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前,承载着“挺进藏北,解放阿里”的使命,他们率先登上了雪域高原,并成功地与西藏地方政府签订了和平协议,为西藏和平解放奠定了基础。但是,这样的功劳,带给他们的却是苦难的命运:将近一半的战士因为寒冷、饥饿和高原反应而失去生命,幸存者又被打成了“叛国集团”押解回疆……
“进军西藏,宜早不宜迟。”毛主席的这句话,揭开了60年前西藏和平解放的序幕。
1950年初,中央做出决定,分别从西康、云南、青海和新疆四个方向往西藏进军。同年5月,新疆军区成立进藏独立骑兵师,其中的一团一连,承担了为大部队先遣探路的任务。
1950年7月31日,先遣连的136名战士,踏上了进藏的征程。
誓师进藏
其实,先遣连出发之前,副连长彭清云已带人进行过三次侦查,以摸清楚进藏路线。
师部给彭清云配发了一张英文版军用地图。关于这张地图有两个说法,有的说是从国民党部队缴获的,还有一说是从香港弄过来的。彭清云翻开地图一看,藏北地区一片空白。这时他才明白,这次需要探明的进藏路线,是一条没有任何资料说明、也没人走过的路线。
1950年5月17日,彭清云带了9名侦察员从师部出发,走了16天,来到昆仑山。“由于高原反应比较大,两个侦察员得了肺水肿牺牲了。说实在话,我也比较害怕,不敢再往前走,就撤了回来。”彭清云回忆说。
第二次侦察走了22天,同样无功而返。休息一周后,他们第三次出发,带了更多的物资,还增加了骆驼和牦牛。这一次走了31天,来到一个湖边。因为这个地方比较暖和,于是彭清云就给湖取名“暖海子”。几天后,走到一座小山旁边,为了记住走过的路线,他们把几件旧衣服埋在山包上,并给这座山取名“埋衣山”。
彭清云根据这次侦查的情况,绘制了行军路线图,还把“暖海子”、“埋衣山”标在了地图上。这些名称后来都成为阿里地区的正式地名。
7月31日,在新疆于阒县普鲁村一个靠河边的麦场上,先遣连举行了进藏誓师仪式。
136名先遣连干部战士由汉、藏、维吾尔、哈萨克、蒙古等7个民族组成。老八路、独立骑兵师一团政治处保卫股股长李狄三任总指挥兼党代表,随连进军阿里。连长由国民党起义军官曹海林担任,副连长彭清云主要负责连队军事工作。
临出发前,新疆军区王恩茂政委得知先遣连还差一部分防寒物资,当即表示全部由军区解决。他找来后勤部领导说,要想尽一切办法,保证先遣连每人至少有两件防寒皮衣,除每人一件皮大衣外,必须要有一件皮裤或一件皮背心,还要保证每人有一条毛毡或毛毯:把军师级干部配发的翻毛皮鞋全部收回,连同库存的全部发给先遣连的人员,另外给每人发了一双毡筒,帐篷全部换成棉制的。经过清点,皮大衣还缺20多件,王恩茂当场脱下自己的皮大衣,并要求军区其他领导及机关干部也将大衣捐出。
在誓师大会上,独立骑兵师师长何家产代表王震司令员举行了授旗仪式。彭清云骑着一匹披红挂花的马跑到主席台前,从何师长手里接过写着“向西藏大进军”的旗帜,然后骑马绕场三圈。
何家产正要宣布出征命令时,师机要参谋骑马跑来说,有王震司令员的紧急电报。在该电报中,王震预祝先遣连征程顺利,出师大捷。
签署《五项协议》
先遣连就是沿着彭清云探明的上山路线进军的。
行军10天后,他们到达阿克苏大坂。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天突然变脸了,乌云翻滚,大风夹着大雪扑来。“我们被吹得东倒西歪,周围都是雪,什么东西都看不到。当时最大的威胁还不是冷,而是由于高山缺氧所引起的高山反应。我们都开始出现头疼、恶心、呕吐、心跳加快、呼吸困难等症状。”彭清云回忆说。
随着海拔的增高,连马都不走了,有的马鼻孔开始流血。有的战士高原反应剧烈,没办法走,只能让其他战士抬着走。
好不容易过了埋衣山,先遣连走进一片很美的草甸。草甸上野马非常多,还有几个小湖,水碧蓝碧蓝的,战士们就给这个地方取名为“野马滩”。
