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新喜欢喝酒,而且是呼朋唤友的,他不喜欢一个人喝。
一般就在单位旁边的小饭店米西米西,女老板和小姐们都认识他。每次喝罢酒,别人晓得张明新没有什么钱,就主动买单,张明新硬是不准别人买,大手一扬,叫道,我来我来。其实,他是叫小姐把账单拿来,然后接过笔,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大名。
由此可见,张明新是一个痛快而大方的人。
过一段时间,饭店的女老板问他讨钱时,他就像野兔子看见猎人,溜之大吉。如果硬是逃不掉了,他就身子一直,脖子一挺,十分高大魁梧地站立着,振振有词地说,你们也真是的,几个熟人用得着为这几个小钱翻脸吗?你们也不是不晓得,我每年要丢多少米米给你们店子?说得那个女老板不好继续讨债了,讪讪地说,那你也不要拖得太久了嘞。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张明新说。
张明新三十五六岁了,还没有结婚,他本来应该是很幸福的,那个女研究生与他同居了八年,长得又乖态。别人都羡慕死了,说这个家伙艳福不浅,高文凭,真美色,他一样都不缺,就天天盼着吃他的喜糖。张明新似乎不焦急,一直是不死不活地拖着。别人问你怎么还不结婚?他回答说,不急嘛,我这跟结婚还不是一样的吗?如果谁问得紧了,他就说,是谁规定的硬要结婚呢?这样不是很好吗?所以,别人就预感到,张明新的这个婚肯定结不成了。
果然,两人就分手了。
张明新对我说过,他和那个女研究生分手的真正原因,是两人都在努力地改造对方,试图让双方的爱好趋于一致。所以,那个女研究生企图把张明新改造成一个不喝酒的男人;张明新呢,则努力把女研究生改造成一个喝酒的女人。况且,两人的性格都很固执。这样一来,就有了无数的吵闹和猜忌。八年来,两人就是这样坚忍不拔地相互改造,结果呢,谁也没有把谁改造过来。
真可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张明新与那个女研究生分手,没有丝毫的后悔和遗憾,他说,她不准老子喝酒,岂不是要老子的命吗?再说,我的嗜好为什么要改变呢?就像我喜欢打篮球,你非叫我打乒乓球,那不让我痛苦吗?她还说过我,说我把几个钱全部丢在酒瓶子里了,亏不亏呢?他娘的脚,这个女人只晓得钱钱钱,她就不明白,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亏她还是个研究生嘞。
如果不找一个让老子喝酒的女人,老子宁愿打一世单身。张明新信誓旦旦地说。
听罢张明新的这番话,我自愧弗如。
且不论喝酒好不好,至少,他是一个不愿意改变自己嗜好的人。而我呢?以前每天早晨都坚持去公园锻炼的,而且数年如一日。当我与老婆谈爱之后,尤其是结婚之后,她就不准我去公园锻炼了,她说出来的理由,你们都会感到不可思议,她居然担心我会有外遇。她说,那种鬼场合什么鸟都有,说不定哪天就有女人把你叼走了。好像我是一条虫子。她甚至坦率而可笑地说,尤其像你长得这么帅气的男人,不说那些妹子喜欢你,我看那些少少(少妇)都巴不得跟你上床嘞。我申辩说,如果一个人有外遇,还非得到公园才能有外遇吗?她说,你如果每天都去,有外遇的几率就要大一些。
说实话,我非常悔恨讨了这么个女人,其实,还在谈爱时我就看出这个苗头了,当然,那时我陷于热恋之中,也就放松了警惕,一味地迁就她。谁知结婚之后,她竟然变本加厉,根本就不允许我去了,我真是后悔死了,一点自由也没有了。我又不想跟她吵闹,我是一个要脸面的男人,夫妻吵闹影响不好,尤其是那些好心的邻居,动不动就喊街道的人来调解,所以,我只好忍气吞声,终于放弃了多年难以割舍的晨炼,所以,我结实的肌肉也松弛了,胸部平得像一块薄门板。
