候,三凤回来了,还跟着俩老头。
  哟,得,三凤回来了!你上哪儿去了你!贾伯清有了惹得起的发泄目标。可是他刚嚷了这么一句,那跟来的一位老头便冲他说道:
  你是这姑娘的老家儿?你这闺女从早晨就在我们金鱼池坑边上转悠,后来就坐在坑边上哭,她要跳坑寻死,让人给拦住了,一问才知道是你这当爹的要卖她。有你这样当老家儿的吗?
  另一位也瞪着眼说道:我可告诉你说,跳坑寻死,我可叫你赔偿损失,淘一坑水,用水车车水,得用几十个工,死的鱼另算,都得你赔!
  这两位原来是金鱼池知乐鱼庄上的,贾伯清只得连连赔礼道歉,这时二凤和四凤也回来了,知道了原委,也向两位道谢,三凤只是哭。那两位走了,贾伯清便又向街坊道歉:得,各位大哥、大嫂,我不是人,我不是东西,我混蛋我王八蛋,说着抽了自个儿俩嘴巴,啪、啪,还挺脆,他又一再作揖打躬,赔不是,各家也就各回屋里。
  这么一闹,倒是把张家口那档子事给搅了。北京城还是有王法的地方,没有人敢在城里硬抢人。可是这以后呢?二凤倒是经她爸这么一胡猜疑得到启发。她想,包大爷家的儿子包太昌每回回来,三凤都在街门口跟他说说话,似乎是俩人都有意思,不如就叫三凤跟太昌偷偷跑了吧。于是,她悄悄跟三凤商量,三凤愿意。二凤便又去找包大奶奶商量。包大奶奶虽然早就喜欢三凤,可是哪敢干这种事,可是二凤说:大婶,您不为您儿子,还不能为救三凤一条命吗?搁在家里,还不是早晚还得把她卖喽!
  包大奶奶也知道儿子喜欢三凤,只是娶不起,也不敢惹这家子,既然二凤这么说,她心里也活动了,想着捡这么个儿媳妇,也是难得的机会,再说也确实是救了三凤。便说道:二凤,这事儿可是有点儿悬呀,既不能叫你们家人知道,也不能叫你包大叔知道,他知道了,决不干!明天太昌就回来,你们商量吧!
  第二天是礼拜天,太昌回来了,娘儿俩一说,太昌愿意。二凤来了,太昌便说:谢谢二姐成全。不过石景山是穷地方,我一个穷工人,只能是跟我过苦日子,她要能受穷吃苦,我是求之不得的。
  二凤说:甭说这个了,怎么个跑法吧?
  太昌说:您得给我几天时间,我回去准备准备。我下礼拜来带她走。
  二凤说:别赶礼拜天,太显眼,三天后,你请个假回来,别来家,我和三凤在三里河大街邮局门口等你,你们俩就赶紧走。
  
  太昌同意,果然三天后三凤跟着包太昌去了石景山成亲去了。
  三凤又不见了,可是街门上贴了个帖子,上面写着:贾三凤已被我们接到张家口,贾先生可来张取款。知名不具。
  贾伯清吃了一惊,揭下帖子,忙去找原来介绍的人,可是人家不清楚,也不肯说出张家口详细地址,贾伯清干生气毫无办法。
  
  九
  
  街门口有人拍门环,四凤跑出去看,回来说:是邮局送汇款单,叫拿图章和户口本。贾伯清听了,立即往外跑,他想:张家口把钱给寄来了,还真不错!到了门口,才知道是孟先生在广西,给他家里汇来一百块钱,给孩子治病的。二凤便去通知孟太太,孟太太找出图章、户口本,拿回了汇款单,便对二凤说:我去邮局取钱,你给我看着点儿玉环。二凤看看在炕上躺着的孟玉环,小脸已经瘦成一条儿了,心里恻然,摸摸她的头,挺烫。她吃一惊,说:这不发烧呢吗!孟太太说:大夫就来,我取了钱就回来。孟太太走了,二凤不安地坐在炕头上,看着小玉环烧得发红的脸想道:多俊的人哪,怎么得这个病!她想起以前玉环跟她说过,戏曲学校里有一百多男女学生,都差不多的岁数,可热闹了,早晨在院里练功,男生耗腿、拿顶、走矮子、拧旋子;女生跑圆场,大家跑成一圈儿,眼神都得盯着自己竖起的手指。中午吃饭,男生找男生,女生找女生,都挤在一个饭厅里吃。在台上演戏,男女同台,女的演公主,男的演驸马,要不就是你的苏三,他的王三公子,翻来覆去,唱的都是两口子。这从戏校打发回来了,出来进去就她一个人,还甭说想她的意中人,就这孤单寂寞还能不病情加重吗!要是把那男生叫家里来,整天陪着她,看她能不好!她又想起了二猴子的哥哥侯大林,大林也会唱戏,是票友,曾经跟名角儿雷喜福学过戏,他的拿手戏是“南天门走雪山”,听说在石家庄常上台上唱呢,不知有没有女人喜欢他?她真想也去石家庄,可是她已是残花败柳了,大林还能要她吗?更甭说侯大爷不同意了。听说石家庄有纺织厂,去纺织厂做工行不行呢,不是也能常见到大林吗!她正想着,就见玉环说起胡话来,她吃了一惊,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正这时听见对面屋里有动静,探出头一看,是葛大爷回来了。
  二凤忙叫:葛大爷!
