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我

2011-01-01 00:00:00杜璞君
阳光 2011年4期


  一
  
  A城的法院受理了一宗案件,女儿告她的父亲当年强奸了她的母亲,这父亲就是我。但我并没有女儿,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儿说她本不应来到这世界上,现在站在法官面前,是我对她的母亲犯罪后最有力的证据。这宗案子很快就在A城传开了。它的情节并不复杂,请原谅,我竟把一宗真实的案子当故事了。我不知为什么这事让A城的全体市民蒙羞,感到齿冷。因为我强奸的是我妹。在这里我要向你们透露一个真相:我是清白的,从来没干过这等无耻的事情,说了多少遍,我没有干过这等禽兽的事情。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我。A城的人都把我当作爱撒谎的骗子。他们以为早就把我踢出了这座小城,没想到我仍然活着,仍然是这小城的一分子。
  多年以后,我回到A城。A城的人把我这个曾被送进疯人院的孩子遗忘了。我想找到与我骨肉相连的小圆姐姐,她是这世界上唯一相信我的人。A城的大江依然平静地从这座小城流淌过去,每天晚上听着大江的流动,夜空传来小圆姐姐的笑声,我以为她在身边,却发现那不过是幻觉,这样的幻觉常常折磨我。
  教堂的钟声响了,望着远去的船只,钟声敲响寂寞的天空。教堂的尖顶饱受了一天的朗照,刺穿低悬的落日,喷涌出血一样的颜色,残阳染红了整个江面。一位叫方丹的女学生对我说,老师,晚霞多美啊。她眼睫毛闪动着光彩,调皮,带点儿撒娇,我望着她,她眼里的思绪不知飘到哪儿去了,她躲开我的目光,我触摸不了她的心思,一道彩虹,一片雨声会在她心里激起怎样的涟漪?她学过芭蕾,弹得一手好钢琴,学习从没有难倒过她。我讲课时她聪慧自信,水灵灵的眼睛总跟着我的手势转动,从没有流露过疲累的神色。每天放了学她总喜欢陪我沿江边散步,她无意中发现我手臂上有一道切口很深的疤痕,惊讶得张大嘴巴问怎么会有这一道疤痕?我微笑着说,我要记住一个人。方丹问,你要记住的是谁?
  这家人一直是被遗忘的。母女俩住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邻居的杂物都堆到她们家门前,我妈说这家人有传染病,不允许我跟她们来往,我也不见这院子的人去找她们。听院里的叔叔阿姨说,生病的阿姨原跟我妈是一个学校的,后来被我妈赶了出来。我妈是学校校长,出了名的严厉,她刀子似的目光紧盯着那里的一切,几乎人人都受过她的监视,每个人的神经中枢好像都归她管。在她眼中我有太多的不良习性。她说,你身上的毛病,跟你爸身上的虱子一样多。我没见过我爸,我想他比虱子大不了多少。我不敢不听她的话,一旦惹她生气,她就恨不得一巴掌打得我皮开肉绽。
  入学那天一位女老师拉我到跟前,盯着我,她看得我心里发慌,是不是我偷了东西?老师要罚我?那女老师问我,你怕不怕困难?我声音小得让教务处的全体老师竖起了耳朵,那女老师的脸立刻沉下来,你再说一遍。我乖乖回答,怕,老师我怕困难,我要撒尿。这下乐坏了老师们。回到家里,妈拧着我耳朵骂,我的脸面都给你丢尽了。我怎么教你的?老师问你怕不怕困难,你躲什么,你为什么不抬起头挺起胸说不怕?你整天东张西望,我跟你说的话没一句装你脑子里吗?接着脸上重重挨了一耳光,打得耳朵嗡嗡直响,我想逃出去。
  我跑到树下捉蚂蚁,看到那个有传染病的姐姐拿着几根草在玩,那草在她手上好像有了灵性,不一会儿一只小鸟就在她手上活蹦乱跳了,我看得入神,不过不敢走过去。以后的几天我都感到一双眼睛跟着我跑,回头看见有传染病的阿姨笑眯眯地望着我。这位阿姨对那姐姐说你有没有注意小弟弟,他眼里总罩着一层阴影。
  有一天我瞒着妈妈鼓起勇气走进有传染病的阿姨家。她们家只有豆腐大,一张床和两把椅子。我问阿姨墙上写着什么?她说,牛鬼蛇神,姐姐咯咯地笑了,说,妈,你瞧,我们胆子真大,跟牛鬼蛇神睡一块儿了。阿姨没有回答,她把我和姐姐紧紧搂在怀里。我说阿姨,你怎么哭了?她没说话,只是摸着我的头。我的到来使她们顿时活跃了,与她们在一起我感到很亲切——我妈如果是这位阿姨就好了。她会唱好多很好听的歌,会讲很多故事,当我急着追问后来呢?阿姨说我明天再跟你讲故事,你赶紧回去吧,不然你妈妈知道就要生气了。我怕妈发现马上溜回家,但心里老惦记着明天的故事。后来我知道这位阿姨叫晓音,姐姐叫小圆。
  
