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立夏之后,大孙村发生了一连串不同寻常的事。一天午后,阳光猛烈,天气燠热,孙锋搬了张条凳,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乘凉。他的脚下趴着一只黄狗,葡萄架的浓荫下很凉爽。那只狗眯着眼,流着涎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忽然,它一跃而起,张开森森白牙,一口咬掉了主人胯下的那团物件。这一切毫无预兆。孙锋疼痛难忍,连人带凳摔倒在地上。那只狗叼着他的卵袋,冲出院子,不知去向。翌日,又传来孙由强奸母猪的消息。孙由是一个老光棍,四十多岁的人,精瘦矮小,家里养了一头母猪,就靠它下崽维持生计。孙由赤条条地趴在母猪屁股上的时候,孙养妇人正好经过,吓得她夺路而逃。也就过了两天,又传来孙柏白日撞鬼的消息。孙柏去黄花镇赶集,在归途中忽遇骤雨,路边有一个凉茶铺,卖凉茶的老头邀请他去避雨。他觉得那老头很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等雨停了,他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堆坟头前。而眼前山坡青翠,雨水洗濯过的草木芬芳异常,却根本不存在什么凉茶铺。他揉了揉眼睛,终于想起那个老头就是孙望,他是去年过世的,就埋在此处。他回家后大病了一场,卧床多日才能下床,脑海里怎么也抹不掉孙望的那张脸。
这几件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全村。一开始,人们还没有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仅作为笑谈,让大伙儿津津乐道。尤其是孙由和他家里的母猪,已成了大家嘴上最频繁出现的东西。妇人之间吵架,就相互骂对方是母猪,且是被孙由压在身下的那一头。作为妇人嘲笑的对象,孙由并不生气,他色迷迷地瞧瞧这个,望望那个,无论是什么样的妇人,显然都比母猪要迷人。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反驳妇人的嘲弄。他越想越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板牙。
到孙蒙出事了,大家终于惊慌起来。
孙蒙在土地庙帮人请了神,还了愿,刚走出林木茂密的庙门,就被一声炸雷击中脸部。他面目一片模糊,就像一段烧焦了的木头,五官宛若木炭雕刻而成,孙天伸手去触摸,应声而碎。而他别的部位却丝毫无损,连衣服也完整无缺。当时太阳高悬,天空碧蓝纯净,仿佛一块新雕琢的巨大玉石。不要说乌云,就是灰云白云也见不到一朵,也不知道那所从何而来,雷公劈死的是他人也罢了,这孙蒙却非等闲之辈。
他在村子有十分独特的地位,他的职业很特别,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他身兼巫师、庙祝、仵作、乩仙或通灵者诸如此类的身份。他是人与神交流的桥梁,也是生者与死者沟通的秘道。这样的人,在过年、过节时主持村中的摆醮和游神,平时主持全村的红白二事,而其日常工作乃是为大伙儿请神、还愿之类。他的办公地点主要是村子里的土地庙、文武庙、关帝庙及祠堂,平时则住在家里。庙里香火颇盛,其收入甚丰。像他这样的角色,几乎是粤西一带每个村子都不可或缺的。除了破四旧那阵香火绝迹外,一年四季,可谓长盛不衰。
乡民敬神的愿望很单纯也很实际,完全是要求得到世俗上的好处,譬如添丁发财、福寿双全、六畜兴旺之类,进入新时代,又相应添加了高考成功、打工顺利等等,无非是给神送礼,以获得更多的好处。他们并不关心天堂和地狱,更不过问永生和彼岸,因此还谈不上是宗教,顶多是庸俗的民间信仰或祖先崇拜。庙里的神祗,级别不算高,但很有用,无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家神罢了。
