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笔记(二题)

2010-12-31 00:00:00李明华
山花 2010年12期


  打 窑
  
  一
  
  火辣辣的太阳,不要命地烘烤着层次分明的梯田,似乎要把这里的山山峁峁、沟沟岔岔爆炒成米花,刚刚开败了麦花的庄稼急不可待地发出嘎巴嘎巴细小清脆的声音来。
  这正是六月末的一天。陈天柱跟着一个叫莲子的尕媳妇踏着山路往一架岭上走。山路弯弯,山路曲曲,陈天柱跟在尕媳妇的后头闷沉沉地走着,像个机器人,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尕媳妇的黑条纹毛底儿鞋擦着地面沙沙地走,撩起的土尘烟一样打着旋儿,陈天柱露着精脚巴的解放胶鞋,像两块榆木墩墩木木地响。
  “跟上撒!”
  走过一道山豁口时,尕媳妇喊了一声。
  “跟着哩。”
  陈天柱一个大男人跟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后面本来就不是个滋味儿,可他要靠这个女人挣几个苦工钱,不得不放下架子。他一边说“跟着哩,跟着哩”,一边趁机蹲下身去,系上了不知什么时候散开的鞋带儿。系好了鞋带儿,他扭头看了看山凹里一块连一块的梯田。地头上是新翻起的红胶泥土,散发着柔柔的热气儿,一个、二个、三个……就一会儿,他数下了七八十处冒着热气儿的地方,有新土的地方就是一口水窖。这些年乡政府为了改变浅山坡头上靠天吃饭的现状,去陇西那边取经,今年就开始动员各家各户打水窖,这是好事儿。一口水窖政府补贴五百块,农户只出劳力,等水保站的技术员验收了就是嘎巴嘎巴的票子,这十口水窖就是五千块,要是一年挖下来是多少块,嗨,这是美死人的副业,到时候就等着娶媳妇抱儿子。
  陈天柱美滋滋地抿着厚嘴唇正盘算着自己的尕账儿,转过脸来往前一看,那尕媳妇停住脚,扭过身来拧着双眉苦大牢深地望了一眼陈天柱。
  “你就不能走快点吗?你是来干活的还是来享清福的?一个大男人家肉死了!”
  “不肉,不肉,跟着哩。”
  陈天柱嗵嗵嗵几步跟上来,不好意思地搔了一下纷乱的头发。
  “你家打几口水窖?”
  “够你打的!四十六亩地,能打成窖的二十二亩,乡政府要求一亩地打一口,你说多少?”
  “二十二口。怕是打不完地里的麦子就黄了。”
  “黄了就黄了,一手儿把我家麦子也割了更好哩!结账时给你个好价钱。”
  说着尕媳妇抿着小嘴儿,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陈天柱道:“咋?还没干活就怕了?”
  陈天柱看着那双逼人的大眼睛不敢长时间停留着,赶紧把头勾下去,却无意间撞在了鼓鼓胀起的胸乳上。
  “哪你家那口子呢?”
  “他?还能打个窖?站在窖口的辘绳上打个秋千还差不多哩!你还没来过闹庄吧?闹庄这地方怪哩,男人们十有八九不是‘大脖子’就是矬蛋蛋,我的那口子更残,矬蛋蛋不说,还是个软胎子哩!”
  “这咋过哩?”
  “就那么凑合着过呗。”
  说着就到了闹庄。闹庄三面环山,要不是西边有个豁口通往陇西,完全是一口农家里常见的撇沿锅的形状。通往陇西的那个豁口的谷底,是一条清泉水,远远地泛着白亮亮的光,是这里唯一看过眼的风景。走了一段路,就有了一排白杨树,也没有啥好的长势,山雀们在枝条上跳来跳去,发出叽溜叽溜的叫声。
  “到了,那一坡山地都是我家的地。”尕媳妇站在路口上捋了捋头发指着前面说,“前些年,退耕还草退了八亩,要不我一个人到了腊月年根也打碾不完哩!”
  “打碾不完是好事,说明口粮丰广。”
  “好个屁哩,光有吃的顶啥用?”尕媳妇自知话说得不好听,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头,脸上明显露出了一丝羞涩的红晕。成天柱看了一眼,尕媳妇马上把头勾下了。
  说话间,只听“吱扭”一声,双扇院门推开了。尕媳妇先走了进去,径直朝院子东南角走了几步,蹲下身来抹了抹狗背。“黑子,甭扯!是来给我们打窖的。”随后上了北房台基,在屋柱子上摘下笤帚,啪啪啪异常麻利地扫了几下裤角。
  “进来撒,站在门外头干啥哩?”
  陈天柱看着院子,木木地站在门口发呆。这全然不像个山里人家,那房檐上的漏水槽全是白生生的塑料管子,屋檐下的台沿石方方正正,泛着幽幽的青光,院子清扫得白亮亮的,不免有了几分敬意:这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家。
  走进院里,只见一个男人斜靠在牲口槽旁晒太阳,眯眼看着走进院子里的陈天柱,嘿嘿嘿,发出怪怪的傻笑,嘴豁口溢出的口水和两管管鼻涕连在一起,也不知道抹一把,想必这就是尕媳妇的男人,看长势,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子娃娃,看面相,很难估计到底多少岁了。陈天柱正在纳闷,一个老奶奶牵着骡子进来了。
  “妈,你缓着,我来。”
  “回来啦?”
  老奶奶说着把缰绳给了尕媳妇。同样从柱子上摘下笤帚,啪啪啪扫了几下裤角,扭过身来眯着花眼,望着当院里站着的陈天柱。尕媳妇忙说:
  “是打窖的。乡政府门口一大堆哩,都是精壮1VktJZ6DtjRSMIav2Ogh/4M047cUqeRH1ZRWuEn7VPA=壮的,挑了一个看中不中?”
  “中,中哩。只要能下苦就中。莲子,饭在锅里炖着,快吃,吃罢了就赶紧拾掇,人家二狗子家的22口‘蒙口窖’已经扣上了水泥,还有一口‘传统窖’已经抹上了红胶泥,就等着水保站的技术员验收后使钱哩!”
  陈天柱随手卸下肩上自己带的滑轮儿,要了锯子、铁丝、手钳,从牲口圈里拿出几节白杨木,哧——哧地锯起来。他要收拾一个三角架,把滑轮固定在上面,才能稳稳当当地开工。
  老奶奶听着“哧——哧”富有节奏和力度的声音,定定地站在台基上眯着眼望着。陈天柱握着锯子的胳膊鼓鼓地一上一下,左脚踏着木头,右脚使劲蹬着地面,整个肉墩墩的背心像一张宽堂堂的案板,一看就是个干活的料子,老奶奶再眯眼看一眼靠在牲口槽旁晒阳洼的儿子,正好哧溜哧溜地吸着鼻涕,不免有了几分心酸,要是儿子也长成这般模样,该是个多好的家!
  “老奶奶。”
  陈天柱亲亲地叫了老人一声,搭伙求财要腿勤,出门挣钱要嘴甜,这是十八岁出门那年他妈教的。陈天柱一边量着刚刚截断的白杨木架杆的长短,一边说:
  “你家打的是‘传统窖’还是‘蒙古窖’?”
  “娃,甭急,急了不行。这要看土头哩,土头硬了就打‘传统窖’,用红胶泥紧上,省钱;土头软了打‘蒙古窖’,只好用水泥扣。”
  “这我知道哩!”
  “哦,知道了就好,莲子,快把饭端上来,让师傅吃。酸菜里多炝些青油,吃饭有味道哩!”
  扭头一看,见莲子已经端着方盘站在北房门口,眼睁睁望着陈天柱宽堂堂的背心,不知在想些什么,乍看上去,像一团粉红的荞麦花幽怨地站在那儿,绽放着香气。老奶奶又扭头望一眼斜靠在牲口槽旁晒太阳的儿子,偷偷抹了一把泪。
  “唉,能有这么个儿子就好了。”
  