过了野马滩,就进入藏北高原。太阳照在雪地上,反光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刚开始,大家只是觉得脸比较烫,像火烧一样,接着两眼又肿又胀,眼球好像要跳出来似的。当时,他们并不知道这就是雪盲症。
炊事班的战士做饭时,眼睛看不见,好几个人把锅灰抹在了脸上,没想到这样一来眼泪竟流得少了,眼睛也能看到东西了。炊事班赶紧将这个偶然的发现向所有战士推广,第二天出发时,每个战士都用锅灰抹了黑眼圈,才顺利走出了雪地。
9月15日,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行军,先遣连到达阿里地区改则宗(即改则县)的两水泉。当天,先遣连派一个藏族战士去联系改则宗本,也就是县长,同他们协商解放军进军事宜。
经过两天的谈判,先遣连与当地政府达成三项协议:第一,解放军不准拿藏族群众的东西;第二,解放军在进军途中遇到什么问题,不要开第一枪;第三,藏族官员要协助解放军做调查研究工作。
先遣连与改则宗本签订的协议,很快报送到阿里噶尔本(相当于现在地级市的市长)那里。
根据军区和兵团首长命令,先遣连留守一部分人在两水泉和多木两地继续开展群众工作,为后续部队开路并转运给养,其余人员继续向扎麻芒堡开进。
10月底,先遣连到达扎麻芒堡。11月下旬,在扎麻芒堡东南20公里一个叫峪崆的地方,先遣连与阿里噶尔本派出的全权代表才旦彭加进行了为期三天的“和平谈判”,最后双方达成《五项协议》,其中内容包括:嘎本政府承认人民解放军进驻改则江索郭,并尽力协助人民解放军和平进军阿里;人民解放军保证尊重藏族风俗、宗教信仰,实行民族平等,保护僧俗生命财产安全:人民解放军保护藏民利益,不买藏民一粒粮、一斤盐:人民解放军保证尊重地方政府,不干涉其任何行政管理和内部事务;嘎本政府保证以兄弟态度对待人民解放军进藏先头部队,协助开展群众工作。
《五项协议》是用藏汉两种文字写在布上的,大概有两三米长,内容非常详细。可惜的是,其原件在送往新疆途中丢失。
据阿里地委党史办考证,《五项协议》是人民解放军进藏史上与西藏地方政府达成的第一个协议,1951年明23日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签署《关于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后,《五项协议》才告废止。
绝境中求生
按照计划,先遣连准备继续往普兰宗出发。但是,此时的青藏高原已经进入隆冬季节,大雪封山,先遣连的后方补给线中断了。
此后的7个月,是先遣连进藏后最为艰苦的一段日子。
王震向先造连下达命令:“停止向纵深发展,就地迅速转入过冬备战,自力更生,坚持到春季会师。”同时,他要求先遣连“不准增加藏民一点负担,哪怕是一针一线”。
其实,先遣连进入藏北以后,执行纪律比任何地区都更加严格。他们对藏民顶礼膜拜的寺院、经台、玛尼堆,不敢越雷池一步。即使是在断粮断炊,迫不得已需要猎取黄羊、野马充饥时,也要事先征得当地头人的许可。
坚持活着,成为先遣连此时惟一的使命。李狄三在一次会议上说:“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把这支部队保存下来,完完整整地交给党。全国的劳苦大众,全西藏受苦受难的农奴,都把希望放到了这支队伍身上,多保存一个同志,解放西藏的大业就多了一份希望。现在,党给我们的任务就是解决好这支队伍的衣、食、住、行,不让一个人饿死冻死。”
在先遣连驻地的雪墙冰壁上,李狄三蘸着锅灰写下了这样的标语:“越艰苦,越光荣,困难面前出英雄。”“越团结,越坚强,群众赛过诸葛亮。”“革命英雄主义万岁!”
