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床共枕

2010-12-31 00:00:00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0年11期


  东紫,本名戚慧贞,山东莒县浮来山人,现就职于某医院。业余时间进行文学创作,主写小说,偶写散文、诗歌。鲁迅文学院第九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山花》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若干。出版中篇小说集《天涯近》(21世纪文学之星2008年卷)。中篇小说《天涯近》登2006年名家推荐中国原创小说年度排行榜,中篇小说《春茶》获2009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学奖,中篇小说《乐乐》获2009年度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
  
  上午九点,麦粒剖宫产下了九斤重的儿子。这天是腊月二十八。丈夫倪田喜滋滋地对麦粒说,儿子好胖乎啊,怎么看也不像你,小脸蛋圆圆的,像豌豆。麦粒捂着刀口笑笑说,那就叫豌豆吧,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豌豆爸,我就是豌豆妈了。倪田俯下身亲亲豌豆的小脸蛋说,等到豌豆再生儿子,该叫西瓜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夜深了,豌豆爸和衣躺在麦粒对面的床上。麦粒说,你赶紧睡一会儿吧,趁豌豆睡着了。哭闹了大半夜的豌豆含着妈妈的奶头睡了。倪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你有事喊我。话音刚落,就响起了呼噜。那呼噜由简短逐步拖长,由低逐步增高,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已经到了拖拉机发动的分贝,却没有拖拉机发动的节奏,而是拖拖拉拉,拖着鼻涕拉着口水,把深夜无眠人的时间拖拉得烦躁而漫长。
  白天,大夫专门嘱咐麦粒喂奶的时候要用手指按着乳晕——千万不能堵着小宝宝的鼻子,小宝宝是没有力量自己挪开的。大夫说,很多悲剧就是这么发生的。麦粒不敢大意,她的乳房已被奶水涨得如同充足了气的排球,她不转眼珠地看着边睡边吃的豌豆。这时,倪田的呼噜突然止住,麦粒以为倪田醒了,她亲热地喊,豌豆爸,豌豆爸。豌豆爸在麦粒温柔的呼唤里,获得了更大的能量,他使足了劲,发出呵呵的声响。麦粒怀里的小宝宝委屈地皱紧了眉,吐出奶头,憋着红红的小脸蛋,绞瘪着小嘴打算哭。麦粒赶紧往前递了递奶,宝宝的嘴唇碰到奶头,忘记了原来的打算,张嘴含住。怀孕的时候,有经验的人告诉麦粒,要经常清洗乳头,让乳头的皮肤老化,否则会被孩子把乳头吸裂的。吸裂了不仅会钻心地疼,还容易感染。麦粒牢记前辈的教导,洗澡的时候,总不忘用毛巾搓,希望能够把它们锻炼得坚实耐用。但此刻,麦粒还是感到了钻心地疼。她压低声音喊,倪田,倪田,你起来帮我看看咋了?倪田像是听到了什么,呼噜声停止了。麦粒翘头看着,以为倪田会站起来。不想,倪田又噜噜地把刚刚呼出去的气体吸回肚子里,像渔民回收撒出去的网。麦粒再喊,倪田,你小点声,吓着孩子了。但此时的倪田仅仅是台性能良好的拖拉机了,发动机的声音没有再降低,也没有再停止。
  麦粒按乳晕的手指僵直了,刀口的疼痛加剧了,不能翻身活动的后腰更是让她痛苦不堪。她想拽出奶头休息片刻,豌豆马上皱了小眉头开始哭闹,麦粒只得妥协。她僵着手指僵着疼痛的后背僵着疼痛的刀口等待倪田的呼噜停止下来,过来帮帮她。
  麦粒的眼皮耷拉下去,形成一个短短的梦盹。头一点,醒来,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查看豌豆是不是还喘气。反反复复,麦粒的头昏沉起来,胸膛里却似有一团洗油锅的钢丝球在搓动,初为人母的欢喜和温柔被油腻的水淹没了。溺水者对岸上看热闹人的恼恨生发出来。白天同事的训导回响在耳边:坐月子不能生气,会把奶水气回去的,没有奶,孩子就受罪了。她安慰自己不生气,不生气……她一边念叨,一边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一丝灵光闪现----生气的时候,要多想对方的优点。她开始努力去想他的优点。他的优点总是在即将成型的瞬间,被儿子吮吸的疼痛和他的呼噜声打散。
  只有一件事情清楚地出现在脑海里。他一改婚前不要孩子的约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生一个孩子。他每次都不厌其烦地说,生个孩子吧,要不人家会以为我生理不正常。她说,我们又不是为别人活着。他说,人家都以为我不正常呢,很多哥们都问到我脸上,我父母也这么问呢。她说,你告诉他们你很正常不就行了。他说,我总不能和每个人解释吧,何况,人家很多时候是用眼睛怀疑的,凡是说到孩子的问题,人家就用那种眼神看我。她说,那你就在脖子上挂个牌子,上面写上:我生理正常,只是不打算要孩子。他气哼哼地翻过身对着墙壁说,你这女人。最后一次,他说,我觉得这样下去,我生理很快就不正常了。她问,为什么?他回答,因为每次我都会想到这个问题。她翻开书,懒得再问下去。他寻思了一会儿说,我现在明白了,一定是你生理不正常,你为了掩盖这个事实,才说不要孩子的。她合上书不屑地说,生孩子有什么难的?老鼠都能一窝一窝地生。他说,那么说你确信自己没问题了?她拿被角掩住嘴说,你要是怕人家说我生理不正常,我改天在脖子上挂一牌子得了。他说,那倒不用,我倒不怕别人说你,我就是怕我不相信你,要不,咱们试试看,如果你真能怀孕,我就相信你是懒得生,而不是不会生。怀了,不想要,可以打掉,现在做这个有无痛的。这样一举三得,既向人们证明我们是生理正常的人,我们也相信彼此是货真价实的男人和女人了,要不,总觉得心里面疙疙瘩瘩的,影响情绪呢。她想想,认为他说得有道理。
  没有优点陪伴的呼噜声顿时成为诡计得逞的妄语。她的委屈如雨后春笋。她抓起枕头旁边的尿布朝倪田脸上扔过去,哭咧咧地说,我都难受死了,你倒自己睡起大觉来。尿布像断线的风筝漫过他的脸俯冲到离他三四十厘米的地方。她低头看看怀里的豌豆,赶紧用手指按住乳晕。豌豆大喘一口气,嘴巴再次吧唧起来。她也跟着大喘一口气。刀口的疼痛加剧了,她咬牙忍着。环顾四周,看有没有东西可以用来投掷。一卷卫生纸。她抓起来。考虑到应尽量缩短手指离开乳晕的时间,她快速地扔出去,翘头从床头橱上的水杯和奶瓶的缝隙里看有没有击中。卫生纸在倪田的肚子上停留了一下就蹦到了床下。倪田的呼噜连个停顿都没出现。豌豆艰巨的吃奶任务被妈妈打搅了,他生气地丢了奶头,憋红了小脸蛋,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她安慰儿子说,豌豆不哭,你是不是也讨厌倪田的呼噜呀?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麦粒翘起头,透过奶瓶水杯的缝隙看着倪田。她鼓励孩子说,使劲哭,把他哭醒。孩子使足劲哭着,如同给轰隆隆生产的工地配上了背景音乐。
  她也哭出声来,低低的,另一种背景音乐。
  哭了一会儿,她意识到孩子的哭可能另有原因。她把手在肚皮上暖热,伸进孩子的小包被里,找到他的纸尿裤,从大腿根处伸手指进去。她的手指碰到了粘粘的,软软的,热乎乎的东西。她喊,豌豆拉了,你醒醒啊,孩子拉了。
  呼——噜——
  呼——噜——
  一出,一进。
  一放,一收。
  有规,有律。
  麦粒看看哭得声嘶力竭的豌豆,决定自己给孩子换尿布。她伸出胳膊比划了一下距离,发现自己的手完全能够抓到豌豆的小脚丫。她顿时信心倍增。她想最简便的方法就是把孩子的脚丫提起来,另一只手抽出他屁股底下的纸尿裤,然后塞块尿布进去。但所有的尿布都被当作手雷扔出去了,只能换纸尿裤。麦粒动手前仔细想好了步骤。但她发现纸尿裤不在手边,而是在床角。她试探着用穿了袜子的左脚去脱右脚的袜子。很快,成功了。她用手按着刀口,用她曾经使倪田屡屡求饶的脚趾夹起了纸尿裤。
  很多年前,麦粒从电视里看见一个被高压电打掉双臂的人,把脚丫子锻炼得如同手一样灵活。为防止将来自己可能也会失去双手,麦粒曾经苦练一阵脚趾功。她的手指一直非常健康非常灵活,脚趾功也就没派上用场,只是在倪田说了不悦耳的话时,来几次偷袭,搞得倪田在被窝里说话的时候总是三思而后行。
  
