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午的阳光极其的凶猛。连绵起伏的沙漠被烘烤得越发寂寥与神秘。站在两座沙丘之间平地上的陈悟仰起他那颗苍老的头颅,漠然地对视着那放射着如毒汁般白光的太阳。他感到一阵疼痛与眩晕,混浊的泪水在眼里微微闪烁。
很快,他被灼伤的眼睛就适应了那炎炎烈日,并且那毒辣的日头在他挑战似的目光面前徒增出灰暗的色调。那灰暗的光盘遮盖住所有的热力,并飞速旋转着,颤抖着,很快就消失了。但当白色的光盘重新暴现的一瞬,一轮灰暗的光盘重又诞生了,继续旋转着,颤抖着……
陈悟把仰起的头重重地垂下。平地被风清扫得看不见一颗沙粒。陈悟多少有些纳闷。虽然他的整个一生几乎都在沙漠里度过的,但他从没有仔细留意过这脚下的平地,他对脚下的平地从来都带着一种不屑之情的。他确实不明白在两座沙丘之间,它怎么能不沾一颗沙粒呢?
平地布满了道道裂纹,并且很有规律,就像很久以前一位渔夫扔下的一张被岁月洗白的网似的。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难道我是站在一张网中……这种感觉让他吃了一惊。他凝神注意着平地,发现平地如死了似的,毫无声息,最终他感到了好笑,为自己那种古怪的念头。但他对脚下的平地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他轻轻抚摸着那光洁的平地,心里猛增出一种恐惧。他想到了母亲。母亲的脸就是这般光滑的呀!他的腿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心脏也加快了跳动。他站起身,解开羊皮水袋,猛灌了一口,就向前面那座高高的沙丘走去。
陈悟站在沙丘边,默默地望着那浑圆而结实的沙丘。他恍然记得出生在另一块沙漠边缘的一个地窝子里的自己,用世事不知般稚嫩的眼睛望着那延绵起伏的沙漠时,他幼小的心灵就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的整个世界就是那无边无际的沙漠……
陈悟面前那金黄的沙丘裸着一道道风留下的痕迹,抑或是凝固的波痕。他仰起头,猜测着那高高的沙丘顶上一定有一种玄妙莫测的东西存在着,而它所有的悸动不动声色地在波痕与波痕之间传递着。他微弓着身躯,开始向沙丘顶上攀登。
在一步与一步之间,他轻而易举就感觉到了一种海似的动荡。他每一脚就像踏进了柔软的波涛中似的,在深陷中又被紧裹,裹出一种温柔般的怜惜。他的心里渐渐萌生出一种温暖与感激之情。他边攀登边凝神听着脚下发出的沙沙声。这种熟悉而又鲜活的响声在他耳边显得万分真实而又悠远浑厚。他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在轻快的攀登中,那种无比美妙的感觉终于又出现了,他发现自己就像一叶小舟在瀚海里自由地游弋。那两只脚所组合成的双桨在有力地划动中,给那瀚海带来了更加神秘莫测的震动。他恍然感到那层层扩散开的波纹不再是由沙丘的顶端传来的,而是由他的双脚所带动的。他在分辨中,更加确信着自己这种感觉。因为他真真实实感到脚下开始了剧烈的潮动。那收集着阳光的沙粒在动荡中放射出灼热的浪潮,把他紧紧裹住。他的脚底板已经灼热难忍,浑身如着了火似的,他简直有些陶醉了。他喜欢在让人窒息般的热浪中感觉着沙漠特有的残忍所展现的撩人的气息。
他隐隐听到一种喘息声。
他猛地一愣,整个身子像僵住了似的,一动不动。那种喘息声还在。这种喘息声带着一种无法释怀的郁郁之情,竟让他感到如此的熟悉与悠远。这是素素的还是母亲的?他一时陷入了迷惑。他向四周环视了一下,那空寂辽远的沙漠让他突生出一种刻骨的孤独与恐怖。他慌乱起来,无心再领略刚才那种浪漫情怀,而是飞速地向沙丘顶攀去。
他站在沙丘的最高处,不由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的腰腿在他放松的刹那,开始了酸麻与胀痛。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难道我真的老了。他心里弥漫出隐隐的凄凉与郁痛。他低下了头。一只娃娃蛇趴在他脚边的沙丘上,仰着头,愣愣地望着他,一副不知畏惧的样子。他内心不由得有些潮动。