张明新把钱看得很淡,一发工资就精神起来了,天天组织人喝酒,好像不在几天之内把钱花光,他心里就不舒服,也好像他的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当然,那几个钱又经得起几下搞呢?钱一旦花光了,张明新就不如有钱的时候精神了,显得很没有底气了。怎么办呢?就找人去借。借钱时,他并不像有些人低声下气的,总是大手一伸,坦率地说,某某,老子没米米喝酒了,借点米米吧。当然,借给他的钱,一般就等于鸡借给了老虫。有人见他老是不还钱,终于就耐不住了,问他讨要,他却大声大气地说,对不起,现在我身上没有一分钱了,等我有米米了,一定会还给你的。问题是,等到他有了钱又在最快的时间内花光了,关于债务问题,也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有人也做得出来,甚至逼着他还钱,把他堵在走廊上不准走。碰上这样的场合,张明新也不生气,毕竟是一个单位的嘛。他却绝对用那种看不起的眼光盯着对方,说,老李,我的确是借了你一百块钱,你晓得吗?这些年来,你吃掉我多少个一百块呢?当然,这个钱我肯定会还你的,不就是一百块吗,不会死人吧?梗得对方说不出话来。
张明新向谁都借过钱,甚至包括单位的那些临时工,却极少向我借钱。仔细一想,这些年来他只向我借过一回(自然也没有还),以后就再也没有借过了。他大概晓得我经济上很困难,上有老,下有小,还是双胞胎吧。
话说回来,单位上的某些人也真是的,平时只要张明新振臂一呼,同志们喝酒去嘞,那些人就像饿鬼一样跟着往饭店跑,然后,齐心协力地夸奖张明新大方义气,个个举着酒杯,把酒喝得滋滋作响,好像酒不要钱似的。喝完酒,大家嘴巴一抹,屁股一拍,走出店门,就把他的好处忘记了。而这些人,如果张明新再向他们借钱,肯定是没有希望的。
张明新除了骂他们小气,然后,就把目标盯住社会上的朋友或熟人。所以,后来打到办公室找他的电话响个不停,都是催他还钱的。张明新以前还是接电话的,并且轻言细语地向对方解释,说实在是没有钱了,下次一定还你。每次放下电话,张明新就愤愤地对我说,这些人真是没有出息,不就是几十百把块钱吗,何苦来哉?
后来,他显然没有耐心接听催款电话了,我俩在一个办公室,所以,电话一响,他总是叫我去接,并交待说如果是找他的,只说他不在。这样,我给他挡掉了许多的催款电话。
张明新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千金散尽又复还。他甚至把这句诗用毛笔恭恭敬敬地写下来,压在玻璃台板下,经常感慨地说,哎呀,李太白这句诗写得真是太大气了,太潇洒了,这恰恰反衬出我们这些人的委琐可怜和可悲,当古人都当不得嘞,钱不就是拿来花的吗?人死了,又不能把钱带进坟墓对吧?
有一次,他晚上喝酒回来,叫的士司机闯进单位大院,保安却不允许,说这是有规定的,的士不准进大院。张明新借着酒力,气愤地走下车,二话没说,照着保安的脸就是一个耳光,把那个保安打得晕头转向。保安愤恨地说,你怎么打人?张明新说,小子,我对你还是比较客气的,如果依老子以前的脾气,我会叫人卸掉你的一条腿,你信不信?张明新一米八八,很结实,是打篮球的,那个年轻的保安长得像一条豆棵子,哪里是他的对手?当时保安吓坏了,不敢跟他纠缠了,害怕吃大亏,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
第二天,保安把打人件事告诉了单位头头,头头非常气愤,单位哪能容得下这么不讲理的人呢?规矩还要不要了呢?就立即找张明新谈话,狠狠地把他臭骂了一顿,说这是单位你晓得不?不是土匪窝你晓得不?如果大家都不遵守制度大打出手,保安不会被打死吗?那不是天天要开追悼会吗?