  换了纸尿裤的豌豆停止了哭闹,又摆动着胖胖的小脑袋,张着小嘴找寻奶头。麦粒看看被孩子吮吸得变形的乳头,想到那钻心的疼痛,犹豫起来。豌豆找不到奶,刚刚恢复平静的小脸又开始聚集红色的愤怒。麦粒看看他,咬咬牙,把奶再递过去。豌豆的小嘴巴碰到了奶头,急急地吸住了。更加剧烈的疼痛,麦粒不由自主地打算回撤,豌豆牢牢地吸住,麦粒见回撤不能,只得咬牙往前凑,豌豆感觉到妈妈的妥协,他放松了吮吸的力量,心满意足地吃起来。
  一项艰辛的工程完成了。麦粒浑身湿透,她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疲乏。她的眼皮耷拉下去,疼痛在极度的困乏中逐渐隐退。
  呵——呵——呵——噜——噜——噜——
  遥远而沉闷的声音。
  是什么在响,地震吗?一个经历过唐山地震的阿姨告诉过她,地震前会响起很大的声音,遥远而沉闷,由远及近。她想,地震了,应该赶快从楼梯上跑出去,而不能坐电梯。这一点她是牢记的,单位的墙壁上到处张贴着这样的宣传。她拔腿跑出门去,正在庆幸的时候,绝望地想到房子里有自己的孩子,她的心里一阵疼痛……
  麦粒醒过来,没有地震,只有倪田那经久不息的呼噜。意识到自己刚才睡着了,她的心脏突突地一阵皱缩。一瞬间,她不敢低头看臂弯里的孩子。等到她鼓足勇气时,惊喜地发现自己按乳晕的手指并没有离开过。豌豆感觉到妈妈的动静,生怕再丢失了奶头,使劲吮吸起来。疼痛让麦粒热泪盈眶,她对豌豆说,谢天谢地,你还好好的!
  歇息了片刻的麦粒看看泛白的窗户,新的不平衡升腾起来——生孩子只是女人的痛苦和麻烦,并不耽误男人什么,连睡觉都不耽误!从怀孕到出生,男人付出的仅仅是一颗种子而已!她恼怒地在心底里朝倪田喊叫——真正辛苦的是我!应该呼呼大睡一觉的是我!就是我答应让你睡,你也应该睡得文雅一些!礼貌一些!谦虚一些!感恩一些!警醒一些!你凭什么睡得这么粗鲁这么无礼这么心安理得这么踏实!麦粒重新张望四周,寻找武器。
  纸尿裤。麦粒看着大半袋子的纸尿裤一时拿不定开火的方法。如果是单个扔出去,虽然投掷的次数多,但重量太轻,就是击中目标,恐怕也难以起到作用。一下子扔出去,重量上应该过得去,但不能保证命中率是百分之百。经过再三考虑,麦粒还是决定一个个地扔,往倪田脸上扔,她相信纸尿裤的重量落在脸上还是有可能让睡觉前许诺有事叫他的倪田惊醒过来的。
  一个又一个纸尿裤被投出去。一声又一声沉闷微弱的降落声,在倪田的呼噜声里如同摇滚里的沙锤伴奏。
  纸尿裤扔完了。麦粒抽出头底下的枕巾扔出去。没什么声响,如同一团巨大的芦花飘落水面。她用右脚趾脱掉左脚的袜子,用前面拿纸尿裤的方法把两只袜子夹过来。
  一只袜子飞出去,像树叶一样落在倪田的左耳朵边。
  远了。麦粒叹口气,翘头想看清楚袜子的具体位置,以确定投掷下一只袜子该用的力气,但她发现自己的头只能是微微翘起,眼睛只能透过奶瓶和水杯的缝隙,再高就会导致刀口剧烈地疼痛,也会影响豌豆吃奶。
  她试探着再扔出一只,如同另一片树叶落在倪天的右耳边。
  麦粒翘首遥望的时候,看见了床头橱上的三个橘子。麦粒伸手拿了橘子,想扔出去又怕把倪田砸出毛病来,只得耐了性子,把三个橘子剥了皮。
  三朵盛开的花凋落了。一朵落在床前,一朵落在倪田的胳膊肘上,只有第三朵落在倪田的额头上。呼噜,停止了三秒。
  麦粒在呼噜停止的三秒里看见他的头摆动了一下,她等待着他来质问她,为什么拿东西砸他。他的头摆动了一下,呼噜停止了三秒,然后,像重新合上电闸的电机又继续运转起来。她绝望地想到,她试图唤醒的根本不是她的丈夫,那仅仅是一台轰响的机器。
  她抓起婴儿车里的小被子,上面有很多快乐的小狗熊在踢足球,打哈欠,骑自行车。她抓起最后的武器,咬着牙翘高头,对准目标扔出去。一下中的。小被子飘落在倪田的脸和胸膛上。那些快乐的小狗熊在倪田身上,动起来,活灵活现。
  天,终于大亮。豌豆的奶奶提着早餐出现了。豌豆奶奶看着走时还整洁有序的病房如同遭了暴风雨袭击一样,赶紧问麦粒,出啥事了?怎么一地的东西?麦粒红了眼圈说,没什么,就是想叫醒他。
  豌豆奶奶叹口气揭开蒙在儿子脸上的被子对麦粒说,早知道他会睡这么死,就该在他手腕上拴根绳子,你有事叫他的时候,就拽绳子,肯定能拽醒。
  倪田愧疚地对麦粒辩解说,不是我关键时候掉链子,我一直就睡这么死,原来因为在一张床上,你晃我,我就能醒。麦粒红肿着眼睛说,我原来也没晃你。倪田说,你都用脚……
  麦粒的红眼睛瞪大了,倪田赶紧止住话,改口说,都是我不好,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睡这么死了,你要不放心,就用妈说的办法。
  麦粒说,我不是不让你睡,可你把呼噜打得震天响,搞得我睡不着,孩子也闹,孩子睡不好,就一个劲儿地吃奶,都快疼死我了。豌豆奶奶听了,赶紧查看麦粒的乳房。发现乳头已经起血泡了。豌豆奶奶说,这可不得了。倪田和麦粒不约而同地惊叹豌豆小嘴巴的力量。豌豆奶奶说,不能怪孩子,是麦粒喂孩子的姿势没拿好,一定要等孩子张大嘴的时候,一下子把奶头递进去,让孩子把奶头整个含住,吮吸起来就一点都不疼……麦粒昏昏沉沉地说,你们帮我看着点儿,别堵了宝宝的鼻子,我想睡一会儿。豌豆奶奶说,麦粒你先别睡,我看奶涨得厉害,倪田你去叫大夫过来看看。睡眼惺忪的大夫走进来,用手指按按麦粒硬邦邦的乳房,皱起眉头说,怎么奶涨成这样也不说一声呢?要是挤着奶可麻烦了。大夫说着走出去找护士。麦粒和倪田忐忑不安地看着豌豆奶奶。豌豆奶奶说,不是吓唬你们的,挤着奶容易发炎、高烧,你姐就挤着过,打了好多天吊针呢,昨天,我不是还提醒你来?豌豆奶奶责备地看着倪田。倪田愧疚地低下头说,我也没想到自己一下就睡死了。
  值班护士进来用手指按了按麦粒的乳房,用命令的口吻对倪田说,马上找个干净的盆子,倒上热水,找干净毛巾来!护士把毛巾扔进热水里,再拽起来,抖了抖,对麦粒说,无论多疼都要咬牙忍着!说完,把热毛巾罩在麦粒的乳房上,揉搓起来……
  啊——麦粒叫了起来,意识到声音高了会吓着豌豆,她咬紧牙关。疼痛撞到她的牙上,折进她的鼻腔再拐进到她的眼里。倪田拿了纸来擦麦粒的眼泪,护士命令他,别擦眼泪了,再倒热水!
  护士的手红彤彤的。
  倪田的手红彤彤的。
  豌豆奶奶的手红彤彤的。
  麦粒的乳房红彤彤的。
  他们轮番上阵,试图使麦粒红彤彤硬邦邦的乳房变得柔软,使里面那些细小的管道畅通无阻!
  两个小时以后,护士用红彤彤的双手揉着自己的胳膊说,差不多了,赶紧用吸奶器往外吸……
  
