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巴故事里的淮河雪

2011-01-01 00:00:00秋野
阳光 2011年4期


  有些熟人或朋友,由于各种原因离开了,而且一晃便是许多年乃至几十年过去了,你想,这辈子怕不指望或不可能再碰见他了。可很突然有那么一天,他又出现在你面前。你又想,生活其实就是个圆圈,转来转去,就把这个世界给转小了。甚至转得不可思议,或欢乐,或悲哀,但你不能不承认这就是生活。
  譬如闫巴。
  闫巴打来电话,我正撅着屁股系鞋带准备去上班。我说请问你哪位。他说我闫巴。我愣怔片刻,说你现在在哪里。他说我现在在市里。我说是北京市里还是其他市里。他说我就在淮城市里。我说这么多年你小子没一点儿音信,怎么知道我家的电话号码啦。他说我昨天见到胡二发了。我说那你到矿上来吧,我等你。他说你先到市里来吧,下午六点我和胡二发在颖川堂茶庄等你。
  放下电话,我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多年前,闫巴是我的工友。就在今天我上班的这座郊南煤矿,而且同在一个采煤队攉煤。因为年轻,又都是单身在矿上,每天只要班长分好工,我们就拼命地干。干完活,不觉累,反倒有种轻松和快乐。抓起窑衣就往井口跑,上井成为我们每天最渴望的一份幸福享受。
  上井洗好澡回到宿舍,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一边听着邓丽君的歌曲,一边喝酒。那时的酒好喝,水兑得少,容易上瘾。往往喝的时间很长,划拳、吹牛、骂斜眼队长、谈论灯房里的女工小李或小王或兰子,还有小倩。这时的我们,朝气得很。
  喝完吃完,我和其他工友都倒在床上睡了,闫巴就开始罩着醉眼画他的画。有时候我们醒来,他已经画好一片风景,有时候他拿着画笔坐在画布前也睡着了。很多时候,他在画布前发愣,画画停停,几天画不了一张人脸。
  闫巴画油画。
  一年春天,闫巴画了一幅人物,让人一看就知道是灯房里的小倩。一双杏眼透着亮,要滴出水来,很受看。同宿舍的胡二发偷偷拿给了小倩看,小倩看后没有说话,却把画收了去。后来,听说小倩和马矿长的三儿子谈恋爱了,有天,胡二发喝醉酒,夜里把小倩家的窗户玻璃给砸了。闫巴好几天没理胡二发,胡二发不解,说哪天再把马矿长那三儿子的腿给砸喽。闫巴火了,说你他妈的净逞能。胡二发委屈了几天才悟出点什么,以后再喝酒,胡二发瞪着两只水牛眼望着闫巴,总是一声不吭地先自罚两杯。
  大抵是夏天,斜眼队长对闫巴说,你小子这回成人样了,爬出咱采煤队了。
  第二天,闫巴就被借调到矿工会画宣传画去了。闫巴很高兴,工友们都说他画出头了。我们几个在宿舍忘情极了,喝倒了五瓶口子大曲。闫巴也醉成一摊泥,搂着我的头,悄悄地说,你知道我是怎么借调到工会的吗?我说,大概是矿领导发现了你的专长吧。闫巴说,狗屁,是,是小倩……我说,难得她一片心了。闫巴没吱声。
  工作环境变了,闫巴自然就把画画当成了一种工作,疯一般地画。闫巴的油画多是画河的,画得很美,也很迷人。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从小在淮河边上长大的缘故。其中一幅《春天的河滩》还在市里获了一等奖,市报上也刊登和介绍过。
  是秋天,为留一头长发,闫巴被领导批评过多次,甚至威胁他,如不剪短,就让他回井下采煤。闫巴固执,不理,并一连两个月没上班,连我们也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