在乡下人看来,雷公也是神,被雷公劈死的多是大奸大恶之徒,所谓“老天收了去”,正是此意。孙蒙享寿八十有七,可谓高寿,若无疾而终,算得上喜丧。但他偏遇雷击,人多嘴杂,说法就多了。他又是巫师,是人与神的双重使者,不是普通人,这个问题就大了。人们众说纷纭,将这一连串怪事联系起来,越加觉得非同小可。每一件事都仿佛有所预兆而又难以揣测,但恐怕并非好事。不知道是村子的哪个人触怒了哪路鬼神,如今要报复村庄了。要命的是,唯一可以破解这个征兆的人就是孙蒙。
众人方才慌张起来,赶紧备好鸡牲果品去庙里拜祭,祈求神灵保佑,却又发现失去了跟神灵联系的中间人。人们手足无措,只好一味地叩头,多烧纸钱香烛,大放鞭炮。连日之间,拜神者络绎不绝,各个庙里灯烛长明,鞭炮轰响。人们脸色凝重呆滞,而莫名的恐惧却像冷汗从皮肤上沁出。
没过几天,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新一任巫师现身了。在土地庙四周,古木参天,枝桠遮天蔽日,烟雾缭绕,这一切使现场有一种虚幻的感觉。在村庄,也只有庙旁还有几株百年老树了。年近八十的孙天看到神像露出神秘的笑容,这让他心中一震。后来,有好几个人也证实他们看到了这一幕,而又难以理解。就在孙天惊疑不定的时候,一个明黄而瘦削的身影从神龛上飘下来,他就像一片发黄的香蕉叶,长大,单薄。他的形象跟神像重叠,又迅速从神像身上剥离。刹那间,孙天可以肯定,他从这个人的脸上,窥见了神的容颜。或者说,他们具有相似的五官。这是毫无道理的,但这种感觉让他挥之不去。
这个人很年轻,眉目很清秀,只是脸庞苍白如纸,表情在稚拙中夹杂着肃穆,这就显得有些古怪。他叫孙中,平时深居简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是一个陌生人。大伙儿望着他,狐疑不定。他从神龛下来,脚一沾地,忽然口吐白沫,全身抽搐,手脚疯狂地抖动,又暗合某种奇特的节奏。他仿佛是癫痫病发作,又像在演示某种古怪的舞蹈。
孙天毕竟见多识广,扭头对众人说:“他是神灵附体了,看来大神选定了法师。快去请米仙!七十年前,我就经历过类似的一幕,印象太深了。”众人一听,吓得面无人色,纷纷冲着孙中叩头如捣蒜。
孙天招了招手,孙邦飞也似地跑回家,端来一扁箕白花花的大米。孙天用手一抹,米面平整,犹如一张白纸。孙邦跟弟弟孙项两人,走到孙中面前,一左一右,托定扁箕。孙天往孙中手上塞了一根桉树枝。孙中本来全身颤抖,此刻一接过树枝,却变得无比稳定。他双目微闭,孙邦兄弟手上的扁箕却在来回地移动。须臾,米面上出现了一个字:招。虽然歪歪扭扭,倒也清晰可辨。众人像鹅一样伸直脖子去瞧,脸上浮现出迷惘的神色。孙天双腿有些发软,他将米面上的字迹抹去,狐疑不定地望着孙中。划字,抹掉,孙中手上的树枝一连划出四个字,有人诵读出声,却是:招——生——瞒——死——,孙中“写”完这四个字,手一松,树枝掉落。他仿佛用尽了平生气力,像一只倒空了土豆的麻袋那样萎顿在地。
孙天一摸孙中的额头,烫如火炭,他竟似昏死过去。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吭声。众人手忙脚乱,团团围着他,既不敢离开,又不敢喧哗。孙天用力去掐孙中的人中,好一会儿,孙中才悠悠醒来,仿佛三魂六魄才陆续回到他的体内。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太可怕了!”孙天壮着胆子问:“什么东西可怕?”孙中说:“我去看了一下孙蒙待的地方。你想去吗?”孙天骇得面无人色,摇了摇头。
这个孙中,他一连考了三次大学,都没考上,在家里游手好闲也有好几年了。他平时跟村庄格格不入,见了长辈,也不问好,有妇人撩拨他,也只用鼻子跟人家交谈,摆出一副假清高的嘴脸。他既不入城打工,又不下田劳作,说躲在家里搞什么科技发明,但又整不出什么名堂,不知道他靠什么活下去。总之是一个怪人。没想到今天在土地庙里现身。只听得孙中清了清喉咙,大声说:“可惜,可惜呀。可惜了大孙村老幼七百多条人命——”众人盯着孙中单薄的身影,他就像一个纸扎的人,或香蕉叶剪成的人,那么扁平,呆板,没有一丝活力。孙锋说:“他懂吗?他行吗?他靠得住吗?”孙天说:“我不知道。”他问孙中:“米仙昭示的那几个字,指的是什么?”孙中说:“天机不可泄露!”他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