  麦粒原来一直自己睡,睡了三十年。
  十年前的秋天,麦粒特别喜欢男人的呼噜。那个秋天,她抱着钱钟书的《围城》,为里面关于呼噜的描写,笑得涕泪纵横。从此后,每当她有了烦恼,她就把那一段找出来,读上两遍就会把郁闷消解开。慢慢的,她对那段呼噜的描述越来越着迷,常常幻想自己是一个半夜醒来的女人,穿着丝绸的睡衣,倚在柔软的床头,身边的男人英俊挺拔的鼻子像一个走音的竹笛,她爱抚着他浓密的发,用纤纤玉指横在他的笛孔上,感受那温热的气流进出的曼妙……
  三年前她结婚了,发现了想象和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距离。呼噜在夜晚的耳边仅仅是种搅扰。好在倪田在外地工作,每周或者半个月才回家一次(麦粒曾经计算过,每年倪田和她睡在一张床上的时间大约只有两个月,也就是说,她的睡眠被打扰了两个月,可以用十个月来弥补)所以,在生豌豆之前,麦粒对倪田的呼噜,一直采取包容的态度。
  
  
  随着豌豆的成长,倪田决心辞掉外地的工作回到妻儿身边。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迷恋一觉醒来,眼前是一大一小两张面孔。这两张面孔都是他日夜牵挂的。还有一点就是他发觉豌豆对麦粒露出的笑容让他很嫉妒。豌豆甚至拒绝他抱,他的手还没有伸到豌豆的眼前,豌豆已嘟起了小嘴巴开始抗议。
  麦粒在赞成倪田决定的同时,担心地说,我就怕被你呼噜得睡不着,原来没孩子,一周你回来一次,虽然睡不好,但是毕竟有五天可以补觉,可是,现在有孩子了,孩子夜里又是吃奶又是撒尿拉屎的,本来就搞得我失眠,要是再加上你的呼噜,我怎么办啊?倪田说,人家都说习惯就好了。麦粒说,如果我习惯不了呢?结婚都这么久了我不也没习惯嘛。倪田看看麦粒的黑眼圈,伸手指在上面轻轻按了一下,移开视线,向窗外看了片刻,干咳一声说,我和你说实话吧,也不是没有办法让我不打呼噜。麦粒问,什么意思?倪田说,我侧着身睡就不打呼噜。麦粒半信半疑地问,真的?倪田说,真的,很多人都这么说。麦粒警觉地问,多少人?倪田见麦粒误会了他的意思,赶紧纠正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早都交代过了,你之前就正儿八经地谈过一个。麦粒不依不饶地说,是不是你前女友最先发现你侧身睡就不打呼噜的?倪田说,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发现,你看看我是不是真的侧身睡就不打呼噜,如果真是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回来影响你休息了。
  深夜里,倪田的呼噜声起,麦粒推他,说,侧身睡。倪田乖乖地侧了身。果真无声无息。麦粒不由得大喜,以为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根本对策。梦中,麦粒再次被呼噜声惊醒,她再次推他,命令——侧身!倪田像士兵一样执行了命令。
  早晨起床的时候,倪田忐忑不安地询问自己夜里的表现。麦粒晃晃头,感觉里面还算平稳,眼前还算清楚,精神也还可以。平日里,麦粒严重失眠的时候,就觉得脑子里面水波荡漾,身体也会像水里的小船。倪田看着麦粒晃动脑袋的表情,知道昨夜她休息不错,赶紧说,我要是回来了,只要能够坚持侧身睡觉,百利无一害吧?麦粒想想上次孩子半夜里发烧的情形,多亏是周末,正巧倪田在家,要不大半夜,下着雨雪,真会愁坏她的。虽然有老人,但毕竟都年龄大了,腿脚已不灵便。麦粒下定决心说,好,我赞成你回来!
  
  豌豆的心眼越来越多,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到小推车里睡觉了,他喜欢睡在妈妈的臂弯里。那个白天躺在里面玩耍的小车子,一到夜色降临,就会让他发出针扎一样的哭声。开始,麦粒以为他不舒服,赶紧抱起他。一抱起来,豌豆就止住哭,泪汪汪地笑着仰望她。麦粒抱着豌豆左摇右晃,上颠下摆,好不容易等到他闭了眼睛,麦粒轻轻地弯腰想放下的时候,他又哇哇地大哭。高亢嘹亮。倪田和他的父母都做了努力,最终也没有人能够再把豌豆放进小推车里。没办法,倪田和麦粒只得分别向床的两边靠拢,把中间腾出来给豌豆。开始的时候,倪田提心吊胆,不敢有丝毫大意,尽量侧了身,生怕一不小心压坏了豌豆。麦粒是一直警醒的,一阵风刮过都能让她睁开熟睡的眼睛,何况是睡梦里也要舞动小胳膊小腿的孩子。慢慢的,豌豆找出了最舒服的睡眠方式,那就是含着妈妈的奶,睡一小觉,吃一小顿,再撒上泡小尿,然后,伸展开胳膊和腿,既能摸到妈妈也能踢到爸爸。
  渐渐地,倪田习惯了和弱小的豌豆睡在一起,他的胆子越来越大,身子越来越渴望着原来的睡眠姿势。他掖掖藏藏,羞羞答答的呼噜又开始变得粗鲁、自由、豪放。麦粒伸手想推倪田,又够不到,想起身推他,但任何的动作都会让怀里的豌豆在睡梦里哆嗦一下。麦粒忍耐着,一再安慰自己,所有结了婚的女人都要受这个罪的。她想,既然是全体女人都受的,自己的委屈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夜里上厕所的时候,路过公婆的房间,也听得见里面此起彼伏的轰响。
  麦粒望着镜中自己的黑眼圈幽幽地说,等我上班的时候,同事们肯定认不出我了,说不定还会以为是动物园里的熊猫呢,嗨,我要真是熊猫就好了,国宝,别说头晕脑涨,就是打个喷嚏也有人关心呵护。倪田说,我哪里做得不好,就明说,干吗自我作践成动物。麦粒说,你哪里做得都好,就是不让我睡觉。倪田说,你这话说的没有道理,我又没扒着你眼皮,怎么能说是我不让你睡?你要是实在觉得不平衡,那你打呼噜给我听,我不嫌。麦粒本指望倪田说些甜言蜜语来安慰自己,不想倪田竟然说出如此噎死人的话,顿时气得嘴角哆嗦。她暗下决心,以后对倪田的呼噜再也不能姑息。
  