大骂一通之后,头头想听听他的检讨。
这其间,张明新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抽烟,好像他没有做错什么,当他听到头头说的最后那句话时,突然扑哧地笑了起来。
头头更加恼怒了,凶着说,亏你还笑,你笑什么鬼?
张明新说,如果天天能够开追悼会就好了,那我们单位就能够开个花圈店了,创收嘛,像我们这个清闲之地,创点收,别人是不会有意见的。
头头听罢,哭笑不得,说,张明新,我也是个喝酒的人,你看我像你一样醉了酒就动拳头吗?
张明新没有接着头头的话题往下说,往门口看了一眼,神秘地说,头,你晓得我为什么要打他吗?你也是喝酒的人,酒醉心里明对不对?依我之见,是那个家伙欠打。
头头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很有兴趣地问,那你说说,他为什么欠打?
张明新说,你一定保证不要说出去,我是担心影响不好嘞。见头头点了点头,才说,那个家伙自己有老婆了,还要勾引老琪的女人,你说欠不欠打?
头头说,那是欠打。
老琪是单位最老实的人,四十多岁才好不容易讨上老婆,老婆是乡下人,尚有几分姿色,来到城里之后天天逛街,好像要把几十年的损失弥补回来,每天进进出出的,自然就跟那个保安认识了。
你怎么晓得的?头头又问,也警惕地看了门口一眼。
张明新说,这是老琪跟我喝酒时说出来的,他说,他有一天发现那个家伙从他屋里走出来,慌慌张张的。他觉得非常可疑,就问老婆,老婆死也不承认,还闹着寻死路,老琪害怕出人命,才忍了下来。唉,你当时不在场,老琪痛苦的样子,我真是替他难过和气愤,他说单位上只告诉我一个人,你今天不逼我说,我是绝对不会说的,这是人家的隐私。昨晚,我是趁着酒力教训那个家伙的。
关于老琪女人与那个保安的秘密,张明新早就告诉我的,他教训那个家伙,是为了给老琪出口鸟气,就想,张明新这个人还是很有正义感的。
有天晚上,我在屋里看电视,突然接到张明新的电话,口气很焦急,说叫我马上拿五百块钱送给他,他在朝阳路的万家酒店门口等我。我以为他是喝了酒没钱买单,别人不准他走人。一想,他即使喝酒,也不会喝出五百块来呀?尽管他不把钱当钱,也不会搞高档消费的,况且,又不是公款。拿几个死工资的人,能喝到哪里去呢?况且,工资又不高。当然,这一切都不容我多想了,他催得那样紧迫,肯定另有急事。而我的钱,都被我那个万恶的老婆掌握的,无奈之下,我只好对她说了。
老婆一听,满脸不高兴,说,张明新?不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借钱不还的张明新吗?哼,你根本就不要理睬他,拿钱给他,不是肉包子打狗吗?
我近乎哀求地说,他肯定是遇到难题了,再说我们是一个办公室的,如果不帮忙,也说不过去。
老婆白眼一翻,说,他如果不还呢?
我终于发火了,愤愤地说,老子卖血还给你,好吗?
老婆见我动了真火,才很不情愿地把钱从柜子里拿出来,细细地数一遍,又细细地数一遍,才递给我。我接过钱,就急冲冲地赶去了。
来到万家酒店一看,大门口围了许多人,我看见了张明新。
他嘴里喷出浓重的酒气,看来已有了几分醉意。
我说,张明新,怎么回事?
张明新也不解释,手一伸,问,钱带来了没有?