  二
  
  到晓音阿姨家要穿过一条黑漆漆的长廊,那是个最潮湿、最阴暗的角落。邻里争执,吵架,她们总躲得老远。不知什么时候左邻右舍的目光一下集中到她们母女身上,似乎人们预感到将有灾祸临头,大人们是不是害怕这院子的房子要塌下来?叔叔阿姨碰了面头也不点,匆匆擦肩走过。我不敢到晓音阿姨家了,有好几次听见小圆姐姐在屋里哭喊着她妈妈,我见到平时老实巴交的叔叔阿姨,揪着晓音阿姨的头发把她死死摁在地上,小圆姐姐跪在地上求他们,砸向晓音阿姨的拳头更狠了,这些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像不受管束的小孩,打她,朝她吐唾沫,那种狂暴与任意的戏弄所产生的快乐,像放着的焰火,他们过着比春节还要快活的节日。妈妈望着晓音阿姨被打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嘴上有节奏地打着拍子,揍她,揍她,狠狠揍她。晓音阿姨呻吟得越厉害,她就越痛快。
  我偷偷溜到晓音阿姨家趴在窗台前,晓音阿姨每次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回到小房子,就埋头在一张白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字,我不知上面写了些什么,后来这些材料没有为晓音阿姨讨回公道,而死亡却先向她招手。我找了个机会溜进晓音阿姨家,晓音阿姨显得很虚弱,一边脸被打得青肿,一只眼睛只可以眯起来,如果刚才皮带抽低一些,她的眼珠就会抽出来,我怯生生走过去摸了摸她变了形的脸,想擦去她嘴角的血迹,她勉强笑着摸了摸我的脸,说让晓音阿姨抱抱你好吗?我点了点头,她紧紧搂着我,脸紧贴着似乎生怕我丢失,我用手抹去她脸上的血痕,她颤巍巍地亲着我的小手,我有点儿难为情。
  她拿出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交到我手上,叮嘱要好好保存,千万别交给任何人,等我长大就会明白一切。我看了看手中的信和照片,紧紧攥在手里,好奇地看了一眼照片上英气勃勃的军官,他穿的军服不是我敬爱的解放军的军装,而是电影上国民党的军服。晓音阿姨交那封信到我手上时,泪水就涌了出来,我心揪紧了,扑到晓音阿姨怀里,她抱得我更紧了。仿佛这瞬间相聚将永远被夺去,同时我又反常地紧张和兴奋,手中掌握的秘密是祸是福,隐隐觉得这封信将我和晓音阿姨的命运牵扯在一起。
  那封信我一直没打开,闻着信封的味道,觉得晓音阿姨就在身边。有时我会拿出那张照片看,照片上的人越看越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出于好奇翻出家里的相册,找到跟照片上的人很相像的一张照片,听妈说那照片上的人就是我爸。我爸爸虽然跟国民党军官样子很像,但我爸爸穿中山装,额头布满皱纹,鬓角的头发都白了,眼神忧郁,好像有很多心事。我终于忍不住问妈妈,我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他跟那个叛徒晓音阿姨走了?妈一听就火了,什么混账话敢在外头乱说,看我怎么收拾你,你找死马上撞车,别连累我。若让我看见你走进那女人家半步,我打瘸你的腿,听见没有?
  晓音阿姨教会我认识许多字,我偷偷翻看她送给我的一本书,里头的图画使我想起晓音阿姨给我讲的许多故事。这本书是我的宝贝,那封信和照片就夹在里头。我正看得入迷,忽然感到后面有人,扭头看见妈站在身后阴冷地笑着,我马上把信塞到裤兜里,书背到身后,往后躲,她说你慌什么,手里拿的是什么?我一个劲往后退,你为什么不说话,干了什么坏事?把手伸出来,到底有什么瞒我?我抬头偷偷看了她一眼,她冷笑着逼近几步,我快缩成一粒小米,她忽然改变了态度,很和蔼地伸出手说,过来,来妈妈这儿,哪家孩子欺负你了妈妈能帮你不?我不知应不应该靠过去,头脑一片空白,乖乖地手就递了过去,妈拉过我的手轻而易举地拿到那本书,夹在书中的照片滑了出来,她捡起照片,脸刷一下白了。她说,这照片谁给你的?你刚才塞什么进裤兜了?是信吗?这些东西你哪儿得来的?我猛然惊醒,妈在骗我,一头就向她撞去,咬她,要夺回照片。她一推,滚开,我抓住照片的一角顺势一撕相片撕作了两半。她眼里喷火举起手眼看就打到我脸上,但,手举在半空没落下来,她笑了,转身走了。那撕烂的半张照片还丢在地上。过后的许多天妈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她不管我,我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但我感到她盯着我跟在我屁股后面,我犹如置身冰窖,饥渴地渴望着妈对我流露出哪怕半点儿虚伪的温情。
  