  睡觉以前,倪田把豌豆的尿布一块块叠好,把豌豆的小衣裤叠好,堆放在麦粒的枕头边,以免半夜里豌豆尿了床的时候用。尽管,豌豆几乎没有尿床的时候,因为麦粒每次都能在豌豆憋不住之前把豌豆端到尿盆前。倪田还是兢兢业业地坚持着睡前的这番忙碌。这么叠着的时候,倪田心里面会涌动起幸福感,也会为麦粒说他没有半点用处找盾牌。
  好不容易,豌豆吃饱了奶睡去。麦粒开始强制自己的大脑集中精力数数。数着,数着,她发觉越来越清醒,一时找不出原因,只得更加集中精力数。几百个数数下来,她发觉这次的数没有合上秒针的频率。倪田的家里每个房间都有表,两个卧室里和客厅里各有一个石英表,餐厅里则是一个八十年代盛行的机械表,在表盘的中央部分,有两个类似猫头鹰眼睛的弦孔,表盘下面是透明的玻璃,里面是一个镀银的钟摆,每半点或整点的时候,钟表就会发出铛的声音,一下或者多下。每半个月,倪田的父亲都会踩了椅子给钟表上弦,吱吱扭扭地拧着,直到拧不动为止。麦粒曾经在饭桌上暗示过把钟表停掉。那是在出院回家后,麦粒还沉浸在给倪田生了胖儿子的功劳里。她说,我晚上能听见三个房间里的钟表响,我们屋里的,客厅里的,尤其是餐厅里的,几乎它每一次打铛的声音我都能听见。倪田的父亲没有回应,照旧低头盯着碗里的米饭,倪田看看他母亲再看看麦粒。倪田妈妈说,你睡觉真是够轻的,那就要注意休息,不要管是不是睡觉的点,只要豌豆睡你就睡,否则会累坏的。
  麦粒调整数数的频率,和着秒针的嘀嗒声,一、二、三……一百、一、二、三……一百、一、二、三……睡意出现了,如同一层薄薄的雾漫过来,麦粒小心地呵护着这难得的即将成型的睡眠,不敢转动眼珠,不敢蜷缩手指,不敢放任一个脑细胞开小差……就要睡了,要睡了……麦粒觉得自己犹如一片突然停了风的树林,静下了所有的枝叶。呵——突然,狂风乍起。麦粒激灵一下清醒过来。
  倪田此次的呼噜尤其令人恼火,因为那呼噜没有以往的拖拉和粗鲁,而有一种放纵的快意,一种憋久了突然得到发泄的急促和欢快。好像头半夜他没有打呼噜不是他胸膛里没有,而是因为惧怕麦粒而委委屈屈地藏在深处,它们在里面越聚越多,越聚越憋屈,最后,终于揭竿而起!麦粒毫不犹豫地抓起倪田睡前叠好的尿布、宝宝衣投掷出去。一阵疾风暴雨。那欢快的呼噜依然如旧。她摸了摸豌豆,豌豆此刻蜷缩着小身子睡得正香甜。她知道,豌豆蜷着小腿的时候,自己的腿是能够伸到倪田那边的。她伸出腿,踹了踹倪田的腿,倪田的呼噜停了。她停下来,他的呼噜再起。她再踹,他再停。游击队的战略。几个回合下来,她的心里面蹿出了一股怒火:这不是故意和我作对吗?她张开了功力深厚的脚趾,夹住了倪田大腿处的一点点皮肉。倪田怪叫一声坐起来,打开床头灯,愤怒地盯着麦粒,你干什么?趁别人睡觉的时候下毒手?麦粒也恶狠狠地回瞪着,谁下毒手了?你看,我能够得着你吗?倪田说,你肯定是蝎子托生的。麦粒说,我是蝎子托生的,你就是叫驴托生的。倪田困得眼皮像粘了胶水,懒得和麦粒进一步理论,他关掉台灯,往床沿上靠靠,打算睡去。他们的争吵和突然亮起的灯光已经把豌豆弄醒了,他张大嘴巴,用尽所有的力气哭起来。倪田重新打开台灯说,看看,都是你干的好事,把孩子吵醒了,你来哄。这句话把麦粒的委屈全勾了出来,她的眼泪涌出来,抱紧豌豆,把奶头塞进他嘴里。豌豆含了奶便止住哭声。麦粒说,你还有脸说呢,你扪心自问你这爸当得多容易!不用你喂奶,不用你把尿,你只管侧着身睡觉,这点你都做不好,明明是你大呼小叫地把孩子吵醒了,还有理了,你。倪田看豌豆不再哭了,关了灯躺下去。麦粒肚子里憋着火,干脆抱着孩子坐起来,边给豌豆喂奶,边把脚抵在倪田的腿上。倪田心惊胆战地拨拉开麦粒的脚丫子,说,你拿开,这让我睡不踏实。麦粒把脚丫子放回去说,你睡不踏实就不愿意了?我从生了孩子起别说踏实的觉,就是不踏实的觉都很少有,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今天晚上我还就是要让你尝尝睡不着觉的滋味。
  
  豌豆奶奶夜里听见了儿子和儿媳的争吵。第二天早饭的时候,她看着麦粒的黑眼圈问,昨夜豌豆又闹了?麦粒说,豌豆就那样,每晚都要醒几次,吃几次,再尿几次。豌豆奶奶说,那我怎么看你眼圈这么黑,倪田眼圈也黑了,我还以为豌豆夜里闹得厉害呢。倪田呼呼噜噜喝着豆浆,极力把回答问题的责任推到麦粒身上。麦粒抬头看见婆婆不依不饶的目光说,嗨,不是因为豌豆,是倪田呼噜打得太响了。豌豆奶奶说,倪田睡觉就是太沉,随他爸爸,好在,比他爸还强一些,他爸是醉死不认那壶酒钱,有时候明明把呼噜打得震耳欲聋,还说自己没睡着。豌豆爷爷正站在厨房里开了窗户抽烟,听见豌豆奶奶在讨伐自己,回了头说,光知道说别人,你自己那呼噜打得也够可以的。豌豆奶奶说,我从来不打呼噜。倪田噗地把豆浆喷了一桌子,豌豆奶奶赶紧手忙脚乱地拿了餐巾擦,她质问儿子,你妈说句话就把你乐成这样?倪田说,打呼噜的人是从来不会承认自己打呼噜的,麦粒你说,咱妈打不打呼噜?豌豆奶奶满怀信任地看着麦粒,豌豆爷爷从玻璃后面也满怀信任地等待着麦粒的回答。麦粒本想找个同党,但她知道如果自己说了谎,就证明自己经常说谎,每天说没有睡着就是虚假的。她硬着头皮说,妈妈你是打呼噜的。说完又怕豌豆奶奶不信,她补充说,夏天的时候,咱们两个屋之间不是有时候都只挂布帘不关门嘛,我听见你和爸爸的呼噜此起彼伏的。豌豆奶奶红了脸,对满面笑容的倪田说,笑什么笑?我打呼噜是对得起你爸爸的,俩人都打也算公平,哪像你,把麦粒折腾成这样,以后睡觉警醒些,也就是人家麦粒父母离得远,要是在跟前看见闺女天天这样子还不心疼坏了。麦粒心里面热热的,眼里面也热热的。豌豆奶奶对麦粒说,以后他打呼噜你就戳戳他,让他侧着身睡。倪田说,妈,你不用教她,她不但拿东西砸我,还用脚丫子拧我。麦粒说,那是因为离得太远。豌豆奶奶灵机一动说,手够不着,用豌豆的金箍棒戳啊!
  