在陈悟童年的记忆中,他乐此不疲的游戏便是捉娃娃蛇。这种小蛇有着椭圆形的脑袋,略显圆形的眼睛,胖乎乎的身体,确实像个憨头憨脑的娃娃。他捉到一只,便放在手掌里慢慢把玩。无论他怎样捉弄,娃娃蛇只是表现出可怜与无助,直到被他活活整死。有时,他连续捉上四五只,便去吓唬陪他玩耍的母亲。母亲总是心惊胆战。这让他无法理解。因为娃娃蛇是不咬人的,并且还是母亲告诉他的。他便问母亲为何会怕。母亲说,只要是蛇,她都会怕哩。但母亲终归是母亲,无论她怎样害怕,总是陪着他,默默地看他捉娃娃蛇。他在欢天喜地地玩弄娃娃蛇时,偶尔会抬眼注意一下母亲。他发现母亲的表情有些怪异,是那种略显悠远略显悲凉的色彩。他还发现每次被他折磨致死的娃娃蛇,母亲都会一条条拣起,埋在沙丘里,并向上天祈祷着什么。他好奇地问母亲。母亲说,只要把娃娃蛇葬在沙丘里,明年它们就又会活过来,这样你就有数不清的玩伴了。母亲说这话时,语气总是沉甸甸的,这让他感到自己是否做错了。他怯懦地问母亲,是不是不应该去折磨那既可爱又可怜的娃娃蛇。母亲伸出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脑袋,点点头,又摇摇头。母亲的答复让他摸不着头脑。但他没有心思去仔细品味,又去寻找新鲜的玩意儿了。
陈悟慢慢蹲下,伸出了手掌。那只娃娃蛇稍迟疑了一下,竟爬到他的掌中,继续歪着天真的脑袋与他对视。他把娃娃蛇放进袖筒,站起身来,长嘘了一口气。突然一阵风向他拂来。这阵风吹散了拥裹他的热浪,让他豁然清爽。但这阵风很奇怪,转眼就如电似地消失了。陈悟还没来得及细心体味这阵凉风带来的畅意,就嗅到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气味。他的心猛一阵狂喜与惊惧,身上的汗毛在瞬间直立起来。但他保持着惯有的矜持,伫立片刻才缓慢转过身躯。
他看见了它。它正在另一座沙丘的顶上,眼睛里透出犀利与残忍。它的棕黑色皮毛在阳光下闪着独特的光芒,那条从鼻尖一直延伸到尾尖的白线比阳光更耀目。它肚皮下鼓胀的乳房,隐隐渗出白色的汁水。
陈悟目光如电,死死咬住它,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如汹涌的浪潮在他体内扑打着。陈悟缓缓从背后取下那支猎枪,瞄准了它。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里的残忍被一种好奇的光芒稀释了似的,渐渐显得恍惚起来。陈悟的手抚摸着油光锃亮的枪托,踌躇地望了它好一阵,才把手伸向扳机。他透过准星,定格在它那颗同样苍老的头颅上。而它继续一动不动,眼睛里似乎有些不屑。陈悟无法再容忍下去。枪响了。而它连哆嗦都没有哆嗦一下,继续与他对峙。
陈悟知道隔这么远的距离是打不着它的。他不过想让它感到恐惧罢了。然而它没有。这多少让他有些丧气,甚至恼怒。但他很快便笑了。那粗犷的笑声在沙漠间起伏着,飘荡着,传到很远。它确实有些迷惑了,两只狭长的耳抖动了一下。陈悟突然收去了笑,双目喷火似地注视着它。不知为何,在无以复加的仇恨里,他对它有一种无法抹去的惊赞,怜惜甚至柔情。它的目光逐渐黯淡下去,它优雅地转过身躯,并回头望了他一眼,然后轻快地从他眼前消失。陈悟发现它转身的刹那颤动出无法言说的美妙。就像一位年轻的女人很妩媚地转身的样子。这是素素的,还是母亲的?他不由得喃喃着,心情变得越发郁闷与沉重……
2
陈悟坐在一座沙丘上吸着旱烟。他眯缝着眼睛望着眼前那几座沙丘。他相信它此时一定会在这几座沙丘出现。果然,一袋烟抽了一半,它便在一座沙丘上出现了。但它没有与陈悟对峙,像不经意地瞟了他一眼似的,扭头向远方的沙丘跑去。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那轮太阳像一位孕妇把分娩的血喷溅在远方那座高高的沙丘上。他隐隐能嗅到一股温暖的腥气。夕阳终于完全沉下去了,陈悟望着天空呈现的铅灰与死气,不由感到了一丝寒意与惊恐。这是童年的记忆。他清晰地意识到。
童年的种种美好,仅仅停留在阳光普照的时候。当那轮膨胀着血红的夕阳一点点向远方的沙丘下沉的时候,他把一张惊惶失措的脸扭向母亲。母亲脸上的神采也消散了大半,流露出黯淡之色。但她还是竭力掩饰着什么,提高了语调,给他讲述一些他颇为神往的故事。可他已经丧失了听故事的兴致,凄慌地对母亲说,太阳要是一直悬挂在天上,那该有多好!母亲摩挲着他的小脸说,太阳还会升起来的。
太阳很快就完全沉下去了。母亲拉着他,走进了地窝子。母亲升起了炉火,开始准备晚饭。那摇曳的红光在母亲略显沉重的脸上颇不均匀地分布着。陈悟默然无声地一会儿看看母亲的脸,一会儿看看通红通红的炉火。母亲把热气腾腾的兔肉装在大盆里,端上黑黝黝的枣木饭桌,又起开一坛辛辣的老酒,便坐在陈悟身边,开始了等待。在陈悟的记忆中,每次等待父亲的过程极其漫长。那种永远熟悉也永远陌生的恐惧如一条邪恶的四角蛇在一点点吞噬他心里仅存的一丝安适与平静。