  隆冬的一天,大雪盖地,朔风瑟瑟,我刚上井,斜眼队长说,闫巴这小子找你呢。我说,他在哪儿?斜眼队长递给我一封电报,我接过一看,上面写着:“速寄三十元钱,闫巴。”落款是临河县清水镇一个旅店。回宿舍查了地图,才知那是淮河岸边的一个集镇。我问胡二发这地方是不是闫巴的老家。胡二发说不是,他老家在上河县。我和胡二发去邮局给他寄了六十块钱。尽管这时我们每人一个月的工资才五十多块钱。为工友,也为朋友。我们想,他准遇到了困难,否则他是不会向我们张口的。他那个性,我们大伙都知道。
  胡二发说,他去那个地方干啥?我说,不知道。后来想想,他大概是为了去画画,画他的河吧。
  这年冬天很寒冷,春节前下了一场大雪,大地被苍茫的白雪覆盖着,昼夜不甚分明了很长的日子。
  腊月二十九,闫巴回到矿上。领导对闫巴说,擅自旷工按规定应该开除你的,但为了给你留个饭碗,你还是回井下采煤去吧。
  闫巴犹豫了几天,终于还是回到采煤队上班了。斜眼队长说,我就知道你小子是个赶不上正道的叫驴,好好在井下扒煤吧,挣点钱讨个女人过日子算啦,别整天瞎弄什么鸟画了。
  回到采煤队,闫巴上班少,画画多,一度变得寡言少语起来。关于离矿几个月以及我们给他寄钱的事,他只字不提。胡二发曾问过他一回,他瞅胡二发半天不说话,后来再没人问他了。有一天,闫巴突然告诉我们他要离开煤矿,并且连行李都准备好了。我们几个工友陪他喝了半夜酒,说天亮时送他去车站。等到天亮时,大伙仍醉着没醒,醒来时,闫巴和他的行李都不见了。
  多年后,在一家专业杂志上看到过闫巴的一幅油画,名字叫《工友》,画的就是那天晚上我们为他送行的场面。
  以后多年间,听说闫巴去过省城,又在海南混过,尔后漂在北京,就是没回过煤矿来。一九九二年,市美协主席老吴去北京看画展,闫巴请他吃饭,并让老吴给我捎来一套刻印本《金瓶梅词话》。
  二十多年过去了,闫巴看上去除了一头长发和留着大把的胡须,别的似乎变化不大。这使我想起老作家沙先生的那句话:画家书法家是越画越写越长寿,作家是越编越写越命短。以画河系列为主的闫巴在画界虽没啥名气,但也属于画界之人。得知他挂名在北京某一画院,却至今仍四处卖画谋生,我说这些年油画的行情很好呀。他很清醒,说像陈逸飞那种画家终归是少数的。我说,我们市画院的几个画家都活得有滋有味的。闫巴说,这里是淮城,像我这样在北京漂稳了脚的画家一辆公共汽车上能碰见仨。
  我们三人喝完一瓶酒,看见窗外马路上昏黄的灯光下,细细纷纷的雪花飘着。听到市中心广场鼓楼钟声,我默默数着,已是晚上九点了。
  酒依然喝下去,在我们三个人相互问候中,更多的是在共同的回忆中。在酒精的作用下,使我们对过去的岁月和经历,回忆起来有一种弥为珍贵的亢奋,这种亢奋的主要元素是友情,青年时代的友情,矿工兄弟之间的友情。
  然而当闫巴提起那年我们给他寄钱之事,并站起来向我和胡二发敬酒时,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已在悄悄地变老,再过一个二十多年,我们就能远远地看见我们的归宿地天堂了。
  闫巴坚持敬我和胡二发一杯。朋友之间受此礼节,我和胡二发都不习惯。胡二发说,你这次回来,就多蹲几天,明天我陪你转转,这些年淮城变化可大啦。
  闫巴看着我和胡二发说,坦率地讲,这次我回来,是顺便看看你们,如果你们有时间,我想请你们陪我去个地方,来回三四天吧。我问,什么地方?闫巴说,清水镇。二发问,去那地方干啥?
