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芳,女,七十年代出生。山东临沂人。2005年开始小说创作,先后在《北京文学》、《中国作家》、《十月》、《上海文学》、《收获》等刊物发表小说五十多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报刊转载。中篇小说《告诉我哪儿是北》正在改编电影。著有长篇小说《爱情史》、《桃花流水》等。现居济南。
一
英雄山北门伫立着一座骑兵的雕像,黄铜铸的。唐光荣偶尔从北门进出英雄山,每次都会在雕像跟前驻足看上几眼。今天他在山脚下听了一会儿老锁他们的辩论,走到北门口,又站在雕像前凝神观望了一会儿,耳朵里突然就听见了一匹马的嘶鸣。而且,跟随着那匹马的嘶鸣,他的眼睛在瞬间好像还看见了一片辽阔无边的草原。他心里一惊,再看看那马,一缕阳光正打在它高高扬起的头、飘逸的鬃毛和抬起的一只前蹄上,那声马的嘶鸣,就好像是顺着明亮的太阳光流淌出来的。
唐光荣往左右看了一眼,东边挨着一道铁栅栏,南北一溜,都是各种旧版书画和景德镇新烧的瓷器,另外还有杂七杂八的布头、外贸衣裤、塑料制品、洗刷用具。中间和西边两条通道上,高大的杨树下来来往往都是带着孩子游玩的家长,有一个孕妇在树阴下慢慢吞吞地走着,手上的塑料袋里提了两尾红色的金鱼。由于塑料袋和水都是透明的,唐光荣看见那两条红色的金鱼就像是在空气里游动或者飞翔着。
他又跑到大门外边的马路上,马路上也只有拥挤的行人和车辆,在上午的阳光里缓慢地移动着。阳光还是金色的,还没有变白。
“我怎么听见了那匹马在叫呢?”
唐光荣把出租车停在了彩票投注站门口,站在门口对留香说。
“没头没脑的,哪匹马?”留香看着车问。车静静地泊在阳光里,被唐光荣用麂皮子擦出来的车体上,通体都是起伏闪烁着的太阳光芒。
“就是英雄山北门口那座雕像,骑兵骑着的那匹马。”“你昨天去外地跑了一天长途,半夜才回来,一定是没睡好,听讹耳朵了。”停了一停,留香又说:“你听见马叫的时候,旁边有没有人走过去?”“走过去的人当然有,”唐光荣说,“但马叫和走过去的人有什么牵扯,除了会口技的,一般人肯定叫不出马的声音来。”
“我是说,也可能是哪个人的手机铃声。现在手机里什么怪铃声没有,那天我在八一立交桥附近拉了个客人,你猜那个人的手机铃声是什么动静,居然是一个男人直着脖子在喊‘我是屎壳郎,我是屎壳郎,你是大粪球’。”
“肯定不是手机里的声音。”唐光荣摇着头说。
“那就是外面马路上经过的马或是骡子叫的。”留香说,“现在到处改造到处拆旧房子,我来回地走,每天都能在路上看见几辆马车,都是进城来捡旧砖头的。”
“也许是走过的马车。”唐光荣坐到彩票机前的椅子上,眼睛看着门外的行人,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心想自己当时就跑到广场外的马路上看过了,路上除了来往的车辆和行人,除了一地太阳光,哪里有马车的影子呢。
英雄山北门的辩论会,都是星期天上午九点钟准时开始。
这个时间,唐光荣往往已经在济南战役纪念馆门前和几个练摔跤的人掷完了沙包。今天他在掷完沙包后又到树林中独臂老人的小酒摊上喝了杯啤酒,去得就晚了些。他过去时,穿着老式旧军装的老锁正在讲一件关于领导干部贪污腐败的事。老锁眼睛盯着众人,说那些混到了处级以上位置的人还去搞腐败,你说他们是不是真傻到家了?到了这个份上,吃的喝的用的,哪一样还会花着他们自己工资,你说他们还去贪那么多钱干什么使?贪了花不着,又不敢往银行里放,就只能提心吊胆地放在家中的厕所里藏着。可藏来藏去藏到最后,可能就只有一个用处了,那就是等着有一天犯了事,被检察院的人挖出来,再被法院的人拿来当作量刑的一个依据。
老锁的最后一句话还没彻底落地,就已经逗引得半圈人在哈哈地大笑了。
连续来过几次的人,很快都会知道这个总是穿着旧军装的人叫老锁。还知道他并没有当过兵,他身上的旧军装都是部队干休所里一个老人给他的。还知道他叫老锁但不姓锁。别人叫他老锁,是因为他会配钥匙会修锁开锁,拿他自己的广告语说,不管多老的锁还是多现代的锁,只要是锁,这世界上就没有一把他老锁打不开的。
趁着众人稀里哗啦笑的空,老锁走到一边摸起杯子喝了口水,又提出了中国和日本之间的海底石油问题。他的辩题是,那些海底石油到底是不是属于日本的。老锁激情荡漾,在人群前面来回踱着步子,一只手用力地在树阴里挥动着,说日本人如果敢说海底那些石油是他们的,那么,他们就应该说清楚,太平洋里流动的那些海水,到底是属于哪个国家的。
唐光荣是几年前帮着留香卖望远镜时,翻过铁栅栏跑过来上厕所,发现了这个辩论团体的。那时候他还没第二次下岗,还是面粉厂里的一名保卫科长。他站在树下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辩论,觉得有点意思,上完厕所回来又接着听,差点把卖望远镜的事都给忘了。后来断断续续地又来过几次,兴致上来时,偶尔地也上前插言辩上几句。
下岗后,跑三轮拉客和卖彩票的时间都是自由的,看上去比在工厂里时宽裕多了,但他来听辩论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有一次掷完沙包,他叫着大个子想去独臂老人的小酒摊上喝杯啤酒,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很长时间没到山后的辩论会上瞧热闹了,便又改了主意,说:“不喝酒了,走,今天带着你参加场辩论会热闹热闹去。”
“什么辩论会?”大个子哈哈地笑着说,“我没听错吧,就你和我,两个开着三轮摩托车拉客的下岗工人,每个星期天来山上掷个沙包就是奢侈了,还有身份去参加辩论会?”
“你和我怎么了?”唐光荣说,“英雄从来不论出身。”
“英雄都在书本里,现在还到哪里找什么狗屁英雄。”
看见唐光荣要反驳他,大个子忙又摆手制止着唐光荣说:“我知道你肚子里装的烂书多,下边是不是要往外请孔老二了?”
“和你说话从来都像是嚼着木头。”唐光荣说。
绕过英雄纪念碑,再沿台阶翻下山来,唐光荣站在最后一级青石台阶上,远远地指着燕子树下的一群人说:“看见没有,就那里,每个星期天上午都会有一群人聚在一块搞辩论。仔细听听,还真是比电视里那些装模作样的对话节目有意思多了。”
“有什么可辩论的,”大个子把烟头扔到地上,踮起鞋尖碾了碾,有些嘲弄地说,“他们是能辩论出国际问题的黑,还是能辩论出国内问题的白?”
“先不论黑和白,”唐光荣说,“从前些年美国政府攻打伊拉克到底对不对,到日本人为什么热衷于买我们的稀土;从国内石油价格为什么只跟涨不跟跌,楼市距离老百姓到底还有多远,再到近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贪官携款外逃,里里外外就没有他们辩论不到的地方。”
“那肯定是吃饱了找不着事情干,闲得嘴巴上长草了。”大个子说,“没事干就看蚂蚁上树去,再不行就去捉几只美国白蛾玩玩。美国和日本和他们有什么关系?美国政府没给他们发救济金,日本政府也没把黄金存在他们家的床底下。还有那些外逃贪官,报纸上说光他们弄到国外去的钱,就有五百多亿美元,那些狗日的拿这些钱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把一个子儿施舍给他们买柴米油盐了?现在,还值得去为这些人浪费时间和唾沫星子!”
唐光荣笑着说:“天天开着三轮车大街小巷地跑,真没有白跑啊。”
“你什么意思?”大个子说。“别说像那些明里暗里的贪官了,我就是像你,有个本事大的兄弟在国外,一心惦记着从国外回来时带给我一笔钱,我现在就不开这破三轮拉客了,天天坐在那里喝着大茶和他们瞎白话。”
“你这是从大纬二路上一撇,拐弯扯到十二马路上去了。”唐光荣说,“这和钱又有什么关系,咱们掷沙包,留香和那些下岗的女人们跳舞,哪件事和钱有瓜葛?以后你完全可以加入老锁他们的团体了。”
“老锁又是哪路神仙?”大个子说。
唐光荣往树下的人群处指了指说:“还是有落后的地方吧,连老锁都不知道。老锁就是老锁,中间那个穿旧军装的就是他,一旦辩论起来,情绪跟你现在的级别差不多,少说也能有三丈高。”
“那他手里的筹码肯定也和我差不多。”大个子说。
“他原来是锁具厂的技术员,下岗后一直在八一立交桥底下修锁配钥匙。”
大个子一脸夸张地嬉笑起来,说:“我说呢,原来也跟我们一样,都是些垃圾股的社会贤达。”
“要当垃圾找块砖头拍着脑袋说自己去。”唐光荣说,“你和我就只能天天往肚子里塞水泥块塞烂菜叶子?”
“我是说,辩论要是能辩论出黑白来,咱们前后两次从面粉厂里下岗时都该不睡觉,该日夜轮番地去找盛大年辩论了。说到盛大年那个王八蛋,我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国家为什么就不能把这样的家伙抓起来枪毙了。两个亿的工厂,就那么活生生地被他折腾光了。捣弄得我们几百口子人活命的路都在他手里斩断了。他自己呢,却把一个厂子吞块肥肉似的,三口两口,就塞进了自己的肚皮里。”
唐光荣不想提盛大年,便避过了大个子的话说:“你在家里也炒过菜吧,炒菜的时候,有些菜只要有盐就行了,但也有一些菜,是不是非要滴上几滴酱油?你说滴那几滴酱油是为了菜颜色好看呢,还是为了让锅里的菜更有点味道?”
