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偶记

2010-12-31 00:00:00于东田
山花 2010年12期


  一、弘 拂
  
  1939年。倭寇乱华,生灵涂炭。
  峨眉。
  名伶弘拂为逃兵乱,远离都城,隐居此地。每日耕种,几废戏文演工。
  习惯了众星捧月、歌舞繁华的他,不消几日就厌烦了繁重的自给自足的农耕生活。
  他投奔邻山的和尚庙,庙里仅居一个闲僧。闲僧拒绝了他剃度的要求,道:“名字倒是有佛缘,只是时辰还没有到。”
  这日弘拂与闲僧对弈饮酒归来,微醺微醉,半道迷途,闯入一废居,见一古琴置于书案之上,弘拂兴致大发,即兴制谱操琴。忽闻房内有瑟声相合,沿声源寻去而未果。
  第二日,弘拂回到自己的草庐,屋子打扫停当,饭菜已煮好,甚至地里的农活也处理妥善。接连几日,日日如此。他询问闲僧,闲僧答山中一直有“白蛇娘娘”的传说,玩笑说恐是白蛇娘娘爱慕弘拂,故为他操持打理。
  这天,弘拂守在家中,等候识破真相。近黄昏没有任何动静。飞来一只信鸽,口衔书信,弘拂展信细读,发现上面字迹与在都城时一直看他戏的贵族公子的字迹相仿。信里提醒他不要荒废戏工,辜负了自己的天赋。午夜梦回,若有悠悠昆笛之声从隔水的竹林里传来,弘拂不由披衣行到水边,开始吟唱。一时间,荼縻外,烟丝醉软。
  从此弘拂夜夜演习戏工,不辍。
  深秋,每有野兽趁夜色来盗食弘拂的地产,闲僧借兽夹给弘拂。临晨,睡梦中,弘拂听见撕锦裂帛之声,起身察看,兽夹擒住的竟是一如花女眷。
  弘拂将她抱入草庐调养。
  女郎就是那个在都城里一直看弘拂演戏的“贵族公子”,也是那个为弘拂操持家务、打理农活的“白蛇娘娘”。
  三日后,女郎失踪,信件等也断绝。弘拂从此再也没见过她。
  1945年。倭寇退败,中原光复。
  弘拂重新登台,正起歌起舞,眼波流转之间,瞥见台下有一少年和当年的“贵族公子”如同孪生。
  演毕,弘拂未及卸装,就奔台下,在正散场的观众里寻找,未见“公子”,忽有人拉扯衣角,只见一孩童对他展颜微笑,递上书信一封,弘拂将其纳入袖中,刚要和孩童攀谈,孩童却不知去向。
  深夜,弘拂展读书信,信是白纸一张,不着一字。
  当夜,弘拂失踪,不知所踪。
  
  二、韩 焉
  
  1999年,上海。石库门宅子。
  韩焉,男,昆剧生角演员。一星期总有几天因为团里没事而呆在家里。
  薛冉,女,没有正经职业,一星期有几天去某造型工作室为摄影师、造型师打打下手。
  韩焉和薛冉对窗住着。在因为那个老人而正式相识之前,他们俩已经是熟悉的陌生人了。韩焉养的一只比赛级的信鸽有一回在薛冉的露台上歇脚,被薛冉的小狗俘获,薛冉从狗嘴里抢救下鸽子,并尽力照顾,鸽子命才保住了,翅膀养了几个月飞上天却总不利索,韩焉说没关系可以当种鸽,薛冉觉得欠了韩焉一份情。韩焉的女朋友有一次炒着菜发现没有盐,薛冉递了盐给她。吃饭的时候韩焉的女朋友跟韩焉说对面那姑娘挺好的,怎么没见过她男朋友。韩焉说大概没有吧,韩焉女朋友说那把你们团里那谁谁谁介绍给她,韩焉说你少干那些说媒拉线的事,我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
  薛冉其实有男朋友。但她从来不让他到这个石库门房子里来,因为——薛冉有个爱好,她喜欢照相片——不仅是爱好,她的屋子简直就是个摄影工作室,她每回单独上街都会揣着个小相机,看到有意思的事情就抓拍下来。薛冉的男朋友是造型工作室的摄影师,薛冉怕他看到自己满屋子挂的“业余作品”笑话自己。