  豌豆的金箍棒是姑姑家表姐五年以前用过的,一端已经裂开,豌豆爷爷在上面套了个白色的塑料小瓶,用透明胶带绑着。平日里,豌豆拿着金箍棒在学步车里左摇右抡,横冲直撞。但每到困意来临,别人就会收走他心爱的金箍棒,放进那个巨大的花瓶里。开始的时候,豌豆嘟起嘴巴,瞪了眼睛,进行抗议,但人们告诉他,花瓶是金箍棒的家,是金箍棒的被窝,里面有金箍棒的妈妈,金箍棒要在花瓶里让妈妈搂着睡觉,豌豆就答应了。
  豌豆没有想到金箍棒能和他一个妈妈,一个被窝,一个家。豌豆兴奋地尖叫着,在被窝里舞动金箍棒,直到舞不出任何新意才抱着金箍棒在妈妈的歌声里睡去。以往,麦粒给儿子唱催眠曲的时候,都会想象自己也是一个婴儿,尽量摒弃所有的杂念,期待着儿子的哈欠传染自己,期待着那浸染着儿子的美妙睡眠能够覆盖自己。这次不同,麦粒努力保持清醒,以便在儿子睡熟的时候把金箍棒从他的怀里拿出来。
  倪田平日里在麦粒哄豌豆睡觉的时候都会拿一沓子报纸到厕所去上晚自习,一个小时以后才会悄悄地潜入到床上,侧身而眠。每个夜晚,他都告诉自己要争气----只用一个姿势睡觉!坚决不打呼噜!只是他的眼皮一合上,支配身体的开关就失灵了。
  麦粒轻轻地把豌豆的小手指掰开,把金箍棒抽出来抵在倪田的后背上戳了戳。长度正好,也轻便。倪田抓住金箍棒说,没别的要求,就是请壮士手下留情,不要击打面部,以免他人取笑。麦粒嗤嗤地笑着说,说实在的,如果夜里不需要睡觉的话,咱们俩肯定是令人羡慕的恩爱夫妻。倪田说,照你这么说,咱们现在已经不是恩爱夫妻啦?麦粒拿回金箍棒横着放在床头上说,你睁着眼的时候是,闭上眼就不是了。为什么?就因为我打呼噜?倪田放平身子,两手抱着头。麦粒听着他的动静,说,你赶紧侧起身子,一会儿又该讨人烦了。倪田只得侧了身子说,我觉得就是闭了眼,我们也是恩爱夫妻,因为我做梦都只梦见你和豌豆,别的女人从没在梦里出现过,我发觉自己在梦里的想法和白天一样。你和豌豆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睁眼还是闭眼都是我最牵挂的人,大原则摆在这里,你不能因为几声呼噜就忽略了根本。麦粒说,大原则也是通过细微表现出来的,如果你真重视我,你就能侧着身睡,而不是眼看着老婆天天头晕脑涨,日渐枯萎,还一如既往地打你的呼噜!你看看我,生了孩子还没一年就老了十岁。黑暗里,麦粒抚摸着自己的面颊,两个人不再说话。麦粒聚拢精神打算睡觉。倪田闷闷地喘着粗气。麦粒说,你就不能把气喘得轻一些?倪田调整呼吸,叹口气。麦粒听了说,再轻一点,别让我听见。倪田生起气来,干脆放平了身子说,你干脆捏着我鼻子不让我喘气算了。麦粒说,刚刚还说原则来着,让你喘气轻一点,侧身睡个觉都不肯,让我怎么相信你!倪田干脆发出呼噜声。麦粒知道他是故意的,拿了金箍棒戳他,边戳边说,感谢天感谢地,赐给我足智多谋的婆婆帮我对付你。倪田哧地乐出声来。
  倪田在麦粒上纲上线的嘟囔里尽量保持着警惕,一夜基本上算是平安无事。早晨,麦粒照着镜子对倪田说,怪不得人家说睡眠是最好的美容方法,你看我的皮肤是不是比昨天好一点了,眼圈淡一些了?照这样下去,以后就不用买眼霜了,一支眼霜便宜的也要一百多元,你算算吧,只要你能侧身睡觉,就能省下多少钱,还能增进夫妻感情,多合算的事呀。倪田拿起儿子的金箍棒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说,这东西砸在头上不会很疼吧?麦粒坏笑着说,那要看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砸向什么人啦,孙悟空砸向妖魔鬼怪每一下都是致命的,我在白天砸向你,一般情况都是给你挠挠痒痒,晚上嘛——定会让他头破血流。麦粒跷起兰花指,用沙奶奶的口气唱出后面八个字。倪田俯身趴在麦粒耳朵上说,你就是沙奶奶也吓不倒我,塑料的。
  
  哄儿子睡觉前,麦粒到厕所门口隔着门对倪田说,我明天要参加职称考试,今天晚上照顾咱一点。倪田答应说,哦,知道了,你就放心睡吧。麦粒不放心地嘟囔说,你每天都这么说。倪田说,我今天说话算数。
  麦粒满怀希望地进入了梦乡。
  麦粒醒来的瞬间,她的脑子里回旋着一句话:宁愿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要相信男人那张破嘴!她用金箍棒戳戳倪田命令他,侧起身!倪田停下呼噜,晃了一下身子。麦粒放下金箍棒,给豌豆掖了掖被角。
  呼——噜——
  麦粒又拿起金箍棒,她边戳边委屈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倪田的呼噜停下来。麦粒说,侧起身啊,求求你了,我明天要是考不及格,去年考的那几门就作废了。倪田侧起身,麦粒放回金箍棒。没有了呼噜声,钟表的嘀嗒唱起了主角。麦粒用被子捂住耳朵。刚捂住的瞬间,嘀嗒声消失了,过一会儿又跑了出来。麦粒只得和着嘀嗒的节奏开始数数。五个一百数完了,不得不从热乎乎的被窝里钻出来,爬到桌子上,把墙上的表摘下来,摸黑抠出里面的电池。钟表的嘀嗒声彻底消失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出现了。麦粒钻进被窝,背离豌豆和豌豆那边的倪田,蜷缩在床沿上,想起曾经那些安静的夜晚。
  那时,她的每个夜晚都是这样寂静无声的,虽然,她也会偶尔失眠,那多半是因为门窗的声音。那时,任何门窗的动静都会让她心惊胆战。那时,她专门买了一双男士皮鞋摆在卧室门口。那时,她在失眠的夜里会粗着嗓子发出呼噜声,用男人的呼噜吓走可能站在她门前的小偷或者流氓。
  餐厅里的钟表当当当地响起来。麦粒数着,一、二、三。 三点了,必须睡了,麦粒对自己反复念叨着。她发觉心脏乖顺地缓慢起来,眼皮也失去了张力,慢慢的,全方位的松懈和掺杂着眩晕的酥软出现了,麦粒静静地等待着真正的睡眠笼罩过来。嗬,嗬,嗬----为嘲笑别人的苦心经营而发出的声音,如同一只手揭走了那张即将把麦粒全面覆盖的蚕丝被,一张温暖舒适,养精蓄锐的被。麦粒抓起金箍棒,用孙悟空劈向妖魔鬼怪的姿势砸下去!倪田也如道业高深的魔王鱼跃而起,大喝一声,干什么!
  
  矇眬中,倪田看见麦粒赤身裸体手握金箍棒坐着。正要继续追问,忽觉一股鼻涕流下来。他捏住鼻子说,给我张纸,流鼻涕了。麦粒扔下金箍棒,拿了纸跑到倪田那边说,赶紧按住肯定是流鼻血了。倪田打开床头灯,那血已是满手,有几滴滴在蓝色的被子上。倪田被自己手上的血吓住了,他问麦粒,怎么办?麦粒用职业的口气说,先用手指压住鼻子,我去给你拿冷水来。麦粒到卫生间拿了脸盆,接了半脸盆水让倪田清洗。出血的速度慢下来,麦粒把卫生纸搓成拇指粗的团儿,塞进倪田的鼻孔里,说,这叫压迫止血法。倪田想起小时候鼻子出血的时候,老师用粉笔压在他的耳朵上。他对麦粒说,你找支粉笔压在我耳朵上。麦粒找了铅笔来,倪田把铅笔压在耳朵上,把枕头靠到墙上,半躺着。麦粒愧疚地说,止住了吗?我不是故意的。倪田说,我不睡了,让给你睡,看在你考试的份儿上,我现在不跟你理论。
  