  二
  
  太阳还是火辣辣地烤,梯田里的庄稼蔫头耷脑儿的没个好长势,这山里的老天爷就是小气,再不下一场透雨,怕是紧打慢打,上半年的水窖任务完不成,麦田就晒黄了。
  第二天晌午,莲子做了一顿“炸面”,油泼辣子油泼蒜,吃了三碗还想吃。陈天柱正想着把筷子放在碗口上,还是放在炕桌上呢,这里的乡俗是只要把筷子放在碗口上,就是吃饱了。陈天柱还是将筷子放在了桌子上,见莲子又端来一碟子“狗浇尿”油饼饼。切成油香一样的棱状,齐齐地码着,黄澄澄的,口水不免在嘴豁口射了一下,陈天柱赶紧咽了下去,不好意思地说:
  “对了对了,再吃就干不动活哩!”
  “不要紧的,干不动就缓一会儿。吃,你吃撒!”莲子拿了筷子搛起一沓子油饼饼就往碗里放,陈天柱赶紧接住。吃罢,咕嘟咕嘟喝完了一杯茶,抹一把嘴说:
  “你慢吃,我去干活哩!”
  “先缓个,这会儿太阳毒得很,晒死人哩!这么热的天让你干活,庄子里人说我心狠哩。”
  “行哩。”
  说着,陈天柱“嗝——”一下悠悠地打了一个饱嗝儿。陈天柱回味了一下“狗浇尿”的香味儿,随手提了铁铣走出院门。莲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盯着他案板一样宽堂堂的背身儿,好久好久没有收回目光。
  “莲子!”
  莲子心里咯噔一下,抬头张望时见婆婆站在房顶上说:“你还磨蹭啥,咋不去搭手儿?”
  “我——我找铁铣哩。”
  “铁铣在门巷里,你乱找啥哩。唉——,这个丫头,咋像丢了魂似的。”
  莲子听见了婆婆刚才的话,她的脸羞得红彤彤的,像熟透的花檎。她不敢抬头看一眼站在房顶上的婆婆,随手从屋柱上摘下凉帽,从门巷里顺手抄了铁铣走出门去。
  这正是七月初的天气,天上没有一丝儿云彩,地上没有一点儿凉风,只有火辣辣的太阳烘烤着干旱少雨的闹庄。陈天柱打的第二口窖是“蒙古窖”。直径四米、深六米的“蒙古窖”,只要把窖口旋好旋圆了,剩下的就是力气活儿。陈天柱赤着上身,哼哧哼哧地抡着镢头刨土,哼一下,一块土,再哼一下,又是一块土,土星子溅在厚嘴唇上,他只是下意识地轻轻吐一下,抡镢头的节奏不变。不一会儿就刨下了一大堆土,等他换了铁铣准备往窖口撂土时,抬头一看,莲子正勾着头挖窖口上的土。
  “唉,你缓去,我一个人中哩!”
  莲子没有搭话,勾着头一铣一铣撂土,撂完了窖口上的一圈儿土还不觉得累。她站起身,轻轻吁了一口气,从旁边的树枝上拿下擦汗的毛巾,抹了抹由于用劲儿而被涨红成花檎一样的脸蛋。她觉得从十六岁嫁到闹庄,十年里这么愉快的劳动是头一回。她不免偷偷地往窖里瞅了一眼,那胳膊上肌肉一鼓一鼓撂土的男人,是自己的那口子该多好。这么想着的时候,脸颊变成了绯红色。艳艳的阳光把她雪白的凉帽儿都映红了。莲子往自家的庄廓那边望了一眼,便狠狠地骂自己:不要脸,这种让人们耻笑的事情是媳妇家想的吗?”
  “唉,叫你缓着,你咋子还撂哩?你一个女人家咋干这种活呢?”
  “我妈让我给你搭个手儿!”
  陈天柱一怔,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口水,刷刷地撂了几铣土,插了铁铣说:
  “这不行,到时候工钱咋算哩嘛!”
  “好算哩!”
  莲子勾着头撂土。
  “那,咋子个算法?”
  “那,还是你说!”
  “你算二,我算一,行呗?”
  “这,怕是不行。你婆婆就不行。要不你一半我一半。”
  “行哩行哩!我行婆婆就行哩!”
  陈天柱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口水,刷刷地撂土,用的是最能表现男性力量和频率的乍铣,不一会儿,刚才刨下的一大堆土就撂完了。莲子想着刚才陈天柱的倔犟劲儿,不免瞅一眼红扑扑憨墩墩的茬茬胡圆脸蛋,抿一下小嘴,偷偷地笑了。
  