  有一天,薛冉去造型工作室,看见新来的女造型师和自己的摄影师男友配合得特默契。
  同一时间,韩焉和女朋友正吵嘴。女朋友一拿起售房广告就和韩焉发急,说他除了昆曲什么都不会,存的钱只够买个高级住宅楼的卫生间。韩焉正凝神准备傍晚演出,对女朋友态度粗暴了些,女朋友夺门而出。
  回家的路上,薛冉想着工作室的事情觉得胸闷,拿出相机,刚拍了几张。突然上来几个新疆小孩,冲她叽里呱啦说维语。薛冉还没反应过来,相机和包都被人抢了。薛冉追,没追上,她进了个公用电话亭,从口袋里搜出枚硬币,拨了110报警。警察来了,说这个地段常有人被抢。让薛冉留下联系方式。薛冉糊里糊涂地填了单子。
  警察走了,薛冉想给朋友打电话,才发现自己受了刚才的惊吓,脑子里居然一片空白,一个电话号码都想不起来——她纳闷自己刚才怎么填的单子?她让自己冷静冷静,终于想到了一个,拨通了却没人接——当然没人接,因为那是她自己家的电话号码。韩焉正好在露台上吊嗓子,才唱了一句“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一”薛冉家的电话狂响起来,韩焉看着薛冉家随着风浮动的窗帘,突然没有了吊嗓子的兴致。
  薛冉出了公用电话亭,拐到了一条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小街上。这条街仿佛是仿古街,但怎么看都像是电影里的场面,让人一步踏回40年代的上海,而且怎么瞧都没有穿帮的地方,薛冉抬头也没见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街上的人们随意自然地行走着,没有人注意到薛冉。
  逛着逛着,薛冉进了一家服装店,服装店里没人,她试穿了一套男装,从镜子里一照,觉得挺帅,突然她听到昆笛的声音,还隐约有唱腔——这个她熟,对面的韩焉有事没事就来上两句。她拿起算盘旁边的毛笔,在纸上打了借条,说一会归还衣服,就穿着马褂钻进了隔壁的茶楼。昆剧团,韩焉正在后台化妆。薛冉进了茶楼,坐下,戏台上正演《惊梦》,舞台角上的招贴上写着大大的几行字“庆祝中华光复义演,隐居六年慷慨复出。上海滩巾生魁首弘拂贴柳梦梅”。——哦,真是在拍电影,薛冉四下里望望,却没找见摄像机。
  昆剧团,韩焉上台,演《拾画叫画》。
  薛冉听着戏,突然觉得有点怪,台上的柳梦梅怎么不瞧着杜丽娘唱,却老是看台下的自己。又昕了一会儿,薛冉估计时间不早了,就溜出了茶楼。
  韩焉演完《拾画叫画》,接着是个武戏,韩焉从后台瞧观众,观众不客气地散了大半——绝大多数观众是来捧韩焉的场的。
  薛冉出了小街,那个老头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跟上她的。
  薛冉发现满大街的人都看自己,才发现自己的马褂忘脱了。她赶紧脱了马褂,想把它还回去,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条小街。在薛冉找小街的时候,那个老头一直跟着她。薛冉终于放弃,想先拿着马褂回家,以后再想办法。
  大大咧咧的薛冉发现有人跟踪时,她都快到家了。老头穿得挺体面,不像是乞丐;眼睛炯炯有神,不像是老年痴呆;老头虽然看薛冉的眼神有点怪,但脸色慈善,不像是歹徒。老头还是跟着她。薛冉也没把这个跟踪者真当一回事,她开始跟老头搭讪,老头也不怎么说话,就是跟着她。正当薛冉对老头没了办法,哭笑不得的时候,碰上了演出回来的韩焉。
