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价值依附文学价值:左翼文学的范型实践(之二)

2010-12-31 00:00:00黄水源
山花 2010年12期


  在承认文学的意识形态性,承认文学的政治性前提下,又坚执文学的特殊性,对“政治——文学”单线条理论范式进行修正的,是以鲁迅、茅盾、胡风等人为代表的“文学——政治”范型的支持者。他们既认同于文学的意识形态性,同时又坚执文学的审美属性,从而构成了左翼文学中的另一翼。在一定程度上,早期太阳社、创造社与鲁迅之间论争,其实质就是以何种范式来统一左翼文坛的论争。
  鲁迅关于“文学——政治”范型的理念是在与创造社、太阳社的论争中展开的。太阳社、创造社与鲁迅之间的围绕“革命文学”的争论,是五四文学向革命文学乃至政治文学转型的一次重要的文学事件。在许多研究者看来,这一场争论既发生于左翼作家内部之间,只需要具有有机的领导协调,争论本可避免。
  “现在回想起来,这场笔战不是不可避免的。至于运动所以发生这种偏差。我觉得可能有以下三个原因:首先因为当时革命斗争非常尖锐,人们无暇分辨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而且创造社搞起革命文学运动,完全出于自发,最初没有得到党的正确领导,错误更是难免的。其次,我们出国时间较长,对于当时国内文学界情况不太了解,而又缺乏调查研究,因而在国内文学界的分析、评价方面不能完全正确。”
  这是参与当时论争的作家在政治权力作出仲裁,确定了以鲁迅观点为正确的结论之后的自省。一方面指出了参与者当时主观与客观的限制,同时也间接反省自我的方针错误。研究文学史的人当然需要依赖这些材料,但恰是这些材料由于单纯从政治表态出发,没有能够对当年参与论争的双方的动机及论争的焦点进行理性分析,而仅仅单纯依赖政治权力仲裁作出结论,因而往往缺乏历史性。
  发生于革命文学阵线内部的论争既不仅仅是由于左倾文人小集团的作祟,也不仅仅是因为对鲁迅立场的错误理解,更不在于当时的革命作家刚回国对国内情况缺乏了解等原因,根本性却在于:这是一场不可避免,即使在当时避免了,在革命文学作家内部以后的发展中同样会发生的论争。因为从“政治——文学”观念出发的倡导革命文学的诸家与鲁迅为代表的左翼文学所持的政治文学观点存在明显分歧,前者偏重于政治,出发点是以苏联马克思主义为中心的理论,而后者则是以“文学——政治”范式,以文学来观照政治,理解政治文学观,两者的出发点既不相同,所依恃的理论存有差异,而文学在双方思维结构中处于不同的角色。因而体现着不同的政治文学观,并直接导致分野。
  鲁迅与提倡革命文学的创造社、太阳社诸家之间的分歧是显而易见的。自1927年起,由于政治形势的逆转,鲁迅一度陷入苦闷与仿徨之中,《野草》等大约地反映了这一段时间的心襟,作为一个对人生充满关怀、充满道德责任感的知识分子无法体会社会的主潮,其思想的苦闷是可以想象的。由1925年始,鲁迅与周作人、林语堂等人开始以《语丝》为阵地,进行文化的建设。作为“语丝”派的主将,鲁迅对“语丝”的宗旨是认同的。(鲁迅)对“语丝体”散文的特点曾进行过总结,他认为《语丝》“在不意中显了一种特色,是:任意而谈,无所顾忌,要催促新的产生,对于有害于新事物,则竭力加以排击,但应该产生怎样的‘新’,却并无明白的表示,而‘到觉得有些危机之际,也还是故意隐约共同”。鲁迅对“语丝体”的特点的概括大致和周作人、林语堂是一致的,所不同的是鲁迅注重“语丝体”的倾向色彩以及社会效应。由五四以来的“革命文学”到“语丝时期”的“任意而谈、无所顾忌”有明显差异,尽管在鲁迅思想深处有倾同于革命文学的意识,但此时的无所顾忌却不仅是针对国民党的高压统治,同时也意味着对一切的规则、条理的不驯服。
  革命文学的提倡者创造社、太阳社诸君却从一开始就是作为一种马克思主义理论阐释者、传播者的身份出现的。凭借他们在政治上与苏俄文学的亲和关系,从一开始他们提出“革命文学”概念就是力图推行一种先进的文学理念。这与当时的政治气氛密切相关。自孙中山提出新三民主义始,“以俄为师”成为了当时的中国共产党的基本信条,“以共产国际的指示为最高指示”成为共产党领导层行使战斗权的基本的合法性前提。只有在这种原因下,共产国际中国代表团的王明、国内代表博古及军事顾问李德才有可能在中央苏区取得最高领导权,中共中央才有可能在1921-1927年间先后多次按共产国际的意见更换领导层。由于对文学的意识形态化理解,由于对列宁的文学是革命的“齿轮”和“螺丝钉”的片面化理解,文学自然成为当时的中国共产党从事政治斗争的重要阵地,而且中国共产党也一直是把文化战线的斗争与政治军事战线的斗争并列的。如此而来,革命文学观念必然以“政治——文学”来解读文学的。所依恃的理论因此既有“拉普”,也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甚至还有普列汉诺夫、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的思想,而这些思想互相之间既不一定吻合,对待“政治与文学”的观点也各不一样,因此,在自我的解读体系内存有矛盾。再加上这些理论并没有真正地与中国的现实与文学创作界的创作实践结合起来,它们的本土化,及真正使这些思想成为本土政治文化的一部分的努力就存在困难。鲁迅在写作时就敏锐地体会到了其内在的缺陷,并以“文学——政治”的政治文学话语体系予以补救。