  三
  
  不知咋回事,这些天莲子总有使不完的力气,缓下时奶子总胀鼓鼓的,心口窝窝里像揣了兔子一样地跳,不免想一些羞人的事。她轻盈的脚步分明流露出她内心的喜悦,她从窖口上回来,沙沙沙地跑进厨房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喝下去,还是觉得燥热。莲子顺手抄了镰刀,从屋柱上摘下一节麻绳,又去庄廓背后的坡地里割胡麻。此时,太阳西下,山野一片静寂,远处的山林水草祥和得像一幅水墨画。晚风轻轻地吻着快要黄了的麦子,发出哔一哗水一样的声音,已经脱落了叶子的麦秆儿眼看就支撑不住成熟饱满的穗儿了。莲子割得更快,不一会儿就割满了一背。
  “莲子,活要悠悠儿干,妈就指望你哩,挣下一身子病,妈可没法活哩!”
  “妈,不要紧的。我不累。”
  莲子将一背胡麻放在台基上,轻轻拢一下汗淋淋的头发,见她的那口子还斜躺在槽边,吊着两管管鼻涕,不免又有了几分惆怅,便走过牲口槽旁连拉带抱,将她的那个矮蛋蛋软胎子男人收拾在西房炕上,牵了骡子准备去驮水。这时正好被收工回来的陈天柱遇见,陈天柱扔下铁铣。
  “我去驮!”
  “这……。”
  莲子正在犹豫,陈天柱已给骡子备好了鞍,从厨房里拎出两只桦木打成的水筲,猛一用劲,稳稳地搭在鞍子上,“得”在骡子尻蛋上拍了一下。莲子赶忙捋一下被汗水粘在前额上的头发喊道:
  “唉唉,泉儿在阿乍你知道吗?”
  “知道哩知道哩!”
  “当心鸡肠子那段路不好走哩,啊?”
  说话间,莲子已跨出了庄廓门。只剩下一团黑糊糊的高大的背影和叮当叮当的声音在夜幕中渐渐远去。
  星星这儿一颗那儿一颗,开始挤眉弄眼了,想必把闹庄刚才发生的细微的事情全都看见了。莲子木木地站在门口张望着张望着,直望到那叮当叮当拴在骡子脖颈上的铃铛声和哗啦哗啦的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便赶紧扭转身走进庄廓门。
  吃罢饭,陈天柱看了一会儿电视,只有三个台,找了好一会儿,也没啥好看的,就开始来了瞌睡。
  “娃,去睡去!活儿干乏了,早些睡!”老奶奶从毛毡底下抽出笤帚开始扫炕:“我夜来个(昨天)就腾好了草房里的那面炕。”
  “妈——,让人家咋睡草房哩!”莲子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婆婆。
  “那,就睡套间吧。”
  “行哩行哩,我睡阿乍都行哩!活干累了,躺在哪儿都行。”
  说时,莲子己推开了套间的单扇门。
  陈天柱愣了半响,说:“不不,我还是睡草房,我一倒下就打呼噜,像打雷似的,怕老奶奶睡不着。”
  “不要紧的,我妈耳背。”
  老奶奶也愣了一会儿,可一看陈天柱那憨墩墩的老实样,再看一眼莲子,赶忙说:“进,你进撒。”说着,拽着陈天柱壮实的胳膊进了套间。
  屋里拾掇得干干净净,临墙的一面放着一件一般山里人家常见的大炕柜,透过明晃晃的玻璃,几条白毡和褥子码得整整齐齐,炕角头放着两条被子。
  “这是莲子和那瘫儿冬天住的。冬天只在北房生火,睡一个房暖和些。”陈天柱望着老奶奶,一边摸着炕沿,一边说:“奶奶,你真好!”
  “娃,叫我‘奶奶’折寿哩,过了年我才四十五,就叫我‘姨娘’吧。我命苦,二十八上就丢下我和瘫儿,瘫儿长不大不要紧,可十岁上却偏偏又瘫了,吃喝拉撒都要操心,要不是莲子,我……”
  陈天柱看得出老奶奶有一肚子的心酸泪,望一眼,不觉眼圈湿湿的了。
  “娃,睡吧,好好睡,甭想家,啊?”
  陈天柱脱了鞋刚要上炕,吱一声门响,莲子走进来,一手抱着暖瓶,一手拿着杯子。
  “渴了个家倒上,电灯绳在窗子那边挂着。”
  说着,她滋遛一下爬上炕沿,从炕柜里拿出一条褥子:“铺上,炕凉了不解乏气儿。”
  “行哩行哩!”
  “叫你铺上就铺上,啥行哩行哩,你就不会说个别的?”
  陈天柱抬起头望一眼站在炕沿跟的莲子,不免有些吃惊,他不知道说些别的什么。这么几天了,他想着能打几口窖挣多少钱,还没有正眼细细地看过莲子。他似乎今晚上才发现她那俊秀的脸蛋和修长的脖颈,尤其是那一双水蜜桃一样的水汪汪的大眼睛,毛墩墩儿的眼毛一眨一眨的,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好看,不免想了一下不该想的事情。
  莲子一抬头,正好碰见陈天柱直直的目光,立刻羞红了脸,赶紧把头勾下去。
  “你喝茶呗?”“渴了我个家倒。”
  “喝就喝,不好意思啥哩!”
  说着莲子倒了一杯茶,凉在窗台上,扭过身去半晌不说话,突然她又扭过身来,捻动着纽扣问道:
  “你说你二十八岁,咋还不娶媳妇哩?”
  “娘老子的事情,你问这干啥?”
  “问个呗,怕啥!”
  “穷,说不起,去年说了一个,光干礼二万五千块,比一辆农运车还贵哩!咋子娶动哩!”
  “莲子,等陈师傅睡下了把灯拉掉!”老奶奶在一头喊。
  “睡吧,明天早早儿起来。”
  莲子扭身拉开了套间的门,丰腴的身影和修长的脖颈映在墙壁上晃悠晃悠,像皮影戏里的一个美人。
  陈天柱咔嗒一下拉灭灯,好长一会儿翻来覆去,脑海中开始晃起了她的影子。
  