  韩焉跟薛冉说这还不简单,送他去警察局吧,说不定老人家里人都着急了。
  韩焉和老头搭话,老头的回答让韩焉觉得不能把他就这么送走,韩焉说老人家您到我家歇会儿得了。
  薛冉进了屋子也没开灯,她注意着韩焉屋里的动静。敲门声起。韩焉在门口,旁边是那个老头,韩焉不好意思地说我女朋友在,要不明天我和你一块把他送警察局吧。薛冉说天晚了,对付一宿吧。韩焉说我就在对面,有什么事你叫我。
  午夜,薛冉忽然醒来,她一边喝水,一边回想刚才的梦境,这个梦境已经伴随了她好长时间——在山野的一块小平原上,荠麦青青,一个戴着大斗笠的人的背影,景深处是一间茅庐。这个场景仿佛是她自己在看,但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然后自己变得轻盈,腾空而起,仿佛鸟儿一般飞翔。
  薛冉习惯性地看看对面,看见韩焉一个人在露台上。月光照到屋里,她看见老人的头上有剃度的痕迹。
  韩焉一个人在深夜的露台上寻思着刚才的梦,这个梦境已经伴随他好长时间——在山野的一小块平原上,夏天,麦穗灌浆的时节,他自己在地里忙碌,突然抬起头,看见远远的一个戴着大斗笠的人正向自己望过来。没有等他看清那个人的脸,梦境的颜色、气氛就全变了,韩焉自己仿佛是急急地在跑,跑到了一个茶楼,茶楼里有戏台,他跑进了后台。就在他进了后台的这一刻,这个梦就一如既往地中断。
  第二天,韩焉在露台叫薛冉,韩焉说怎么警察局给他来电话,找的人却是薛冉。薛冉飞奔到韩焉的房间——她昨天给警察留的电话号码错了,留成了韩焉家的号码。韩焉的女朋友特奇怪地看着薛冉。薛冉特尴尬,怎么会留成韩焉家的电话号码她自己也不明白。
  薛冉去警察局的时候,把老头也带过去了,警察把昨天被抢的东西还给了她。薛冉把老头留在了警察局。
  薛冉整理房间,发现老头昨晚睡过的沙发上有一只笛子,上面刻着四个字“弘拂燃雪”。韩焉正在露台上吊嗓子,突然听见昆笛的声音,他四处一找,薛冉拿着一只昆笛冲他乐。韩焉仔细地看着老头留下的昆笛,告诉薛冉弘拂是80年前的昆剧名伶。薛冉说那个老头就是弘拂咯?韩焉说弘拂在40年代突然失踪,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要是活着应该快100岁了。
  薛冉和韩焉一起来到了警察局,警察说那个老头头脑清醒,已经走了,去哪里,警察也说不清楚。
  薛冉和韩焉的生活各自继续着。
  薛冉从造型工作室辞了职,闷在家里。有一天薛冉的男朋友出现在薛冉家的门口,薛冉让他进来,薛冉的男朋友仔细看着满屋子的照片。给他倒水的时候,薛冉碎了只杯子,他走过来抱住薛冉,薛冉也紧紧地抱住了他。
  过了一阵,薛冉再从自己房间望向对面,看到的人竟不是韩焉和他的女朋友了,韩焉把房子租给了别人,自己搬家了——他女朋友的父亲送了一套房子给他们结婚。
  6年以后。2005年。
  薛冉还住在老地方,满屋子的照片没有了。她在家里做自由撰稿人,已经有了名气。依然独身。
  一个早晨,薛冉从那个缠了她好久的梦境里醒过来,她出了很多汗,因为在梦境里那个戴着大斗笠的人转过了身,正是薛冉她自己。薛冉出门的时候,把那件马褂塞进了包里,至于为什么这样做,她自己也不明白。
  大街上,薛冉和韩焉邂逅,刚巧两人都没吃午饭,就找了个面馆坐下来,面刚上来,薛冉就拉韩焉的袖子,6年前曾经在薛冉和韩焉生命里逗留了一夜的那个老头就站在面馆外面。薛冉和韩焉跟上去,老头走得并不快,薛冉和韩焉却追不上,只有跟在他后面。