  倪田觉得必须和麦粒谈谈了。他觉得麦粒的心理发生了变化,否则是不会下此毒手的,夫妻间还没听说过因为呼噜引起战争的。晚上,他把麦粒约到饭店里。他打电话给父母说,同学聚会要求带家属,我和麦粒就不回家吃饭了。麦粒莫名其妙地看着一脸严肃的倪田说,你搞什么鬼?我可没有心思参加你的同学聚会,我要赶回去给儿子喂奶。倪田说,一顿不吃没事,他又不是不能吃饭。麦粒说,你说得轻巧,他没事我还有事呢。提到儿子,麦粒的奶溢出来,她只得拿了几张餐巾纸到厕所塞进内衣里。倪田看她的样子,知道她确实没有心思在外面吃饭,就帮她提着包,走出来。两个人默默地走着。
  麦粒说,有事你就说。
  倪田说,我要是哪里做得不好你就告诉我,我改。
  麦粒手插在外衣兜里,缩着脖子说,哪里都好。
  倪田说,你别这个态度,我是说真的。
  麦粒说,我也是说真的。
  倪田说,不对,你对我有意见,要不你怎么会下手那么狠?
  麦粒说,那是因为你让我觉得你很无耻。
  倪田打了个冷战,他停下脚步,拽住麦粒,你把话说明白,我怎么无耻了?
  麦粒说,说话不算数,就是无耻,口是心非就是无耻!
  倪田说,你是说打呼噜?
  麦粒说,除了打呼噜,你还有更无耻的吗?
  倪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睡着了的事自己是做不了主的,我对天发誓,我真不是故意的,每天晚上我都侧着身睡,可是,后来也不知怎么就躺平了,第二天早晨,我都不敢看你那样子,我很内疚,真的。
  麦粒看倪田说得动情,挽了他的胳膊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就是觉得你思想上对这个事情不够重视,你想想最初你怕压着豌豆的那段时间,你不是整夜都能侧着身子睡吗?
  倪田觉得麦粒说得有道理,不敢再狡辩,他安慰麦粒说,我会表现得越来越好的。麦粒说,如果没有睡觉这个事就好了,咱们之间就不会有矛盾了。倪田听麦粒的话里确实只因为呼噜不满,放松下来。他说,你和别人聊天的时候也问问人家这种事怎么处理的,我也和别人聊聊,咱们多取取经,争取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豌豆的奶奶和爷爷虽然从倪田和麦粒的嘴里得知儿子的鼻子是因为起夜碰在门框上了,但他们心里明白是金箍棒惹的祸。豌豆奶奶神机妙算,坚决肯定自己的判断。她端详着金箍棒说,一定是用塑料瓶子这一头打的。豌豆爷爷说,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豌豆奶奶把金箍棒重新塞进花瓶里。豌豆奶奶想出了另一个办法,挪床。
  麦粒和倪田回到家,发现床的一侧靠墙放着,而且变宽了。豌豆奶奶说,我和你爸把床给你们加出一块来。倪田心领神会,对麦粒说,这样咱就可以把豌豆放在里面了,不用担心他掉下床了。麦粒看看,发现靠墙的地方因为是用凳子和木板纸箱搞成的,不平整。麦粒说,不能让豌豆睡里面,里面不平,他的小脊梁柱长弯了怎么办?倪田说,照你这么说,还要用金箍棒?豌豆奶奶不满地说,你们俩就不会横着睡吗?
  麦粒一家从此开始了横着睡的日子。从床头至床尾依次是:豌豆、麦粒、倪田。
  距离近了,省却了投掷和敲打的动作,倪田和他的父母都放下心来。他们放心大睡。
  麦粒静静地躺着,听着倪田抑扬顿挫悠然自得的呼噜声,回想豌豆奶奶和爷爷的表情和挪床的表示,知道自己的方法过于粗暴了。她看看身边的豌豆,想到如果是豌豆因为打呼噜这种芝麻小事挨了媳妇的打,自己肯定也会义愤填膺的。为了家庭的和睦,更为了给豌豆制造一个长久的温暖融融的生长环境,麦粒下定决心要忍耐倪田的呼噜,忍耐不了的时候也要用非武力的公婆不易识破的方法来对付。
  
  麦粒从杂志上看到一则报道,英国的科学家发现在酗酒者入睡的状态下,配偶对着他的左耳温柔地要求他不要再喝酒了,连说一刻钟,一周后,酗酒者就会戒掉酒瘾。麦粒突然有了灵感,她买了一个小手电,决定进行一项实验。她觉得让一个人侧着身睡觉肯定要比戒掉酒瘾容易得多!
  麦粒在倪田的呼噜里醒来,她伸手摸了摸,发觉倪田的身子是平放着的,头却扭着,左耳朵压在下面。她拍拍他说,亲爱的,侧起身。倪田纹丝不动。再拍,再说,依旧纹丝不动。麦粒摇摇他,厉声说,侧起身!倪田翻身朝外,左耳朝上了。麦粒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吃好粮食!倪田没有回应,麦粒知道刚才翻身的动作并没有中断他的睡眠,她羡慕地说,真是属猪啊。她趴在倪田的耳朵上温柔地说,亲爱的,侧身睡,不要打呼噜;亲爱的,侧身睡,不要打呼噜……说一会儿,捏开小手电看看表。十三分钟的时候,倪田伸手挠挠左耳朵,睁开眼睛,看见麦粒趴在自己头上,还拿手电照着钟表,他莫名其妙地问,你不睡觉干什么呢?麦粒说,没干什么,就是看看几点了。
  麦粒坚持了八天,为巩固劳动成果,多做了一天。八天之后,麦粒问倪田,这一周来你没发觉自己有什么变化吗?倪田对着镜子看了看说,又开始往外冒粉刺了,别的没什么变化。他指着豌豆说,都是这小子闹的,睡觉越来越晚,越来越碍事,等你两岁就和你分床,让你自己到别的屋去睡。豌豆说,爸爸都(走),豆豆不都(走)。豌豆说着爬过来抱住了麦粒。麦粒笑着摸摸豌豆的胖脸蛋说,豌豆不走,爸爸走。麦粒再问,你就没有梦见有人驯化你,你自己也下定决心要干某件事儿?倪田警觉地说,你搞什么鬼了?你天天拿着手电睡觉是不是在搞鬼?
  
  麦粒看着自己的心电图,红了眼圈。那些上上下下的曲线告诉她,她身体里最最重要的零部件出问题了!大夫狐疑地看着麦粒说,你这么年轻,怎么会这样?标准的疲劳型心电图。麦粒手按着疲劳的心脏说,我从生了孩子到现在,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大夫说,你这种情况就是要注意休息,一定要改善睡眠。
  倪田看着麦粒的心电图问,这是什么意思?
  麦粒说,什么意思,就是说我在你和豌豆的共同折磨下,心脏已经坏了,心肌缺血了,再不注意就要得冠心病了!冠心病,你懂吧?
  倪田的双手相互搓着,他不敢相信麦粒会得那种兜里揣着药瓶子,稍微一耽误就会丢失性命的病。他定定地看着麦粒,一下子想到了自己成为鳏夫的日子。倪田的眼珠子潮湿了,他捧起麦粒的脸,恋恋不舍地看着。麦粒想起生豌豆之前,自己经常胃疼,倪田就会快速地搓手,把两手搓得热热的,给她暖胃。麦粒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倪田脸上的粉刺像熟透的小柿子正冒着浆水,麦粒用湿漉漉的眼珠子看起来,它们就像经了秋霜一样。麦粒想到因为自己的疲劳,因为豌豆,常常是对倪田无言的要求装作不懂,任由他每天站在镜前拿一团卫生纸在脸上捏来捏去,直到卫生纸变得漂亮鲜艳起来。每次,麦粒都会提醒他,三角区的别捏。有一次,麦粒不放心倪田对三角区概念的理解,专门顺着他的鼻翼两侧画了范围。倪田乖乖地答应说,记住了。麦粒抚摸着倪田的粉刺说,对不起。倪田说,说什么,是我对不住你,我们爷俩对不住你,我想好了,这次坚决给豌豆断奶!我的问题不好解决,豌豆的问题总还是好解决的,他晚上不吃奶你就会睡得好一些了,我也努力不打呼噜。
  
  豌豆奶奶听见了,她抱着胖豌豆进来说,看看俺,谁见了谁说俺胖,什么也不如妈妈奶水有营养啊,俺还不足一岁就不给俺吃了?哪怕再吃俩月,到春天断也行啊,大冬天的,就不给俺吃了?倪田说,不行,说什么也不能吃了,他妈妈心脏都不好了,就因为睡不好觉的原因。豌豆哇哇哭起来,伸了手找妈妈。奶奶把豌豆递给麦粒说,这么点小孩就听懂了。豌豆钻进麦粒的怀里,含住奶猛吃了一阵儿,然后抬起头看着麦粒,小泪珠成对成对地掉了下来。倪田说,哭也不能给吃了,麦粒你要下定决心。豌豆把脸贴到麦粒的乳房上,弯弯转转地喊着,妈妈呀,妈妈呀,妈妈呀……一声比一声可怜,一声比一声恳求,一声比一声哀婉。麦粒的眼泪在儿子的呼唤里河水一样流下来,她抱紧豌豆说,宝贝不哭,妈妈给吃,再吃两个月。
  