随着“咣”的一声,那扇沾满湿气的木门被踢开的一瞬,他的全部神经都像被捏成一颗细小的沙粒,整个人变得茫然而不知所措。他惊恐地望着站在门口的父亲。裹着阴冷黑色的父亲从肩上卸下黄羊、野兔等猎物,然后向火光铺垫的饭桌走来。父亲沉重而迅猛的步伐在屋里带起一股黑气,抖着虚弱光焰的煤油灯如一尾快要枯死的鱼在绝望地翻腾。父亲身上那股浓厚的腥气在屋里弥漫开来。陈悟又嗅到了那让他惊惧万分的气息。父亲重重坐在一张木凳上,举起酒坛猛灌一口,然后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父亲把一大盆兔肉拉到自己跟前,开始了大嚼大咽。
父亲吃东西时,神情极其专注,仿佛周围一切的事物都不存在了似的。父亲的这种专注,让他有一丝安全感。在他忐忑不安的目光中,父亲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飞快地撕扯着食物。那双如四角蛇似的眼睛微微眯起,从里面暴现出更浓厚的凶蛮与残忍;而那从太阳穴一直延伸到下颌处的一条伤疤如一条被风干的怪蛇似地在父亲那沾满沙粒的黑色脸庞上神奇而痛苦地扭动着。父亲吃完后,总是发出一声酣畅淋漓的怪叫,然后点燃旱烟,细细地品起酒来。母亲把剩下的汤肉端到自己跟前,又把陈悟放在高凳上,母子俩的晚餐开始了。
饭罢,他便跟着母亲,看她干杂活。这时父亲的酒还没喝完。每次等母亲忙完,父亲的酒才接近尾声。忙完的母亲抱着他,把他放在潮湿的被褥上。母亲示意他把眼睛闭上。他便听话地把眼睛闭上。母亲离开他,便去收拾自己的被褥。他无论如何睡不着,便眯着眼,望着母亲。
当母亲吹灭那盏煤油灯时,他心里的恐惧便浓烈起来。在黑暗中,他敏锐的耳朵清楚地聆听到父亲逼母亲时脚步发出的沙沙声。接着他便听到父亲像一只凶猛的野兽扑向母亲。父亲那凶恶的喘息声在黑暗中无所顾忌地横冲直撞。母亲如一只软弱的野兔般在黑暗中发出隐隐的呻吟与痛楚。在黑暗中,他恍然看到母亲已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恐惧的泪水爬满她的脸庞。随着父亲一声奇异的嚎叫,一切便像死了般沉寂。此时,他感觉自己也像死了似的,脑海里空空如也。
当那种期待已久的细微之声重新出现时,他感到了母亲的神奇。母亲过来把他抱进怀中时,他只敢无声地低泣。此刻母亲身上沾有父亲的腥气。他既惊恐又感激,越发意识到了母亲的真实。母亲怜爱地拍着他,嘴里哼着他熟悉而温暖的曲调。他开始感到整个身心的松懈,睡意很快浮现。他在母亲的怀中睡去。
他稍大一些,便问母亲为何会有这样一个父亲。母亲告诉他,父亲原是个无恶不作的土匪,被官方缉拿,无奈才在沙漠边藏身。他又问母亲为何会跟父亲。母亲告诉他,母亲走投无路,是父亲救了奄奄一息的她。他说外面的世界真的很怕人吗?母亲说,外面的世界是很乱,但外面的世界却有意思的多。母亲便给他讲外面世界的精彩。母亲在讲时,神情流露出一种显而易见的神往与欢喜。他听得入了迷,拍着小手说,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吧。母亲无奈地摇着头说,现在不合适,你还太小,你是母亲活着的唯一寄托与指望。母亲的眼里滚出热泪。
3
陈悟七岁的一天便被父亲无情地剥夺了原有生活的平静与对母亲的依恋。那天早上,父亲并没有像往日一样收拾完毕就进入了沙漠。他把注意力放在了陈悟身上。陈悟在父亲凶恶的目光下不知所措,他把脸扭向母亲。母亲正专心致志地在缝补一件衣服。父亲示意他过来。他怯懦地走到父亲跟前。父亲伸出钢锉般的手把他从头到脚细细捏了一遍。父亲不止一次这样对待过他,他弄不清父亲这样做的企图。
父亲最终怪笑一声说,差不多了,今天跟我到沙漠里打狼去。母亲一听,放下衣服把陈悟抢回到自己身边说,孩子这么小,打什么狼。父亲一把把陈悟拽回来,顺手给了母亲一个嘴巴,恶狠狠地说,你懂个鸟。鲜血顺着母亲的嘴角往下淌,但一向温顺的母亲却倔强起来,疯了般地冲过来,争夺着陈悟。父亲只轻轻一推,母亲便又摔倒在地。浑身颤抖不止的陈悟生怕父亲真的火了,把母亲撕得粉碎。他脱口而出地说,我跟你去打狼。
父亲不由一愣,然后龇牙裂嘴地笑了起来。母亲怔怔地望着陈悟。陈悟的泪水瞬间便流了下来。他飞快地用手背抹了去。母亲的眼泪也流下来了。
太阳一点点升上了半空,跟在父亲身后的陈悟第一次感觉到了沙漠早晨的炎热。父亲在沙漠里走得飞快,更没有回头望他一眼。陈悟气喘吁吁地跟随着父亲,脑海里开始装满迷惑与好奇,并且心情也变得莫名其妙的兴奋。
父亲带着他翻过一座又一座沙丘,太阳也变得更加灼热。他渐渐感到一阵头晕恶心。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他已分辨不清东南西北,更无从知晓回家的路了。他心里的迷惑与好奇便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生怕父亲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他便加快了脚步。但体内那种越发强烈的不适感使他的双腿变得轻浮。他努力睁大虚蒙蒙的双眼,跟着父亲。