无论如何,还是有人叫请孙中请神了。清晨,阳光清澈,孙中的脸庞在茂密枝叶间的光线和暗影中阴晴不定,显得高深莫测。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他掷卜卦的手法纯熟之至,一抛一收之间,宛若行云流水。孙旺妇人紫英一看,兀自信了几分。
孙中问:“你求什么?”紫英斜睨了他一眼,媚眼如丝,说:“我一个小妇人,能求什么?还不是平安快乐就好?”孙中说:“你要平安,就不要快乐。否则没人救得了你。”紫英一怔,脸色微变,强自笑道:“小法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孙中说:“你心里清楚。”紫英说:“我一直很好。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你掷个卦看看。”那卦共一对,由坚硬牛角磨制而成,抛起落地时,阳面主吉,阴面主凶。孙中微微一笑,再不言语,他扬手将卜卦抛起,两卦均阴面朝天,全是凶兆。他一连抛了三次,结果毫无二致。紫英大惊失色。孙中念念有词,声音快速而低微,紫英也不知道他在诵经还是自语。
须臾,孙中说:“大神发出旨意,你招了便没事,若有丝毫隐瞒,就不管你死活了。”紫英颤声道:“莫非正合了那‘招生瞒死’之兆?”孙中点点头。紫英说:“我连蚂蚁也舍不得踩死一只,更不说人是非,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没什么好招的。”孙中说:“这个村子没有一个无辜的人。你不坦白交代,就不会有活路。三天之内,必有血光之灾!我没什么可以说的了,你走吧。”紫英烧罢纸钱、鞭炮,一声不吭地拾掇了祭品出庙,脸如死灰。
第二天正午,紫英在厨房煮猪食,孙旺冲入来,揪住她那把黑缎子似的乌发,将她拉到门前的苦楝树下,用黄麻绳将她绑在树干上。孙旺说:“说出谁是奸夫,我就放了你。”紫英说:“你疯啦——”孙旺不语,抡起一根拇指般粗细的湿篾条,一鞭抽在紫英的屁股上。紫英痛得“哇”地叫起来。孙旺又一鞭抽下去,说:“我最后问你一句,你说不说——”紫英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孙旺不再吭声,他饶有兴致地瞅着紫英的屁股,裤子被打烂了,露出一小块雪白皮肉来,他用力一撕,将那个缺口扩大了数倍,紫英半边白花花的屁股暴露无遗。他接二连三地冲着那团白影打去,仿佛在打一只凶狠的野兽。直打得紫英皮开肉绽,渗出来的血,将篾条也染红了。孙旺喘着气说:“你招还是不招?”紫英抽泣着说:“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吧——”她想起法师的说话,脸上的乌云越积越厚,她歪着脖子,像一只被割断了喉咙的鸡,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孙旺任由她在树上绑了一下午,气咻咻地跑去睡午觉了。直到傍晚,才将她放下来做饭。紫英跑去跟孙绳一说,孙绳也不禁心里阵阵发毛。紫英说:“你怕我家那个痨病鬼?”孙绳说:“不怕。但我们要散了。”紫英抱着孙绳,嘤嘤呜呜地哭起来。孙绳粗暴地推开她,说:“我烦透你了。”
孙绳找孙中请神,坦白交代了半年来跟紫英通奸的事。孙中安静地盯着他,孙绳感到其目光像刀锋雪亮、锐利,穿透了他的心底。他心虚地低下头。孙中说:“全说啦?没有别的?”孙绳肯定地点点头。孙中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一手抛起,卜卦坠地,两卦均是凶卦。孙中厉声说:“你还有别的事情,一件也不得隐瞒!”孙绳说:“没有了,真没有了。我没别的嗜好,就爱搞女人。”孙中说:“有没有,你自己最清楚。头上三尺有神明,你混不过关的。”孙绳脸孔涨成了猪肝色,呆了半晌,终于说:“前年孙光鱼塘那事儿,是我干的。”孙中微笑,掷卦,一卦阴面伏地,一卦立起,主大吉。孙绳胸中的一块石头坠地,喜出望外地说:“求法师指点生路!”孙中说:“一报还一报,没有别的办法,你想避免今日之果,得勾销昨日之因。孙光一塘肥鱼,损失不下三万元,你只有携款登门,赔礼道歉。否则大限将至,在劫难逃!”孙绳惊叫:“我去哪儿整三万元?”孙中说:“你会有办法的。我且问你,你怎么就下得如此狠手?”孙绳说:“我见不得孙光发财。你看他傻头傻脑,没理由比我还会挣钱。”
