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世英雄”,这是毛泽东对先遣连功绩的评价。但是,先遣连英雄们知道这一高度肯定时,大多早已离开部队。如今,健在的十多位先遣连官兵都已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他们一辈子几乎没有因为这一英雄的身份而得到相应的荣誉或待遇,反而比普通人经历了更多的曲折和坎坷。李子祥和王惠志便是其中的两位。
哮喘病,住院。
这是记者电话联系到李子祥和王惠志两位老人时,得到的同一个信息。
1月4日,记者前往山西省闻喜县,见到了李子祥老人。老人躺在病床上,正输着液。他探起身子,伸出没有插针的左手和记者握手。记者猛然发现,老人的左手食指和中指都只有一节,其他手指骨节处特别粗大。
老人的回忆,就是从这双手开始的。
8根指头19处伤
“我原来是二军四师十团一营一连的指导员。”虽然已是近90岁的高龄,可老人的思路听上去还是很清晰。他的声音不是很大,语速却很快。
1947年,21岁的李子祥参军,曾参加过延安保卫战。后来,他随王震的部队一路向西,到了新疆。
陶峙岳部队起义后,李子祥被抽出来到起义部队担任了指导员,任务是对起义人员进行改造。他所在这个连,就是后来进藏先遣连的前身。
进藏之前,连队的任务是修新藏公路。一天,何家产师长来到连队对他们说:“把工具都交到团部,你们另有新的任务。”
李子祥说,师里之所以选择一连做先遣连,一是因为他们连的战士改造得最好,二是他自己曾多次立功,彭清云又是特级战斗英雄。李子祥在先遣连除继续做指导员,还担任了党支部书记。
先遣连进藏后,先后在多木、两水泉建起两个转运点,最后大部分人员都集中在了扎麻芒堡。李子祥说,他的手就是在去两水泉的途中冻坏的。
有天,天气晴朗,李子祥和战士王兴财各骑一匹马往两水泉赶,准备搞冬训。谁知,暴风雪说来就来。他们顶风冒雪继续往前走,走了很长时间,但就是看不见目的地。
“马有个缺点,顺风的方向走。”李子祥拿出指南针看,方向错了。他大声叫王兴财的名字,王兴财却听不见,他只好加速赶上王兴财,对他说,“不能走了,万一进入到无人区,死了部队连个尸体都找不到。”
两人下了马,就地把雪刨了刨,睡了。半夜醒来,李子祥摸摸手指关节,觉得软软的,还有水泡,心想,坏了!手冻坏了。
“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醒来时,发现雪把我们都埋了起来,却也不觉得冷。低头看自己的手,手指上有一个
个的水泡,没一点感觉。”李子祥回忆说。
为了安全,他们决定原路返回。回到驻地,进了帐篷,一暖和,李子祥的手就开始疼。参谋周奎琪给他端来杯热水,他刚接到手,就感觉一阵剧痛,一下子昏迷过去。
后来的事情,是别人告诉李子祥的。周奎琪见李子祥昏倒在地,慌了神,后悔地哭着说:如果我端着给指导员喝,他不接杯子,就不会昏迷了。
李子祥慢慢苏醒了,他仔细查看双手,8根指头有19处冻伤。
“晚上,手开始疼,却不敢喊,也不敢哭。我们有这么一句话——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不叫。我这个指导员整天做战士的教育工作,如果自己哭,就太丢人了!实在忍不住时,也会抹眼泪,偷偷地,不叫人看见。”李子祥对记者说。再苦也没有一个当逃兵的
李子祥冻伤的手,一直流血化脓,直到后续部队上来后,才做了手术。手术中,他只是觉得冷,被子、大衣都盖上了,还是抖个不停。朱营长趴在他身上,压都压不住。
“我们那些战士好啊!能吃苦,没一个开小差的。跑了两个又都回来了。”说起先遣连的战友,李子祥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睛里闪着泪光。
李子祥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两个战士。
原来,这两个战士悄悄离开两水泉,是想回到原来修路的部队。他们走了20多天,饿昏在途中,遇到测绘道路的小分队才得救。在小分队的帮助下,他们终于回到原来的部队。但是,他们却无法承受内心的煎熬,觉得自己就是逃兵。于是,他们又跟着给先遣连送给养的骆驼队归队了。