父亲终于在一座沙丘边停下了。父亲停下的一瞬,他像一截木桩倒在沙丘上。父亲面无表情地过来,伸手在他太阳穴上重重地揉捏着,又在他头顶的百会穴的部位拍打了一阵。父亲见他的眼睛睁开了,便把水袋塞进了他的嘴里。他抱紧水袋狂饮起来。父亲从他手中夺过水袋,不屑地说,真是没用的东西。
父亲带着他上了沙丘。到了沙丘的顶上,他看见前面很低的一处沙丘里竟然有一处水洼。父亲和他来到水洼边。父亲很仔细地察看着水洼边那些蹄印,然后又爬上沙丘顶辨认着风向。父亲迎着风向拼命抽动着鼻翼,父亲脸上露出了凶恶般的笑意。父亲在逆风处的一座小沙丘后伏了下来,并命令他也照做。他趴在父亲身边,忐忑不安地看着父亲取出黑黝黝的猎枪。父亲上好子弹,瞄着那处水洼,整个人一动不动。父亲眼睛里放射出的冷酷而肃穆的光芒深深震慑了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无意间看到父亲脸上那条“小蛇”似的疤痕扭曲着抖动时,两只狼不紧不慢地向水洼处跑了过来。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狼。他曾不止一次从父亲悬挂在家里的狼皮中想象过狼真实的样子。那两只狼还是吓了他一跳。他很难分清它们与父亲相比哪个更凶恶。他的心跳急速起来,额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
那两只狼在离水洼处十米远的地方突然慢了下来。它们警觉地四处望了望,然后像被定住似地一动不动,眼睛变得迷蒙起来。父亲仍然是一副不动声色的表情。那两只狼的目光又变得深邃,它们飞快地跑到水洼边,伸出鲜红的舌头舔起水来。
父亲的枪声突然响起,一只狼倒在水洼边,然而另一只狼像利箭般逃窜开来。父亲的枪声又响了。那只狼倒在离水洼六七米的地方。父亲那突兀的枪声把他的意识击得如流沙般散开。父亲拉着痴呆呆的他,来到水洼边。离水洼边六七米处的那只狼的两只前腿都被打断了,流着黏稠的血。父亲又仔细察看了水洼边那只被打断后腿的狼。
父亲对自己的枪法很满意。水洼边那只狼发出低低地嗥叫,那条受伤的腿徒劳地在水洼里挣扎着。他注意到那些黏稠的血在水洼里变得艳红起来,丝丝缕缕向水洼深处飘荡着。那只狼散发出一种逼人的腥气。这种气味和父亲身上的并无二致。那只水洼边上的狼突然露出炫目的白牙,对他嚎叫起来。他一下跳到了父亲身后。父亲哈哈大笑起来。
父亲挑逗地用枪托在它那结实的头颅上敲击着。那只狼更愤怒了,张大嘴咬起枪来。父亲用枪狠狠捣它的嘴,直捣出满嘴的血来。
正在这时,那只离水洼边六七米远的狼用两只后腿艰难地挪动着身躯,已离他们很近了。陈悟一扭头,看见那只一声不响准备奇袭的狼不禁发出了一声惊叫。就在他惊叫的瞬间,那只狼便向父亲扑了过来。父亲猛一转身,枪声响起。那只狼像一块挂在墙上的狼皮般掉落下来,一动不动,脖颈处流出大股大股的鲜血。父亲不屑地哼了一声,把枪塞进他的手中,命令他向水洼边那只挣扎的狼射击。
那只已彻底绝望的狼对他更加疯狂地嚎叫起来,被血浸过的白牙在阳光的照射下放射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陈悟浑身越发颤栗不止,他猛感到双腿间一热。父亲厉声斥责着他。但他端枪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那只狼彻底疯狂了,像要把一生的凶残都集聚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似的。他的意识被这只狼扯得七零八落,脑海里一片空白。凶恶的狼嚎与父亲的怒吼远了,像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隔离了似的。他恍若对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但他从那只狼的瞳孔里猛然发现了自己。他看见那个在瞳孔的自己是那么的胆怯。他突然对自己鄙视起来。他的手指渐渐移向扳机,他听到一声凄厉的枪声。他看见自己的头颅四散飞扬。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父亲几乎像扛一只猎物把他弄了回去。当天晚上,他便高烧不退,呓语连连。
二天后的黎明时分,他才彻底清醒过来。面对母亲那张焦灼而憔悴的脸,他想起了什么。但他看到了父亲那张凶恶的脸,他几乎是平静地说:我要去打狼!