为了解决吃饭问题,先遣连成立了一个打猎组。
蒙古族战士巴利祥子,腿肿得有小盆口那么粗,亮闪闪的,还时常吐血,但他要求打猎组的战友们替他保密。有一次,祥子和鄂鲁新去狩猎,几天也没见到一头动物。他俩就顺着雪地上野牛的蹄印进了山,在一个山洞里守了好几天,等着那群野牛下山。结果野牛真的中了他们的埋伏,一次打了好几头,光皮就剥了一整天。
“战利品”一下子不能全部运回去,祥子就让鄂鲁新用骆驼先往回运一部分,剩下的自己看守。几天后,当鄂鲁新返回时,却看不见祥子,找了大半天,才在后山找到。原来,祥子又打了两头野牦牛,肉都运到山脚下。可能是实在太累,他在一处背风向阳的地方裹着牛皮睡着了。鄂鲁新把他摇醒时,牛皮已经冻在他身上,扒也扒不下来。
回到扎麻芒堡,祥子就再也没有起来。牺牲前,他还对彭清云说:“副连长,我不能死呀,阿里还没解放,党给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祥子是先遣连牺牲的第一个战士。送葬那天,病中的李狄三爬出帐篷,拄着拐棍来为祥子送行。当战士将祥子用四张野马皮裹好下葬时,李狄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到1951年初,整个先遣连只有21件打着补丁的衣服能穿着走出去,这些衣服也只能留着给外出谈判和做群众工作的同志穿,其他战士只能找来装粮食的麻袋,用牦牛线缀缝起来当衣裳穿。到最后,麻袋没有了,他们就把剥下来的牛羊皮在边上扎上眼,用毛绳连成筒子,毛朝里披在身上。牛羊皮一干,就像打石膏一样紧绷在身上,连腰都弯不了。
1951年的春节到了,但对先遣连的汉族战士们来说却没有任何意义。很多战士得了高原肺水肿,危在旦夕。春节过后,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到了3月份,几个地窝子里的战士都牺牲了。最严重的一天,先遣连先后举行了7次葬礼。
李狄三是先遣连最早患高原病的几个人之一。祥子牺牲时,他已到了站立都非常困难的地步。太阳出来时,他总是让人把自己抬出地窝子,又让全连还活着的战士都出来晒太阳。大家在一起讲讲笑话,唱唱歌,相互激发着求生的欲望。
直到1951年5月,随着后续部队的到达和驮运线的接通,先遣连才从危亡威胁中挣脱出来,但此时的阿里已经永远地留下了63座坟莹。
一包盐七个囊
其实,在得知先遣连的困境后,王震将军就下达了“不惜代价,接通运输线”的指示。
1951年春节前,救援队伍带着1700多头毛驴、几千峰骆驼和骡马分三批先后进藏。第一批500头毛驴组成的驮运队没有翻过界山就全部倒毙:第二批又是500头毛驴,只有16头翻过了界山达坂,但在失当古宿营时又被全部埋在了雪里,还有两位维吾尔族民夫也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离春节还有26天时,第三批由707头毛驴和牦牛组成的驮运队,满载1.5万斤给养、食盐和年货从于阗出发了。由于风雪太大,道路遥远,25天后,当驮运队到达界山达坂附近时,只剩下30多头牦牛,而进藏时每头牦牛驮的40公斤粮食,也被牦牛吃得剩下不足4公斤了。驮运队决定除留下3头牦牛外,其余全部杀掉,只留两人继续往前赶,其余人员返回于阗。
塔里甫·伊明和肉孜·托科提拉着3头牦牛到达塔斯浪附近时,又遏暴风雪,牦牛也跑散了,塔里甫在追赶牦牛时不幸牺牲。肉孜·托科提掩埋塔里甫·伊明后,赶着剩下的两头牦牛,忍着饥饿与寒冷,终于在正月初七那天到达两水泉,为先遣连送来约1.5公斤食盐、7个馕饼和半马褡子书信。
王震将军在获知三次救援均告失败时,一方面电报西北军请求上级救援,同时两次拟电报请西北军区为先遣连全体官兵请功,称先遣连“历尽我军长征以来最大之不幸,最重之苦难”。不久,西北军区批准王震司令员和新疆军区党委给先遣连的请功报告,决定授予新疆独立骑兵师一团一连“进藏英雄先遣连”荣誉称号,并给全连136名官兵各记大功一次。
全连所有官兵均荣立大功,这在解放军历史上是惟一的一次。当荣获战功的电报内容传达到先遣连时,奇迹出现了:足有半个多月没死一个人!