  闫巴没回答,把脸转向窗外。窗外煞是明亮,此时的马路上,已积了一层白雪,天空依然被纷纷扬扬的雪花梳理着、洗刷着。偶尔一声汽车的喇叭响,撩得小城的雪夜越显寂寞。
  几个月前,我在北京遇见一个人。
  闫巴说。
  那天我陪两个广东画商吃饭。饭后,两个小子要我陪他们找个地方玩玩。我说去打保龄球吧。他们说不好玩。我说去听京戏好喽。他们说不喜欢。我说那你们想玩什么。他们说找个小妹妹玩啦。我说你们想嫖娼呀。他们说画家你别说的那么难听好不好呀。我说宾馆大堂里有暗娼,你们回宾馆自己找吧。他们说那些活动在宾馆的鸡要价都很贵的。我说我没地方给你们找。他们想想说,要不找个歌舞厅玩玩也行喽。为了省钱,我带他们到亚运村附近找了一家歌舞厅。
  进了歌舞厅,给两个小子每人开间包房,他们自己挑了小姐。我就去大厅找个角落躺躺。舞厅老板走过来问我,先生您怎么不进包房?我说喝多了。他说,先生您躺在这里不说您影响我们的生意,您自己也会觉得太不雅观是不是。干脆您自己随便看看哪个包房闲着,自己进去躺着吧,我们不收您的费。
  
  我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包房,也没开灯,就躺在沙发上。酒原本就没喝多,也没什么困意。躺着就想明天怎么能在两个画商面前抬抬画价。不一会儿,门开了,很快又关上。一个小姐的声音,她说,先生,我陪陪你吧。
  我把灯打开,说我喝多了,不要人陪。小姐站着不走,几分羞怯地望着我说,先生喝多了心里肯定不好受哩,让我陪你说说话吧。听她口音很熟悉,我就示意她坐下。她慢慢走到我面前,眼里既有犹豫,又有试探,但更多的是羞怯。我说,你就坐在旁边吧。看上去她年龄不大,二十岁的样子。我问她是哪地方人,她说江南的。我说你不是江南的,是淮河两岸的。她突然低下头,轻轻点点头。尔后,她准确地说是临河县的。我说是临河县城里还是下面乡镇的。她反问我,你去过临河吗?我说去过,而且对有些村镇很熟悉。她说她是清水镇的。她转脸看着我,问,清水镇你去过吗?
  她转脸看我的那一瞬间,我几乎惊呆了……我问她今年多大了。她说二十,一九八三年国庆节那天出生了。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雪儿。
  她说,先生你知道我们清水镇吗?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却突然问了她一句,你认识你们镇上小学一个叫乔麦的老师吗?
  她愣怔一下,惊恐地看看我……马上站起来说,我给你倒杯茶去。说完,马上走了出去。
  之后,她再没进来。
  第二天晚上,我很早就去歌舞厅找她,她不在。我一直坐在歌舞厅等到十一点,她仍没来。老板说,她不是我们舞厅的固定小姐,是串台的,今天不来,明天也不一定来。说不准哪天又来了。
  后来,连续一个星期我都去这家歌舞厅找她,一直没能见到她。老板怪声怪气地说,难得先生这份痴情,大凡串台小姐都是这样来去无踪,你可以去别的歌舞厅找找。不过,北京城这么大,这么多歌舞厅、美容院、桑拿中心,要找一个人也难哪。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对面大楼上的广告灯箱已被雪遮盖了,广告牌上,身穿保暖内衣的那位香港明星只剩下了半张脸。风把雪花涂抹在空中和地面,色彩因单调而变得凄凉了。
  屋内的灯光很是柔和,自然显得黯淡了。一时间,闫巴狠狠地抽着香烟,几缕长发垂落在镜片上,遮着他脸上原本模糊的表情。胡二发与我对视一眼,想说什么,我倒先说,来,我们喝酒。
  闫巴先把一杯酒喝了,已罩上一层红晕的两眼又瞟向窗外……他突然几分伤感地问,你们见过淮河上的雪吗?胡二发说,雪还能有啥两样,太阳出来,照样都化成水。
  闫巴说,那年冬天,我先回了老家,然后沿着淮河走了两个月,整整两个月。临近春节,我来到一个叫清水镇的小镇上,我将小镇作为我离开淮河的最后一站。小镇很热闹,骑在一条国道上,国道跨过淮河南通六安、大别山,直至湖北,北达阜阳、亳州。小镇上居住着回汉两个民族的居民,多以经商为业。有天早晨五六点钟,我被旅店院内一阵叫嚷声吵醒,抬头向窗外一看,外边一片白茫茫的,而且天空中还星星碎碎的飘着雪花。我穿上衣服跑出去一看,地面上的积雪足足有一尺厚。我问旅店服务员,这种天气还通车吗?服务员想想说,不好讲哩,恐怕没车敢跑了。我十分沮丧地回到房间。吃过早饭,雪依然不见停,时大时小,大时纷纷扬扬,让人睁不开眼。我不死心,向服务员借把伞,就去镇上的汽车站看看,车站的门还在关着,连个人影也没有。