  女人的衰老是男人造成的,麦粒你赞成吗?女友隔了桌子寻求支持。麦粒说,这绝对没错,别的问题不说,光男人的呼噜就让女人面色枯黄目光呆滞皱纹成堆,睡眠是最好的美容,没有好睡眠的女人那就等于是这样----麦粒把餐桌上的白色餐巾拿在手里揉搓给大家看。人们哈哈大笑,只有麦粒身边的朋友长长地叹了口气。麦粒看着他发际退到了天门的长脸说,是不是觉得特对不住媳妇?那就回家多干点家务,女人是很不容易的,要上班,要生养孩子,还没个囫囵觉。他再叹口气说,你说反了,我们家是女人打呼噜,男人没囫囵觉,天天睡不好,头发都一把把地掉。男人摸了摸巨大的额头。麦粒皱了眉头问,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打呼噜?男人说,是,所以我理解你的痛苦。麦粒的心里顿时涌满了委屈,原来以为自己的苦是每个女人的苦,心里面还是比较平衡的,现在知道了竟然有不打呼噜的男人!而倪田不是!竟然有安然睡眠的女人,而自己不是!别的男人能够做到的事情,倪田竟然做不到!
  深夜,感到胸闷气短的麦粒把手电筒架在枕头上,让光柱照着钟表,她盯着秒针摸自己的脉搏。秒针转了一圈,她的脉搏跳动了54下。麦粒抚摸着自己的心脏,想到生孩子前它的频率是每分钟84次,怀豌豆的时候是每分钟108次,现在的它工作量减半了!麦粒突然感到一种恐慌——她的心脏会罢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无人觉察的睡眠中。她起身到客厅里快步走着,希望把心脏发动起来。她知道当它每分钟跳动到60次以上的时候,她的感觉就会好很多,她边走边拍打着左胸口,像唤醒沉睡的人一样……豌豆奶奶和爷爷的呼噜声穿过门缝,穿过黑暗,来到客厅,伴着她在客厅里的脚步,一圈又一圈。心脏逐渐地欢快起来,却出现了一种更加不适的沉闷和气短,她停下来,回到豌豆和倪田的中间躺下。豌豆伸出小手摸到麦粒的一条胳膊抱住。麦粒静静地躺着,等待豌豆的呼吸变得轻匀。豌豆睡熟了,麦粒轻轻地抽出胳膊,把自己的身体摆出最有利于心脏跳动的姿势---右侧卧位。令她满意的是今夜的倪田从躺下至今一直未发出任何噪音,想到倪田手捧她脸眼里噙泪的情景,麦粒的胸口里涌出一股暖流,她掀起倪田的被子,把左腿伸进倪田的被窝,一种久违的爱意和温暖进入麦粒的体内。麦粒用膝盖顶顶倪田的屁股,想起姨妈关于热屁股的功能之说——在农村生活的姨妈患有关节炎,冬天和小女儿挤在一张小床上相互取暖,膝盖顶在女儿的屁股上,一个冬天下来,竟然把关节炎暖好了。豌豆的奶奶断言现代的女孩子都容易得关节炎和腰疼病——因为那些需要特别保护的地区,在流行的审美中被充分地暴露着。麦粒的膝盖一向是不追随潮流的,但也没有特别保护,在单薄的衣衫下也有了关节炎的症状。倪田像一个专心走路的人听到了背后的呼唤一样,撇开麦粒的膝盖,回转身。一直右侧的身子放平了,呼噜的开关随即打开。
  倪田呵——呵——呵——地吸着气,吸了足有半分钟,然后,哧——地一声放出来,如同撒气的气球。放完气,再吸。
  呵——呵——呵——
  吸足了。
  哧——哧——哧——
  再放出来。
  麦粒笑了起来,推了一下倪田说,换花样了?
  倪田动了动,一种蠕动,呼噜停止了。随着蠕动动作的消失,嘴巴的吸气放气活动重新开始,呵呵呵——哧哧哧——麦粒捏了手电照着倪田的嘴巴,发现里面的舌尖竟然是顶在上牙床上的。麦粒用鼻子笑笑,对倪田说,还好意思吃豌豆的醋呢,同样的动作,豌豆做出来让人满心欢喜,而你呢就是制造噪音。豌豆奶奶和姥姥都告诉过麦粒一个重要的常识——小宝宝睡觉的时候,舌尖翘起抵在上牙床上,就说明孩子是健康的;如果舌尖没有翘起,胸脯起伏又快,就是该生病了。麦粒常常看着熟睡中的豌豆,看着他翘起的舌尖,露出舒心的笑。倪田皱了皱眉头,挤了挤眼皮,抠了抠耳朵眼,动了动身子。呵呵呵哧哧哧的声音开始发生变化,成为呵呵呵——嘟嘟嘟——
  麦粒看着倪田一系列的动作,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经常觉得倪田侧了身,可呼噜还在继续打的原因。他并没有真的侧起身,而仅仅是侧起了头!身子还是平的!一种应付。麦粒心里的暖流停止了游窜,她盯着倪田歪斜的喉结说,敢情就是应付我呀。她推推他,语调里就有了以往夜晚的烦躁和强硬,说,侧起身,还让人睡不睡了?倪田又是一阵蠕动,往回扭过了头。她掀起他的肩膀说,身子也要侧起来,别糊弄人。倪田烦躁地哼了一声,侧起身,停了停,又开始回放。麦粒晃着手电,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背说,今天我可把你的伎俩看透了,侧起来,立住了!倪田往床沿侧了侧,麦粒看着他,仍然放不下心来,她晃着手电寻找能够代替她的腿顶在倪田后背上的东西。豌豆的绒毛狗、大熊猫、大熊猫的孩子、三只小羊、一只鸭子、一只猫、一个大鼻子的娃娃在手电的光圈里像舞台上的演员出现在麦粒的视野里。麦粒把它们拿到床上,塞到倪田的背后。
  早晨,豌豆先醒来,发现了床上的玩具,他快乐地尖叫起来!他从没想到他的狗、猫、熊猫、鸭子、小羊和娃娃能够和他一起睡在床上!妈妈和奶奶一再告诉他,桌子就是猫猫狗狗羊羊鸭鸭和娃娃的床!
  豌豆奶奶听到豌豆的动静走进来,看见满床的玩具,豌豆奶奶沉了脸对麦粒说,本来三口睡一张床就够挤的,可不能再给孩子养这种习惯,带着玩具睡觉,搞得人没地方睡。豌豆奶奶看着蜷缩在床边上的儿子,爱怜地说,你看看倪田,就这么蜷床边上睡一夜,多累呀。
  倪田睁开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满床的玩具,试探着问麦粒,我没有打呼噜吧?我记得一直侧着身的。麦粒看看豌豆奶奶,勉强笑了笑。
  麦粒等豌豆奶奶走出去长长地叹口气,对倪田说,我需要好好思考一下,找个根本的解决办法。倪田警觉地瞪了眼问,你什么意思?
  
  麦粒到医院呼吸科找了相熟的大夫。大夫说,倪田如果是胖子的话,可能悬雍垂上有脂肪球,这种情况可以手术治疗,我们叫悬雍垂成型术。麦粒说,他不胖,很瘦。大夫说,那就可能是睡眠姿势的问题,或者是枕头不合适的原因。麦粒说,他侧着身不打呼噜,平躺着就打。大夫说,那就是姿势的问题。麦粒说,我平躺着也不打呼噜。大夫说,有的人平躺着舌头会向后坠,堵塞着喉腔。麦粒走进呼吸科的时候几乎是满怀了彻底解决的希望,因为在医院候诊大厅最醒目的地方就是宣传打鼾是种病,如何轻松就能治疗的广告。大夫看麦粒一脸失望的样子说,你再观察观察,看他有没有呼吸睡眠暂停综合症,如果有就要治疗。麦粒说,你说具体点。大夫说,就是呼噜打着打着突然停止了,几秒甚至更长时间。
  麦粒从医院呼吸科出来又到了后勤办公室。麦粒问,咱单位什么时候分房子呀?我够条件了吗?四年前,麦粒曾经赶上了分房的机会,三十套房子,一百八十个人分,在分房的排名表上,麦粒名列第一百六十九。后勤主任说,以后别再想这种问题了,早都没福利分房这种说法了。麦粒说,那没有房子住怎么办?后勤主任说,买商品房呀。麦粒说,那哪买得起,好几个月的工资买不了一平米。后勤主任说,你对象单位呢?有的事业单位名义上是集资建房,实际上给很多补贴,个人只需要掏很少一部分。麦粒叹口气说,要是在那种单位我就不来找您了。
  