  四
  
  转眼间时序过了农历六月十五,莲子今年计划的八口水窖还没打完,她家的麦子就开始黄梢了,二十二亩田,除了五亩脱毒洋芋,剩下的十七亩麦子不早早儿旋着割,要是一搭儿齐扎扎地黄了,就龙口里夺不下食哩。这是山里人的经验,与其多长一天颗粒再满一点,不如早一天开镰多割几个捆子。把捆子都割成裹头,人字形码在地头上,就是再大的冰雹打了,也有七分收成。
  这已经是第十天割麦了,莲子的十七亩麦田就差旺坡那块全都割完了,这都是陈天柱的好处,往年里她连撂带割,二十天还割不完哩!被叫做旺坡的最后一块地是阴坡地,加之坡缓,庄稼厚得插不上镰。远远望去,旺坡里的那块麦子在阳光下泛着金灿灿的光芒,把整个对面的阴坡都映成了淡黄色。那片熟透了的长势很旺的麦子在静静地庄严地等待着一个美好的日子,像一颗成熟的沙果在微风中摇晃在枝头上,等待着农人厚实的手。
  旺坡地里一片一片的麦子软绵柔和地躺倒在陈天柱和莲子的怀里,在沙沙沙沙富有节奏和力度的脆生生的刀口和麦秆的碰撞声中,在两个不停晃动着的背影后面,一个个麦捆坚挺有力地站立起来,齐扎扎地排成了一个长阵。
  “天柱,渴了吧!”
  莲子不知啥时把那个“唉”换成了“天柱”,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吐了一下舌头,撂下镰刀,沙沙沙踏着麦茬走到地头,端起茶壶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之后提着茶壶和缸子走了过来,呛啷啷倒了一些,清洗了一下,泼掉,哗啦啦一下倒满了茶缸。
  “喝!”说着抹了一把嘴。
  白天冗长的像年轻人的睡眠。西斜的太阳疲疲沓沓不动,好长一会儿,才从西山的牛踢口藏下半个脸去。落日的余辉,从旺坡地的坡头上毫不吝啬地射过来,把莲子整个儿涂成了金黄色的,她的脸,她的鼻梁,还有腰和臀部无不闪动着亮丽的曲线和丰满迷人的神韵。
  “咕嘟咕嘟——咕嘟嘟”、“叽溜——叽溜”,茶缸里喝出的脆生生的响音儿和崖畔上山雀的呜叫,在这静寂的黄昏里显得水灵灵的,不免让人想一些劳动和吃饭之外的事情。陈天柱一口气喝完了一缸子茶,斜躺在麦捆上的身子哗一下起来。
  “再喝不?喝了个家倒上,谁惯下的病,咋老等人侍候哩!”
  “嘿嘿,新姐(嫂子)……嘿嘿。”陈天柱憨憨地笑着。
  莲子双手把贴在脸额上的两绺儿湿漉漉的头发往耳后一捋,突然拧了双眉。
  “你叫啥着哩,你胡叫个啥?你说你二十八岁了,我才二十六,昨叫我新姐哩!”
  “那,叫啥?”
  “就叫……妹子呗!”莲子嘴一抿,把头勾下去。
  “那咋行哩?”
  “行哩行哩,就算是连手儿行呗!”
  说时,莲子修长的脖颈一扭,抑着红彤彤的脸望着陈天柱。
  一股久违了的喝了烧酒一样的猛劲儿在陈天柱的身上横冲直撞,胸口眼上扑哧扑哧乱跳,他鼓足气儿喊了一声“妹子”。
  陈天柱叫的一声“妹子”是莲子嫁到闹庄以来,最美妙最富人性的一个声音,这声音似淅沥的春雨毫无疑问地唤起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生命意识。
  远处,肩膀上搭着汗褡的割麦人疲疲沓沓消失在山豁口、山梁上,当羊娃背着一捆芨芨草唱完最后一首“花儿”回家了。“花儿”的音律粗犷剽悍,轻轻地从极远的山那边飘来,回旋在上空,挟带着淡淡的忧伤——
  园子里长的是绿韭菜。
  不要割,
  就叫它绿绿地长着;
  阿哥是阳洼尕妹是水,
  不要断,
  就叫它清清地淌着。
  旺坡地里,莲子就躺在麦捆上,舒舒款款地缓着乏气儿,由于麦捆垫着后背,她的酥软的胸脯显得更加丰满撩人,肉鼓鼓的,贴着绯红的汗褡儿一起一伏。陈天柱直直地盯着莲子,头皮子麻酥酥的,他的手有些发抖,牙骨嘎嘎地响,透过绯红的汗褡儿,那里的一切,对于他都是个神秘的处女地。等莲子转过头来时,他赶紧收回了目光说:“莲子,你说一天里好还是晚夕里好?”
  “一天里好哩!”
  “昨?”
  “晚夕里一个人没瞌睡,惆怅着睡不到天亮。”
  “要是有个人做伴儿暖身子呢?”陈天柱火一样燃烧的目光定定地望着莲子。
  莲子轻轻地挪了下臀部靠近了陈天柱,她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出手,抖抖颤颤的。
  陈天柱一把攥住,使劲一捏。
  莲子轻轻地抽拉,向着还没有割完的那片麦子。
  一片麦子倒了。陈天柱俯着身,双手钳子一样捏住莲子汗津津的胳膊,喘着粗气。青草味儿、麦香味儿。久违了的男性的汗水,一时将还没有真正接触过男人的莲子熏得轻飘飘晕忽忽。麦秆儿哧哧地响,像柴火燃烧时的声音,山雀们叽溜叽溜地叫着,清脆得让人心颤,莲子半推半就着,柔声道:“哥,不行,不行。晚上,西房里,他啥都不知道哩!门开着,啊?”
  