  更惨的是,大雪一直下了一天。晚上再去车站询问,回答说,这么厚的雪,三五天也不能跑车哩,老天爷让你等,你就等着吧。可我怎么等得下去,原来剩下的钱只够我一天的伙食和住宿了。返回旅馆只好向服务员说明遭遇,服务员对我表示同情,在请示了经理之后,同意我继续住下去。无奈,第二天我冒着大雪,只好去镇上的邮局给你们拍电报求援。
  在等待你们寄钱过来的那几天,雪一直下着,忽大忽小,把一个小镇埋了似的。躲在旅店里太急人,我干脆借把伞就去了淮河边上画雪景。与北方的雪花相比,这里的雪花似乎更飘忽,更缠绵。在河面上、岸堤上、田野上轻轻地飘舞着。踩上去如同走在棉絮上,给人一种飘忽的感觉。捧一把放在脸上,绵得很,揉揉,即刻化了,脸上很快散发着温乎乎的热气。尽管我也生长在淮河边,但真正对淮河雪深切的感知还是第一次。可惜的是,我找不到一种能让心灵认可的表现手法把它画进我的画里。
  特殊的地理位置,给予了淮河独有的性情,终年温和柔缓地流淌着无数支流汇聚而来的平原之水,养就了淮河气候,生就了淮河雪。淮河上的雪,是属于淮河的,唯有淮河两岸才是它飘落、融化、生根之地。飘在长江之南,它太硬;落在黄河以北,它太绵。淮河雪是一床温暖而又透着别样气息的被子,盖在淮河两岸茫茫原野上,呵护着一个孕育中的春天。它是大生命,因而大博大爱。
  闫巴说,乔麦有一双滴水的眼睛。她不仅天生的朴素、清纯和恬静,还有浅浅一丝羞涩隐在脸上。她走进我的眼里是个上午,天空中,雪变得星星点点,如春天午后的柳絮,河堤上煞是寂静。红围巾下,一头长发散在碎花棉袄上,白而透红的脸上嵌着一双并不太黑的眼睛,滴着水。
  她的学生,一群孩子跑去告诉她前面河堤上有个人在画画。她很平静,其实,在学生看见我之前她已发现了我。我从她身边走过时,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我说,你好。她矜持的表情里透出意外,轻轻地说了句,你好。她的学生站在我们周围,瞪着眼睛问我和她,你们俩认识呀。我笑了,说,对,认识。一个孩子又问,你不像俺们镇上的人。我说,我就住在镇上。孩子们几乎同声地问,俺们咋没见过你呀?我看看孩子们,又看看她。她笑了。孩子们说,你不是,你不是俺们镇上的人哩。她问,你从县城来吧?我说,不是,淮城。孩子们问,淮城在哪儿?她说,淮城在县城北边的北边。孩子们又问,那淮城北边是不是就是北京了?她说,北京还在北边呢。这时,我突然有种想法,对她说,能不能让我给你和你的学生画幅画。她低头想想,又看看我,然后就让她的学生排成队站好,她自己先是站在队伍左边,似乎觉得不合适,又站在队伍中间。我说,别站成一队,就让学生们站在一定的范围内自由玩耍,堆雪人,打雪仗,干什么都行,至于你嘛,站在旁边看他们玩就行了,当然,最好你也参与其中。
  此后几天我一直在画这幅画。
  第二天,她领着她的学生又来到河堤上,堆雪人、盖雪房、做游戏。尽管我没问,但我猜想她一定是在配合我画画的。于是,我对她说,你看这淮河岸边的雪景多美啊!这么洁白的一床棉被,盖在大地上,为大地保暖,为庄稼御寒。她自顾向远方眺望片刻,低声说,雪很悲。我不禁愕然,问,你这样想吗?她点点头,尔后说,你怎么不想想太阳下它的样子呢?其实它是可怜的。
  临走时,她领着一个孩子来到我面前。那个孩子问我,叔叔,你能帮我们班画张天安门和一面国旗吗?我说,可以,是挂在教室的吧?她说,是的。我说,我没带那种厚纸。她说,我去商店买给你。那个孩子问,叔叔,你是画家吧。我说,现在还不是。她朝我浅浅地一笑。
  我走进她的小学校时,她正在上课。看见我,她先是一愣,迟疑片刻,还是把我带到她的办公室兼宿舍。我说,打扰你上课了,我来取纸的。她给我倒杯开水,说,要么你就在这儿画吧,旅店怪冷的。回教室前,她把煤球炉的风门拉开,看了看蹿出的火苗,然后饱含意味地看我一眼。
  她这一眼让我悟了半天。
  闫巴说。
  她的学生都喊她麦子老师。
  乔麦在县城读完高中,只差三分没考上大学,因为家里供不起她继续复读,就回到镇上当了民办教师。家里兄妹太多,她平时就住在学校里。她在小学校不仅教二年级的数学,还代全校的音乐课。她说,她不会唱歌,可学校里实在找不到能教音乐课的人了。我问她没上大学遗憾吗?她轻轻地问了句,你上过大学吗?我说,没有。她问,遗憾吗?我说,遗憾,但不后悔,因为画画耽误了许多功课。她说,怎么没考美校?我说,文化课总过不了关。她说,你怎么想起来到我们这小地方写生了。我说,为了画河,我已经在淮河边上的许多小地方写过生,快两个月了。她用手指挑了挑眼前的头发,说,我们邻居有个人在淮城一家煤矿工作,他说煤矿很苦,是吗?我说,怎么说呢,你认为它苦它就苦,人的观点不同,有些人干着很苦的工作,但他体会不到苦,反而在工作中有种幸福感,这工作对他来说就不苦。这要看你是不是喜欢它、热爱它。
  