我把钱递给他,然后,他指了指身边不远的地方,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灯光黯淡的地上,躺着一个衣服破烂的女人,在轻轻地呻吟。他对我说,看见没有,这个女人是乡下来的,崽被人拐走了,她和她男人分头寻找,已经找了三年了,现在,她又得了重病……
他话没说完,我就急忙将他扯到一边,悄悄地说,张明新呀,你不是生活在真空吧?如今像这样的人太多了,绝大部分都是骗子嘞。
这时,张明新粗粗地嗯了一声,死死地盯着我,说,你也这样说吗?那你也躺在地上装个病人给我看看?说罢,不理睬我了,走过去把钱给了那个女人。
旁边的人们都惊讶地说,这个男人不是疯了吧,即使要给,哪能给这么多呢?
女人也惊讶地看着他,接过钱,怔怔地看许久,好像钱是假的,然后,就千恩万谢艰难地爬起来,好像是要给张明新磕头。
张明新说,不必这样,快起来吧,我送你去医院。说罢,扶着女人站起来,走到马路边叫了一部的士,让司机送她去医院。然后,又对我说,我们回去吧,娘的摆子,我喝多了,脑壳痛死了。
我不晓得张明新是否做了一件蠢事,却还是被他感动了,当时,那么多的人,有谁给过那个女人一分钱吗?有谁安慰过那个女人一句话吗?
所以,那笔钱我一直没有催他还,我老婆却像个催命鬼,逼我问张新讨要,每天起码问十二遍以上,搞得我心烦心躁的。你说,那笔钱我问得出口吗?有一次,我实在忍无可忍了,终于发了脾气,对老婆说,要问你去问。老婆气势压人,吼道,是你借给他的,还是我借给他的?
我的心情很不舒畅,在办公室却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从来也不提起这件事。
张新却很敏感,他的眼睛很毒。
有一天,他静静地看着我,说,你老婆催你问我要钱了吧?
我假装平静地说,没有嘞。
张新哈哈大笑,坦然地说,你瞒不过我的眼睛,你就叫嫂嫂放心吧,我这个人,酒钱有时是会欠人家的,而这个钱是绝对不能够欠的。
一天晚上,我在马路上散步,路过一个地下通道的口子时,发现有人在吵架。仔细一看,竟然是张明新。有个穿夹克的人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讲道理,怎么老是欠钱不还呢?说着,就伸手去扯张明新的口袋,却被张新用力地挡了回去。当时,有许多人围观,那个穿夹克的人还有几个兄弟,气势汹汹地围着张明新,一声声吼道,你是不是想赖账?
张明新争辩道,我怎么会赖账呢?我崽会赖账。
我想,张明新肯定是欠了别人的酒钱吧。如果继续吵下去,搞不好,他肯定会吃亏的,虽说他长得牛高马大,人家却有那么多的人手。
我赶紧走了过去。
张明新还在大声说,我没有钱,有钱难道不还给你吗?你这个人哪里这么小气?
穿夹克的说,你怎么没有钱?我刚才还看见你口袋里有钱嘞。
他的那些兄弟都把拳头握得紧紧的,盯着张明新,叫道,你到底给不给?
张明新仍然不肯把钱拿出来,好像做好了一场恶战的准备,双手握拳,眼观八方,急促地解释说,这个钱绝对是不能够动的,是我要还给别人的,你的钱我下次再还吧。
穿夹克的死活也不答应,说,你欠我的太久了。
只要不打起来,我就不准备出面劝架了,我不愿意让张明新看见我,以免他尴尬。这时,张明新却忽然看见了我,好像看见了大救星,顿时大叫,我就是欠他的钱,他是我的同事,他屋里上有老下有小,我应该把钱先还给他。说罢,跳开一步,手急忙伸进口袋,将钱摸出来塞到我手里,说,我还给你了,你快走吧。他推了我一把。
那伙人看见钱到了我的手里,凶狠地冲过来问我要,我当然不会给的。
我说,他的确是欠了我的钱。
穿夹克的怀疑地看着我,说,他欠的是酒钱吗?