4
陈悟每天便开始跟随父亲打狼。父亲在打狼中表现的细腻而有耐心,机智而又果断,他不禁对父亲产生敬佩之情。但当一匹又一匹凶残的狼倒在父亲的枪口下时,他不免又蓦然发现父亲所存有的种种优点其实比狼还要凶残。因为狼正是在父亲看似漫不经心的企图中一次次落入圈套,血肉横飞。父亲用一种明确的手段加深并延长着凶残的要义。有时,他望着父亲脸上那恣意生长的胡须或重重吐出的一口浓痰,他都不寒而栗,暗自猜测这些将又会表现出怎样更加隐秘的凶残来。
父亲喜欢让他对着奄奄一息的狼射击。父亲说是为了锻炼他的胆量。他轻而易举地照办了。但他每射杀一只狼时,他都感觉像射杀自己一次似的。因为他总能从狼那凶残而绝望的瞳孔里看见一个胆怯而慌乱的自己。一次他在射杀一只狼后对父亲说,狼其实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动物,因为它的胆怯是靠加倍的凶残表现出来的,它越凶残,只能说明它越胆怯罢了。父亲吃了一惊。父亲欣喜若狂地说,是这个理,倒被你说中了。他也小心翼翼地笑了起来。但他在心里暗暗讥笑父亲。因为他不过从狼的眼睛里发现了自己罢了。
沙漠里有各种各样的动物。那些散发着生命灵动的黄羊、野驴、草鹿、野兔等给沉寂的沙漠带来了一片生机。每当他在死寂的沙漠里望见那些动物在它视线里跳跃、奔跑,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他对它们生出一种羡慕与渴望之情。
父亲对那些动物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父亲说在这片沙漠里,只有狼才是真正有血性的动物。父亲向他讲述自己在遭受狼群围攻时的一次经历。父亲在讲述时,神情流露出罕见的惊惧。父亲讲完,神色又恢复了常态。父亲得意地说,既然我能死里逃生,那些狼的末日就不远了。父亲哈哈大笑起来。
陈悟睁开眼睛,神思却仍然稀里糊涂。昨天他跟随父亲去打狼。他们的运气简直糟糕透了,连狼的鬼影子都没有见着。父亲领着他誓不罢休地在狼经常出没的地方寻找。父亲最终在白雪覆盖的沙漠里泄下气来,而他的双脚已被零下四五十度的气温摧残得不能动了。父亲气急败坏地在诅咒声中把他弄回了地窝子。当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那双肿大的双脚时,意识便像那双脚似地无限地膨胀开来。
凄厉的寒风肆意地吹打在门板上,发出一种类似母亲给他搓脚时的滋滋声。那盏煤油灯与燃起的炉火交相辉映,使幽暗的地窝子里呈现出一片温暖与光亮。他依稀记得母亲当时那种悲伤的眼神,以及母亲不知疲倦地用一盆又一盆的雪帮他揉搓冻僵的双脚。
他记起来了,他记起母亲流淌不止的泪水落在雪里变成的黑水里发出清脆有力的滴答声。曾经丧失知觉的双脚此刻向他传递出酥痒与温暖的波动。很快,他的整个身心都处在酥痒与温暖之中。他轻轻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双脚正在母亲的怀中。母亲枕着他的双腿睡去,而母亲那双放在被褥上的手已变得红肿。他习惯性地在地窝子里巡视了一下,没有父亲的身影。父亲肯定是去打狼了。自从跟随父亲打狼后,他这是第一次单独与母亲在一起。父亲远了。曾经和母亲在一起的种种美好与宁静此刻如洪水般淹没了他的心扉。他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双腿开始幸福地颤抖。
母亲醒了。母亲从他平和的眼神中发现了他的软弱无助。母亲柔声说,孩子,你不用怕,你的脚已经好起来了,要不了几天,就可以像以前一样下地走路了。
他坐起来。母亲小心翼翼地放下他的双脚,坐在他身边说,孩子,你昨晚整整说了一夜的胡话,简直吓死我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那张慈祥的脸。他目光中浮现的清亮与温情让母亲在经过短暂的迟疑后变得激动起来,大颗大颗的泪水从他脸上滑落下来。母亲的眼泪也流下来了。母亲把他搂在了怀中。
一股迅速的寒风吹开木门。木门撞在潮湿而坚硬的泥墙上发出“咣”的一声。那股肆无忌惮的寒风在地窝子里横冲直撞。煤油灯骤然熄灭,地窝子一下子变得昏暗与阴冷起来。
寒风透过陈悟的衣服与肌肤,迅速向他的骨骼渗透。他从那股犀利的寒风中隐隐嗅到一种永远熟悉也永远陌生的腥气。他像害了疟疾似地浑身哆嗦起来,接着他便感到一把锋利的刀在切割着他的神经。他头痛欲裂,忍无可忍地在被褥上翻滚着,厉声惨叫着。
他的举动让母亲不知所措惊惧万分。母亲疯了般扑向他,并产生一种格外神奇的力量。他被母亲牢牢抱在怀中,他使出全力也无法挣脱,他发现自己要彻底崩溃了。他张开嘴,对着母亲的臂膀狠狠咬了一口。
他锋利的牙齿撕破了母亲的肌肤,鲜红的血流了出来。母亲一下子变得软弱无力,两只铁圈似的手臂如柳枝般飘散开来。母亲一脸的惊愕与茫然。那鲜红的血如一种神奇的镇定剂,使他在瞬间安静下来。他愣愣地望着母亲那鲜红的血,脑海里一片空白。母亲望着一脸生硬与漠然的他,悲哀的泪水流了下来。母亲几近绝望地喃喃着:孩子,你这是怎么了。他继续如一团梦境般呆坐着……
5
陈悟十五岁时,父亲便叫他单独去打狼。父亲的话他不敢违背,便背着猎枪独自进了沙漠。由于身边没有父亲,那起伏延绵的沙漠便丧失了本来的面目,好像随处都隐藏着凶险似的。为了消除内心的恐惧,他便端起枪对着红柳尖试起了枪法。