  不知不觉中,她那滴水的眼睛里已没有了羞涩,目光变得热烈起来。我说,你大概很喜欢你的学生和你的工作吧。她点点头。这时,一个学生跑进来说,麦子老师,大军又来找你了,问你在不在哩。她很快把脸转过去,说,去,告诉他我不在。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从她的声音里,我已听出一种腻烦和恼怒。
  此后,她变得沉默了。
  我亲手帮她把画好的天安门和一面国旗挂在教室里。当天晚上,她叫她的学生,两个小男孩到旅店,给我送来一柳篮刚炸好的馓子。我这才突然想起还差几天就要过年了。
  几天后,雪停了,太阳露了出来,天空变得清净和深远,泛着淡淡的蓝色。雪开始融化了。
  收到你们的汇款单那天上午,我马上去镇上邮局取了钱。为了感谢旅店服务员和经理在我没钱的窘迫下继续让我食宿在旅店,我去商店买了几斤糖果和瓜子。腊月的小镇是一年的最热闹的时候,四周的农民纷纷到镇上办年货,商店里人挤人,街道上人头攒动。回到旅店,我正准备去结账,一掏口袋,刚从邮局取来的钱,只买了几斤糖果和瓜子,剩下的钱全不见了。再翻口袋,口袋上一道刀口。坐在旅店的床上,我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听着街上零星的爆竹声,我躺在床上,两眼发黑。晚上,服务员喊我吃饭,我要了一瓶白酒,饭没吃,却把一瓶酒喝了大半瓶……
  闫巴突然不语了,端起酒杯自个儿在眼前晃了晃,半天才说,酒是个好东西吗?不是。是个坏东西吗?也不是。酒是一种力量,不。酒是一种魔,也不是。酒究竟是什么呢?不知道。
  胡二发拿眼示意我,闫巴喝多了。我摇摇头。
  窗外的雪仍在下着。
  闫巴说,喝了酒,我并没有回到旅店的房间里。我踩着雪走出旅店,走在已罩上一种年的氛围的小镇上。这时,街上一个放鞭炮的男孩看见我,走到我面前问,叔叔,快过年了,你还不回家呀?我想他准是乔麦的学生。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摸摸他的头,说,冷吗?他说,不冷。
  离开小男孩,我继续在街上走着。最后,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到小学校的。我在小学校门口站了会儿,乔麦和她那双滴水的眼睛忽隐忽现地在我眼前晃动。我终于走到她的门前。我没敲门,在门口站着。大概她听到踩雪的声音,在屋里问了句,谁?我说,我,闫巴。她很快把门开开,面色惊讶,半天没说话。我扶着门框说,朋友寄来的钱被人偷了,我在这里又不认识人,想找你帮个忙,借点回去的路费,要过年了。我又说,如果你……没等我说完,她马上把我拉进屋里,并随手把门关上。
  她给我倒杯开水,一言不语地递给我。迎着灯光,我发现她那双滴水的眼里竟流淌着一种忧伤。我说,麻烦你了。她走过去悄悄打开抽屉,手里攥着一团钱币。她说,你喝水吧。她一时并没有把钱递给我。我们坐着,煤球炉的火光映着她的脸,红红的,她眼里那种忧伤更显清晰了。我说,你怎么啦?她垂下头说,没什么。可她这时的声音明显透出一丝愁楚和伤感,陡然令我怜惜起来。我说,没承想在这个小镇认识你……她渐渐把头抬起来,看着我,把嘴唇轻轻地咬着……我的心不禁猛地颤动起来。我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她站起来把攥在手里的钱递给我,问,你明天就走吗?我一直盯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微微低低头,说,坐明天的早班车吗?这时,我竟什么也没说,转身向门口走去。她同时也走向门口为我开门。她刚伸出手,我上去抓住她的手,狠狠地把她揽在怀里。她浑身立刻颤抖起来,然后紧紧地抱着我,我的脸已感觉到她流淌的热泪……
  天亮时,她躲在车站对面的茶馆里目送我上了汽车。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只觉得自己的眼里滚烫着,继而模糊一片。
  ……
  闫巴说,第二年春天,淮河边上开满了一片片野菊花。一个明媚的日子里,我背着那幅她和她的学生在河边踏雪的油画又去了清水镇。没想到她不在镇上,十天前和镇长的儿子大军结了婚,到杭州旅游去了。我站在淮河边,看着缓缓流去的河水,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充满心里。我们曾经相约,春天我来小镇给她和她的学生送画;我们曾经相约,我带她离开小镇,摆脱那个叫大军的人。她说她等着我,等着我带她去煤矿,或者任何地方。为什么她没能等我来呢?