大个子说:“你以前还说留香她们跳舞是穷乐呵,现在我们滴酱油就不是穷讲究了?”
唐光荣笑了笑,说:“不愿讲究,那你就一直在盐缸里泡着当咸鱼去。”
二
出租车是弟弟伟大去年从澳大利亚回来时给唐光荣买的。开始他只跑白天,夜里不出车。后来觉得夜里车闲在家里白白浪费了,又不舍得租给别人,就让留香去学了车,如果哪天唐光荣想跑了,跑完了白天再接着跑上大半夜,那么第二天就由留香去跑上半天。留香跑时,唐光荣就一边在彩票投注站里卖着彩票和狗粮猫粮,一边休息,到了下午他再把车从留香的手里接过来。但即便是夜里跑了车,唐光荣还是像开三轮摩托车时一样,在早上天露熹微时,就已经把出租车开到了火车站东边的小街边上,然后一边和大个子他们东拉西扯着,一边等着清早从火车上下来的客人。到了星期天的早上,他也依然会像开三轮车时一样不再拉客,而是一如既往地到英雄山上去,和那些练摔跤的人掷上一阵子沙包。他喜欢掷沙包这种看似很原始的锻炼方式,八九个男人站成一圈,呼呼啦啦地传递着,把装着差不多二十斤铁砂子的大沙包在手里轮成一团低低吼着的风声。他喜欢听那些低低吼着的风声,柔软,但又钢铁般坚硬。
伟大是在唐光荣不同意的情况下,悄悄地去给唐光荣买下的这辆出租车。伟大从澳大利亚带回来了一万多欧元,到家的当天晚上就跟唐光荣商量,说哥你会开车,又不愿意做别的生意,干脆就弄辆出租车开开算了,咱爸什么时候想外出转转了,你带着他出去也方便。
唐光荣明白伟大的意思后,说伟大你出国是去学人家长处的,你那双手是去做科学研究的。不是到外国去给人洗盘子的。你要是想洗盘子,中国人吃一顿饭用过的盘子,就够你洗一辈子的。所以你听好了。我肯定不会用你在国外洗盘子的钱去买什么出租车。
“我没去洗盘子,那是去新移民到澳洲的家庭里给他们教孩子赚的。”伟大说,“另外还有一部分是我发表论文的稿费。”
“给人教孩子和洗盘子有什么区别?”唐光荣说,“咱们家里现在还不差你那几块欧元。你的任务是研究好冬小麦的。”
“我没耽误那些研究。夜里少睡两个小时的觉,就什么都补回来了。”
“你还真认为时间是海绵里的水,想挤多少出来就能挤多少出来?一个人要是块容积八十年的海绵,你给我挤出来一百年看看。”唐光荣说。
伟大笑了笑,环视了一圈家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留香身上,说:“嫂子你看,咱们在说我哥的事呢,他绕来绕去,倒把绳子绕到我身上来了。”
“你哥是怕你耽误了正经事。”留香说,“咱爸说了,你出国和别人出国不一样,你是去研究小麦的,研究麦子稻子这些粮食作物,跟研究电视冰箱不一样,它们在你手里马虎了一寸,要想重来,就得再等上一年。你以前不是说过吗,说现在的人眼里只有钱和权势,认为粮食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了,所以,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还在像袁隆平那样,一心一意地搞农业研究了。”
“这些我比你们都明白。”伟大说,“我哥买辆出租车开着。一天赚上一百二百的,我在国外脑子里就不老想着他开三轮车那档子事了。”
唐光荣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是那句话,等你什么时候成了袁隆平那样的科学家,国家给你奖励了几百万之后,你再来考虑给我弄车的事。”
说服不了唐光荣。伟大干脆就来个先斩后奏,拿着老婆金喜喜做幌子,给留香说他要带着金喜喜到长清灵岩寺去看看,直接跑到出租车公司里找他一位同学去了。
伟大去给唐光荣买车的这天,唐光荣在火车站东边的小街上候了一早上,也没拉到一个客人。八点了,大个子送了客人回来,走到唐光荣跟前扔给他一支烟说:“说实话唐科长,我要是你,现在肯定是打死也不会在这里拉客了。”
唐光荣说:“你先说说,你要是我,会去干什么?”
“干什么?”大个子摇晃着膀子说,“就算我死要面子,不愿意找当官的姐夫帮忙找新工作,那我亲弟弟从国外回来了,要给我弄辆舒舒服服的出租车开,我还是会点头答应的。出租车和这破三轮摩托车比,体面不体面先撂在后头不说,最起码一点,虽然都是拉客,但出租车在这座城市里随便跑哪条大马路小巷子,只要不违反交通规则,是不是就不会有警察在屁股后头猎狗撵兔子似地撵着你跑。”
“你什么时候变成兔子的?”唐光荣笑着说。
大个子把肩膀靠在了一棵树上,眼睛看着路上的两个行人哼哼地笑着说:“你知道我这几年里最佩服谁吗?”
“佩服谁,你就佩服上了火星那些人。”
“火星离地球还是有点远了。”大个子说,“实话告诉你,我这些年除了佩服盛大年那个狗日的,剩下来就是佩服你了。”
“你还是单独去佩服盛大年吧,”唐光荣拉开三轮车的车门说,“我可不愿意和盛大年那尊神在一个佛龛里被你供着,我要回去吃早饭了。”
回到家里翻着报纸吃过两个油炸的麻团,吃完了,又盯着落在报纸上的芝麻看了一会儿。这几年,每次吃麻团。麻团上一粒一粒的芝麻都会让唐光荣想到小时候趴在衣服缝里的虱子。读小学的时候,他总是爱偷偷揪了女生的长头发,把从衣缝里捉出来的虱子拴成一串,提在手里去吓唬那些衣缝里同样趴着虱子但假装干净的女学生。
到了彩票投注站门口,看见留香已经回来了,唐光荣忽然想起伟大要留香包蒲菜饺子的事,就对留香说:“伟大不是要你给金喜喜包蒲菜馅的饺子吗,趁着现在凉快,你赶紧去买些蒲菜回来,回家给他们包饺子去。”
“我从山上回来就买好蒲菜了,但饺子得等到下午才能包。”留香擦着桌子说。
“上午你还有什么重要的国际会议?你没看见伟大昨天晚上说到蒲菜饺子时那副馋相,好像恨不得当时就能吃到嘴里去。”
“你真是愚笨到家了,连他那是装给金喜喜看的都瞅不出来。”留香说,“不是我有事,是伟大打电话过来说,他要和唐娜带着金喜喜到灵岩寺玩去。”
伟大研究生毕业后,先是去中科院在山西的农业研究所工作了几年,后又公派到澳大利亚学习。到了澳大利亚一年,就在那里找了个韩国媳妇。他这次带着韩国媳妇金喜喜回来,变着花样给她搜罗济南的各种小吃,有名的没名的几乎都搜罗遍了。昨天晚上喝着酒,他不知道转动了哪根神经,忽然想起了蒲菜,就看着留香说:“嫂子,你明天给喜喜包顿蒲菜馅饺子吧。一想起蒲菜饺子的鲜味。我肚子里的馋虫也在摇头摆尾地打滚了。”
“什么是蒲菜?”金喜喜问。
“我给你讲过中国的《汉乐府》,不是说过里面的《孔雀东南飞》吗?”伟大说,“那个爱情故事里有两句形容爱情的诗,‘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那个蒲草,就是我刚才说的蒲菜。济南人习惯把它心里刚冒出来的嫩叶叫做蒲菜,喜欢拿它做汤或是包饺子。”
金喜喜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夹着英语和伟大比划了半天,也没弄明白到底什么是蒲菜。最后,她只好又拿出了好吃不好吃的标准。向留香问道:“蒲菜,非常好吃吗?”
“当然好吃。”唐伟大抢在留香前面回答道,“全中国,大概只有我们济南人会吃它。我小时候一听见吃蒲菜馅的饺子,口水就会流上三尺长,舌尖上会卷起五尺高的浪。”
留香看着一脸茫然的金喜喜和神情夸张的伟大,突然对唐光荣说:“我要和喜喜似的,也是个韩国人,你明天会给我吃什么?”
“还用想吗,给你吃蒲菜馅的饺子呀。”唐光荣说,“伟大回来的这些天,不是喜喜吃什么,我们一家人都跟着她吃什么吗?”