  葛老头站住了,瞧瞧她,不知什么事。
  您快过来看看,玉环要坏!
  老葛也知道孟家这闺女近日病情加重,一院的街坊,看着她长大的,到底有些感情,怎么能不关心。可是,一个多月不和孟太太说话了,他踌躇着不好迈步。二凤说:孟大婶没在家,您快过来看看。葛老头一听孟太太没在家,孩子病得厉害,哪能不过去看看,便忙撂下手里东西,三步两步急跑过来,进屋一看,小玉环烧得满面通红,正说胡话,他伸手一试,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大吃一惊,说:哎呀,不好!这孩子危险!你孟大婶呢?
  去邮局了。
  得赶紧请大夫!你看着,我去请张……
  正说着,孟太太一步迈进来了,见葛老头在屋里,立即大怒:你这死老头子,上我家里来干嘛?
  二凤忙说:是我叫葛大爷进来看看的,玉环怕要不好!
  葛老头说:我给你请大夫去。
  孟太太说:大夫这就来。她近前看看玉环,也是吃惊,叫着:玉环,玉环!边叫着,就哭起来:玉环,这可怎么好啊……
  大夫来了,号号脉,摸摸关,试试鼻息,摇了摇头,说:赶紧送医院吧,中医是没办法啦!
  二凤担心地说:还来得及吗?
  大夫只是摇头叹息。
  孟太太说:您就一点儿办法没有吗?
  大夫说:要是有真牛黄,真麝香,或者犀牛角能行,可是您弄不来呀!
  葛老头一听,忙说:什么真牛黄,真麝香?您等等。说着他跑回他屋去,须臾,他拿来两个黄绫子小锦盒,盒上有字:御制安宫牛黄丸。大夫一看,大喜过望,说:这是宫里的东西呀!行啦,这孩子有救了。快拿个茶碗,弄点开水。
  孟太太瞧了老葛一眼,忙着侍候开水。大夫化开了一丸药,叫二凤把玉环扶起,撬开她嘴,慢慢把药灌下去,然后仍叫把玉环放下躺好。说:不出两个小时,烧就得退了!
  孟太太放了点儿心,对老葛说:这药多少钱,我赔你!
  大夫却笑了,您可赔不起。同仁堂虽然有安宫牛黄,可是哪有皇宫里的好,这药里连犀牛角也有了。您就是一千块钱也淘换不来呀!
  孟太太吓一跳:哎哟,那可怎么办哪!
  葛老头却说道:我就这么两丸子,本是给我自个儿准备的,可是能见死不救吗?赔什么呀赔,往后别骂我死老头子就行了!
  老葛头走了,大夫仍在守着,说:明天再灌那丸子,有这两丸子药垫底儿,甭说起死回生,就是她这疯病,我也能慢慢给她治好了。
  一个多小时以后,果然烧退了,小玉环睁开了眼。
  孟太太高兴非常,对大夫千恩万谢。大夫说:别谢我,去谢你们那街坊吧!孟太太便又去西屋叫:葛大哥,葛大哥!
  葛老头开门出来,孟太太就在院子里,趴地下就给老葛磕头:大哥,我没法儿报答您,等孩子痊愈了,我叫她给您做干闺女!这往后,您天天的饭,我给您做!
  葛老头十分意外,认个干女儿,也算有了儿女了,很高兴,说:等孩子好了再说吧!
  二凤回到她家,把葛大爷拿皇宫的药救了玉环的事一说,她爸却说道:他怎么会有宫里的药呢?去年他卖的那块玉佩,也是宫里出来的。他还一肚子学问,他是个什么人呢?
  二凤知他爸又没安好心,便说道:您又要打葛大爷的主意呀?
  贾伯清说:他可能还有好东西,他一个绝户老头,也快死了,等他有病时,你就去侍候他,他一死,就给他抄家,犄角旮旯,给他翻个遍,准还有好东西!
  二凤说:孟大婶已经把玉环认给他作干女儿了,人家是干亲,您就死了这份儿心吧!