随着一声枪响,红柳尖掉落下来。他长嘘了一口气,感觉自己这几年枪法没有白练。他不由得想起父亲让他在烈日下保持端枪瞄准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的一幕。当时他的手臂酸疼得就像不是他自己的似的。但父亲却不许他把枪放下,直到他在烈日下虚脱地昏了过去。父亲的冷酷无情,使他的臂力达到了惊人的地步。他精准的枪法让他自己都暗暗吃惊。
陈悟手中那杆猎枪使他胆量倍增。此刻他突然有些感激起父亲让他获得了精准的枪法。他把这么些年跟随父亲积累的打狼经验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当他感觉自己连最细微的细节都记住后,他才如释众负地开始在沙漠里行进。此刻有一种清醒的意识在他脑海里跳跃。他认为此时的自己是父亲的魂魄附身。受着这种念头的影响,他在沙漠里学着父亲的姿态行走,竭力摆弄出与父亲相象的神情。他彻底镇定下来。
他在狼经常出没的地方仔细察看着狼留下的蹄印,从风沙或多或少的覆盖中辨认着狼离去的时间。他学着父亲那样确定风向,在迎风中嗅着空气中可能散发的腥气。当他感觉到空气中有什么不对劲了便掩伏下来,等待狼的出现。
他伏在沙丘上几近一个时辰也没有看见狼的踪影。他有些沉不住气了。但当他回想起父亲那副沉着与自信的神态来,他便继续等待。一只狼终于在他几欲失望的时候奔跑在他的视野里。他惊喜起来,他没想到那只狼竟会如此愚蠢与无知。狼突然骤停下来。他从狼那隐约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熟悉的狡诈与残忍。他开始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那只狼终于进入了死亡范围。他透过准星,瞄准狼那颗结实的头颅。他扣动了扳机。那只狼的头颅轰然炸裂开来,溅在沙地上红白一片。枪响的瞬间,他真实地听见体内聚涌在头部的血液发出一声轰鸣。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飞速遍布全身。
正当他欣喜若狂的时候,他听到背后发出一声迅猛而凄厉的嗥叫。他猛然意识到身后那只狼已离他近在咫尺。他不禁魂飞魄散。他慌乱地转过身,扣动了扳机。父亲正站在他身体侧面对他露出满意的微笑。他惊异万分,弄不清父亲怎么会站在那里的,并且他连一点知觉都没有。他毛骨悚然地望着父亲。
6
篝火汹汹燃烧起来,梭梭与红柳枝在“噼啪”声中壮着火势。暗红色的火光颇不均匀地在陈悟脸上涂抹着,跳跃着。陈悟拿出干粮与水袋开始了晚餐。饭罢,陈悟吧嗒着旱烟,望着一座座沙丘。沙丘在夜色里显得更加漆黑,恍若它才是夜的母体似的。
夜越来越深,篝火却黯淡下去。陈悟把篝火的残骸从烧得滚烫的平地上踢开,弄来沙子,铺在滚烫的地面上。陈悟躺在了沙子上。隔着滚烫的地面,沙子向他传递过来适中的热量。
篝火残骸上点点星火也骤然灭了,夜恍若更黑了。此刻的沙漠突然变得越发死寂。陈悟感到夜像一块黑布似地蒙在他脸上,他有些透不过气。他坐起来,吞咽着清冷的空气,双目习惯性地在沙丘上寻找着。
他又看见了它。它那双绿莹莹的眼睛如黑夜的灯盏般迷离而恍惚,一种奇异的安适与温暖缓缓进入他空寂而孤独的内心……
7
自从陈悟独自开始打狼后,那一幕幕血肉横飞的场面便给他提供了别样的感受。他不再作为父亲的附庸而存在,用不着从一匹匹倒下的狼中一次次加深着父亲留给他恒定不变的印象。那由他发动而起的枪声、嗥叫与迸溅的鲜血,淋漓尽致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在一阵阵欢快的痉挛中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体内的生气与力量与日俱增。
他在打狼中成熟而练达的表现,让父亲对他另眼相待。父亲几乎不再用那种粗暴的态度对待他,父亲平缓下来的语气与神态无不暗示着父亲对他的重视与喜欢。但父亲那恒定不变的威严仍然在他心里根深蒂固。
父子俩开始习惯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喝着辛辣的老酒对狼展开高谈阔论。父子俩那投入的表情与时不时发出粗犷的笑声使母亲缩在一个角落里如梦境般呆坐。陈悟心里越来越有一种离奇的念头,他感觉母亲好像不存在了似的。因为母亲总不在他视线里。他能看清地窝子里一切简单的物件,但就是看不见母亲。他只能用心寻找,才能发现母亲在一个很偶然的地方存在着。
这种感觉让他产生一种迷惑。他不由追忆起童年时的自己与母亲。但童年的自己在脑海里已经相当模糊,他甚至弄不清自己是怎样长这么大的。当然,母亲在他的意识中也变得遥远而陌生。如一颗沙粒或水滴般在地窝子里存在的母亲,让他有一种随时都有可能彻底消失的预感。但这种预感稍纵即逝,并不能真正进入他的意识深处,或者说被他真正重视。他脑子里装满了关于狼的一切指向。有时,当母亲那忧郁而凄凉的目光在他面前一闪而过时,他便突陷入一种惘然,但这种奇怪的惘然不免让他心烦意乱,他便不再看母亲的目光,他觉得简直无聊透了。
陈悟十九岁时,便成为了一个比父亲还要优秀的猎手。父亲从此对打狼的欲望锐减,经常隔三岔五才到沙漠里去。父亲就是去了沙漠,也丧失了以往那种警惕,而是神情悠闲地看他打狼。从父亲的举动中,他看出父亲对他无以复加的信任与赞誉。