  夜里传来砸碎玻璃的声音,接着听到一群小孩的欢呼声,晓音阿姨家的窗户碎了。只要听说抓到特务了,大家伙儿就特别高兴,想看看特务是什么模样,他们见特务有眉毛有鼻子有眼睛都失望了,但看到他们当中给剃了阴阳头,脖子上挂一块牌子,戴一顶尖顶纸高帽,甚至有些脚上穿的鞋硬脱下来塞到嘴里叼着,他们就欢呼雀跃——原来特务是这个样子。晓音阿姨有一天敲着锣游街示众,她走在批斗队伍的前头。一个个头高大的男孩说,躲这儿,用石头打她。随着一阵呐喊,晓音阿姨的头流出了血,这帮小孩高兴得跳起来,争着说自己弹无虚发,打中靶心。我害怕孤立跟着跑过去,胆小地拿起一块小一点的石头,虚掷了一下。我拿着石头想躲起来,指挥扔石头的男孩指着我说,你想当逃兵吗?
  小圆姐姐呼喊着妈妈冲过来,想推开这帮男孩。他们扯她的辫子,想扭住她的手臂,她不顾势单力孤朝那几个男孩奋力还击了几拳,他们发现我想拉小圆姐姐突出重围,几个小孩向我围过来,高个男孩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对阶级敌人就要秋风扫落叶。你们闪开,你,指着我,去揍她。我腿软了说,我跪下求你们了,你放过我姐吧。什么?这特务是你姐,瞧,我们当中又多了一个叛徒,现在人民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你动不动手?高个子男孩走过来绕着我走了一圈,揪起我的衣领。我垂下头向小圆姐姐走了几步,然后又扭头哀求地看了一眼等着看好戏的这帮孩子,他们见我磨蹭着不敢动手,走过来做出要惩罚我的样子,小圆姐姐愤怒地盯着我,我脸一沉,对着小圆姐姐心窝就是一拳。她原来就显得苍白的脸马上一片青紫,突如其来的重击堵住了她的胸口,她捂着胸膛蹲下去几乎透不过气来,过了一会儿才哇地哭出来。我傻了,那些孩子只丢下一句,立场不坚定的就是这下场,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跑到其他地方搜特务去了。
  接连几夜一个黑衣人都在梦中出现,他掏出我的心放在铁砧上用锤子敲打,每打一下,我就用拳头狠揍自己一次,那颗心在烧红的铁砧上被打得蹦来跳去,四溅的血,箭一样射到我脸上。我大喊着晓音阿姨救我,醒来时,头往墙上撞着。我搂紧被子想起打在小圆姐姐心窝的一拳,这时我看见黑衣人捧出一个青紫的面影走到我跟前,我说,姐,疼吗?我把你打疼了吧!头往墙上猛撞起了一个大包,我不感到一点的痛,肉体的疼痛反而卸下了心中的重压,缩在床角想着晓音阿姨和小圆姐姐。
  