  我把那幅画交给老校长,我说我就住在镇上的旅店等她回来,一定要见到她。老校长慢声细语地问我一句,你觉得还有那个必要吗?
  我想想,无言以答。
  窗外的雪渐渐又大了起来,纷纷扬扬,把城市的夜空梳理得愈显混沌了。胡二发拿手机出去接个电话,WIXiqIAPVPwHDLt4jg9i7Q==闫巴问我,你会怎样看我?我说,你觉得时隔这些年再去找她,有必要吗?闫巴说,不是找她,只是想看看她。我说,如果你在北京不遇见雪儿,你会想起她,会想去看看她吗?闫巴低下头,说,我承认不会的,至少现在不会。我说,恐怕这辈子你也不会去看她的。
  闫巴沉默起来。
  午夜,我们走出颖川堂茶庄,雪已经停了。
  第二天早晨,胡二发开辆越野吉普。他说这季节,说不准淮河边上也下了雪。中午,当我们赶到清水镇时,不仅没下雪,阳光极是温和,春天一般。冬日农闲,镇上的人很多。街道两边整齐划一的两层小楼把小镇装扮得商业气息很浓,市场是一种看在眼里的繁荣。我问闫巴那时小镇的影子还在吗。
  闫巴摇摇头。
  原来的小学校已经搬迁到镇子北头去了。车停在学校门口,学校正在上课,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老师,闫巴迎上去并没有先问乔麦,而是问老校长。年轻老师说,早退了。闫巴这才问,乔麦老师呢?年轻老师正视着我们三个人,问,你们哪里来的?闫巴说,市里。年轻老师说,你们多年没来清水镇了吧?闫巴说,是的,二十多年了。年轻老师说,乔麦老师早死了。闫巴哑了,瞪着两眼,呆呆地望着年轻老师。我马上接着问,什么时候死的?年轻老师说,大概也是二十多年前吧,听说那一年冬天这里的雪下得特别大,没日没夜地下,差点把淮河都填平了。乔麦老师就死在淮河浅滩里,很多天后,雪化了,才发现她的尸体。我又问,具体是哪一年?年轻老师说,我来镇上小学晚,不太清楚,你们可以去她家问问情况。
  这时,从里边又走出来一位年纪大的女老师。年轻老师马上问,王老师,乔麦老师是哪一年死的?女老师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们三人,我随即说,噢,我们是乔麦的高中同学,很多年不见了,这次路过顺便看看她。女老师这才褪去脸上的疑虑,说,她结婚的那年冬天,具体是哪年我也记不得了。我问,她有孩子吗?女老师说,有,就是因为这孩子的身世,乔麦才被逼死的。我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女老师说,是个小妮子,叫小雪,那孩子我教过她,像乔麦,懂事着呢,只可惜成绩不太好,上完初中没能考上高中,听说早就去南方打工去了……
  离开清水镇,胡二发把车开得飞快。闫巴缩在车里仿佛没了气息。转眼间,淮河和清水镇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车窗外闪过一片片田野和一座座村庄,此时,闫巴叙述中的二十年前那场淮河雪景在我眼前掠过,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一片漫无边际的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