不到七天,孙绳就拿着三万元去找孙光,承认了昔日的罪过,请求孙光宽恕。
此事在大孙村一传开,众人惊惧之下,对孙中奉若神明。每天从早到晚,孙中都在庙里,为人们请神,聆听人们忏悔并指点出路,忙得不亦乐乎。不过一月时间,村子十之八九的人,都找了孙中。每个人都做过亏心事,或大或小,或明或暗,无一例外都得到了神的宽恕,并按照孙中的指点,或赎罪,或赔款。村民之间,日常的矛盾或纠纷,也无非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或数语不合的睚眦,毕竟没有杀人放火的事情。由于一切有赖法师指点,背后有神灵撑腰,村子慢慢恢复了平静。大伙儿总算松了口气。
现在,只有两个人没来找孙中拜神。一个是村长孙通。一个是那个曾对母猪不敬的孙由。
孙由放出风声说:“我不是不信神,只是不相信孙中那厮。什么玩意儿嘛,专门挖人家的痛脚,唯恐天下不乱。反正我不会去找他,我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是的,我是跟母猪有一腿,但猪是我养的,我是给它送温暖去了。我爱将它当做媳妇儿看待,这碍着谁了?”这话儿不胫而走,传到孙中耳朵,孙中淡淡地说:“他会找我的。”果然,不出数天,孙由就备了祭品去请孙中。当他从土地庙拜神归来,脸如土色,他就将猪栏里的母猪、猪崽全送了人,分文不收,第二天一早,就收拾行李外出打工去了。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又去了哪儿,大伙儿一概不知。
没找孙中拜神的,只剩下孙通一家了。孙通老婆金枝说:“你看要不要请新法师去拜神,全村人都去了,听说灵验得很哩。”孙通把眼一瞪,说:“你敢?你敢去我打断你的狗腿!”
金枝没去,他倒是去了。他也不是去拜神,而是登门拜访。他一进门,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孙中的客厅很逼仄,阴暗,灰尘遍地,一踩一个脚印。木头沙发很陈旧,屁股一沾就吱吱叫,都要散架了。电视机还是十四英寸的。他家里透出寒碜和荒凉。都什么年代了?孙通不禁脱口而出:“你做法师不是狠赚了一把吗?也不买个大电视?”孙中说:“那是神的钱,我不能动。”孙通冷笑说:“那么你要将花花绿绿的钞票全当纸钱烧给神吗?”孙中说:“神的钱自有用途,你不要妄自揣测,以免触犯神灵。”孙通说:“你很聪明,孙蒙那个位置,的确是肥缺。其实你我都很清楚,世上只有偶像,哪有什么神灵?你别忘了,我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你甭在我面前装神弄鬼!我一个电话,就可以将你送到派出所去。”孙中说:“没错。有没有神,你我心里都很清楚。”
孙通瞪着他,孙中的眼眸像猫眼一样澄碧,仿佛像深渊一样,要将他吸进去。孙通的视线越过他的头顶,望着灰沙剥落的墙角,缓缓说:“你是一个聪明人,这笔账不难算。你帮人家请神,赚的毕竟还是小钱。如果想赚大钱,你还得乖乖地跟我合作。你瞧瞧孙蒙的五层楼房,气势雄伟,雕梁画栋,这就是他跟我长期合作的结果。”孙中说:“他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至今仍执迷不悟,一俟大祸临头,到时悔之晚矣。”
孙通咆哮道:“我操你妈!你少来这一套,我不会再找你了。”孙通大踏步走了出去。孙中盯着他高大的身影,说:“你会找我的。”
果然,第三天早上,孙通夫妇就备了鸡牲、果品、香烛、纸钱诸物,还有一圈车轮大的鞭炮,去请孙中请神,执礼甚恭。才数天不见,孙通脸色憔悴,萎靡不振。他目光闪烁,心烦意乱,仿佛被体内的某种东西所折磨。
孙中一连掷了三次卦,都是凶卦。孙通双眼刹那间失去了神采,他汗如浆出,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孙中说:“是什么原因,你很清楚,神也很清楚。你只有全招了,才有生天。”孙通颤声说:“可有解救的办法?”孙中说:“办法还是有的。但你先得说出前因后果。”孙通说:“十年前,我负责处理村子里的六万亩杉木,我从中得到了四万元的好处。”孙中说:“就这个?”金枝一迭声说:“就这个,再也没有了。”孙中喝道:“没问你,你站到一边去!”金枝吓得退下来,再不敢吱声。孙通双手一摊说:“确实没有了。”孙中说:“大神在上,你自己瞧着神说吧。”