  三
  
  妈对我不理不睬,有时又细心地询问起我的学习。她的笑一向吝啬,所以她对我笑我心里就慌,她耍弄一条狗一样耍弄我,一会儿扔一块骨头过来让我扑过去,又一脚踢开,狗套一拉,让我对着骨头干瞪眼。一冷一热她在施舍,但她不能马上给,我等着她的鼓励和赞赏。
  我跑到院子后头,攀上房顶看江上来往的船只,心里想念着晓音阿姨,不知她们如今怎样了?晓音阿姨还讲故事给小圆姐姐听吗?我玩得开心,妈突然来到面前说,那封信是不是那女人给你的?我被火烫着似的,她拉我到身边搂着我说,那封信是晓音阿姨给你的吧。她冷落了我好多天,这突如其来的爱抚,让我不知所措。她说,你再不把知道的和那封信交给我,晓音阿姨现在是什么处境你是知道的,你总不想那姐姐没有妈妈剩下孤零零一个人吧。你年纪小不懂大人的事情,我平时对你严厉,因你是男子汉挺勇敢的。你知不知道那晓音阿姨是个叛徒,你不把实情告诉我,晓音阿姨就会拉去枪毙,你替她们隐瞒,我们一家就会受连累,你以后也别想再见到她。平时我每个毛病和过失都没逃过妈雪亮的眼睛,我搞不清妈对晓音阿姨态度怎么突然变了?还说我只要告诉她晓音阿姨跟我说过什么,交出那封信,就让我去找她们。经过长时间的惊恐,心里觉得大人做的事情总是对的,我承受不了压在身上的东西,我盼着重新见到晓音阿姨她们,听她唱歌,再有人欺负小圆姐姐,我会站出来保护她。我整个麻木了,开始崩溃,嗓子发酸地说,晓音阿姨跟我说不要跟任何人说出这封信的来历,千万不能交到任何人手里。妈妈你跟我拉钩好吗?不把这信交到警察叔叔手里,不跟任何人说好吗?我第一次这样大胆地向妈提出要求,虽有点害怕,但我相信妈妈有办法救晓音阿姨。
  我怯生生地问她,妈妈你会帮她们吗?
  你不把晓音阿姨给你保管的信交给我,我怎么去帮她们呢?
  妈妈,你跟我拉钩?
  她说,好,真是听话的好孩子,我跟你拉钩。
  我跟妈钩拉了手指,把那封信交到她手上。后来我一直听不到晓音阿姨的消息。有一天听见院子里的叔叔阿姨围在一起指着晓音阿姨的家说着什么,我隐约听到学校有人跳了楼,好像是晓音阿姨从很高的地方跳了下来,摔死了。我不知是不是真的,我不敢问妈妈,想跑到大人们说的晓音阿姨从上面跳下来的那地方看看。妈对我又开始严厉起来,看我特别的紧,不准我随便出去,我细心分辨屋外的响动,希望传来晓音阿姨的声音,望着天上的鸟儿,如果那翅膀长在我身上就好了,睡下后不知是梦还是看到了一个幻影,夜空一个孤悬的剪影,罩着冷月的光华,我奔跑过去,抓住那剪影,高墙挡住了视线,我想跳下来的人不会是晓音阿姨,月光刺了过来,抓在手上的是一片寒冷的月色。
  
  四
  
  这天学校操场突然传来一阵责骂声,我妈一边骂,一边抓小鸡似的揪着小圆姐姐的衣领,把她拖到学校操场,狠狠一掼,小圆姐姐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喊了声“姐”扑过去,抱起她,我妈盛怒下脸上的肌肉还在颤抖,我瞪着她挥舞起小拳头。妈指着我呵斥,你想造反,向谁示威?她这反革命的残渣余孽,竟敢偷东西。大家没明白怎么一回事,我妈举起一叠厚厚的手稿,小圆姐姐不顾一切要从我妈手上夺回手稿。几个老师抓住她,像罪犯一样反扭着她的手臂,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我妈对还在挣扎的小圆姐姐说,让你倔,我就倔给你看,当着众多学生和老师的面,把手稿撕个粉碎,纸片漫天飞舞,散落一地。小圆姐姐哭了,你把我妈妈的东西还给我。我妈盛气凌人地说,你胆够大的,敢翻墙溜进学校的办公室偷东西,学校对你一定要严肃处理,小小年纪就无组织无纪律,还有你,妈指着我,别以为我会对你徇私,学校必须处罚你们!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插嘴说,校长,不罚他们日后出事,学校担待不起,这种事千万别张扬出去。
  我当着众多老师和同学的面向学校的校长——我的妈妈,第一次举起了拳头,众多同学心里可能认为这是一次壮举,但我回家后,身上全是鞭痕,我豁出去了要跟我妈斗到底,我要保护小圆姐姐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不管妈怎样打我,我咬着牙,这是我第一次反抗这些大人,妈拿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去找小圆姐姐,望着狭小的屋子一片零乱,不相信眼前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小圆姐姐一个人孤零零躺在黑暗中,断断续续听到她说,别抓走我妈妈,她不是特务,我妈妈讲安徒生的故事,说英文像唱歌一样好听,你们把妈妈抓走了,我就没有妈妈了。我摸了摸她的额头,她全身发烫在说胡话。她忽然惊醒,见了我拼命往床角躲,颤抖着说,妈妈不要我了吗?你是来抓我妈妈的?你别抓走我妈妈。我拿一杯温水递到她的唇边说,姐,你喝口水,你想妈妈了?她流着委屈的泪水点了点头。我走过去攥住她的手,用被子捂紧她。她说,我好多天不见妈妈了,那天我妈妈回到家里什么也没说就搂着我流泪,我说妈妈我饿。你妈紧跟着带学校的人踢开门闯进来搜了个遍,所有东西都拿走了。
  我预感到可能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错事,但不知什么地方错了。我说,是不是你妈妈交给我的信,我把它交给我妈了?你妈妈跟我说过那封信千万不能交到任何人手上。说到这里我声音愈来愈小,头渐渐低下去,像一个当场被抓获的贼,心里直打哆嗦,万一真是我交出了那封信弄到这样的地步怎么办呢?晓音阿姨会不会从此不再疼我了?我望着病得不轻的小圆姐姐说,我向你保证我妈说会帮你们的,我没撒谎,我跟我妈妈钩拉过手指,她说她保证帮你妈妈,不会让人家欺负你们的,他们是大人。小圆姐姐茫然地望着我说,你妈妈和那些警察叔叔抓走了我妈妈,说我妈里通外国,公安局要把她抓起来。学校的老师都说我妈畏罪自杀了,说她自绝于人民,这是不是真的?警察叔叔你们不要抓走我妈妈,妈妈你回来吧。
  