看见唐光荣的父亲一直在那里看着他们笑,留香就说:“爸,我刚进咱们唐家门的时候,可没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呀。我是咱们全家人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
“那就不错了。”唐光荣说,“你还没弄明白,金喜喜是外宾,我们家现在是代表国家招待外宾,当然要倾其所有,把我们家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
“那你现在也拿我当一回外宾吧。”留香笑着说。
唐光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故意眯着眼睛看着留香说:“这首先得需要你去把自己弄成个外宾的身份。你现在还跟着我卖猫粮狗粮,我怎么当外宾来招待你?看来剩下来的唯一办法,就是伟大和喜喜去韩国时,把你也带了去,让喜喜在他们国家里代表韩国政府来招待你。”
留香给唐光荣的父亲沏了一杯茉莉花茶,又给唐光荣和伟大倒上酒,手里拿着啤酒瓶子说:“你别拐弯,我说的是在咱们家里。我知道自己不是外宾。我就是想让你拿着我当一次外宾。”
“你肯定是喝多了,”唐光荣说,“外宾还是谁拿着当的吗?你就是出了国再回来,像伟大这样,哪怕以后拿了澳洲绿卡,成了假洋鬼子,也仍然不是外宾。咱们家里,现在只有金喜喜一个人是外宾。”
伟大举着杯子和留香碰了碰,微笑着对唐光荣说:“哥,这次我觉得是你说错了。在咱们家里,喜喜也不是外宾,她和我嫂子一样,也是唐家的一个儿媳妇。”
“我说错了吗?如果说错了我就马上改正,给著名的舞蹈家留香同志敬一个礼。”唐光荣说着,就嘻嘻地笑着举起了右手。
留香看着唐光荣举起的右手,嘻嘻哈哈着在上面打了一下,说喝酒喝酒。她催着唐光荣喝酒,是害怕唐光荣举着手,再想起了他在面粉厂里当保卫科长时,给盛大年敬的那些礼。唐光荣前些日子喝酒喝多了,和留香说到了面粉厂,唐光荣说我想起自己在面粉厂里给盛大年敬的那些礼,就觉得自己像马戏团里被人耍弄的猴子一样可悲和可怜。所以,这两年在外面开三轮拉客,我从来不和人说自己是从面粉厂里下岗的。实在避不过去了,我就说自己原来是造纸厂的工人。造纸厂里的空气虽然臭,但我觉得心里和那些白纸一样干净。
唐光荣从来没给家里人说过他第二次下岗的真实原因。整个事情的原委,留香都是后来从大个子那里知道的。
下岗七年,留香几乎每天都到英雄山广场去免费教人跳舞。那天早上走到天桥下面,她又像平时似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往通往火车站的小街上张望了一眼,寻找着唐光荣。唐光荣和摩托车都不在,留香就又跟平时一样,对着那条小街笑了笑。笑完了,正准备跳上自行车走,大个子的摩托车突然挡在了她前面,笑着对她说,留香,又过来监督唐科长了?唐科长说你天天路过这里是去英雄山跳舞,我倒觉得你去英雄山跳舞完全是为了经过这里,监督一下唐科长。留香说你以为人人的老婆都像你老婆,恨不得把男人项链似地挂在脖子上。大个子继续笑着,说我老婆想把我当项链挂着?不是她想,是我做梦都那么想。问题是我和唐科长第二次下岗后,我老婆就连床都不让我上了,还骂我们两个简直就是傻瓜笨蛋,说盛大年管着你们的饭碗,他让你们动手往外拖他老婆。你们为什么不听他指挥?我老婆还嘲笑说,你们不对盛大年的老婆下手,现在你们因为她下岗了,她怎么没来慰问你们一番,重新给你们送一个饭碗来?
胡小粉?留香说你老婆是会扯丝瓜秧子,你们下岗是盛大年让你们下的,和那个胡小粉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大个子说,唐科长没告诉你吧,盛大年带着情人旅游回来,被他老婆胡小粉堵在了面粉厂后面的新家里,盛大年打电话叫我们去时,我们还以为他家里进去了要绑架他的歹徒。后来赶到了才知道,他是要我们去帮忙赶走他的老婆。唐科长进了盛大年的家里后,站在那里始终没有动手,唐科长不动手,不管什么原因,我肯定也不会动手,我们就在那里看斗鸡似的,看着胡小粉和她母亲跟盛大年的情人打成了一团乱麻。盛大年见我们不动手,就仗着手里那点狗日的权势,要求我们像军人一样服从他的命令,把胡小粉弄走。盛大年说唐光荣你怎么回事!你天天像军人一样带领着保卫科,不知道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吗?我让你来是弄走胡小粉的,你听见没有?但盛大年半点也没有想到,唐科长这次居然会违背了他的指示,说我们没有当过兵,从来都不是个真正的军人。所以,我们现在也不能像军人那样服从他的命令了。盛大年听后先是愣了半天,接着就狠狠地挥了挥手,指着门口冷冷地吼着,让我们马上就下岗走人。
结果呢,大个子最后说,盛大年一挥手,我们的饭碗就又被他扔到马路上来了。
三
一年四季,不管天气如何,周日这一天,济南都有两个人气最旺的地方。一个是英雄山文化市场,还有一个就是唐光荣家附近的这个凤凰山花鸟宠物市场。
凤凰山花鸟宠物市场里,世界各地的花鸟鱼虫,热带的寒带的亚热带的温带的,你如果想找,又肯花心思和时间,就都可能在这里找到它们的踪迹。宠物这边也是如此,世界各地会聚到中国来的各个品种的狗和猫,大的小的,性子温和的残暴的,不管多名贵的血统,多独特的小模样,你都可以在这里一一观赏和购买到。猫狗中间夹杂着的都是猫粮狗粮、狗笼子猫筐子拴狗绳子磨牙棒一类的东西。至多是在冬天里,增加一些款式奇异的小狗服装,有镶嵌着蕾丝花边的,一眼望过去,很会给人些错觉,觉得它们漂亮得宛若婴儿服。街两边的墙上和树上,张贴着一些宠物医院的广告和丢狗人的寻狗启事。自然也少不了会有一些狗毛在风里刮来刮去的。沾到逛市场的人身上、或者墙壁和树上。
像现在这样栀子花和茉莉花竞相开放的夏季里。卖花鸟鱼虫的一条街上,满街上飘荡着的都是浓郁的花香,醉得原本没想买花的人从这里经过,也想带一团缭绕的香气回家去。在花香鱼缸水草花土花肥鸟笼鸟食鸟鸣之间。夹杂的东西就多了。先说那些古旧的书画,烂古董和破玉器。一些书说它有个三十年五十年的年岁,这好像还不用怀疑,因为那都是一些常见的千字文医学从众绿之列的物件,清末的也常见;倒是那些老古董玉器漆器银器的身份年岁,就有待细细地考究了,它们身上一概散发着年老腐朽的气味,面色甚至眼神里似乎都历尽了人间的风雨沧桑,但有火力的眼睛扫它们一眼,还是知道它们实际上有多年轻了。剔去这些古董物件,还有各样的养颜干花,各种香料,南北的干鲜水果。不过这些,老旧也好新鲜也罢,好像都还是可以和花鸟鱼虫划到一个序列里去的。有些意思的是在这些东西之外,拉拉杂杂地还散落着一些和花鸟鱼虫根本不搭界的干海鲜、酱菜、外贸服装和皮鞋,甚至是二手的建筑装修工具,做百变发型的魔术发卡。
英雄山文化市场在英雄山脚下,二十多年前唐光荣中专毕业刚到面粉厂里上班时,它还是刚兴起来没两年的一个早市,每逢星期天的早上,一些人在马路边上铺块塑料布,把旧书、杂志等往上面一摆,就做起了买卖。那时候好像刚改革开放了没几年,书和杂志都是稀缺物品,而当时人们对各种知识的渴求似乎又是空前的,来淘书的人,就个个都摆出了一副饥不择食的架势。地摊上的各类旧书杂志都比书店里的新书便宜,所以到早市上来淘书的人总是络绎不绝。
唐光荣那个时候特别喜欢读书,武侠、小说、名人传记什么都看,只要是上夜班,一到星期天,他就会骑着车子往那里跑,在各个书摊前津津有味地转上一天。
后来早市慢慢地扩大,再后来就被迁移到了英雄山的北麓,渐渐地发展成了一个综合性的文化市场。里面除了世界各地的图书。还包罗了古玩字画、新旧陶瓷、旧家具等等和文化有关无关的物件。其中凤凰山花鸟市场的一部分花鸟,就是几年前从英雄山文化市场上切割下来,搬迁到凤凰山的。市场越来越大,唐光荣去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尤其是下岗后,他就更少到文化市场里去了。只是偶尔的,会被唐娜的丈夫肖建国叫上,去古玩市场里转上一圈。肖建国在市政府里当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处长,喜欢收藏砚台,而唐光荣因为从小喜欢写几笔毛笔字,对砚台也就有着一分特殊的偏爱,赶上逢年过节两个人凑在了一起喝酒,肖建国兴致上来了,就和唐光荣谈论一番他的砚台。光动嘴皮子谈论还不足以过瘾的时候,肖建国就拽上唐光荣,到英雄山下的古玩市场里去看一圈。
唐伟大在北京读研究生时,去逛过了潘家园旧货市场,有一次假期里回来,摆弄了一阵子留香批发回来的俄罗斯军事望远镜,然后举起一架,看着从院子上空飞过的一只黑白花翎的喜鹊,对唐光荣说:“肖建国还喜欢跋山涉水地去北京潘家园淘古董,我在北京听熟悉那里的人说,潘家园里的很多东西,其实都是从咱们济南英雄山文化市场里流去的。”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坐飞船到月球a8d89f7dc19067524ef4a5de95d87bb3上去淘他喜欢的东西。”唐光荣说。“这和你研究冬小麦一个道理。人无论对什么东西,都怕一个爱好和迷恋。”
“我研究冬小麦分蘖是在对整个人类做贡献,他玩古董的意义怎么会和我一样。我是觉得他少买几块破砚台的钱,就能帮着我嫂子开家小吃店什么的。”
“唐娜虽然是咱们的姐,咱们也要学会视她家的金钱如粪土。”唐光荣笑着说,“你嫂子活得没你想象的那么悲惨,卖卖望远镜有什么不好,高兴了站在英雄山顶上往远处看一圈,北边能看见黄河,南边能看见泰山。你要再跟着她多去看几次她们跳舞。就会知道再低处的树叶也有自己的亮光了。”
伟大端详着望远镜上的镜面说:“唐娜好像不是从咱们家里出去的人了。至少,我觉得她和咱俩已经不像是亲姐弟了,她现在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
“把她的钱都给咱们就和咱们是亲姐弟了?”唐光荣说,“唐娜有钱总比没钱强,她要是也把日子过得稀里哗啦的,咱爸的头发不是要白得更多了。这些年,咱爸的营养品,你和唐果的衣服,可都是唐娜给买的,没让我和你嫂子花一分钱。还有你,你现在北京,有三分之一的花费都是唐娜供给的。”
“我以后有了钱肯定会加倍还她。”伟大说。
“也不是要你还她。我的意思是,唐娜也有唐娜自己的想法和道路,她在那样的高干家庭里,把钱看得重自然有她看重的道理。可在该花的地方,她还是舍得花。至于肖建国。是我不愿意再让他帮忙。他和咱们不一样,他从小生在干部家庭里,一分钱的心也没操过,在他眼里,根本就不知道咱们这些老百姓的日子是什么。他认为天下人的日子都和他一样,要什么就有什么,早餐的桌子上都是七八个小菜三四样主食,光是鸡蛋至少就要有三种做法。”
“狗屁,”伟大说,“比他家庭条件优越的人多了。他不就是一个少将的儿子吗,要是中将上将的儿子,他可能就在空气外头活着了。”
“前些年我到面粉厂去的时候,他还是花了手里不少关系。这些人手里的关系哪有白花的,人家给了你一颗枣。你就得时刻惦记着还人家一个核桃。就跟咱们小时候似的,你那群人玩弹玻璃珠子,他那群人玩钓鱼,一个圈子有一个圈子的玩法。”
“花什么关系,在他那里都是举手之劳的事。”
“就是在他看来举手之劳的事,咱们也不能再去找他第二次。”唐光荣说,“树活一张皮,咱们也要给唐娜留个脸,唐娜在那样的家庭里,比你我都需要脸面。”
“我嫂子现在这样天天去卖望远镜,你就不怕唐娜没有脸面了?”