  孟玉环渐渐神智清醒,除了吃药,孟太太还央求侯太太要二猴子陪着玉环玩儿,侯太太答应,遂不叫二猴子去上班,每天和四凤陪着玉环,上街玩耍。孟太太也常常带他们去北海爬白塔、钻山洞,或是去隆福寺、白塔寺、逛庙会、吃小吃。孟玉环一天天好起来。
  
  十
  
  天热起来了,已经入了伏,包大爷的剃头棚是利用一座大屋的山墙砌起来的,在个墙犄角,正好冬天风吹不着,夏天还晒不着,小屋前面老大一块荫凉儿。天热,拿着小板凳端着个茶杯,坐在这儿扇着芭蕉扇乘凉的不少,自然也少不了闲聊,东扯葫芦西扯瓢,云山雾罩,聊什么的都有。
  包爷,您院里那二凤,还没主儿吗?一位提起二凤。
  没有。包爷正给人剃着头,回答得干脆。
  另一位却说:您怎么,想给保个媒呀?
  那位说:还真有个合适的,只是她爸抽白面儿,这……将来没完没了的麻烦,可怎么得了呢!
  这位哼了一声说:要没这档子事,还能剩到现在吗?
  包爷开始给人洗头了,挠得那顾客说:包爷,在您这儿洗头真舒坦!
  正说着,一位挎着一篮子染了红皮的熟鸡蛋从这里经过,看见剃头的那位,便走进小屋说:二叔,您在这儿!说着递过几个红鸡蛋说:生了!生了个胖小子!那人接过鸡蛋说:给你爸道喜啊!那人谢了一声,挎着篮子又往别的亲友家报喜去了。
  包爷便想,汪家的闺女可能也该生了。他也得吃红鸡蛋了。
  众人正在挥扇闲聊,忽然一阵凉风吹来,立感浑身清爽,再看太阳地,也不那么照眼了。有人突然惊叫:看西边,咳,满天的黑云向这边压过来了。要下雨!
  果然,西北角上,天已经黑了,一团团翻滚着的乌云向这边涌过来,眼看着西北天阴沉了脸,正在向南、向东扩散。
  这是在西直门!有人估计。
  一句话刚说完,一股带着湿气的强劲的凉风吹过来,那天上漫过来的乌云,也带着一道道的雨阵,出现在眼前。
  来了雨啦!纳凉的众人挟起小板凳急着往家跑。天阴沉着,大雨点子刷刷地砸下来了。接着,大雨如注,倾天而下,那个急,那个大,又带着风,真是急风暴雨,跑得慢的,浑身都淋湿了。忽然一道雳闪,咔啦一个霹雷在人们头顶上响了,便有人喊:我的妈呀!
  
  包爷关窗户锁门走在最后头,胡同里已经水流成河,他看看天,这雨没个停,在这破屋里不是办法,他夹起他的理发工具冒着雨、■着水,跑回家去,全身淋得水鸡子似的,顺着头发往下淌水。
  刚进院子,就见汪太太掀着竹帘子在向西屋里喊:二凤,二凤!雨下得那么大,西屋又关着门,哪能听得见。可雨下得这么大,汪太太也不能出来。正好包爷回来了,汪太太忙喊:他包大叔,快给喊下二凤,娥子要生!
  娥子就是她闺女,偏这时候要生孩子!喊二凤,不用说是求二凤去给请姥姥(接生婆)接生,包爷吃一惊,心说,这么大雨,姥姥能来吗?无奈,他拍拍西屋贾家的门,喊:二凤,你汪大婶喊你。
  二凤开开屋门,看见汪太太喊她:二凤,娥子要生,你快来。
  二凤明白是叫她去请接生婆,虽然她对娥子没有好感,可是这种时候,不能不管,三步两步迈到北屋里。
  包爷不便进去,赶紧回到自己家,对包大奶奶说道:汪太太家要生,你快过去看看。
  包大奶奶听说了,哎哟一声,说:怎么赶这么个时候?