  鲁迅是重要的左翼作家之一。文学研究社诸家对“人生”的关怀较创造社诸君“为艺术”的冲动,其社会责任感本就明显。在创造社郭沫若等人已经开始志向于革命,借助文学进行革命的时候,文学研究会以“为人生”却蜕化为“任意而谈、无所顾忌”是不适宜的。而且在提倡革命文学的诸君看来,鲁迅本不应该是敌人而是“同路人”。但“同路人”却因其巨大的政治影响力与文学影响力削弱了革命文学的影响,借助来自苏俄的文学观念来向鲁迅开战是逻辑发展的必然。
  “这不是我们忌刻他,来压迫他,想来打倒他。这不是我们和鲁迅的冲突,也不是创造社和语丝派的冲突,这是思想和思想的冲突,文坛上倾向和倾向的冲突。”
  以鲁迅为代表的,在中国五四文学基础上“为人生”的进步作家与来自于苏俄无产阶级文学影响的革命作家之间是思想与思想、倾向与倾向之争,他们之间的争论是土生土长的“革命观念”与外来“革命理念”的斗争。
  在提倡革命文学的作家中,许多人缺少五四文学的直接参与,其文学成就、经验的欠缺使他们尽管在政治的层面掌握了当时来自于左翼集团的最合适的理论观念,但却在鲁迅对文学与社会的深刻理解之间的对峙中败下阵来,这就是外来思想与本土文化碰撞的必然结果。由于鲁迅本身的倾同革命,而革命作家的“以俄为师”也确实使鲁迅深受感触。论争为鲁迅展示了一个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新世界,也为鲁迅解决了自1927年后所陷入的“遵命文学”无“命”可遵的尴尬。鲁迅开始大规模购置马列主义的著作,并被“挤”着读了唯物史观的书籍。“以为那是极直接爽快的,有许多暖昧难解的问题,却可说明。”鲁迅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认可加上他对于中国社会现实的深刻认识,使鲁迅很快成为当时最权威、也最具有影响力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家。他们坚持的“文学——政治”范型主要体现在他们既认同文学的意识形态特性,在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前提下,认定文学从根本上为经济关系与社会历史运动所制约的意识形态特质,又看到文学具有社会和文学双重观照,现实和艺术并列考察,从而具有特殊规律与创作上的独特思维特征。
  在鲁迅看来,“在一切人类所以为美的东西,就是于他有用于为了生存而和自然以及别的社会人生的斗争上有着意义的东西。功用由理性而被认识,但美则凭直感的能力而被认识。享乐着美的时候,虽然几乎并不想到功用,但可由科学底分析而被发见。所以美底享乐的特殊性,即在那直接性,然而美的愉乐的根底里,倘不伏着功用,那事物也就不见得美了。并非人为美而存在,乃是美为人而存在的。——这结论,便是蒲力汗诺夫将唯心史观者所深恶痛绝的社会、种族、阶级的功利主义的见解,引入艺术里去了。”这一既不同于趋向功利的美感直觉论,又不同于“益智”、“诫人”的狭隘政治功利观,是功利与非功利的统一、审美功能与教育功能的统一。展示了人的丰富性,与单一的社会性、阶级性相比,自有其全面与周至。由此出发,鲁迅在“社会、种族、阶级性”及“美底愉乐”的“合力”中,发现了“生产与交换的经济关系”对文学政治性的规范:“在自己,是以为若据性格感情等,都受支配于经济(也可以说根据于经济组织)之说,则这些就一定都带着阶级性。但是‘都带’,而非‘只有’。”因而,“无产文学,是无产阶级解放斗争底一翼”,只有须借“政治的助力”才能实现新文学的群众化。所以作家只有投身于“革命漩涡中心”,成为一个“正在战斗的无产者”,努力“克服自己的生活和意识”才能“看见新路这些观点与真诚地、深入、大胆地”深入生活的现实主义观点有相通之处。是既专注于政治,但又必须通过“生活的真实”来予以体现的观点。
  “都带”(政治功能)与“只有”(政治功能)的对立,一方面鲁迅确立了清醒的马克思主义文学观前提,又对“政治一文学”范型的缺陷深有洞察。他指出:“他们对于中国社会,未曾加以细察的分析,便将在苏维埃政权之下才能运用的方法,来机械的运用了。”所以鲁迅对单一的把文学作为宣传工具的“政治一文学”观念深恶痛绝:“一切文学固是宣传,而一切宣传却并非全是文学,这正如一切花皆有色(白也算做色),而凡颜色未必都是花一样。革命之所以于口号、标语、布告、电报、教科书……之外,要用文学者,就因为它是文学。”