“咱们这是凭自己的力气吃饭。”唐光荣说,“咱爸和咱妈当了一辈子的环卫工,尤其咱爸,掏了一辈子的厕所,他觉得自己丢人过吗?”
“现在衡量社会分工的价值标准已经不一样了。”伟大说。
唐光荣看了眼伟大手里把玩着的望远镜说:“我认为什么时候都一样,本本分分地靠力气吃饭,干多粗的活都不丢人。”
市场里茉莉花和栀子花的香味,在浓烈的阳光里拐过了街角,一阵一阵地飘荡浮着,好像把门外那些夏天的树木和光影也染香了。
现在还不到十点,这个点大家都在不慌不忙地逛着花鸟和宠物市场,过来买狗粮猫粮的人还不多。唐光荣在彩票机前坐了一会儿,就嗅着花的香味走到了门口,门外的马路上,熙熙攘攘的全是进出花鸟和宠物市场的人。唐光荣站在门口,正往人群里看着,就听见一个女人在叫他:“唐科长。”
除了大个子那张臭嘴始终不改。成天“唐科长唐科长”地叫着他,唐光荣已经很长时间没听见别人叫他唐科长了。他一愣,眼睛循着声音找去,就看见了原来面粉厂的会计蔡芙蓉,她手里牵着一条大金毛狗,正笑容满面地站在树下,甜兮着眼睛看着唐光荣。
面粉厂破产倒闭的时候(既然是破产倒闭了,当然就是所有的工人都毫无例外地下岗了),盛大年买断了厂子,把唐光荣又招回去干保卫科长后,唐光荣得知盛大年本来也是想把蔡芙蓉重新请回去的。但他请晚了一周,蔡芙蓉早被一家刚杀到济南来的电器公司聘请去了。蔡芙蓉的丈夫是大学老师,搞经济学研究的,这两年突然成了著名的股评专家。唐娜为了说服唐光荣买股票,和唐光荣说过他好几次,说他简直就跟股神似的,他评的每只股票,不出几天,保证都会飘红飘到天花板上去,就差把天花板戳破个洞了。
“是你呀蔡姐。”唐光荣走到蔡芙蓉跟前,看着她的大金毛说,“几年不见,你怎么也喜欢上养狗了?我可记得以前你好像狗毛过敏,老远看见狗就不停地打喷嚏。”
“以前狗毛过敏,那是不天天和狗一块过日子。现在天天和它混在一起,想打喷嚏过敏也过不成了。”蔡芙蓉笑着说,“过年时候在泉城广场上遇到了大个子,他说你离开厂子后弄了家彩票站,还一边弄着出租车,生意还好吧?”
“能填饱肚子了。”唐光荣回头指了指彩票投注站说,“那就是我的彩票站,也捎带着卖点狗粮猫粮。”
“这也很不错。”蔡芙蓉说,“你们科里那个刘衡,你知道他最近的情况吗?”
刘衡曾经是面粉厂保卫科里年龄最大的一个,腰老是挺不直,样子缩头缩脑的。尤其是他抱着电警棍对着盛大年的车敬礼的样子,总是跟吃了败仗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伤残兵似的。盛大年看见了,就把唐光荣找了去,说你能不能不天天给我看见那个抱着棍子的老伤残兵。你明白什么是一溃到底吗?我看见他抱着电警棍站在一边给我和车敬礼的模样,心里就会一溃到底。老这样,我还怎么有心思工作,你们都不吃饭了?为了盛大年心情愉快地给大家碗里盛满饭菜,唐光荣考虑了半天。最后不得不剥夺了刘衡在厂子里的日光权和色彩权。给他安排了全部的夜班,让他变成了一只守夜的夜猫子。只有夜幕降临之后,他才能抱着武器混迹于面粉厂的角角落落,在幽暗的枝杈间穿行着,做着小心翼翼的夜巡。天亮之前,他就必须滚出厂子,滚出盛大年的视线去。
“厂子散了后就没有顾上联系他了,他这几年是不是突然发达了?”唐光荣说。
“还发达呢,他现在恐怕是发昏也不敢发了。”蔡芙蓉叹息了一声说,“下岗后他不是一直在文化东路上摆夜摊,卖些七零八碎的背心拖鞋吗。他老婆也是和你家留香一起下岗的,下岗后做点酥菜卖。今年春天,刘衡看见有个毛贼在他摊子上偷一个买拖鞋的学生的钱包,他就上前推了那贼一把,把他轰走了。谁知道却被那贼盯上了,两个贼半夜里尾随着,把他的一条腿打折了。还把他的肝用刀子扎坏了。他这会儿还在病床上躺着呢,他儿子淋了一场雨感冒了,老是发烧,一查又查出了白血病。前些日子听说他老婆一直打听着在卖房子。唉,一家人没病没灾安安稳稳地活着也行啊,像刘衡现在这样还怎么活。”
“要不是今天遇上蔡姐你,我还不会知道刘衡的事,”唐光荣说,“大个子一直是百事通,这件事他怎么就没给我说过?”
“那个刘衡一直在你手下干,你还不清楚他的为人?”蔡芙蓉说,“他老婆说,刘衡坚决不许她给原来的工友们说家里发生的事,说大家下岗后都靠摆摊子出苦力小打小闹着挣几块糊口的钱,谁手里的日子也不松缓,大家知道了他家的事,都只能跟着他干瞪眼干着急。”
“一个人手里没有十万八万的大钱,一群人还凑不起来吗?”唐光荣说,“这个死脑筋的刘衡,他不琢磨琢磨,卖了房子,他们往后住露天地去。”
停顿了一下,唐光荣看着蔡芙蓉又说:“你看这样好不好蔡姐,你回去把咱们厂里你能联系上的人都联系联系,我这里把我能联系上的也都联系一下,咱们商量商量,大伙谁有多大的力量就出多大的力量,先帮老刘渡过了眼下的难关,把房子给他保住了。儿子得了这样的病,房子再没了,他心里还能有什么根基。”
“好啊,”蔡芙蓉说,“咱们有芝麻的出芝麻,有绿豆的出绿豆,能帮多大的忙就帮多大的忙吧。”
唐光荣点点头,弯腰在蔡芙蓉的狗背上摸了两下,说:“蔡姐,我今天就不请你到店里坐了,我想现在就关上门,到刘衡那里看一眼去,先阻止着他别把房子卖出去了。”
“你去吧,”蔡芙蓉从包里拿出二百块钱来递给唐光荣说,“去了把这个给刘衡,让他先撑上一天,往后咱们再想办法。”
四
唐光荣跟随着拥挤的车辆和人流走过了标山桥,回家去拿了存折。他身上从来都不带银行卡,他家里也没有一张银行卡。现在银行卡都收年费了,他舍不得花那十块钱。儿子唐果一直跟着父亲生活,算下来,那么十块钱的馒头就够他和留香吃五天了。要是去买十块钱的面条呢,能买五斤,十几天的早饭就出来了。即便是买十块钱的青菜,也能吃上几顿。
这些过日子的细节,唐光荣都是一点一滴从父母身上学来的。母亲在世时,精细得一个老白菜帮子也不乱扔,说人要是过一分钱的日子,就得有十分钱在背后头顶着,这样,日子才不会因为遇上那些坑坑洼洼就趴窝栽跟头。年轻的时候,唐光荣不理解,认为母亲手里的日子仔细得都有些过分了,炒菜连放几段葱花都算计。但是留香下岗后,家里的收入一下子少了一半,他就渐渐地体会出了母亲那些精打细算的意义,觉得日子就是得像母亲那样过。不松也不紧,肚子吃得滚圆时,也要想到断炊没有粥喝的那一天可能就在明天。
在银行里取钱时,唐光荣开始想取两千,沉吟了一下,又对柜台里的工作人员说:“还是取三千吧。”
取了三千块钱出来,唐光荣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刘衡的家,连他的电话都没有了。他便站在银行门口拨通了大个子的手机,问他有没有刘衡家的电话。
“是不是做梦了?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大个子说,“你是想找他买背心还是买拖鞋,他可是晚上上了灯才摆摊子。”
唐光荣说:“就你废话多,先说到底有是没有。”
“谁知道有是没有,我得找找看,”大个子说,“我两年没见着他了,你怎么想起他来了?”
“我今天在市场里遇到了蔡芙蓉,蔡芙蓉说刘衡的儿子生了病,他也被小偷打伤,肝都被刀子扎坏了,他老婆眼下正张罗着要卖房子呢。”
“他妈的,他怎么活得比我还不省心。他儿子到底得了什么要命的病,居然到了要砸锅卖房子的份。他是不是早已经把血卖光了。”
“白血病。”唐光荣说,“找到没有?”