我如实地说,不是。
接着,我把张明新那晚上接济一个陌生女人的事说出来,我说得非常动情,夸赞张明新助人为乐,大骂冷漠无情的看客太多,也许是我的话打动了穿夹克的,他听罢,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就不再吵闹了,悻悻地说,张明新,你下次一定要还我的钱。
等到那些人走掉了,我责怪张明新,哎呀,你这是何必呢,先给他们嘛。
张明新愧疚地说,你的钱实在欠得太久了。又说,你的钱是不能欠的。
有一天,张明新叫我陪他去看对象,我说我去不合适吧?他说什么合不合适的?去吧去吧。
我就去吧。
这次的对象不是研究生了,竟然是个博士,娘卖肠子的,张明新越来越厉害了,女朋友的学历越来越高了,他说过,他读大学时,跟一个女同学恋爱过,最后这场恋爱无疾而终,后来,就跟那个研究生谈了一场八年抗战,双方打了个平手,现在又要跟博士交火了。
说实话,我是有所担心的。
在茶馆我们见到了女博士,女博士不太怎么说话,大概是初次见面吧。据我观察,又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好像一边看对象,脑壳里一边还挂记着某篇论文。
女博士长得很胖,脸上肉鼓鼓的,不像个脑力劳动者,倒是像个养尊处优的女人。据我目测,其年纪起码接近四十一二了。所以,我趁女博士没有注意时,就暗暗地对张明新眨眼睛,叫他马上放弃。张明新却不准备放弃,好像还要进一步了解。然后,问女博士,你读书那样累,有什么业余爱好吗?
女博士一听,眼珠子就放亮了,说,也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喝酒。
这回轮到张明新兴奋了,说,是吗?就是喝酒吗?哈哈,我终于找到知音了,我也喜欢喝酒。说罢,就叫小姐上酒,先来一箱啤酒吧。
女博士真是不让须眉,根本就不要杯子,干脆拿着瓶子喝,颈根一仰,就是一瓶;再一仰,又是一瓶,好像在喝水,很爽快。这当然很对张明新的胃口,两人就一瓶一瓶地喝起来。女博士喝着喝着,脸色就红了,眼珠子也红了,话也多了。她说,她以前根本就不喝的,读了博士,跟着导师南征北战,才练就了这个本事。还说,导师很喜欢她,她有个常人不具备的本事,那就是没有醉过。看见张明新也喜欢喝酒,她说,我也找到知音了,还大方地说,我这辈子跟着你会很幸福的。
我心里暗笑,八字还没有一撇,女博士就居然说这辈子会很幸福了,看来脑壳肯定进了水。我喝不得酒,只喝了一瓶,觉得再坐下去就无趣了,会耽误他们的好事,然后,站起来说,我走了。张明新正在兴头上,连留我的话也不说,只是摇了摇手,说,那你好走。
第二天上班,张明新迟迟没有来,他肯定喝醉了,碰上那么个喝不醉的女人,他能不醉吗?幸亏我们这样的单位早来晚来没有什么关系,快十一点了,张明新才姗姗来迟。一进来,就笑着说,好了好了,我这个对象敲定了,再也用不着谁改造谁了,都有共同爱好嘛。
又说,哎呀,昨晚上那才叫短兵相接嘞,你说我们喝了多少?两箱。
我说,你们都没醉吗?