陈悟在游刃有余地对付行行色色的狼时,他便陷入了另一种困惑。这种困惑来自于他茁壮而成熟的身体。他经常被体内那股无法言说的欲望与冲动折磨得心烦意乱,焦躁无比。这种欲望不同于打狼的欲望。它没有明确性与目的性,散发着神秘与无序。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更受到这种欲望的煎熬。夜里,当父亲在母亲身上进行着无所顾忌的渲泄时,他的意识格外清晰而脆薄如纸。他从父亲那古怪的喘息声中,真实地体会到自己体内那种欲望发出的迫切声。
一次他在打狼中,经过几个时辰的潜伏,两只狼不知不觉进入了他的射程。那两只狼一公一母,正处于发情的季节,便在他的视野里进行着合理的交媾。他浑身一阵冰冷一阵灼热地看着那两只狼无所顾忌地交媾,枪口不由自主地倾斜下来。一种隐隐的悲哀袭上心头。他突然对那两只交媾的狼无端的恼恨起来,他甚至觉得那两只狼对他的一种讥讽。他怒不可遏地瞄准了那两只狼,狠狠地扣动了扳机。那两只狼粘连着倒了下去。他过去后,还不解恨,直至把那两只狼打成稀巴烂。
陈悟坐在凳子上摆弄着手中那杆猎枪。今天他没有去打狼。昨晚的梦弄得他神思紧张,疲惫不堪,致使他突然丧失了打狼的欲望。父亲的情绪却非常地好,一大早便独自进了沙漠。其实陈悟很少做梦,但昨晚他却做了一夜离奇而古怪的梦。
灼热的阳光透过地窝子的天窗照射在母亲的床上。母亲坐在床边,低头缝补着一件衣服。陈悟感觉有些冷,便端起酒喝了一口。他放碗的时候,不由自主瞟了母亲一眼。母亲被阳光照得白晃晃一片,在阴暗的地窝子里显得极其醒目。
母亲缝好衣服,向他走来。母亲示意他把衣服换上。他木然地换上衣服,却嗅到母亲身上那独特的气味在阳光气息的烘托下,散发出一种撩人的气息。他浑身颤抖起来。
母亲打量着他换上的衣服,最终露出了一丝笑意。母亲又回到陈悟的床边,帮他整理起被褥来。母亲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他那污迹斑斑的被子上。母亲一愣。母亲明白了什么,抬起了脸。不知为何,陈悟对散发着柔和色彩的母亲突生出一种仇恨。母亲注意到了。母亲怔怔地望着他。陈悟无端地虚弱与慌恐起来。他出了地窝子,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黄羊在沙漠里奔跑起来。
陈悟不知奔跑了多久,最终跌倒在一片沙丘上。那无序而混乱的奔跑消耗了他全部的体力,倒下的瞬间,他想他要死了,他便像死了似地一动不动。一只大胆的娃娃蛇从他的脖颈处爬过,那冰凉的触觉让他意识到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坐起来,茫然地望着延绵起伏的沙漠,脑海里一片空白。
夕阳在远方的沙漠浸出一片血红。他的思绪渐渐活泛起来。他看到离他不远处的那处沙丘非常优美的起伏着,勾勒出一种奇异的曲线。那种欲望在他疲惫不堪的身体里越发强烈地波动起来。他恍然从那片沙丘中感到了一种全新的诱惑。
他脱去身上的衣服,闭上眼向那处沙丘走去。他小心翼翼地伏在那处沙丘上。存有阳光余温的沙粒温柔而无声地包裹着他,让他感到一种奇妙的陶醉。他把脸拼命向温暖的沙丘里挤压着,在窒息般的感觉中不由自主地颤抖起身体,当他在快要完全窒息的时候,体内那股欲火如出笼的野兽般冲出了他的身体,他无法抑制地发出痛苦而欢快的叫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与满足充溢他的心扉。他想他这回是死了。
等他从沙丘上爬起来时,发现身下的沙丘上有一小片潮湿。他把那一小片潮湿的沙子用手指挖出来,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腥气。他把潮湿的沙子捏成一个坚硬的沙团,狠狠地向前方掷了出去,沙团落在前面的沙丘上,连一丝轻微的响声都没有发出。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悲哀向他席卷过来。
天已经很晚了,他才心灰意冷地向地窝子走去。等他走到地窝子不远的地方,他看见母亲站在地窝子边望着什么。今晚的月光很好,他能看清母亲脸上的忧郁与焦灼。
母亲在等他。但他不明白母亲为何要等他。母亲看到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他走到母亲身边时,母亲柔声说,孩子,回家吧。
他进了地窝子看见父亲正醉卧在床上,鼾声如雷。母亲把炖在炉火上的肉汤端了上来。他低着头一声不响地喝着肉汤。凭着直觉,他感到母亲在望着自己。他不想看母亲,但不知为何,他竟又抬起了头,母亲用一种定定的眼神注视着他。母亲看见他茫然而冷漠的眼神时,不由颤声说,孩子……
8
第二天天还没亮,母亲就起来了,母亲吃完饭,便开始准备兽皮,母亲要到外面去用兽皮换一些生活必需品,这个活一直由母亲来做。陈悟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曾自告奋勇过,但母亲不同意,并且父亲也不同意。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并对父母所说的凶险不以为意。但他无法违背父亲的意愿,虽然他并不情愿。
母亲把兽皮卷成一个大包裹后,对父亲说,我要带一个女人回来,孩子大了。父亲先是一愣,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父亲望了陈悟一眼说,孩子确实大了,是该有女人了。父亲从床底下拿出一个酒坛,砸碎,白亮亮的银元滚了一地。父亲把所有的银元装进一个布袋子,一股脑儿地塞进了母亲的怀里。父亲说,给儿子找一个好女人。