安志明带领后续部队赶到了扎麻芒堡,此时的李狄三已经奄奄一息。安志明伏在他耳边说:西藏和平解放协议已在北京签订了,你安心休养吧,过几天我们送你回新疆。
李狄三将自己的两本日记本交给安志明,就停止了呼吸。在这两本日记里,李狄三详细记载了先遣连进藏的每一天,大到峪崆谈判,小到风土人情、丧葬禁忌等等。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于1951年5月7日,是李狄三的遗嘱,他详细地安排了自己仅有的几件遗物:两本日记万望交给党组织;几本书和笛子留给陈干事;皮大衣留给拉五瓜同志,他的大衣打猎时丢了’茶缸一只留给郝文清;几件衣服送给炊事班的同志,他们衣服烂得很厉害。金星钢笔一支,是南泥湾开荒时王震旅长发给的奖品,如有可能请组织上转交给我的儿子五斗。还有条狐狸尾巴是日加木马本送的,请转给我的母亲。
5月29日,王震、郭鹏、王恩茂、左齐等将军先后发来唁电。6月1日,王震将军再次致电吊唁,并命令安志明及英雄连:“为李狄三同志举行隆重追悼会,厚葬烈士,树碑永志。”
进军阿里嘎本政府所在地噶大克的任务原本没有派给先遣连,后经过向师党委发电报请求后,除去病号继续留守扎麻芒堡外,先遣连其余45人分成两个梯队向噶大克进发。8月3日,先遣连到达噶大克。当天下午,先遣连在赤门色专员的住地举行了庄严的升国旗仪式。
至此,经过一年零三天的艰苦进军,先遣连圆满完成了党中央交给的“挺进藏北,解放阿里”的任务。
被押送回疆的英雄
1951年10月,曹海林奉命率英雄先遣连驻守扎麻芒堡的30余人完成改则地区剿匪、看守辎重和转运给养任务后,与彭清云所带分队会合。后来,他们就留在普兰,担负起达马山口至兰批雅山口一线设卡守防任务。
由于先遣连电台几次发生故障,与上级失去联系,加之有别有用心的境外电台恶意中伤,西藏工委便派人调查他们“失踪”的原因,结果是他们忍饥挨饿仍坚守在国境线上。
不久,英、美、印等国电台又播出了一则令人震惊的消息,说“中共军队驻藏北一部,因不堪忍受中共之压迫,近日多次派员与某国驻军接触,有请求受降之意”。
时值“三反”运动如火如荼,有人开始怀疑这支“起义军组建的连队”有叛国意图,于是。一个由中联部和西藏联络部联合派出的工作组进驻先遣连。
工作组一心想“打大老虎”、“抓三反典型”,拘押了曹海林等40余人,其中包括从后续部队补充到先遣连的战士马占山。在严刑逼供下,马占山按工作组的意图编造了一份“以曹海林为司令,马占山为副司令,乌买尔为后勤部长,并经常开会派人和国外联系”的“叛国集团”的口供。联络官员随即下令紧急集台,收缴了先遣连全体官兵的枪械。
根据工作组的调研材料,西藏有关方面认为先遣连的“叛国集团”案成立,上报中央批准后,决定“就地正法”曹海林等官兵8人。后在新疆军区王震、左齐、郭鹏等将军的再三交涉下,才决定将“叛国集团”押回新疆处理。
彭清云得知这一消息时,已离开先遣连两个多月了。当时,他以进疆部队和进藏部队双重代表的身份,准备进京参加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全国代表大会。当他得知连队出事,一度想返回阿里,最后是在西藏和西南军区几位领导的劝说下,才如期到京。在北京期间,彭清云还到处替战友们申诉。
先遣连官兵被绑上驼背出发回疆时,当地藏族老百姓夹道为他们送行。经过扎麻芒堡时,数百僧俗、头人、部落首领坚持要为曹海林以及所有的“囚徒”敬献哈达。他们还坚持由16名藏族青年护送“囚队”过界山。于是,就出现了英雄被自己的战友押解、而押解的战士又被当地藏民押解的奇特一幕。
曹海林一行被押送到皮山桑株达坂下的路口时,时任新疆军区副司令员的郭鹏亲自前来迎接。先遣连参谋周奎琪在日记中写道:当我们的队伍离军长还有几十米时,军长就大步迎了过来。队伍停下来了,谁也不说话……郭鹏亲自为曹海林松绑,负责押送的人试图阻止,郭鹏一巴掌甩在那人脸上,并怒骂一声“混蛋”!
“因队”在路上走了两个多月,英雄们一直被绑在马背和驼背上。到叶城时,许多人双腿已糜烂生蛆,多数人不能站立。
经过一年之久的审查、甄别,这起涉及60多人的“叛国集团”冤案,在董必武、陈毅等人的过问下,才被平反。但是,先遣连也被遣散了,战士们有的复员回到原籍,有的被遣送到兵团农场劳动,只有少数人留在了部队。
即使这样,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尤其是在“文革”时期,这些幸存的官兵还是没有逃脱被揪斗、抄家、入狱甚至丧生的命运,多数人被打成“叛国分子”或“历史反革命”,身心受到严重摧残。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他们蒙受的冤屈才真正得到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