  五
  
  二十一二三,月亮上来鸡叫唤。后半夜,弯弯的韭镰一样的月牙偷偷地在山豁口探出了脸,在树梢的映衬下望着西房里虚掩着的双扇门,山里的夜静得没有了一点声息,唯独不远处的松林和流水间或发出哗一哗的声音来,似乎在提醒着山里生命的永恒:院子东南角的那条“二转子”狗竖着两只耳朵静静地卧着。
  莲子的身子累成了一摊泥,但她的心一点都不累,她的两只眼睛一直扑腾扑腾地睁着,像是临睡前喝了酽茶似的,想尽办法就是没有瞌睡。她从被窝里爬起来,木木地坐在炕上,屋是黑黑的,月牙把窗子的影子投进来,在炕头上留下玻璃和木格窗子方方正正的图案。她把身子挪到窗子跟前,贴着玻璃望了一会儿,婆婆睡着的北房里没有动静,一点也没有。胆小鬼,说得好好的,咋不来哩!
  陈天柱躺在铺了褥子的炕上,翻来覆去烙饼子。如果没有麦子地里的那回事也就罢了,可莲子偏偏给了他头一回抚摩女人的体会。
  陈天柱仰八叉躺着,眼睛扑腾扑腾着干灼得发痛,可就是没有瞌睡。他的眼前浮现出整天价斜躺在牲口槽旁晒太阳的软胎子男人,鼻涕口水哧溜哧溜嘿嘿嘿傻笑着的情境,和娘老子一样把自己当人的老奶奶。娘老子养了个肉身子,天地良心要紧,人家好吃好喝待着,咋就狠心占人家的身子哩!就在这时,陈天柱的脑海里水磨似的响着,麦香味儿,青草味儿,还有女人的香酥酥的气味儿,一股脑儿向他汩汩冲撞而来。陈天柱睡不住了,他一转身爬起来往外瞅了一眼,一弯韭镰月牙清纯地挂在天上。他穿了鞋,轻轻推开了门。他刚推开门,老奶奶便梦呓般地哼了下,翻了个身又睡实了。陈天柱定定地站了一会儿,没有反应,这才关上门轻手轻脚走出去。
  山野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他慌慌张张到了西房台基上,拧过身朝老奶奶睡着的窗口望一眼,没有动静,刚要伸手推开那个虚掩着的双扇门,就听呼一声,那条二转子狗站起来往前猛扑了一下,他把手赶紧缩回来,定定地互望着,望了会儿,狗摇了摇尾巴,友好地缩回原处睡下了。陈天柱准备第二回推门时,可那战栗的手怎么用力也够不上门扇。
  莲子木木地坐在炕旯旮里,此刻,弯弯的月牙儿正好挂在她的窗子上,她呆滞地望着蜷缩在一旁的她的软胎子男人,望着今晚夕为他的哥铺好的四六白毡,为他的哥放好的花花枕头和崭崭新新的缎被儿。
  弯弯的月牙儿终于绽放尽了淡淡的余辉,房里突然间漆黑一片。
  莲子是个苦命的女人。她的娘家在一个叫冒烟墩的地方,苦焦得很。她的母亲连着生了三个女孩还要生,第四个生下没几天母亲殁了。作为老大的她,刚满十六岁时还没见过女婿娃是瘸子还是瞎子,父亲就收下一笔彩礼,把她嫁到了闹庄。
  闹庄是个好地方,土地宽,婆婆人也好,可女婿娃是个废人,整天鼻涕滋啦滋啦嘿嘿嘿的,连吃饭睡觉都不知道,长到二十八了还是个尕娃娃。最初她是抱有幻想的,依着婆婆的示意和村里几个媳妇的调教,在许多个夜晚百般侍弄那个小鸡鸡儿,可那个小鸡鸡儿只会尿个尿,像是扎破了的尿泡,蔫叽叽的咋拭弄也不见有勃起来的时候。莲子认了,都是自己的命不好,命不好哇!莲子的百般侍弄不起一点作用,婆婆的半生辛苦,所有的盼头都化成了泡影。
  “妈——”
  “莲子,是妈害了你呀,妈是罪人呀。唉——唉——唉——”莲子的眼泪还没有出来,婆婆就哭了。
  一晃就是十年,这十年里婆婆操心着废人一般的瘫儿,莲子一门心思地苦着地里的庄稼。这滚掉麻雀摔死蛇的地方,没有个男人实在不行。
  想着想着,莲子就在炕旯旮里睡着了。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朗照在北房台基上,屋子里亮堂堂的,陈天柱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赶紧从炕上爬起来,匆匆洗完了脸。
  老奶奶已经端来了早饭,又是黄澄澄的“狗浇尿”油饼饼,层层撒了白糖,齐齐地码在碟子里;两碟碟用红辣椒炒的洋芋丝柔柔地冒着热气儿,还摆了一瓶烧酒。