  走着走着,又到了薛冉6年以前去过的那条街,薛冉进衣服店还衣服,韩焉跟着老头进了隔壁的茶楼。
  薛冉还了衣服出来,却怎么也找不到6年前进去过的唱戏的茶楼——隔壁成了花鸟市场。薛冉看见一对鸽子,非常漂亮,就买了下来。
  薛冉没看见韩焉,自己回了家。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韩焉敲薛冉家的门,给她看一个匣子,匣子里是很多信笺。昨天韩焉跟随着老头进了茶馆,到了戏台的后台,在后台弘拂专门的化妆间里,韩焉发现了这个匣子,他刚拿到这个匣子的时候,匣子还是簇新的,等韩焉出了这条街,匣子却已经变色,像文物一般陈旧。
  韩焉和薛冉一起读着那些信笺,拼出了弘拂和一个叫燃雪的女人的故事。
  1939年,名伶弘拂为了逃避战乱,离开城市,隐居四川峨眉。
  整日繁重地劳动,不是他应该过的日子。他的日子是众星捧月,是歌舞繁华,过着的时候并没觉得有多好,但离开了怎么也习惯不了。他翻出在都市演戏时一位贵族公子给他的信件,上面有对他的赞许鼓励,更有对他演绎一招一式的指点,甚至还有单为他写的唱腔、曲牌。弘拂在吟哦之间不由得叹息连连:乱世中人命像蚂蚁,活下去已不容易,知音更是无处寻觅。
  他翻山越岭来到一座庙里。庙小,简陋,只有一个僧人。僧人拒绝了他剃度的要求,说他尘缘未了。
  一日,弘拂与僧人下棋,饮酒归来,微醺微醉,半道迷途,趁着酒劲他闯入一处废园。亭中案几上摆了一张古琴。弘拂起了兴致,即兴弹奏一曲。房内有瑟声相合,沿声源寻去,废园内却空无一人。
  第二天,弘拂回到自己的草庐,屋子打扫停当,饭菜已经备好,甚至地里的农活也处理妥善。接连几日,日日如此。他询问僧人,僧人说山中一直有“白蛇娘娘”的传说,恐是那白蛇娘娘爱慕弘拂年少俊俏,就为他操持家务、打理农事。
  这天,弘拂佯装出门,又走小路躲回家中。时近黄昏,动静全无。忽然一只信鸽飞来,口衔书信。弘拂展信细读,上面字迹似曾相识。信里提醒他不要荒废戏功,辜负自己的天赋。午夜梦回,若有悠悠昆笛之声从隔水的竹林里传来,弘拂不由披衣行到水边,开始吟唱。从此弘拂夜夜温习唱词、做功。
  初秋,有野兽趁夜色来盗食弘拂的地产。弘拂向僧人借来兽夹。临晨,弘拂听见撕锦裂帛之声,起身察看,兽夹擒住的竟是一女眷。
  弘拂将她抱入草庐调养。女郎就是那个在都城里一直看弘拂演戏的“贵族公子”,也是那个为弘拂操持家务、打理农活的“白蛇娘娘”,还是那位信鸽传书、督促弘拂每夜练功的知音。
  三日后,女郎失踪,信件等也断绝。弘拂从此再也没见过她。
  1945年,中原光复。弘拂离开峨眉,第一次重新登台,依稀看见台下有一少年和当年的“贵族公子”如同孪生。演毕,弘拂未及卸装,直奔台下,在正散场的观众里寻找,未见“公子”。忽有人拉扯他衣角,只见一孩童对他展颜微笑,递上书信一封。弘拂展读书信,信是白纸一张,不着一字。
  当夜,弘拂失踪,不知所踪。
  传奇的故事说完了,两人呆坐着。
  薛冉要把那对鸽子送给韩焉。韩焉笑,说怎么还记得那事儿呢?我现在已经不养鸽子了。薛冉说那我就自己养着。韩焉说你跟我回对面一趟,那儿还堆着我原来养鸽子留下的书什么的。
  两人到了对面,韩焉打开杂货间,发现了曾经被薛冉的小狗弄伤的鸽子佩戴过的鸽环,薛冉看着鸽环乐了,说才知道我当初怎么会把你家的电话号码留给警察了——你瞧,这鸽环上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