张明新佩服地说,博士没有醉,我有一点状态了,哈哈。
接着,张明新问我对女博士的印象如何,我直爽地说,除了喝酒不错,我暂时还看不出她的优点。我说这样的话还算是委婉的,女博士的长相怎么样?太丑了吧。女博士的年纪怎么样?太大了吧。当然,也许我这个看法很俗气,所以,我担心说出来他会责怪我的。
从此,张明新走上了新的恋爱征途,他变得很忙了,除了女博士出差,他几乎每天都要接到女博士的电话,时间当然都定在晚上。做什么呢?喝酒。他们吃饭要喝酒,他们泡酒吧当然更要喝酒,吃夜宵还是要喝酒。听张明新说,女博士说了,要他带着她喝遍这个城市,只有喝遍了这个城市,才是真正了解了这个城市。张明新以为她是开玩笑的,她明明晓得他不是大款,又不是公款,哪里能够这样潇洒呢?张明新就顺便答应了。而且,每次喝到深夜,张明新还要打的送她回校,一去一返,是很需要时间的。
谁知这个女博士不是说玩笑话,她竟然很有计划性,当着张明新的面,把这个城市的地图摊开,说要一条一条街开始扫荡,还说,不管碰上什么饭店和酒吧,一律要进去喝一次。张明新就惊讶了,又觉得女博士很可爱,那就照她所说的去扫荡吧。当然,女博士如果不挑剔,仅仅喝点啤酒,张明新还是有底气陪她战斗的,啤酒毕竟还算不贵嘛。问题是,女博士需要的是轮番战斗,今天喝了啤酒,明天就要喝白酒。白酒的档位依次是,五粮液,茅台,要么是五星级的,至少也要两百块钱以上的。后天呢,就要喝葡萄酒,至少是要上品牌的,像长城葡萄酒(干红葡萄酒),像张裕葡萄酒(解百纳/干红),像王朝葡萄酒。大后天呢,当然是喝洋酒了,洋酒是白兰地,威士忌。
这样一来,没过多久,就把张明新的经济彻底搞垮了,已处于经济崩溃的边缘了,他又不是一个贪官,更不是一个大款,哪有这么多钱请女博士喝酒呢?况且,女博士有时要抢着买单,他又坚决不答应,担心丢面子。所以,开始几次交战,张明新还没有叫苦,脸上流露出恋爱的悦色,总是赞不绝口地说,哎呀,女博士真是能喝酒嘞,跟她喝酒痛快死了嘞,她娘的肠子,天生就是一个喝酒的,哎呀,她为什么读博士呢?读书蛮苦的嘞,她如果到大公司当公关经理,签合同不是小菜一碟吗?她只要一举杯,不会吓倒一桌人吗?你说谁敢不佩服,谁敢不签字?
总之,那一阵张明新总是唱女博士的赞歌,甚至唱得令人肉麻。我想,这个男人一旦陷入爱情的深渊,什么肉麻的话也说得出来。如果张明新的赞歌能够继续唱下去,那么,通向婚姻的坦途就不会很远了。
问题是,他能够继续唱下去吗?
渐渐地,张明新的脸色就不对了,坐在办公室像一只枯萎的茄子,不言不语了。我以为是他的恋爱遭遇了阻碍,就问他原由,张明新愤愤地说,娘卖肠子的,像她这样喝酒,我整个经济都会垮掉。
我就笑,你不是说找到了知音了吗?
张明新苦笑道,哎呀,这个知音也太厉害了吧?她喝酒肯定能够上吉尼斯纪录的,唉,拐场了,拐场了,你说,我哪有这么多的钱请她喝酒呢?
我说,她要买单就让她买嘛,你打肿脸充胖子做什么呢?
张明新断然地说,那不行,这是我最后的底线,怎么能够让女人买单呢?