  “娃,吃撒,快吃!馍凉了就不好吃哩!”陈天柱想着昨晚上差一点推开西房门时,呼一下“二转子”狗站起来的情境,颤抖着的手软软地拿不起筷子。
  “吃!快吃撒!咋愣着?”
  “姨娘,……新姐呢?”
  “说是去五道岭那边馆子里称点肉,就来哩,你先吃!”
  陈天柱确实饿了,拿起一沓子油饼饼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正吃着,莲子回来了,向着炕上的陈天柱莞尔一笑:“田快割完了,晌午吃个消停饭,我割了点肉。”
  说时,老奶奶从毡边底下取出一串钥匙,打开炕柜,取出一沓钱票子来,手指在舌头上蘸了一下数了数,放在饭桌上。
  “娃,收着,甭花了,要交给家里!”
  陈天柱看了看那沓子钱说:“姨娘,这……多了!”
  “我跟莲子定好的,不多,你就拿着。”
  莲子过来收拾桌子,一边收拾一边说:
  “旺坡里还剩一架田哩,割完了再走,行呗?”说时,莲子望了一眼婆婆的脸。
  “娃,你就依了吧,莲子一个人苦哩,你就帮个忙吧!”
  婆婆的目光与莲子相遇了,莲子轻轻咬一下嘴唇,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便扭身沙沙沙地走了。
  
  六
  
  此时,太阳静静地照在山头上,旺坡地里还一片阴凉,只有最下端的一片沐浴在阳光里,这是下苦的最好时刻。
  陈天柱站在地的东头,眯眼望一眼哗哗燃烧着的太阳,干脆把衣服脱下来放在捆排上,提起镰刀呸地一下朝手心里吐了口口水,沙——沙——地割起来,他攥一把拉一下,往前窜一步,是一种割麦人典型的好拿抓,案板一样宽堂堂的背影在烈日中晃一下,庄稼就哗啦哗啦倒了一片,好像这遍地金灿灿的麦子不是用镰刀割倒的,而是用他那汗津津的赤身压倒的。
  莲子站在地的西头,正好背对着太阳,本来她可以慢慢儿割,反正就剩下一点点田把把了,可她一看对面一亮一亮的背心,再听着沙——沙——一镰接着一镰的声音,就觉得有使不完的力气。她脱了那件绯红色的衣服,随手一扔,望一眼对面,猛劲儿割起来。
  一趟快要割出头了,陈天柱这么想着。一趟快要割出头了,莲子也这么想着。突然“嘎”的一声,两把镰刀钩在了一起,脆生生的,只有喘气的声音。良久。
  “昨晚夕咋不来?”莲子的目光灼灼逼人。
  “我……怕。”
  “你个脓包,我不怕,你怕啥?”莲子生气地甩开钩着的镰刀。
  陈天柱直直地看着莲子只穿一件背心儿的胸脯,由于生气,呼呼地颤动着。一种男性强有力的冲动忽一下涌上心头,他就势一拉,她便像软虫一样身子一拧躺倒在他的怀里。
  他笨拙而有力地摸捏着她的紧绷绷的两个奶子,发出嘤嘤的声音来。摸着摸着,她把他的手往下拉了拉,他一手搂着修长而滋润的脖颈,一手解开她的裤带。她拧动着身子又一次发出嘤嘤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颤抖,任他把裤子退下去。他使劲搂着她的脖颈和腰,就势打了两个滚儿,“哗——”一片麦子刹那间倒了,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来。
  他的案板一样宽堂堂的身子压在了她的身子上,她搂紧他的腰发出惊心动魄的呻吟。
  “哥,再来,馕馕儿来。”
  说时,她的泪水盈满了眼眶。顺着脸颊慢慢地流到了耳根。
  良久,他和她穿好了裤子。
  “妹子,反正我看出来了,你就跟我跑吧!”
  “哥,不行,这不行。我跑了婆婆苦哩!”
  “那,咋办哩?”
  “哥,就这样,年年这时候,啊?你给我来割麦,只要你想来,我的身子啥时候都是你的。”
  陈天柱搂着莲子的脖子躺在麦子地里。此刻,太阳正好挂在中天,暖暖地晒着那片旺坡地。麦捆在地里排成了一条长阵。
  不远处的山梁上挡羊娃扯喉扒嗓地唱着“花儿”:
  金山银山的八宝山,
  檀香木刻下的地板。
  若要我俩的情意断,
  十八条黄河的水干。
  