“白血病?”大个子不知道是在翻找电话号码还是因为惊讶,停顿了一下才又说,“那个小兔崽子,小时候长得像根榆木桩子那么结实,他现在也敢得那样吃钱的病?这真是来索刘衡那个老伤残兵的命了。”
“少说几句废话吧,”唐光荣说,“我想先给他送点钱过去,钱取出来了,末了才想起来,这些年里根本就不知道他家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你早说去他家呀,他家在体育学院旁边的一条巷子里,我知道。这么着,干脆我带你过去算了,正好和你一起去看看他们。”
“你现在哪里?”唐光荣说。
“还能在哪里,从早上到现在没拉上一个客人,还蹲在大本营里呢。你在哪里,我找你还是你来找我?”
“我在工人南村,还是我找你吧,咱们正好从火车站坐18路车过去。”
“你没开车?”
“车今天留香跑着呢。”唐光荣边走边说。
走到马路边,唐光荣往两端的路口看了看。近的一端也有百十米远,他不想花费时间去绕路口,就趁着两头路口红灯,来往车辆都停下的间隙,快速跨过马路中间的隔离带,到了马路对面。马路对面就是往火车站方向去的84路公交车站。
阳光在马路上流淌着。好像整个马路都成了波澜壮阔的河床。唐光荣站在公交车站牌底下一巴掌大的阴影里,一边等候着84路车,一边胡乱想着他们保卫科里原来的十几个人。下岗后,他和大个子在火车站跟前开三轮车拉客;刘衡在文化东路上摆地摊卖一些七零八碎的杂货;张东山好点,先后跑到莒县和单县去拜师学艺,然后在英雄山下的中华美食街上开了家羊汤馆,但现在好像也是半死半活地在那里吊着:杜云松在山师对面弄了间五平方米的小店,效仿着卖肯德基和麦当劳式的鸡腿汉堡;许天翔在芙蓉街上烤马蹄烧饼卖。而许天翔一发牢骚,就会搬出他的爷爷来,说他爷爷早年在老城里经营着济南数一数二的大商号,家里专门有人在外地坐庄采购,一次就能购进几百担红糖,几百篓茶叶,连英国美国的烟卷洋酒都卖,便宜坊、聚丰德这些大饭店里的山珍海味,都是在他爷爷的商号里进货。“我爷爷的那个商号,规模和现在的银座购物广场差不多。我呢,如今却沦落到了在芙蓉街上卖烧饼。”几个同事凑在一起喝酒,许天翔每次都会喝多,喝多了,就会东倒西歪地拉着大家,把这句话絮絮叨叨地给一桌子人重复上十遍八遍。重复完了,就自己打自己两个嘴巴子,再骂一句自己“我怎么就这么不长出息啊”,然后便是倒头拱在一片狼藉的杯盘间,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
除了上面几个,唐光荣又把剩下来的人挨个数了一遍,情况都和上面数到的几个人差不多,都是属鸡的,手脚不停辛辛苦苦地刨弄上一天的食,也就够一家人糊弄饱肚子的。连孩子眼馋别人纠缠着要去肯德基店里吃个汉堡喝杯可乐,这些七尺高的男人都会捂住荷包僵持上半天,最后答应孩子的,还极有可能就是照准他的头或者屁股扬上一顿巴掌。至于牛排比萨,现在他自己手上有出租车了,好时候里一天也能跑出二百块钱来,但他从来也没狠下心带儿子唐果去吃一次。
都说老天是公平的,他从你手里拿走了这个,就会给你那个。看着马路上跑来跑去的各种车辆,唐光荣想老天拿走了我们这些人手里的瓷饭碗,怎么就忘记了再给大家分一个结实点的摔也摔不烂的菜碟子呢。尤其是刘衡,他的日子本来就像筛子一样四处漏风了,腿被贼打折,肝也被扎破了,这个老天为什么还死命地想要拧断他儿子一双小翅膀呢?
马路上太阳光亮得人眼睛发黑,唐光荣看着看着,突然又想起了刘衡满头的白发。
工厂宣布倒闭那天,已经连续两年没在白天上班的刘衡,也站在了阳光照耀着的面粉厂里。就是在那天,唐光荣突然注意到,刘衡的头发已经完全变白了,像个白头翁似地站在一群人中间,白鹅毛样的头发正在被许天翔来回地摸着。许天翔边摸着他的头发边,嘻嘻哈哈地对周围的人说:“你们看看刘衡,他天天夜猫子似地猫在厂里给盛大年看家护院,一定是在黑处提前看见咱们厂子要倒闭了。所以,他就夜夜替咱们大伙的前程忧愁着,先把自己的头发憋白了。刘衡,早知道面粉厂要倒闭了。你怎么不先言语一声,让咱们大伙也往家里捣腾几袋子面粉。弄几袋子面粉在手里,下岗后咱们吃不上硬馒头了,最起码还能有口疙瘩汤喝呀。”
刘衡手里仍然抱枪似地抱着一根电警棍,佝偻着身子,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对许天翔的话理也没理。许天翔见他不理自己,就又在他手里的电警棍上拍了一下,说:“盛大年不愿看见你这个伤残兵模样,本来的意思是想裁掉你的,是唐科长想了个主意让你上夜班,两头不让盛大年看见你,才把你留到了今天。现在又不用你夜猫子似地给盛大年看家守门了,你还正儿八经地抱着这根棍子干什么。准备抱回家搅屎浇菜去?”
刘衡看看众人,又看了眼唐光荣,咧咧嘴角,突然抱着电警棍蹲在了地上,说:“我老婆早就下了岗,现在面粉厂又倒闭了,我们全家已经没有一个吃饭的碗了。往后没有饭吃,肚子里空着,哪里还有屎搅。”
“看你个熊样,”许天翔说,“没有饭吃咱们就鱼一样猛喝水,趵突泉公园要门票,还要几十块钱,咱们就去黑虎泉里喝,黑虎泉里的水可是没捂盖子,是敞着口子让老百姓喝的,你能喝多少就趴在那里喝多少。水里什么营养都有,喝饱了,没有屎搅,咱们就拿着它到一边搅尿玩去。”
唐光荣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许天翔,又朝哈哈笑着的人扫了一眼,说:“今天这个日子是开业呢还是谁结婚?牙都要闲着了,你们还有心思逗嘴说笑!”
唐光荣还没说完,看见刘衡已经站起来,快速挪动着又黑又小的影子。跌跌撞撞地往一边走去。他走到一棵树冠开满红绒花的合欢树跟前,身子歪靠在树干上,垂着头,抱着电警棍,样子就像被枪打死的一只白头翁,垂着翅膀挂在了一根在大风中摇摇欲坠的树杈上。
五
在唐光荣眼里,马鞍山路算是济南最舒适的一条路了,这几年市民投票评选济南最有魅力的街巷,很多人都把手里的票投给了这条马路。说马鞍山路舒适有魅力,不是因为它挨着植物园,也不是因为它靠近英雄山,而是因为它本身路两侧的树木。那些树木又高又大,修直挺拔,擎立在路的两旁,巨大的树冠则在半空里枝叶相连相拥,纵横交错,形成了一条天然的绿色走廊,在炎热的夏日里,浓荫水一般流淌着,把整条马路都河床似地淹在了严严密密的水里。有了这些树木和“流水”,这里一天的气温都会比其它没有大树的路段低上五六度,行人即便是在午后最热的时辰走在这条路上,也像是走进了温度适宜的空调间里。
每次搭载了客人往马鞍山路上来,唐光荣的心情都会跟着愉悦起来。一高兴,他就改了开三轮车摩托车时不主动和客人搭讪的习惯,不管坐在车上的客人是本地的还是外地到济南来的,也不管客人是否有兴趣,他都会主动和客人赞美上几句这条路,然后说济南的马路如果都像马鞍山路这么浓荫泼地,再加上闻名天下的七十二泉,来济南赏泉观水的客人一定还会多上一半。
不仅给客人这么反复地不厌其烦地说,如果这一天里他载着客人走过了马鞍山路,回到家里后,他一定还会把同样的话再给留香重复上一遍。
重复得多了,留香偶尔地就会笑话他一次,说市长没有发现你这个喜欢研究马路环境的人才,真是有点可惜了。
“不是有点可惜,是非常可惜。”唐光荣说,“你现在也开着车满城里跑过了,大街小巷,咱们扳着指头数一数,看看到底还有几条马路是和马鞍山路那样,在夏天里浓荫蔽日的。那些参天的大树就是一个城市的肺,一个人要是肺不行了,剩下那张好看的脸还有什么用。”
“就是每一条路都像马鞍山路那样,你还能不跑车了,天天蹲在树下纳凉?”留香说。
“要是每条路都那样,咱们跑起来至少可以少开一会儿空调。攥在手里的实际就是,夏日里一天少开上两个小时的空调,一瓶醋钱就节省出来了。”
留香笑了笑,说:“那你就把车停在马鞍山路的路口上,只在那条路上来回地载客。这样你一天到晚都跑在浓荫蔽日的路上,自然就不用开空调了。”
唐光荣一本正经地说:“你这主意还真是个正经八百的好主意。假如买车的钱不是伟大掏的,我就一个夏天都在马鞍山路上来回地跑,像你教人跳舞挂出的那个免费牌子,我也写个牌子挂在车上,上面写着‘本车只跑马鞍山路,出了此路恕不搭载’。”
在植物园南门口放下客人,唐光荣想着留香的话就地绕了一个圈子,然后关上空调放下车窗,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开始蜗牛般缓慢地往回行驶着。每次空着车走在马鞍山路上,唐光荣都是这样,把排挡和车速都减到最低,跟老年人在公园里散步或是打太极拳似地往前走着,享受上一小会这条绿荫的清凉。今天的气温少说也有三十五六度,但是唐光荣此刻呼吸的空气里却是一阵一阵惬意的清爽。他甚至嗅到了植物从叶脉里散出来的淡淡味道,带着湿漉的水汽,一丝一丝的,不绝如缕。如荡开的层层叠叠的涟漪包围着他。
车慢慢悠悠地开出几十米,唐光荣觉得整个身体还没充分享受够绿荫带来的清透,远远地,就看见了有个人探着身子在路边招手叫车。而且,叫车的人手里还推着辆自行车。开出租的人都不喜欢给客人附带自行车,唐光荣自然也一样,带上辆自行车,万一不小心蹭花了一块漆皮,那也是损了车。损了车就难免会叫人心肝疼,并且那种心疼还不是花钱的事,和钱一点关系都没有。现在的人都喜欢说男人是像爱女人一样爱车的,可是到了唐光荣这里,他的理解却是,说句女人们可能不爱听的话,他觉得哪个男人爱自己的车都是比爱女人还要深上三分的。当然了,唐光荣说这话只是他自己的观点,除了女人们不爱听,男人们也完全可以拒绝和否认他的这种说法。但是,爱车归爱车,唐光荣还清楚,按照出租车管理条理,在没有特殊0a372c9d3b2c22be275335100ce4015d原因的情况下,出租车是不能拒载的。所以,尽管满心满肺的不太情愿,他还是加了油门,把车开到了叫车人的跟前。停下车来,唐光荣才看清楚招手叫车的人居然是老锁。只是,老锁今天意外地没穿那身旧军装。
“换了行头,老远都认不出来你了。”唐光荣帮老锁放好了自行车,开着玩笑说,“这么着急忙慌的,是要去参加什么人的婚礼晚点了,还是急着到什么地方去救火?”