  包爷说:你快过去瞧瞧去吧。
  包大奶奶拿起把芭蕉扇,挡在头顶上去了汪家。他们两家紧挨着住,台阶都甭下就过去了。
  包爷换了干衣服,待要洗脸,忽然想道:这么大雨,梁姥姥虽然得来,可是半道上要出点儿事怎么办?二凤一人弄不了,干脆我跟她一块儿去吧!想罢忙换上雨靴,拿着伞去了门洞里等着二凤。
  什么叫雨靴,那年代没有橡胶做的雨鞋,逢下雨穿雨靴,就是短■儿的靴子,每年春季刷一道桐油。女人穿的很少,男人若家穷也不买。包爷倒是有双雨靴。二凤家却没有。南屋的侯太太正和三个孩子(孟玉环、二猴子、四凤)在廊子下看下雨。北京的四合院,凡街门在路南面的,北屋临街不算正房,南屋必是有台阶带廊子,称为倒座儿。侯太太在廊子底下哄着孩子看下雨,就见北屋里喊二凤,包大爷又把包大奶奶支使到北屋去了,虽然雨大听不清说什么,也明白是北屋的闺女要生。心想,这么大雨姥姥能不能来呀,能平安生下来吗?她不放心,便把孟太太叫出来看着孩子(主要是玉环)别上雨地里去,她自己忙穿上老头的雨靴,打着伞去了北屋。
  二凤正没雨靴,就穿了侯太太的雨靴,打了伞出来。包爷正在门洞里等她,说:我跟你一块儿去吧,这么大雨,你一个人不行。二凤高兴,爷儿俩冒雨去了接生婆梁姥姥家。
  梁姥姥听说是汪家请,便说:汪家我已去过两次了,没事,不会难产。这么大雨我不能去,叫我儿媳妇去吧!
  原来梁姥姥的儿媳妇也常给人接生,人称小梁姥姥。小梁姥姥倒是有雨中出行的装备:油布缝的雨衣、雨靴,还有个油布包儿装着用具。当下穿戴整齐,打了伞,跟了包爷、二凤■着水,冒着雨来了。到家,包大爷回了自己屋里,二凤和小梁姥姥进屋。
  产房在里间屋,虽是夏天,可是外面下着大雨,刮着凉风,便把煤球炉子搬进外间屋里,屋里挺热。产妇已脱得一丝不挂,正哎哟哟痛苦地叫。小梁姥姥问了问情况,便叫二凤上炕去抱腰。二凤只得脱靴子上炕。屋里热,便把上衣也脱了,只留一件护胸的兜兜,好在屋里没男人,也就全不在乎。侯太太看见她那白皙的皮肤,玉一般美丽的身体惊羡不已。心想:本应是自家的儿媳妇,大儿子至今仍想着她,可是现在,都这么大了,竟不能成婚。如今,又成了二婚,更没法儿要了,真可惜呀!包大奶奶也在看她身体,想着:三凤的身体也必然是这么白,真是捡了个漂亮的好儿媳妇。
  二凤见这俩老太太瞅着她,便说:你们瞅着我干什么呀?
  侯太太笑着说:看你生得真俊。
  二凤便说:生得俊,给您吧!
  侯太太不敢接茬,只笑着说:我是怕你冻着。
  小梁姥姥便道:这大妹子可真漂亮,有婆家了吗?
  二凤正没好气,脱口说道:没有。
  小梁姥姥啧啧嘴,说:挑花了眼了吧?也是,一般的小伙子可真配不上你。
  正说着,产妇疼得大叫一声,婴儿要出生了。
  小梁姥姥一阵紧忙活,二凤使劲地抱着产妇的腰,累得头上都淌汗,孩子总算生下来了。小梁姥姥抱着婴儿看,汪太太忙问:是个什么?
  小梁姥姥说:给您道喜,是位千金!
  屋里人心里全凉了,都知道娥子的男人养着她就为的是生个儿子的,娥子哇地大哭起来。
  二凤心里叨念一句:又是一个倒霉鬼!
  二凤走出北屋,只见雨早已停了,万里晴空,蓝天白云,东南方向天空上还挂着一道彩虹,一道黄色彩带托着红彤彤的一道红光。啊,这不正是雨过天晴吗!孟太太和玉环、四凤、二猴子也正站在院里看。这时,就听身后有人叫:二姐!
  二凤回头一看,是崔家的大小姐,同着她的新婚丈夫小查先生。原来崔家大小姐回娘家,因下雨没走了,这时雨停了,婆家派车来接了。崔家大小姐向她丈夫说:这就是二凤姐!她丈夫便笑着向二凤点点头,也叫了声:二姐!二凤看看那位新姑爷,英姿挺立,精神俊美,眼睛一亮,心里赞叹。这时候门口外汽车喇叭响,她们便招招手走了。
  二凤愣在院里,想:该生的生了,也没准儿有崔家大小姐那样好命;该活的活了,也许还会去学戏吧;该嫁的嫁了,嫁了个如意郎君;该走的走了,三凤也有了归宿。只有她自个儿,还孤家寡人地在这儿飘忽不定。唉,这到哪儿算一站哪!忽然,东屋里醉鬼盛大爷又嚷出了那句:
  不到黄河不死心,不到河沿不扒袜子!
  她猛地下了决心:去石家庄找侯大林去!就是大林不要她,也去那儿的纺织厂干工!对,就得自个儿去闯了!还得把四凤悄悄带走,不然,也得当成白面儿叫她爸给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