现在,张明新老是用手撑着下巴,显得十分无奈,又像是在想办法。我猜测,他应该是在想怎么解决这个巨额的消费问题,以应付那个女博士的日日酣战。当然,首要的任务就是借钱。他没有向我借了,却突然向我提出一个问题,他那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否能够抵押贷款呢?我听罢,想笑,又没有笑,这个猪弄的家伙,看来真是疯了,难道还贷款给女博士喝酒吗?真是天下罕见。如果喝光了贷款,不是连栖身之地都没有了吗?所以,我就劝道,还是想办法借吧,贷款这着棋肯定是行不通的。
张明新还是听了我的话,就硬着头皮四处借去了。
这次,他居然发动了大规模的借款运动,借款范围,甚至延伸到所有的大学同学,他把同学录找出来,一个个打电话,幸亏办公室只有我两人,随他怎么说。这个绝招,他以前是没有动用过的,如果说是为了喝酒向同学们借钱,那也就太掉面子了。当然,他这次的借口,很是能够打动人的,只说是自己的对象患了白血病,需要钱。同学们哪里晓得真相呢?都念在他三十多岁了还没有结婚,找个对象又患了白血病,就觉得张明新实在是太可怜了,当然,也太伟大了,就纷纷借钱给他。张明新都打了借条的,说,放心吧,我一定会还的。
借到一笔钱之后,张明新也采取了相应的节支措施,不再跟乱七八糟的人喝酒了,把资金集中起来,对准一个目标,只跟女博士在酒桌上对抗。他说,他和女博士已经喝遍了许多的酒店和酒吧,大的、小的、高档的、中档的,还有低档的。他决心按女博士生所说的,有顺序地一条一条街来扫荡,这样的确很有新鲜感。第二天上班,张明新都要跟我吹嘘他跟女博士昨晚的战绩,以及各自的状态。还说老吕啊,我喝了这么多年的酒,都没有跟酒博士喝这样痛快,真是人生难得一知己嘞,难怪李白能够写得出那样的诗来。
现在,他把女博士干脆叫成酒博士了,还说,他对酒博士说了,他们都感到很遗憾的是,两人这样能喝酒,却不能写诗,还说两人如果生活在唐朝,不是个诗人那才出鬼了,起码也要跟那个李太白比一比吧。
我听罢,觉得他和女博士很有味道,谁见过恋爱都是在酒桌上进行的呢?他们两人真是绝了,不看电影,也不逛商店逛公园,更不打牌打麻将,也不唱歌跳舞,就是喝酒。
真是两个情投意合的酒鬼。
张明新拿着那笔借来的钱,简直像疯了一样,几乎天天喝酒,好像这笔钱是他自己的,吃光了也就算了。
其实,李太白说的千金散尽又复来大概是骗人的,你说,张明新借的那些钱能复来吗?复个鬼,花一个,少一个,手中的钱又不会生儿育女,所以,没有多久,大概半年吧,钱又没有了。
张明新又苦起脸,撑着下巴,眼珠子望着窗口,好像又在想办法了。
我劝说,张明新,你就放弃吧,你哪有这么多的钱请她喝酒呢?
不能放弃,绝对不能放弃,像这样的女人,是千载难逢嘞,每次跟她喝酒,我感到了人生的一种大快乐。
我说,我也理解你的那种大快乐,问题是,这个是需要米米的。
是呀,是需要米米。张明新说罢,就沉默了。
所以,有段时间女博士再来电话,张明新又像以前那样害怕去接了,像是有人来催款了,他狡黠地眨眨眼叫我去接,我就乱说一通,说张明新出差了。女博士听罢,失望地哦一声,就挂掉了。
在那些日子里,张明新坐在办公室没有做任何事,唯一做的就是苦思苦想状,皱着眉毛,阴起脸色,嘴巴紧闭,颇像个思想家,或者说,像个要力挽经济狂澜的经济学家。
有一天,他呆呆地坐着,突然猛拍脑壳,把我吓了一跳,只见他高兴地叫道,有了有了有了。
有了什么?米米吗?我问。
张明新嘿嘿一笑,神秘地说,这个不能说的,天机不可泄露嘞。
我想,他大概又想起了某个可以借款的人了吧?