后来,军区嘉奖先遣连,每个战士都获得一等功。这两位战士主动找到李狄三,要求取消自己的一等功,他们觉得不配。为此,李狄三请示上级。何家产给先遣连发回电报说,两位战士自两水泉离队,纯属迷途后沿原路返回师部,绝非出逃,亦非开小差。大功是他们应得的。
两位战士后来被编在打猎小组,为先遣连的生存自救立下不小的功劳。“我们能活下来,全靠西藏的野牛和野羊。”李子祥说。
就在那样的生存环境中,李子祥还撮合了一桩姻缘呢。
连队剿匪时,抓了一些俘虏,其中一个女的是哈萨克人。被俘之后,这女人就给部队放羊、挤奶。先遣连有一个排长,也是哈萨克族,没有结婚,李子祥就当起了介绍人。
起先,排长不同意,说那女的是土匪头子的压寨夫人,因为不会生孩子,人家不要她了,才被俘的。李子祥说,你这个说法不对,土匪头子的另一个老婆也没生孩子,问题不一定出在那个女的身上。
后来,两人结了婚。1954年,李子祥去新疆看他们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大胖儿子。
最遗憾的是没有授衔
“吃了那么多苦,1955年授衔时,很多先遣连的官兵都与军衔无缘。”说到这儿,李子祥又流下了眼泪。
先遣连完成任务后,被整编为阿里骑兵支队第一连,驻守普兰。李子祥则离开先遣连,调到了团组织股。
让李子祥没有想到的是,先遣连的英雄们会被打成“叛国集团”。“我听了很生气!先遣连是我带出来的,我了解他们,绝对不会叛国。”李子祥的判断是,如果他们要叛国,刚进藏时就有机会,当时连队大部分战士都是起义过来的,大部队又没有进来,他们把连里的几个共产党员除掉是很容易的。
在揭发先遣连“叛国”行为的大会上,李子祥要求发言,主持会议的工作组组长大声说了一句:“散会!”
后来,中央让工作组撤了回去。临走前,工作组组长拿了一条大中华烟到宿舍告别,李子祥不客气地把烟扔了出去,说,“先遣连就值这么一条烟?!”
“那人是怕我揭发他整先遣连的事儿。”李子祥说。
1954年,中央对先遣连“叛国”案平了反。毛泽东对先遣连的功绩也做出了很高的评价,称他们为“盖世英雄”。但是,此时先遣连的绝大多数人都已不在连队了,1955年授衔自然不会被考虑。
李子祥没有被授衔,则是因为在“肃反运动”中,他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当时,村里有两个人给部队写信,说他在参军前杀了民兵队长,有命案。1957年,部队让李子祥就地转业,但他坚决要求回山西闻喜老家。
“村里人并没有把我当反革命看。”回到村里后,李子祥当过夜校老师、生产队长、治保主任,甚至还当过村里的赤脚医生。
当时全家七口人,都靠李子祥一个人挣工分养活,年终结算时常常分不到口粮。“后来还是民政局出面,说不准扣复转军人的口粮,才解决了点问题。”李子祥说。
直到1979年,李子祥“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才被彻底摘除。
最让李子祥纠结的是,很多写先遣连的书都不提他曾和彭清云一起带先遣连到噶大克,甚至连他是先遣连的党支部书记也不承认,就因为当时他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
前些年,一些在阿里工作过的老干部在西安搞过一次聚会。在这次聚会上,原西藏自治区人大副主任曲加说:解放西藏阿里,功绩最大的是先遣连。听到这话,李子祥流泪了,很多出席会议的人都流泪了。
曲加还向大家介绍说,“今天,先遣连的指导员、人民功臣、支部书记李子祥也来参加我们这个会议了。”现场立即响起热烈的掌声。曾经当过阿里军分区司令的李永强对李子祥说,“老李,听见了吧,你的威信多高呀!大家鼓掌的声音太、时间长。”
从李子祥回忆中,记者能明显感觉到,老人多么渴望先遣连的历史地位能够得到真正的尊重。
“去年,我的孙子去阿里参军了。能接我的班,我很高兴。”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这是让李子祥老人惟一感到宽慰的事情。
王惠志的落寞晚景
在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一个极其普通的小区里,记者找到了先遣连老战士王惠志。