  我终于明白妈一直在骗我,我掉进了她的圈套。发着高烧的小圆姐姐昏昏沉沉地睡去了,突然她喊起来,妈妈,妈妈,她的手在空中乱抓,一个劲对我说,你是那只大蜘蛛!我一靠近她她就惊恐得缩成一团。有人闯进来了,妈妈这只黑色的大蜘蛛来抓你了,你赶紧跑啊。我想拉着她的手说是我,但她本能地往后躲,不让我靠近。你别过来,她呻吟着说,我腰上系着的那根长绳怎么不见了,我不是顺着陡壁滑到门边了吗?那条蛇竖起扁平的头吐着信子咝咝作响闪过来,蛇给张着大口的蜘蛛咬住了,蜘蛛压住我拿肚皮上的毛刺扎我,蛇反过身来咬那大蜘蛛,蜘蛛把蛇吞了,妈妈,快救我我快变成一摊泥了。蛇贴在我脸上真冷。
  我不知她在说胡话还是真看见了什么,黑影如网一样罩过来,小圆姐姐与影子厮打成一团,我抄起一把凳子砸向影子,路灯射进屋里,冷漠地望着我挥舞凳子,我感到屋里每一个响动都是死神走路的声音,散乱的光影成了无数鬼魅的眼睛,周围黑沉沉的。
  窗外传来一片雨声,抽打着窗户,风雨摇撼着枝叶,屋里的光线时明时暗,小圆姐姐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冲出屋外,当时我不知道她是梦游。她说我要见妈妈,卖火柴的妹妹把整束火柴擦亮了,雨会把火柴熄灭的。雨打在身上,全身冰凉,我牙关打颤拖着一把梯子紧跟在小圆姐姐后面奔跑,几次跑不动几乎摔倒。小圆姐姐一路说,妈妈说火柴一熄灭,卖火柴的小女孩就见不着奶奶了,可千万别熄灭啊,我要帮卖火柴的妹妹挡住风雨护住火光不让它熄灭,卖火柴的妹妹的火柴点燃了就会见到奶奶了,妈妈会替我高兴的。到了大院的高墙下,小圆姐姐抓着竹梯攀上墙头,她全身湿透没有一点力气,江上传来机帆船的马达声,她问我船会带我到很远的地方找我妈妈吗?
  妈妈张开手臂了,她要抱我。
  墙外几根树枝在风雨中摇摆,她扑过去,整个人荡秋千似的,飘离高大的院墙。
  妈妈,你怎么不抱住我啊?
  枝条折断了。
  小圆姐姐摔了下去,泥泞溅到她脸上,雨水又迅速冲刷掉。
  同学经常瘸子、瘸子叫小圆姐姐。她从高墙摔下后,腿摔断了。
  我被同学打得鼻青脸肿妈是不管的,她说谁背叛了她谁就要付出代价。这些同学中有一个是他们的头目,常端着“首长”的架子作指挥,他总喜欢问同学,你爸干什么的?
  回答说,搬运工。
  你爸又是什么东西?
  这个则很傲慢地告诉他,集团军军长。
  他嘴一撇,我爸,司令员!立正。
  几个同学马上啪的给他敬一个军礼,他扬扬手,稍息。他喜欢上班里的班花,其他男同学也在追求她,但这班花谁都不理睬,像个女王。有一回她一支钢笔不见了,她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小圆姐姐,平时要是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