所以,张明新又像往常一样,女博士只要来电话,他就说,好好好,我们就到某某酒店见面吧。竟然没有缺钱的苦恼了。
我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也不便问。他娘卖肠子的,是不是他抢了银行?按说,这个人是没有这个狗胆的,他基本上是个对社会没有危害的人。
当然,看着他每天乐呵呵地又接女博士的电话了,又乐呵呵地去跟女博士喝酒,我就一直在思考,张酒鬼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哦,是不是他改变了初衷,愿意让女博士买单了呢?嗯,很有这个可能。不然,照这样喝下去,大概只有上帝愿意给他签单了。
其实,没有过一个星期,这个谜倒是他自己对我说出来了,我想,他肯定是憋不住了吧?所以,他十分得意地说,老吕,你不晓得吧,现在,我可以说是真正的节支了。
我说,你怎么真正节支的呢,难道就是喝喝啤酒吗?
张明新笑着说,怎么只喝啤酒呢?高档白酒葡萄酒和洋酒照样喝嘛。
你喝不得呀兄弟,你不是大款呀兄弟。我不无担心地说。
这时,张明新把门关起来,神秘地说,你不晓得吧,现在有专卖假酒的店子,所以,我买的都是假酒,娘卖肠子的,真是太便宜了,十几块一瓶,这样我不就喝得起了吗?
我惊讶地说,哎呀,那个女博士就没有发现吗?
张明新说,她看见我现在都是自带酒水,就问我怎么自己带呢?我说,酒店的都是假酒。当然,我也不去酒吧了,酒吧是不准自带酒水的,她就说问怎么不去酒吧了呢?我说,你没有看电视吗?酒吧里的酒没有几瓶是真的,她居然就相信了我的话。
我立即提出疑问,她一个老酒鬼,难道就喝不出来吗?
张明新老是摇头说,哈哈,我就是钻了她这个空子,她真的喝不出来,她说过,她喝什么酒都像喝水,味道都是一样的。
我还是担心地说,那就好,只是别喝出人命来了。
张明新说,怎么会呢?我不是照样喝吗?要死就两个人一起死,干脆来一个流芳百世,哈哈。
张明新这一招还真的不错,拿假酒蒙蔽了女博士很久,如此看来,女博士真是一个不知酒味的人。当然,这样也很好,起码能让张明新大大地节省几个米米了,我愿他俩一直喝到结婚的那天,才去揭开这个秘密。
谁知不到一个月,有一天女博士打来电话,当时是我去接的,她竟然是兴师问罪的口气,问张明新在不?张明新在看报纸,我如实地说在,却不明白她发什么脾气。
张明新慢吞吞地走过来,一接电话,就立即蠢住了,只听见那边在尖锐地大骂,起码骂了一刻多钟,张明新连个屁也没敢放。
他打完电话,我就小心地问,她发什么鬼脾气?
张明新半天没有说话,呆呆地望窗外,脸色惨白,沮丧。然后,叹口气坐下来,像苍老了几岁,喃喃自语,完了,完了,彻底地完了。
我说,什么完了?
张明新像在念台词,伤感地说,跟酒博士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终于结束了。
为什么?我很惊讶。
娘卖肠子的,还不是那个假酒?她说她昨晚上喝了酒,回到学校就不对劲了,头昏脑胀的,又是呕吐,又是胸闷,同学们看见不对头了,马上送她去医院,打了一夜的吊针,医生还说了,她如果晚点去,命都会丢掉的。
张明新又愤然地说,掉什么卵命?我不是也喝了吗,我怎么一点事也没有呢?难道她博士的命就娇贵一些吗?嘁。
有一天,我和张明新在办公室闲得无聊,不知怎么就说到了死的问题,后来,又说到我俩谁先死的问题。他说他肯定会先死的,他说他喝了这么多酒,肯定会酒精中毒的,一定会死在我的前面,只是他觉得他这一世是值得的。
我说,我会先死的,我活得很不愉快,一定会忧郁而死的。
这时,他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然后,严肃地说,老吕,你如果死在我的前面,我一定会每年去墓地看你的。
我相信他说的话。
我猜测,如果我去世了,老婆都不会来看我的,惟有张明新,到了每年清明,都会来我的坟墓前献一束鲜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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