孙通抬头望神像,只见神像表情严肃,宝相庄严,赶紧垂下头来,低声说:“我想起来了,唉,人年纪大了,记性就糟糕了。多年以来,我跟前法师孙蒙合作处理村中的游神摆醮等事务,每年我独得香油钱多则两三万,少也有五六千,合计也就拿了十三四万。平时顺手揩了些公家的油,也是有的,但数目零碎,一时无法计算。这一次,真的是彻底交代了。”孙中盯着他说:“你甭急。你再好好想一想,你不全部交代,我就无法帮助你。”孙通抓耳挠腮,愁眉苦脸,他跟金枝对望了一眼,他都要哭出声来了。金枝瞥了一眼孙中,却是不敢接腔。孙中盯着孙通,他的眼眸深如碧潭,仿佛具有一种诡异的魔力,直教人一头栽进去。孙通窘态百出,不敢跟他对视。好在,孙中终于说:“那好吧,今天先到这里,你回去将所有事情好好梳理一遍。记起来了,就叫我。你也不必太担心。万事有我呢,我会想办法的,天塌不下来。”
孙通脸色阴沉,掏出一百元给孙中。他冲着金枝挥了挥手,金枝赶紧烧化了纸钱。孙能却将那圈大鞭炮拆掉包纸,挂在树杈上烧,噼噼啪啪的,响了好一阵。
翌日,孙通又备好祭品去找孙中了。孙通哭丧着脸说:“法师,真的没有了,我一件也想不起来了,我有罪,我是诚心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孙中说:“你很不老实。”孙通说:“我全招了。”孙中盯着他,目光像利锥一样锋锐。
孙通对着土地神砰砰砰地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嘴里在嚷道:“大神在上,我知错了,求你指点迷津!”孙中说:“你自己求没用的。神只会听我的。香港明星有经纪人,你想找明星,要越过经纪人是不可能的。我就好比神的经纪人,你要跟神说什么,都得通过我。”孙通像一只关在铁笼子里的猛兽,转来转去,却一筹莫展,他压抑着,恼怒地说:“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孙中好整以暇地说:“你要记住,要跟你算账的绝不是我。”孙通大声说:“是的,我是吃了一点钱,但村子里的人都是恶棍,没有一个不是,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换了他们是村长,换了你是村长,你也会贪。镇上的人贪,下面的人也贪,你不贪,你就做不下去。大家都是黑的,你凭什么是自的?你不将自己抹黑,不出三天,就会被别人当场踩死!你不贪,哪儿有钱给村委镇委的领导?而且,不贪白不贪,你不拿才是傻瓜呢,也不会有人给你送锦旗。我顶多全吐出来便是——”孙中摆摆手说:“神不想听你说这些。你走吧,想起了新情况再来找我。想不起来,就不要来了。我也帮不上你的忙。”
过了五六天,孙通径直找上孙中家来,他开门见山说:“好侄儿,大法师,你救救我吧,我搜索枯肠,想了几天几夜,确实想不起还有什么事情了。请你代我求神灵宽恕我,你说咋办就咋办。我有钱,我不会亏待你的。”孙中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如果仍是执迷不悟,妄图避重就轻,蒙混过关,那你就别痴心妄想了。大神明察秋毫,你逃不了!”孙通歪着头问:“你真不帮我?”孙中说:“你首先得帮你自己。”孙通涨红着脖子大声说:“你不要逼我!”孙中说:“你会想起来的。你甭着急,先回家睡一觉,再好好想一想。”
孙通气急败坏地说:“你就等着坐牢吧。”孙中说:“神不会让我坐牢的。”孙通冷笑,他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叽叽呱呱说了一通,孙中也不去理他。不到半个小时,村口警笛厉叫,来了一辆警车,车上出来两个警察将孙中带走了。孙通畅快地大笑,指着孙中骂道:“神怎么没给你指点一条生路呀——呵呵——”
孙中被带到黄花镇派出所,有个警察来给他做笔录。那个警察很年轻,嘴上没毛,带着金丝眼镜,看上去很斯文。孙中瞅着他,眼神很澄澈。
“姓名?”