“是忙着去给一把锁和门举行离婚仪式。”老锁拍拍肩膀上挂着的包说,“这不,这边的一把还没忙活利索呢,那边又有人打电话来叫上了,还催得死急,说是把公章锁在了保险柜里,找了两个开锁的也没打开。你说现在的人都在瞎忙活什么,别说守住一个有手有脚的活人了,就连一把没心没肺没肠子的钥匙都攥不住。”
“生意忙了你还不高兴。”唐光荣扫了眼前面的车,又扭过脸看了一眼老锁。不穿旧军装,老锁好像就不是那个在山下满怀激情着辩论的老锁了。
“要不都说忙中出乱呢。”老锁说,“赶得慌张了,破自行车都敢给你撂脸子看,说爆了胎就爆了胎。你说这是一个什么世道。”
“这是个让你开眼的世道。”唐光荣说,“你要是不到处给人开锁,能看见那么多人家藏在屋里的日子都是什么模样。”
“这倒是。”老锁说,“前几年我被一个女人叫去开锁,正开着,你猜怎么着?门突然从里边打开了。门一开,早就等在门口的那个老太太冲进去就抱住了开门的男人,喊着叫我开锁的女人快去楼上抓狐狸精。到这个点上我才弄明白,原来我开的是一个男人背着老婆搭的新窝。遇上这样的事,我本来是不想跟进去要开锁钱的,败兴。正扭头想走,忽然想起那个男人打开门时他客厅里那些摆设,就又改变了主意。且不说那些家具,单是一座观音像,玉石的,大概就有半米高。半米高的白玉,我见也没见过。他奶奶的,我猜这样的人不是贪官肯定也是和贪官勾结着赚了黑钱的奸商,不要他的钱要谁的钱去?我就拉着门跟他要钱。他不给,还说我弄坏了他的锁和门,要我赔他门和锁钱。我说我是你老婆请来开锁的,你不给我钱,我就报警找警察,让警察来替我要。我一说找警察,他就满脸恼怒地给了我一百块钱。我说开一把这样的锁就收伍拾,没有零钱找。他居然耍赖说他也没有零钱,说反正锁已经被你弄坏了,没有零钱找你就再撬一下锁吧。你说遇上这样的王八蛋,是不是真让人想跟开一把锁似的,把他给卸零碎了。”
老锁说了开头,唐光荣就知道他说的是盛大年了。他那次被盛大年叫去往外赶胡小粉的时候,就在盛大年的家里看见了那座半米高的白玉观音。而且,在这之前,老锁在一次辩论时,曾经就说到了他这次开锁的经历。当时唐光荣听完,就明白找他开锁的那个女人是盛大年的老婆胡小粉了。唐光荣不想和老锁说他认识这个人,便笑了笑说:“不说这些有钱无德的人了。你来说说,你开得最贵的一把锁本身值多少钱。”
“我开过的最贵的一把锁,十年前就值十几万吧。它的主人说上面镶着的几颗宝石,都是波斯国产的。锁是他从英国带回来的,但遗憾的是它没有钥匙。他把我找了去,就是希望我能帮他配把钥匙出来,他说一把锁有了相匹配的钥匙。才能算的上完美。他天上地下地找了五年,找到了一颗跟那把锁上的宝石一模一样的红宝石,然后又找了两年。才找到了我。”
“能出国,十年前就舍得拿十几万块钱买把烂锁回来,就肯定不是我们这般草芥样的小人物了。”唐光荣说。
“是个搞学问的人,一个老教授,喜欢收集各种锁。他说那把锁是英国的一个老太太送给他的,那个老太太是研究清朝历史的,她父亲是一个什么公爵,八国联军进中国时来过中国,后来又在中国呆了十几年,她小时候跟着父母在中国生活过,所以特别喜欢中国的东西。那个老教授给了她一只家传的玉镯,她就给了老教授那把锁。”
唐光荣说:“现在看来,我哪天也得去你们那里搞场辩论了,辩论一下到底什么人才算是真正的闲人。”
“闲人?”老锁说,“怎么突然想起来替闲人说话了。”
“和我一块去听你们辩论的那个大个子你还有印象吧?”唐光荣说,“从去听你们辩论开始,他就一直在嘀嘀咕咕的,说你们这些在山下搞辩论的都是一帮闲人。我一直不赞同他这个观点,但又找不到理由说服他。现在有答案了,你看,像这个老教授,还有我家里一个亲戚,他们该做学问的不老老实实做学问,喜欢收集各种锁;当官的又不踏踏实实想着给老百姓做点事,天天琢磨着收集各个朝代的古董。你说这样的人要不是闲人的话,还有什么样的人算是真正的闲人!”
老锁脖子往前抻着,瞅着唐光荣,哈哈地笑着说:“对对,我绝对支持你这个观点。这个大个子也忒抬举咱们这些人了。咱们天天忙得苍蝇似的,东一头西一头跑着糊弄肚子,忙得手脚颠倒,好容易自己给自己挤出点空当,坐下来喘口气放个屁,倒算是闲人了?咱们要是算闲人,还不把那些真正的闲人都闲死了。”
“就这一点,你说够不够咱们去辩论上一上午的?”唐光荣说。
“绝对够了,”老锁拍着膝盖继续哈哈大笑着说,“说好了,这个星期天咱们就辩论这个事了。不过,到时候你可千万得把那个大个子拉了来,他来了,辩论起来肯定才更有味。”
“没问题,”唐光荣说,“我安排他干任何事,他从来都不敢说二话。”
到了岔路街,唐光荣按照老锁说的地点刚停下车。老锁就从兜里摸出一百元钱。不声不响地放到了前面的仪表盘上。
正是中午时分,太阳毫无遮挡地打在了出租车的方向盘上。唐光荣的一只手按在方向盘上的阳光里,一手抓住钞票,把它塞回了老锁手里,说:“拉你一趟我还要钱,你还拿我当个朋友吗,是不是以后我请你开锁配钥匙的时候,你也准备收我几个钱。”
“这不是给你的车钱,是想起来那个得白血病的孩子,让你帮忙带给那个孩子的。”老锁说,“我已经听说你捐款救那个孩子的事了。你捐了五千块。还要把每天跑车的收入拿出一半来捐出去,就不许我也拿出几块钱来献回爱心?”
“那孩子的父亲是我原来的同事,我怎么帮他都是应该的。”唐光荣说。
“他还和我一样都是下岗工人呢。”老锁说,“不瞒你说,我家里还有个常年有病的老婆,心脏不好,光支架就装了三个。要不是还债孩子上学和给老婆吃药都需要钱,我也愿意跟你似的,把每天修锁开锁配钥匙的收入拿出一半来给那个孩子。”
两个人车上车下地来回推辞着,引得路边几家小店的人都在门口探着身子观看。有个人从理发店里出来看见了,一边摸挲着新理的头发,自告奋勇地指着旁边的银行对唐光荣说,真币假币,拿到那边银行里一验不就明白了?现在的假币都做得比真钱还像真钱了,有时候光凭着手摸和肉眼看,真是很难辨认出黑和白来。
推辞到最后,唐光荣还是把钱塞给了老锁。唐光荣说:“老锁,有你这份心,就已经比你拿出了多少钱还让人感动了。这样,你不是会做钥匙吗,我求你件事,抽空的时候,你就做一把漂亮点的钥匙送给那个孩子吧,让他知道人生了病不过就是被命运暂时给套上了一把锁。但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锁,就会有各种各样开锁的钥匙。”
六
夜里十点半以后,唐光荣一般就不会再开着车满大街地到处跑了。济南虽然是个省会城市,经济也不算落后,但生活方式一直都比较传统,原则上还是个没有真正意义上夜生活的地方,既便是在夏天,在外面宵夜的人也不是特别多,因此夜里出租车的生意相对会清淡许多。唐光荣不愿意满大街上跑着干耗体力和汽油,所以晚上一旦过了第一个打车的高峰,他就会把车停靠在一些高档点的酒店和酒吧附近,坐在车里听着音乐或者交通台主持人沾着夜露一样的声音歇息一会儿,一块就把客人等了。跑了一年的出租,唐光荣多少已经摸索出了些许门道,发现真正晚上出来消费的人,基本上都不会自己开车。出来消费,特别是到高级酒店和酒吧这一类地方的人,别管什么原因来的,请别人还是被别人请,进去了肯定就要喝酒。喝酒。就难免会一时放纵、失控,把酒喝大了。现在警察夜里查酒后驾驶查得一丝不苟,眼睛亮如白昼,万一走霉运被他们盯上了就是麻烦。即便是有身份有门道的人,不会把一个小警察放在眼里当回事,他们多多少少地也尽力避免招惹那些不必要的麻烦,走出酒店的门抬手叫辆出租车回家,或是带个花朵般的女人到另外一家酒店去继续宵夜,无影无踪地就消失了,这样对于他们可能会更方便。
午夜后一般是客人打车的又一个小高峰,但唐光荣很少熬到这个点,不管有没有生意,他一般都会准时在午夜前回家。他认为留香说的话还算对,日子是细水长流的,不是一天过完的,所以钱也就不是一天挣回来的。
但这段时间,唐光荣心里天天想的都是怎么多跑几里路,多载上几个打车的客人,多赚上几块钱,这样跑着想着,就总是忘了时间早晚,一挨就过了午夜。今天更晚,都快凌晨两点钟了,留香才听到门外唐光荣停车的声音。她借着窗子外的月光起身开了灯,走到院子里,看着唐光荣往院子的灯光下走,便小声数落道:“你现在老是跑到这么晚,白天又不让我替你,是不是觉得小命不值钱了,打算把小命折腾进去?”