  他所坚持的“文学一政治”范型,在“政治一文学”与其他文学范式的斗争中渐成主潮,并结出了丰硕的果实。鲁迅的方向,也就成为了“中华民族的方向。”
  “革命文学”的论争对五四文学的政治性转型至关重要,它为革命文学转变为左翼文学廓清道路,既扩大了“革命文学”的影响,使革命文学成为一种创作浪潮与社会浪潮广受关注,同时为革命文学在中国的本土化培养了旗手,培养了主将,促进了鲁迅对马克思主义文学观念的认同,而鲁迅对中国社会的深刻理解,也使他在借助马克思主义解决问题时实际地关照中国现实,他的这一种立场在以后得到了毛泽东的深刻认同,毛泽东之认同鲁迅在深层次的层面体现了中国共产党人从思想到组织的本土化愿望。论争还为革命文学的政治化转型提供了通道,实现了五四时期以来的“为人生”派与来自苏俄的“无产阶级文学”派的大结合。使当时左翼作家在统一的旗帜之下开始统一起来,为政治性转型向政治化过渡的实践提供了条件。
  经过共产党人对革命文学的有意提倡,革命文学作为一种思潮受到文学界的注意,经过创造社、太阳社等诸君对苏俄“普罗文学”的引进,革命文学开始发生社会影响并产生了有相当质量的文学著作,使革命文学的政治性逐步定型;经过革命文学内部之间的争端,革命文学开始实现本土化的融合;并逐步形成新型的中国式马克思革命理论,从而为革命文学的政治化转轨创造了条件。20世纪中国政治文学正式进入实验期。开始由一种单纯的文学思潮转变为一种有组织、有规则、有理论性的政治化文学运动。
  由革命文学到左翼文学,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政治文学逐渐成为一种自觉的服务于政治意识的文学,早期的自发转型也至此达到其追求的归宿。总括这一过程,我们可以发现此一影响深远的政治文学运动对政治文学提供了以下贡献:
  首先,“革命文学”的主流派提出了典范的政治文学的理论范型:“政治——文学”范式。而其同路人亦提出了其修正型,“文学——政治”范式,构成了政治文学理论范式的两大分野。
  “革命文学”倡导者们从政治目的出发,运用社会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唯物史观,有意倡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在一开始,他们所恃的目的并非文学运动而是政治运动。因此,在关于“革命文学”的名词的阐释时,他们尝试构建其“革命——文学”的体系架构。自觉地把文学与无产阶级的阶级利益及斗争要求联系起来,极大地注重革命文学的政治效用——对无产阶级革命斗争事业的宣传、组织作用,提出了文学作为“阶级武器”、“斗争工具”观念的出现,为文学的政治化作出了“革命化”实践。以周扬为代表的“苏俄派”在翻译、推介苏联社会主义文学思想的基础上升华了“政治——文学”范型,实现了坚执“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对应的唯物主义模式,强调文学的政治性属性,同时亦以自身以文学从事政治斗争的经历实现了文学与政治的统一,并形成了对20世纪中国政治文学具有深远影响的三十年代传统,构建了政治文学思潮内部的一翼。
  以鲁迅为代表的一翼,在接受马克思等经典作家思想论述的同时,坚执政治文学创作的文学性,一方面力图使马克思等西方经典思想本土化,另一方面力图维护自“五四”以来所形成的文学自由传统,把政治作为文学的一种表现内容,形成了“文学——政治”创作范型。通过茅盾、胡风、萧军、冯雪峰等人的发扬,凭借其在文学创作领域的影响力,成为政治文学思潮中的另一翼。
  其次,在与各种非政治化文学思潮的论争过程中,政治文学派逐步形成了“政治——文学”与“文学——政治”的联合,但由思想观念的分野所导致的宗派团体成为左右文学运动发展的重要力量。而诸种团体的组织形式则蔚然成为文学社团的组织形式,它为20世纪中叶所发生的一系列文学事件与政治事件埋下了伏笔,鲁迅以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尝试成为中华民族的方向并没有使他的同路人成为当代政治文学理论的代言人,相反,由于“文学——政治”范型对政治文学范型理论的消解,从而不断走向了主流意识的反面。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在整肃中的知识分子人生道路的选择,以及新中国成立后一系列文学事件与政治事件的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