“孙中。”
“哪儿人?”
“黄花镇大孙村人。”
“出生年月日。”
“一九八0年六月九日。”
“孙中,有人举报你从事封建迷信活动非法敛财,你要从实交代!”
“警察先生,我虽然不懂法律,但也知道现行法律并不禁止民间信仰和祖先崇拜。近年来,有的地方政府还年年举行祭祀黄帝大典呢。”
“孙中,我严正告诉你,祭祖和拜神是两码事,你自己拜神跟你装神弄鬼去愚弄百姓也是两码事,你不要混为一谈。黄帝是中华民族的共同祖先,祭祀他是应该的,但去拜什么土地神城隍爷,那就另当别论了。你凭什么说你就是村庄里的法师?还标榜为神灵的经纪人,嘿嘿,这个说法倒挺新鲜。”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法师,但大伙儿都将我当成了法师。”
“你不要狡辩!你既不否认,也不澄清,这就是你主观上蓄意为之的表现。”
“就当我是法师好了。这也构不成什么罪名吧。黄花镇每个村庄都有法师,有的还不止一个。你光拉我一人,别的不动,恐怕也说不过去。”
“你甭操心别人。你这次麻烦了,你诈骗群众钱财一事证据确凿,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因为你代替神灵许下的愿望,纯属无稽之谈,这永远是无法证实为有效的。因此,你不折不扣地犯了诈骗罪。”
“我从不给别人许愿,我只让他们还债!通常,我先接受他们忏悔,然后建议他们为过去的过错而做出弥补。那些来找我求神灵宽宥的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他们都做了见不得光的事。让我遗憾的是,没有一户人家不来找我。我早就想到有今天了。这一切,我都暗中做了录音,你们听一听——”
孙中掏出一个电脑U盘,一个警察夺过来,塞入电脑,打开了其中的一个音频文件,马上传来大孙村村长孙通的大嗓门。他对贪污的情况交代得相当详尽,房间的气氛马上变得凝重起来。做笔录的小警察嘀咕说:“这不是贼喊捉贼吗?没想到告人的,反倒成了被告。”另一个警察脸色铁青,厉声说:“即使这个音频反映的情况属实,也洗脱不了你的罪名!那些人有过错,你让其忏悔并做出弥补,这客观上有利于社会的公正和稳定,但你不应该收他们的钱!”
孙中说:“您看一下这份材料——”他递上一个旧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日期和数据,记着他做法师一个多月来的收入明细,总数是六千九百多元,俨然是一本账簿。而里面又夹杂着一张汇款单回执,金额是七千元整,收款人是“黄花镇养老院”,寄出的日期是前天,可见是有多没少。至于汇款人,署名是“大孙村全体村民”。两个警察面面相觑。
俄顷,一个警察又说:“孙中,这一个多月来,你在村中散布了一些真真假假的传闻,有的涉及封建迷信,危言耸听,几近于谣言,极大地扰乱了大孙村的生产生活秩序。你既不是为了钱财,为什么还要去伪装巫师?听说你也曾是黄花镇高中的优等生,莫非你真的信神?如果你不能解释清伪装巫师的真实动机,恐怕你还是有问题!”
“我只是为了公道。”孙中回答道。
“你说具体点!”
“四年前,村中新建的小学教学楼,一幢两层的房子,楼梯连墙体忽然间轰然坍塌,压死了一位老师和三个小学生,受伤者多达十数人,这显然是豆腐渣工程,里面必有猫腻!我需要有人为这几条人命负责!至于其他人的丑闻,这是大孙村的耻辱,无非是附加产品罢了。并不是我的目的。换言之,我在调查这桩事情,可惜,我还没有头绪——”
两个警察对望了一眼,脸露惊诧之色。
“你怀疑是孙通?”
“那还用说。”
“你有证据?法律是要讲证据的,可不允许胡乱臆测,如果你拿不出有力的证据,那就是诽谤乃至诬陷!”