“现在丢了什么也不能丢了宝贵的生命。”唐光荣笑着说,“钱弄丢了,官弄丢了,朋友弄丢了,感情弄丢了,什么弄丢了都能再花心思花时间找回来,实在找不回来的,也还能千方百计地找个能替代的东西去替代一下子。但就是有一样东西,生命,丢了就是彻底丢了,你用什么手段,开着飞船上火星,也不能找到能替代它的东西。所以,什么黄金钻石珠宝,什么权势富贵,这些云彩似的破玩意到了命面前,它们就连一泡狗尿都不如了。”
留香说:“算你还知道命是最值钱的东西。伟大本来是看着咱们日子过得累,才在国外给人家带孩子挣那几块钱,回来给咱们弄了这辆车。你想想,他在北京读研究生的时候,暑期里回来,你让他帮着我去卖了一天的望远镜,望远镜没卖出去,他晚上回来和你喝着酒,喝着喝着就哭了。他为什么哭,还不是为我们那样的日子犯愁。还有咱们唐果小的时候,你让他带着唐果出去玩,他愿意带过一次?可他到了国外。为了弄那几块钱帮咱们,居然能舍下脸面去给人家带孩子。现在倒好,咱们的日子还没轻松上呢,你自己又设个套子把自己套进去了。我说这些不是反对你去帮人,但帮人也得量力而行,不能自己先把身体折腾垮了。”
“又不是老牛似地去拉犁耕地,不就是坐在车上多跑上几步多熬一会儿眼吗。”唐光荣走到水管前洗着手说,“你过来帮我拿着水管子,先洗洗车去。”
“又被人吐了?”
“一个自己把自己叫做公主的女人,从酒吧里出来扑到我车上,坐下就开始翻江倒海地吐,大概是把车当成她家的马桶了。”
唐光荣话到嘴边了,又把胡小粉三个字换了下来。
今天夜里,唐光荣在酒吧附近等了很久。好像是听完了一盘带子的两面,也没等到一个叫车的客人。他看了看时间,又扫了眼车窗外面迷离闪烁的夜色,顺手从仪表盘上拿过夹钱的夹子清点起一天的收入,准备清点完了早点收车回家。
清点完手里的二百三十块钱,唐光荣点了火正准备开车走,车门就在这个时候被一个女人猛然拉开了。从酒吧里出来的人,不管男的女的,清醒的可能不会太多。但大都还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唐光荣借着路边的灯光看了女人一眼,想问一声她去哪里。让唐光荣感到意外的是,他的眼睛看见的竟然会是那个胡小粉。胡小粉头也没抬,拉开车门,就像往下水道里倒泔水似地吐了起来。
在酒店和酒吧门口,像胡小粉现在这样醉着酒出来的年轻女孩子。唐光荣见得多了。他一直想不明白,现在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尤其是出入酒吧间的,她们个个都花朵似的鲜艳,在夜里都像被太阳光照着那样明亮。可单单是这些花朵般的女孩子,她们为什么就不会爱惜自己,为什么就喜欢自己糟践着自己,非要把自己喝得这么烂醉如泥,然后东摇西晃着走出来,走进被灯光遮蔽的黑夜里,就像是被暴风雨蹂躏过的一棵狗尾巴草,让人怎么看了都会心生出一层一层惨不忍睹之意。唐光荣每次看见这样的女孩子都会想,自己要是有这样一个不会爱惜自己的妹妹,他一定会一巴掌下去,抽得她分不清天上地下。连古人都明白自爱者人重之,自贱者人轻之的简单道理,这些喜欢不劳而获喜欢贪图享受的女孩子,为了一时享乐,偏偏就把它们全部都丢弃掉了。
唐光荣没想到,像胡小粉这样的一个女人,居然也会来酒吧里喝得烂醉。
唐光荣从车上下来,绕到胡小粉的一边,拉开车门,说你吐完了吗?吐完了下来。
“我为什么要下来?”胡小粉看也不看唐光荣,闭着眼睛说,“你不能拒载我,我现在要去找一个人,你必须带我去。”
“你都吐成这样了,还找什么人。”唐光荣说,“你先下来,我收拾一下,收拾干净了再送你回去。”
“我知道你是想骗我下来。”胡小粉突然嘿嘿地笑起来,说。“你们臭男人玩的这些小把戏我见得多了,你骗不了我的。”
“没人骗你,现在是你喝醉了,自己在骗自己。”唐光荣说,“你下来坐到后面座上去。”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如果知道我是谁,我相信你就不敢这样和我说话了。你一定猜不出来。好吧,那我告诉你,我是公主。”
“好,你是公主。”唐光荣说,“公主,你先下来坐到后面去好不好,你一定没注意到,现在,你脚下全是你吐的酒,我怕那些东西会弄脏了公主的鞋。”
“你是谁?”胡小粉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公主?你刚才也一直在里面喝酒吗?”
“我是出租车司机。”唐光荣说,“你现在坐在我的车里,吐了我一车。”
“我是公主,我有的是钱给你iJHe6OZS1RGL+ttX98nDCA==洗车。”胡小粉打开手里的包,抓出一把钱在手里摇晃着,说,“这些给你洗车够不够?”
看着胡小粉张牙舞爪的手。唐光荣又想起了她和盛大年的情人张牙舞爪着打成一团的情景。唐光荣打开车门坐进了车里,看着胡小粉说:“那你告诉我,你家住在哪里?”
“我要去找一个人,”胡小粉有些神秘地说,“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那个人是会像爱护他的眼睛一样爱我的。真的,人要是没有了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唐光荣说:“那你也得告诉我,你要到哪里去找那个人?”
“你一直往前开好了,到了自然就知道他在哪里了。”
怎么偏偏就遇上了这个胡小粉呢。唐光荣知道现在跟胡小粉已经说不清了,想了想,便决定把她送到她开的美容院里去。他知道胡小粉的那个“飞燕”美容美体中心在什么地方,这些年他到西市场里去进那些拴狗的绳子,盛狗的筐子,来来回回都要经过胡小粉的那个美容院门口。
到了美容院门口,唐光荣还没停稳车,胡小粉突然就睁开了眼睛,看着唐光荣说我要去找人,你怎么把我拉到这里来了,这是哪里啊?
“这不是你开的美容院吗?”唐光荣说。
“这里没有我的美容院。”胡小粉摇着头说,“我的美容院早就处理掉了。你往前走,我给你说过了,我要去找人。”
“你现在喝多了,我还是先把你送回医院去,你明天再去找要找的人吧。”唐光荣抬起手来拍了一下额头,心想自己怎么把胡小粉是医生的事给忘了。不知道她家在哪里,但他总知道她上班的医院在哪里吧。
“我没有喝多,我也不去医院,我要去找人。”胡小粉说着突然大声哭起来,边哭边说,“你不要送我去医院,医院里没有人知道我要找的人在哪里。他们都不知道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
唐光荣看着胡小粉,忽然又在她的哭声里听见了她和盛大年的情人打架时冒出来的那些鱼刺一样的声音。唐光荣心里动了动,就又踩动油门,按着胡小粉的要求,带着她满大街地胡乱转着,去找她要找的那个人,一直转到胡小粉突然清醒过来。
胡小粉侧脸看了半天车窗外灯火闪烁的马路,看过了马路,又看着唐光荣,忽然无限惊讶地说:“唐光荣,你是唐光荣,怎么是你?我是不是又让你看笑话了?”
七
唐光荣收拾好了车,刚坐进车里,还没打着火,大个子的电话就到了。唐光荣看见号码是大个子的,不慌不忙地接了电话,说你狗日的真没见过钱,五万块钱就让你没完没了地打电话来骚扰我。还是走了狗屎运又来报喜,说你在什么地方又中了个一等奖,今天还让我陪着你领奖去。
大个子说:“领个屁奖,这回是给你报丧的。刘衡那个老伤残兵死了。”
“刘衡死了?”唐光荣一愣,“你一只耳朵不好使,是不是听错了?”
“听错个屁。他是昨天晚上掉进护城河里淹死的。”
“掉进护城河里去了?”唐光荣怀疑地说,“怎么会这样。”
“妈的,谁知道。”大个子说,“真不知道是他在水里站不稳脚摔倒了被大水卷进去的,还是故意趁着满城里流淌的大水自己跳进去寻死的。”
“你就会满嘴里胡咧咧。”唐光荣有些生气地说,“他儿子还在医院里躺着,他怎么会自己往河里跳!”