母亲临走时,回头望了陈悟一眼。他觉得母亲的目光有些古怪,是琢磨不透的那种。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了沙漠。
父子俩吃完母亲做好的早饭,便进了沙漠。但不知为何,母亲那种奇怪的目光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被弄得精神恍惚。他们在沙漠里轻而易举便射杀了两只狼。
他和父亲走到那两只狼跟前时,一只鲜血淋漓的狼突然向他扑了上来。幸亏父亲眼疾手快,用枪托化解了,并补了一枪,那只狼这才彻底一动不动了。他这才意识到先前自己那一枪并没有打中狼的要害。他对自己的枪法一向自信,他弄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父亲看他神色消沉便对他说了打狼时要精力集中之类的话。
父亲的责备相当有分寸,他感到了父亲对他流露出的一种温情。父亲近年来不由自主地对他表现出一种显而易见的关怀,父亲的关怀让他觉得父亲正从强大走向虚弱与多愁善感,他意识到父亲老了。
他默然地望着那两只血肉模糊的狼,突然抬起脸对父亲说,母亲不会回来了。父亲不由一愣。父亲坐在沙丘上抽起了旱烟。父亲抽完一袋旱烟后咳嗽了一声,重重吐出一口痰说,你母亲一定会回来的。父亲的语气果断而坚决,他从父亲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狡黠。
他和父亲是在太阳完全落下去时,回到了地窝子。母亲没有回来。母亲一般外出时,到了这种时候就该回来了。他和父亲都不说话,一人吧嗒着一袋旱烟。父亲抽完旱烟,便开始动手做饭。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父亲做饭。父亲做饭时的笨拙,让他心里生出一种隐隐的失落来。
吃完饭,他和父亲便喝起酒来,在酒精的刺激下,父亲的情绪高涨。父亲向他说起自己当土匪时的潇洒快活,无拘无束。但他却提不起精神。父亲突然不说了,一个人倒在床上睡觉了。陈悟也躺下,但脑子清醒无比。他第一次领略到了整夜失眠的滋味。
整整两天了,母亲还没有回来。第三天早晨,陈悟拎着枪出了地窝子。父亲也出来了。不知为何,今天他不想和父亲一起去打狼,他想单独一个人到沙漠里去。但他无法向父亲说。他和父亲在沙漠里稀里糊涂地乱走着,丧失了往日的警惕。当他们和一只狼不期而遇时,父子俩的枪声才慌乱地响起。那只挨了五六枪还没有死透的狼发出凄厉的嚎叫,陈悟上去用枪托把那只狼的头颅敲了个稀巴烂。父亲的表情相当沉重,脸上的肌肉开始莫名的抽搐。他从父亲的慌乱中越发清醒地意识到母亲不会回来了。
他们回到地窝子时,不约而同地在地窝子里察看了一遍,没有母亲的踪影。那种失落感在瞬间突变得狂烈而凶猛,陈悟的全部意志都快被这种失落感吞没了。
父亲说话了。父亲说,我们明天去找找你母亲吧。
第二天一早,父子俩准备好干粮和水便出发了。外面的世界对陈悟来说是陌生的,但陈悟已经感觉不到了,他被另一种东西拉扯着不放。近中午时,他们经过一座废弃的村庄,里面没有人,只有破败的房屋与倒下的院墙。
下午时分,他们又经过了一座废弃的村庄,但从村庄里传来一阵凄惨的叫声。陈悟和父亲浑身哆嗦起来。那是母亲的叫声。他们从背上取下枪便向凄惨声奔去。他们紧接着便听到两声枪响和一阵满足后的淫笑。
陈悟和父亲来到一截土墙后面,看见了四五个背着枪支的穿着同一种服装的人。他们也看见了陈悟和父亲。他们惊慌地射击。但陈悟和父亲比他们更训练有素。那四五个人像一只只狼般被陈悟和父亲轻而易举地射杀了。
陈悟和父亲看见了母亲。母亲赤身裸体地躺在地上,胸口血流如注。在母亲身边躺着一个很年轻的女子,她赤裸的身子泛着血光,一双美丽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定定地望着天空。她死了。
陈悟望着母亲,感到了恐惧。这种恐惧比他曾经对父亲的恐惧还要厉害百倍。他一下子被彻底摧毁了。他能清清楚楚听到自己体内每一块骨骼发出的破碎声与每一条神经的断裂声。他叫了母亲一声,不由自主地跪在了母亲身边。
母亲望着他,目光平和而充满怜惜。母亲艰难地向他伸出了手。母亲叹息地说,孩子……母亲抬起的手臂骤然放下。母亲闭上了眼睛。陈悟低嚎一声,把母亲抱在怀中,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在母亲光洁的额头上。
枪声响起。陈悟看见父亲把那四五具尸体打成蜂窝。父亲手中的枪最终掉在地上。父亲背对着陈悟,拼命地抖动着肩膀……
陈悟和父亲整整一个月没有去沙漠里打狼。这一天父亲突然说,我想到沙漠里去看看。父亲没有说去打狼。但父亲的目光中有一种凶狠的光一闪而过。陈悟准备和父亲一起去,父亲却说他只想一个人去。父亲的语气坚决而不容抗拒。
父亲走时,突然伸出手在他头上重重抚摸了一下,父亲那张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真实的慈爱来。陈悟怔怔地望着不同往日的父亲,心里突生出一种莫名的不祥。
父亲走后,陈悟坐在床边,下意识地摸着怀中那杆猎枪。地窝子变得越发寂静。他隐隐听到自己的喘息声,那种不祥的预感也渐渐浓烈起来。
当阳光透过地窝子的天窗,在墙壁上形成一道炫目的弧线时,陈悟猛地一哆嗦,他的头脑瞬间变得清醒起来。他拿起枪,便出了地窝子。
陈悟在沙漠里寻找着父亲。他体内所发出那种神秘而微妙的呼啸声,使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