“警察先生,那份音频文件,我已经备好了份,有必要的话,我可以随时传到网上去。”
“这当然对孙通不利,但很难证明他跟你说的那件事有必然关联。”
“事情明摆在这。你们会有办法的。”
“你回答我,诸如孙锋被狗咬掉卵袋的事,也是你一手策划的?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有发生?”
“不是。但老实说,我也没有检查过孙锋的裤裆。但劈死老巫师孙蒙的那记响雷,恐怕谁都很难策划得出来。”
两个警察“扑哧”一笑。做笔录的警察问:“你信神吗?”
“我信,但我信的跟大多数人的不同而我不试图说出。”
另一个警察挥挥手说:“你可以走了,不要让我们听到你还在扮巫师!”
孙中前脚刚回到村庄,后脚又来了一辆警车。这次带走的是村长孙通。金枝眼睁睁地看着丈夫被抓走,忽然像发了疯的母大虫,冲到孙中面前,伸手去撕他的脸,她哭着说:“都是你害了他!”孙中挡开她的利爪,也不跟她哕唆,转身就走。他连家门也不入,径直往土地庙跑去,他看着那被烟火熏黑的木头神像,不禁腿一软,双膝跪倒,冲着神像磕了三个响头。他以前没有拜过神,此刻心底却无端端地涌起了一阵恐惧。他做的这些事情,似乎被一种无法解释的力量所左右,他己无力控制。
孙中怀着一种对自己厌恶和怜悯的复杂心情站起来。他抬起头,小庙四周的古树黝黑而幽深,他感到天旋地转,头晕眼花。他觉得必须马上离开,但双腿发麻,根本迈不动半步。他耳畔响起了一阵阵纷沓的脚步声,一种极度的惊恐,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的腿可以动弹了,但已经来不及了。他揉揉眼睛,猛然发现土地庙的门前,伫立着密密麻麻的人,孙天,孙锋,紫英……除了那个强奸母猪的孙由,一个都不少。他的目光像手电筒一样,在那个黑压压的人群上照来照去,他发现根本无法看清他们的面目。他苦笑了一下,没有一个人吭声。孙中能感觉到每一个人身上都在缓慢地堆积着愤怒,那些愤怒的柴薪越堆越高,只要投入一根火柴,就会“嘭”地燃烧起来。人群在无声地、缓慢地向孙中逼近。孙中一步步退却,他从庙门退入墙角,已经退无可退。人群仍向他逼过来。每个人心底的愤怒,就像涌起的波浪,要将身体的堤坝冲溃,并最终将孙中吞噬。每一个人都是一团怒火飙起的浪头,他们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而孙中就像一片树叶,被卷入了旋涡的中心。他悲伤地闭上了眼睛。
孙天忽然说:“你不是真的法师?”孙中不搭腔。他仿佛没有听到孙天的声音,他只是抬头去看庙顶构图简单、技法粗疏的壁画,又将视线投向那个身披罗袍、慈眉善目的土地神像。孙天大声说:“你假扮成法师,目的就是为了挖掘我们的丑闻,还要上传到网络丢光大孙村人的脸?你太恶毒啦。你是所有大孙村人的敌人,你丢尽了列祖列宗的脸!”
孙中望着他,脸上露出了愁苦的笑容。他想起了孙天的招供,他七十六岁那年,以一颗花生糖果为饵,猥亵了邻家六岁的女童。孙天恼羞成怒地说:“你愚弄大伙儿是小事,但你冒充法师,亵渎神灵,却是死罪一桩。我宣布,我以神的名义,判处孙中死刑,当场执行!”
他像变戏法一样,从衣襟下摆掏出一面小铜锣和一柄鼓槌。“当”一声锣响,人群就像一个烧红的熔炉那样沸腾、搅动起来。他们疯狂地利用身上每一个可以发动攻击的器官,诸如手、脚和牙齿,甚至肘部和膝盖,对准孙中的任何部位疯狂地招呼。紫英利用自己硕大的臀部作为武器,一屁股坐住孙中瘦削的脊背。金枝用嘴撕下了孙中脸颊的一块皮肉。疯狂的人群,组成了一只巨形怪兽的大嘴,孙中只来得及发出几下轻微的呻吟,就被整个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