  家 丑
  
  吃过晚饭,高明儿很想喝几口酒。他一个人斜靠在沙发上自斟自饮,差不多喝了一瓶酒的三分之二,他就有点晕晕忽忽摇摇晃晃了。酒上了头,他就想干那种事儿。他已经三个多月没干那种事儿了,听说他所在的这片林子明年春天高速公路要征地,他就有了大发一笔的想法。三个多月来,他铆足了劲儿,把心思和力气全都使在杨树林里,这片林子的面积比原来大了一倍,现在就等着明春使钱,想到这里他的血往头上涌了一下。
  婆娘吃过饭洗了锅就出去了,也不打一声招呼。如今的女人们都火了,啥都由着她们的性子,这是大气候,再厉害的男人也干球蛋。近几年,高明儿成了村里的养猪专业大户,可随之贼娃子也多了。还在去年秋天,贼娃子药死了他家的狼狗,一夜就把四条大肥猪偷走了。他心里发慌,守了两夜,冻得睡不到天亮,这才在庄廓外头的暖棚猪舍前搭了两间土架梁房。他瞌睡重,一旦拉起呼来,惊得猪娃们在圈里乱动乱哼哼,却惊不醒他,说是去守猪,其实也不过是个摆设,所以只好让婆娘每晚夕在外头守夜。今天夜里,高明儿有那个意思,趁八岁的儿子去了丈母娘家,想跟婆娘亲热个够。还在吃晚饭的时候,高明儿就暗示过这个意思,他跟婆娘说:“今晚夕甭球去了。”可婆娘没有言语,走了。
  白天熬尽了头。高明儿把一瓶酒喝得只剩下一个底儿,身上热得像火烤。这正是八月的天气,连喜热的旱蛇都在寻找阴洼,高明儿赤身躺在炕上,喝了一碗冰水还是热的。
  已经是子夜,开着窗子和门的房子依旧很热。村长家那尖厉的带锯的嘶叫声像猫爪抓着人们的心尖,听也烦不听也烦。存娃子家给猪粉青饲料的粉碎机“日——轰——日——轰”没命地响,庄廓门前的柏油马路上贩运蔬菜的手扶拖拉机“通通通”不停地轰油门,好像非要把这个夜晚的天空弄个粉碎似的。高明儿一点睡意也没有,从炕上滚起来,点了一支烟。这时候,房上有野猫咬得不可开交,野性十足地发泄着情欲。高明儿窜到炕的另一头,顺着窗子往外望去,月光像做贼似的,在云里一躲一闪,一闪一躲,望了好长一会儿,只见云游不见月动,那月亮始终不露出真面目来。
  高明儿趿了鞋,急急忙忙地摸了出去。他的血直往头上涌,他实在想跟婆娘亲热个。他提着没有系好裤带的裤子,高一脚浅一脚晕晕忽忽摇摇晃晃走到家门外的守猪房,便一头撞了进去。他不开灯,也不言语,摸,没有,再摸,还是没有。一个冰枕头,一个空被窝,像模像样地铺开着,像一个惯于作案的贼人虚设的现场。高明儿把手伸进被窝里,连一点热气儿也没有,只有一墙之隔的吃胀了肚子的猪在哼哼,猪们把高明儿怀疑成贼娃子,一时间躁动不安。高明儿心里“咯噔”一下,响响地打了一个酒嗝儿,头脑清醒了许多。这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把他先人的,这婆娘不好好守夜,到哪儿去了呢?
  夜慢慢儿开始降温了。东边,从湟水下游吹来一股轻淡的风,高明儿觉得还是热,他软软地坐在那个摆着冰枕头空被窝的炕沿上,像吹胀的尿脬上扎了一针,刚才对女人的冲动和热情消失得连一点影子都没有了。这个“白眼仁”婆娘会到哪儿去呢?
  还在去年秋末,守猪房刚刚搭起来的时候,有天夜里,他也是想和媳妇亲热个,就摸黑进去,没有摸到。心想,女人们是属生羊皮的,硭硝不下得重重的,是揉不软的,于是,他掖了裤腰也去找。他串东家走西家,硬着头皮进去了又不敢挑明自己是找婆娘的,只好扯个谎,说是来串门的。找来找去,却又在守猪房里奇迹般地找到了婆娘。怪了,一个大活人咋像变戏法似的。婆娘沉沉地睡着她的觉,说不定还正在做一个好梦。他打开灯,就着灯光看了一会儿婆娘的脸,没有发现异常。其实,脸上能看出个啥哩,干了那种事,又没打记号。他只好疲疲沓沓地去睡觉了。狗日的女人们都是水性,顺了,畅畅快快地淌,不顺,十个小伙子用铁锹堵也堵不住,想制服是不容易的事,何况这种事情,怀疑归怀疑,没有证据是不行的。如果婆娘哭天喊地反问一句,“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抓下了吗?”又咋说呢?或者干脆没有那种事情,倒弄得无中生有,不仅两口子都下不了台,而且让村里人编成个故事传哩!
  遇事都得从长计议,三十出头的人了,再不能一有事儿就毛躁,所以高明儿并不过分着急,而是想冷灰里爆一下响豆儿。放长线,钓大鱼,等物证、人证都有了,看婆娘还有啥屁要放!慢慢收拾她也不迟。如果啥证据也没有,还是一个和睦的家庭。