  两个彻底解决问题的希望都破灭了。
  晚上,麦粒闷闷不乐地回到家。倪田问了几遍---遇啥不顺心的事了?麦粒淡淡地说,啥事也没有。倪田猜测到又是自己头晚搅扰了她的睡眠造成的,便不再言语。睡觉前,倪田叠好豌豆的尿布,摆好豌豆的尿盆,拿了报纸打算到厕所去。想到早晨豌豆奶奶的话,麦粒仔细看了看三个枕头在床上所占的空间,豌豆的枕头最小,地方最大,其次是麦粒自己的,倪田的枕头看起来的确是没地位,蜷缩在床尾。麦粒把倪田的枕头拿起来往自己的地盘上移动了一点,叫住倪田说,你过来躺下试试枕头舒服吗?倪田说,天天躺在上面早没感觉了。麦粒把自己的枕头和倪田的换了位置说,那你躺躺我的枕头试试。倪田放下报纸过来躺下说,嗯,很舒服。麦粒说,你把被子挪开再感觉一下。倪田把被子抱到豌豆的小车里,重新躺回去,平着、左侧、右侧,反复试了试说,很舒服。麦粒问,相比之下你的枕头舒服还是我的舒服?倪田想想说,还是你的好一些。麦粒说,那好吧,我和你换了,你要是再打呼噜可就说不着了。倪田说,不许用脚丫子拧的。麦粒说,今天平躺着睡吧。倪田喜滋滋地说,你是不是进步了?听不见呼噜就睡不着了?
  麦粒躺在倪田的枕头上摆动着头,正找感觉的时候,倪田就发出了呼噜声。格外放松,格外高兴,格外通畅,格外有力量的呼噜,直接省略了往里吸气的呵呵声,只一个哈——哈——哈——的音跳跳跃跃地窜出来。麦粒说,这才是正本,原来的都拿捏着?
  麦粒仔细地听了半个小时,都是均匀高亢的哈哈声,节奏和音高都没有明显变化,更没有停顿,麦粒放下心来。只剩最后一个办法了,纠正倪田的睡觉姿势。她把脚丫子伸进倪田的被窝,找到他大腿内侧最细腻最敏感的皮肤,张开了她的武器。倪田忽地一下坐起来,打开台灯恨恨地盯着麦粒说,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善良!麦粒说,你看着我,我教你睡觉。倪田说,睡觉谁不会?麦粒从被窝里出来,右侧着身,对倪田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侧不住身子吧?就是因为你的左腿摞在右腿上,你应该把左腿半蜷着放到右腿前面,这样身体就能成为三角形,三角形是最牢固的,知道吗?倪田揉揉眼睛说,知道了,你赶紧进被窝吧,别冻感冒了。麦粒缩回被窝,监督倪田摆睡觉姿势。麦粒隔着被子摸了摸倪田的腿,说,就保持这个姿势。倪田说,谁能一个姿势到天亮?麦粒说,那还不简单,累了的时候再换相反的方向不就行了。
  倪田梦见有人捆了他的手脚把他固定在地板上,他的胳膊腿又木又麻,没有人来救他,他能做的就是挣脱开绳索,赶紧逃离。
  啊——倪田大叫一声,蹬了被子,放平身子。
  麦粒正在梦里给豌豆扎着小辫子。她曾经强烈地渴望豌豆是个女孩子,她每天都给她扎上漂亮的小辫子,穿上花花绿绿的小裙子,直到她长大,长成美丽的女人挽着妈妈的胳膊。生下豌豆后,麦粒在熟睡的时候就会做梦,梦见豌豆变成了女孩子,麦粒给她扎小辫子,很多,像新疆的小姑娘。突然,一块石头飞来,把麦粒打了个趔趄。麦粒醒来,摸了摸豌豆的头,短短的毛茬,一个小辫子也没有。胸口沉沉的,一摸,发现是倪田的胳膊。麦粒把倪田的胳膊放回他的地界里,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和身子,发现都是平躺着的。麦粒纳闷起来---平躺着也不打呼噜了,还是没有睡着?一个念头还没有闪完,倪田的呼噜就出来了。麦粒使劲拍拍他的脸说,你还长本事了,光动嘴不行,还动起手脚来了!倪田烦烦地嘟囔道,干什么呀?又怎么了?麦粒看他态度不好,就有了怒火,说,装!装!装无辜!怎么了,自己不知道吗?倪田喘了口粗气,猛地往回翻了身,感觉腿已经到了床沿外面,抬起屁股往回挪了一下。麦粒听着他的动静,于灰蒙蒙中看见他不耐烦地摔打腚,她的眼泪一下子窜出来。
  呼噜停止了,只有麦粒轻微的啜泣。想到隔壁的公婆和豌豆,麦粒擦擦眼泪,决心等第二天找到合适的时间再和倪田理论。麦粒伸出手指看了看,隐隐能看见,麦粒猜测着大约是凌晨四点的光景,还能够睡两个半小时。突然,咚的一声响,把麦粒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震得无影无踪。麦粒猛地推了一下倪田说,没有教养的人!倪田并没有睡熟,他听见了麦粒的啜泣,自己心里也是窝了怒火,知道自己说不出柔软的话来,搭理她只会火上浇油,便憋了气装睡,不想气却从另一个通道里跑出来。
  倪田从来不会遮掩自己的屁。他从谈恋爱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没有麦粒的本领---能够把屁放得无声无息,而气味浓烈。谈恋爱那阵儿,脸皮薄,也曾试着遮掩过,但那只会把屁的声调搞得弯弯曲曲,怪声怪调,而且把时间还拖长了。所以,倪田放弃了在麦粒面前隐藏屁的努力。有屁就不遮不掩,痛痛快快。麦粒开始的时候替倪田脸红,后来习惯了,也就不再当回事,还经常拿倪田的屁开涮,说他搞得地动山摇啦,把沙发把床都震得摇晃啦。倪田兴致高的时候就呵呵笑着,承认着。心情欠佳的时候也会反驳几句,大都拿气味说事。他说麦粒不坦荡,无声无息却很毒辣,扔到伊拉克能抵得上生化武器。不管怎么说,两个人的语调都是玩笑的,除了豌豆满月那天,两个人从来没有因为屁的事情上纲上线过。
  豌豆满月那天,麦粒喝了黄酒,窝在被窝里,头上蒙着棉袄,只露着两个眼睛,出“满月汗”。豌豆吃饱了奶,香香地在小车里睡着。倪田走进来,笑着看了看麦粒又弯下腰看豌豆,就在他一撅腚的时候,漏气了。麦粒眼里的笑顿时凝结了,她说,这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母亲和父亲就是有差别,我都会憋着到厕所里解决,怕把这屋子的空气污染了,委屈了豌豆,你可好,你是在外面憋着专门跑到豌豆面前解决!倪田看麦粒的表情严肃,又觉得她的话有道理,赶紧表态是自己疏忽了,保证以后不在豌豆面前放屁。
  倪田听见麦粒说自己没有教养,心里的火顿时蹿高了半尺。他说,你有教养就不该打扰别人睡觉,你理解我睡得正香的时候被你叫醒的痛苦吗?有科学表明总是把熟睡的人叫醒,那人就会得精神病!麦粒说,我对你提过不合理要求吗?我故意在你熟睡的时候叫醒你吗?不就是让你侧身睡嘛,你都有意见!倪田说,我说过我有意见了吗?哪次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朝右我朝左过吗?麦粒说,你是没说过,可你摔打呀,表示你的不满啊,口口声声这个为我那个为我,就一个需要你做的你做到了吗?
  倪田忽地坐起来说,麦粒你要实事求是,我什么时候摔打了?
  麦粒说,刚刚。
  我摔打什么了?
  摔打腚!
  倪田躺回去,把腚再摔打了一下。
  麦粒啜泣起来。麦粒拿了豌豆好久未用的尿布擦着鼻涕眼泪。倪田闷闷地喘着粗气。麦粒恨恨地说,下辈子我宁愿嫁不出去也不嫁打呼噜的,要是真有月老,我一定求他给我配个不打呼噜的。倪田听了麦粒孩子气的话,回转身来。天已放亮,倪田看着麦粒的黑眼圈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听你这话,这辈子是烦我了。麦粒抽抽嗒嗒地说,我也没说你是故意的,我昨天问过呼吸科的大夫了,人家说没办法,问过后勤主任了,以后也没有福利分房的可能了,贷款咱俩工资又太低,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倪田接过麦粒的问句,咀嚼着……
  责任编辑赵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