王惠志前一天才出院,他的哮喘病一到冬天就犯。
1949年,年仅17岁的王惠志在河北老家参了军。当时,他的哥哥已经当了兵,弟弟们还小,家里缺劳力,不让他去参军,两个姐姐整天看着他,但他还是在一天晚上偷偷跳窗户跑了。
参军后,王惠志先是在二纵队第四旅政治部宣传队当宣传员,后被调到南疆军区司令部机要处学译电。进藏独立骑兵师成立后,他又调到骑兵师机要科。
1951年7月31日,作为一名译电员,他跟随先遣连踏上了进藏的征程。
王惠志说,他当时是先遣连年龄最小的。译电员工作的地方就在连部附近,他和李狄三基本上都住在一起。“李狄三常帮我们摇马达,空闲了就教我们学文化。他说译电工作很重要,要努力争取进步。”
进藏前,王惠志不会骑马,李狄三就教他骑,每次行军时,李狄三都要看他上马后,自己才上马。
西藏改则有个先遣乡,王惠志说,那就是先遣连驻扎过的扎麻芒堡。如今,那里还保存着当年先遣连修筑的与“营房”连接在一起的40多个掩体,20。米长的蛇形交通战壕,以及2.5米高的碉堡。
“将马粪放在冻土上点燃,待冻土软化后再挖。”王惠志向记者描述他们挖工事的办法,说这就叫“层层剥皮”。他们住的地窝子以及军事工事都是用这个办法挖的。工具不够,连野羊角也用上了。
王惠志最难忘的是自己的一次被困经历。“我从两水泉往扎麻芒堡送一份加急电报,才走了一天,就被困在戈壁滩上。”
正常情况下,从两水泉到扎麻芒堡,骑马要三天。但这一次只走了一天,马就死了。王惠志只好四处捡石头堆成个圈,给上面遮上油布,算是晚上睡觉的地方。他能听见远处的狼叫声,有点儿害怕。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就握着手枪睡。直到第三天,后面的骆驼队上来,他才跟着一起到了扎麻芒堡,将电报送到李狄三手里。
先遣连进藏期间,也会与从新疆逃到西藏的土匪遭遇。
一天,先遣连得到情报,哈萨克匪首侯赛因要袭击扎麻芒堡。战士们立即做好战斗准备,又跑下山搀扶病号往山上转移。当时,王惠志正好生病,两条腿肿得很粗,沉得像灌了铅似的,但他还是想着怎么把密电码保护好,因为万一让匪徒截获,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王惠志找来绳子,把装密电码的箱子捆好往山上背。箱子很重,他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山上爬。一百多米的山坡,对一个患着高原病的人来说,是一个极漫长的距离。他咬着牙,流着汗,心里给自己鼓着劲,终于爬上山顶。
这次爬山,王惠志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他的高原病居然好了。“我是先遣连得这种病惟一存活下来的人。”王惠志对记者说。
1953年10月,王惠志从西藏调回新疆,后随部队集体转业到新疆喀什,曾当过公社副书记和印刷厂的厂长。
王惠志的妻子从新疆师大毕业后留在喀什工作,但因为是家中独女,为照顾父母,便于1979年调回老家临潼。一年后,王惠志也回到临潼。1985年离体前,他在当时的临潼县印刷厂当过厂长,还在县服装厂当过书记。后来,服装厂发不出工资,他的人事关系就挂在第二玻璃厂,工资由玻璃厂发。
回临潼后,厂里没有房,只能给王惠志每月50元的租房补贴。后来厂里经济状况不好,连工资都发不出,租房补贴也就没有了。经过原临潼县委书记田军长出面协调,县房管所给他租了一套30平方米的房子住,但老伴去世后,房子又被收了回去。
现在,王惠志和女儿一家挤住在一起。“这个单人床,是我女婿晚上睡的。”王惠志指着客厅里的一张床说。
客厅很小,放两张双人沙发,一个小茶几,还有那张单人床,便显得很拥挤。电视机只能摆在单人床顶头靠墙的角落,看电视时需要斜着身,不大方便。
但是,有过先遣连经历的老兵,似乎都已经看淡一切,王惠志老人也是这样。对眼前的生活,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不满。
“去年11月,从南疆军区来了两个人看我,他们还邀请我参加5月份将举行的庆祝西藏和平解放60周年活动。”王惠志大声对记者说,目光里装着一份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