“正因为他儿子躺在医院里,他才会往里跳呢。”大个子说,“要是我我也跳。他儿子这次手术是不是要几十万?他有保险,在雨里趁着大水跳进去了,保险公司根本弄不清他是不是被大水冲进去的,不是就要赔他二十万?他活着不死,人家上哪里赔他那些钱去。”
“你能不能不这么龌龊他,”唐光荣说,“刘衡人是看着窝囊,但他还没窝囊到那么下作。咱们昨天喝酒时不是说了吗,手术费咱们一起凑。蔡芙蓉说的也有道理,咱们实在凑不够了就去找报社,呼吁全市人民给他帮帮忙,几百万人口的一座城市,帮他一个人还帮不过来。”
大个子哼唧了两声,说:“我正在琢磨这件事呢,寻思会不会正是蔡芙蓉这个提议和胡小粉那两万块钱,才让他看着大雨和满城里的大水起了歹念头。那刘衡是个什么东西,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清楚,那就是个死要面子的货!你想想,他儿子有病的事要是惊动了报纸,弄得全城人民都知道刘衡的儿子生病了,但看病的钱是盛大年的老婆和全城人民替他掏腰包。他不往水里跳往哪里跳。”
唐光荣突然沉默起来。他打开车门从车上下来,仰头看着青灰色的天空,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上来。他们昨天真是喝多了作大了。如果不是喝多了脑子断了弦,他们怎么能当着刘衡的面就说出找报社帮忙的事了。大个子说的一点也不错,刘衡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他是情愿去卖房子也不愿意麻烦亲戚朋友的人。
“昨天真不该叫他出来。”唐光荣自言自语地说,“他走的时候说回医院里去照看儿子,咱们就谁也没陪他。”
“咱们叫他出来的时候不是还没下雨吗?就是连天气预报也没预报说有那么大的暴雨。”大个子说,“妈的,这么一说倒像是我那张破彩票惹的祸端了。”
“还不够乱吗,你还在那里瞎扯。”唐光荣说,“你现在是不是还在家里?现在赶紧给许天翔和张东山他们挨个打电话,我过去接上你,咱们抓紧时间赶过去。”
大个子从唐光荣的彩票投注站里买了三年的彩票,从来没中过两千元以上的奖。昨天早上唐光荣还没起床,大个子就打过了电话来。等唐光荣接了电话,他却又不说话了,只是在里面嘿嘿地笑个不停。唐光荣说你在抽什么风,是摔跟头摔狗头金上去了,还是走狗屎运买彩票中了一等奖?
大个子又嘿嘿了半天,才憋住了笑,说唐科长你是不是还没起床?我一夜没睡觉,憋了一夜等天亮,现在实在是憋不住了。我一会儿要到你彩票店门口给你放鞭炮去。
“你还真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唐光荣说。“你家里有针没有,有的话赶快让你老婆照着人中扎两下,别奖还没来得及去领,你先在那里兴奋得迷了心窍,疯了。”
“我有那么没出息吗?”大个子嘿嘿地笑着说,“不就一百万吗,我昨天买彩票前翻报纸了,上面说这期奖金最少,就一百万。不过,有这一百万就足够了,再少一半我也没意见。说实话,只要那钱够买一辆出租车的,以后能和你一样跑出租,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一会儿工夫,大个子就开着三轮摩托车来到了唐光荣家。两个人到彩票投注站门口放完鞭炮,大个子看着满地的碎纸屑,吸了两下鼻子说:“我从来没觉得鞭炮的味道这么好闻过。一会儿吃过早饭,你能不能陪着我到彩票中心兑奖去?我想过了,兑了奖回来,你今天也别跑车了,咱就把许天翔几个都叫上,到酒吧里开次洋荤去。你那天不是说胡小粉喝多了酒一直在说自己是公主吗,你知道酒吧里那些公主都是干什么的?都是陪客人喝酒的。看来胡小粉真是被那个狗日的盛大年折腾垮了,情愿把自己当作陪酒的小姐,想把自己变成狐狸精,也不愿再当胡小粉了。咱们现在也有钱了,到酒吧里也让那些公主们伺候一回去。”
两个人找家包子铺吃过包子出来,大个子就在包子铺门口的报摊上买份报纸,找到彩票公告栏一看,才知道这期彩票中了一等奖的有二十个人。一百万块钱硬生生分成了二十份,他手里的彩票就贬值成了五万块。看完报纸,大个子把报纸一摔,说:“真是亏了我那一夜的觉和那一挂鞭炮了。”
“一万块也该知足。”唐光荣说。“五万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从彩票中心兑了奖出来,大个子说:“一去税。怎么又被咬去一口,变成四万块了?这么两块钱,看来是不能到酒吧里请公主伺候咱们了。这样吧,咱们就省下请‘公主’的钱,找个海鲜店吃海鲜去,正好把刘衡和蔡芙蓉也叫了来。为刘衡的事,蔡芙蓉这回真是没少出力。干脆把那个胡小粉也叫上,本来是盛大年造孽弄垮了我们的工厂,现在盛大年不要她了,她还能拿出两万块钱来,也难为她了。还有那个老锁,把他也叫来,他居然能在英雄山北门那座骑兵的雕像前扯了个条幅,马一样来回嘶叫着,为刘衡的儿子募捐。”
唐光荣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家把它交给你老婆吧,刘衡现在这个状况,哪有心思出来吃海鲜。”
“这不正好吗,”大个子说,“反正这点钱也不够弄出租车的,那就干脆拿出一万来给他。剩下的你们凑在一起再商量商量别的办法。”
唐光荣说:“一下子拿一万,你老婆能同意?”
“这是我中的奖。”大个子突然豪情万丈地说,“就是离婚分财产,我拿的也是我那一份。”
“拿钱的事你再仔细想想。”唐光荣说,“但是凭着你这句话,我今天也会把刘衡叫出来。”
留香从英雄山跳舞回来,看见唐光荣和车都还在门口。唐光荣站在树下一片斑斑驳驳的阳光里,手里拿着那块麂皮子,眼睛正在来来回回地端详着车,样子就像唐娜的丈夫肖建国在他摆满砚台的房间里,反反复复地端详他收藏的那些砚台,眼神里全是粘粘糊糊的蜘蛛丝。留香推着自行车走到他身边了,他还没有注意到。
即便是大清早不出车,平时到了这个钟点,唐光荣也早该在路上跑着了。留香扶着自行车,眼睛跟随着唐光荣的目光端详了一会儿车,车子被唐光荣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干净得太阳光打在上面都在轻轻扭动似的。从伟大把这辆车买回来,把车钥匙交到唐光荣的手里,一直到现在,唐光荣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不是自己去洗漱,而是先去围着车转一圈,然后从后备箱里拿出清洁车辆所需要的一堆工具,擦子、掸子、毛巾、刷子……甚至是留香卖俄罗斯军事望远镜时用来清理镜头的一个微型除尘器,都被他拿来派上了用场,用来清理车窗玻璃的沟槽。另外,他还破天荒地开口向唐娜要了一块麂皮子用来擦车身。留香每次看见唐光荣那么卖力地收拾车,都会感到他仔细得让她想笑,她想唐光荣就是给自己刷牙洗澡,也没见他这么认真过呀。
留香把自行车推进院子里,回来又在车旁站了一会儿,看着唐光荣手里的麂皮子说:“你从早上一起床就站在这里左看右看地端详车,到现在还没端详够,是不是车哪里坏了?”
“没有。”唐光荣说,“我是在等你跳舞回来。”
留香说:“到底扛不住了吧。这些天我一直要替你跑一天,你就是不愿意。”
“我是想和你商量点别的事。”唐光荣说。
这两天,从唐光荣的话里话外,留香已经隐隐约约听出了他的意思。也正是唐光荣这些隐约的想法,让她一连几个早上跳舞都跳得有些三心二意了。和她一起跳舞的谭大姐今天早上在跳了一支舞后,拉着她的手到了一边,说留香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为难的事了?怎么心事重重的。留香掩饰着笑了笑,说没有啊,可能是光荣这些天跑车回来的晚,要到一两点钟,我等着他回来才睡,就迷迷糊糊地有点缺觉了。谭大姐也笑了笑,然后拍拍她的手背,说现在这个世界就像花园似的,到处是奇木异树到处是盛开的鲜花。光这些还不算,在你一眼看不到的缝缝里,说不上哪天突然就挤满了杂草。男人呢,有了两块钱后被那两张票子蒙着眼睛牵着鼻子,又最爱迷路,分不清楚到底哪条路上的花香哪条沟里的草嫩。我知道你也是个没心机的人,这两年里咱们又成了知心的好姐妹,我才在这里多嘴给你提个醒。男人有时候就是牛,一把草引着路也能被人牵走。所以你一定要学着花点心思,别粗粗咧咧的,最后弄得像你谭姐似的,活了半辈子,除了脸上的这两把皱纹,别的什么也没落下。留香知道谭大姐是好心好意,但她不愿说自己的心事,于是就含含糊糊的,说在世上做个人真叫累啊。
留香看着唐光荣,就是不把卖车的话说出来,她知道自己一说出来,恰恰就正中了唐光荣的下怀。她不想先说这句话,想了想,就绕个弯子,继续笑着说:“从买了车你就说带着咱爸一起逛曲阜去,车都买一年了,我们到现在也没看见孔府的大门朝南朝北,你是不是准备今天带着我们去?”
唐光荣咧着嘴角笑了一下,说:“你知道我要给你说的不是这个。”
唐光荣手里还握着那块擦车的鹿皮子。留香把眼睛转到唐光荣和他手里的麂皮子上,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就是不说也挡不住唐光荣了。她便从唐光荣的手里接过了麂皮子,轻轻地擦着车脸说:“你决定每天把跑车的收入拿出来一半给他们时,我什么都没说。可现在是要卖车,这么大的事,你还是先去问问咱爸和伟大吧。车是伟大在国外给人家教孩子赚回钱来买的,卖不卖应该咱爸和伟大说了算。”
“咱爸和伟大肯定都会同意。”唐光荣说,“人家外省的一个陌生人,连骨髓都舍得捐。”
“那,卖了车之后呢?”留香说。
唐光荣笑了笑,说:“再到火车站边上开三轮啊,还跟原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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