  高明儿的“白眼仁”婆娘姓白,叫白银香,是从浅山坡头上一个苦焦的村子里娶来的。高明儿娶到家里那年,白银香刚满十八岁,瘦里巴怪的,谁说都没个人样儿,村里人开玩笑说:“明儿,人已经是你的人了,晚上要轻轻儿搂,弄折了骨头,可养不成娃娃。”骨头没有折,从小营养不足的白银香嫁给他几年后,竟出落得水灵灵的,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脸上的皮肤渐渐露出了花檎的光泽。二十出头时还长个子,最终长成了模特儿的身段。人靠衣装,马靠鞍装,让几套衣裳一陪衬,更是锦上添花,模样儿很像一个电影名星。相反,高明儿却很黑很矮,胖墩墩的,活像一个日本尕钢蛋。这一比,婆娘成了美丽的白天鹅,而平时自我感觉良好的高明儿倒成了癞蛤蟆。高明儿心里不服,不服白不服,生成的骨头长成的肉,长啥模样都是父母给的。哼,婆娘就是果真风光成模特儿或电影明星,还是自己的女人,想摸哪儿就摸哪儿。我想今晚夕亲热个,不同意也得干,不想亲热的时候,婆娘死缠硬磨也是干球蛋。
  此后,这种事情时有发生,高明儿咽不下这口气,有好几个夜里悄悄盯着婆娘。不料,婆娘像狐狸一样贼,像受过特殊训练的地下党,村里的路七拐八弯,紧跟慢跟就不见了。等他疲疲沓沓、愤愤然然走回那间土架梁守猪房时,婆娘又蜷在被窝里,懒懒地睡着。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人。他痒痒地摸进被窝,干了那种事儿,婆娘哼哼着倒是极体贴顺从的样子,干完了,高明儿“啪”一下拉了灯,又“哗”一下把被子拉开,沉着脸愤愤地说,“我早就发现了,你个卖×,小心我废了你这一身膘。”
  到底还是女人们软绵一些。这句话果真起了作用,婆娘知道男人发现了自己的踪迹,老实多了,也体贴多了。他想,不管女人跟谁偷,只要不再来往,安安稳稳过日子,这个家还是有她应该有的地位,高明儿照样把她当自己的老婆心疼。一个庄稼人,吃饱了肚子还想啥哩l心再大命再好,最后还得要自己苦着吃饭。可最近自己把心思和力气全使在那片白杨林里了,家里的事情忘记操心了,这白眼仁婆娘就又开始跑了。
  咋又开始跑了呢?
  她会到哪里去呢?这个驴球日的,×痒了你不会在石头上蹭吗?你,你,你个没皮没脸的东西,何况我又不是个病身子,你跑啥呢?一绺儿五间的对儿木大房,还有几万块的存款,一个从穷得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方来的女人还想要啥?你没想一想你当初来时啥模样?
  高明儿一肚子的火像充胀的气球快要炸了。夜很静、很深。高明儿急急地走着,忽然,从一个小巷道的拐弯处,一道黑影匆匆窜了出来,他惊了一跳,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问:“谁?”
  没有回音,原来是一条狗。日他先人的,高明儿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之后,又慌慌张张地走。他怕遇见村里人。他已经有好几回在耳缝里边风言风雨听见婆娘有那回事,只是这种没根没据的话,当真了,怕闹出事情来,这才装着无所事事的样子。
  往哪儿去呢?八成是文林家,狗日的白眼仁婆娘。他早就往那儿怀疑,可就是没个证据,但他有点怕文林。文林有一米七八的个头,前些年跟拳师学过几招功夫。一旦打起来,他这个日本尕钢蛋根本不是对手,何况文林有打折别人两根肋骨判过刑的“业绩”。这个骚猪,高明儿骂了一句。夜越来越深、风越来越凉,高明儿的心里却越来越烧。
  高明儿蹲下来想了想,决定去找柱儿帮忙。柱儿力大如牛,是村里出了名的,他能把麦场上的石磙子一蹲身就抱起来,这么大的力气文林不能不怕。高明儿鼓足了勇气去找柱儿,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没有说清楚。其实,这种事儿本来就无法说清楚。看着高明儿心急如焚又无法表达出来的样子,柱儿就稀里糊涂地跟着高明儿来了。
  庄子里的头鸡儿已经雄壮地打了第一声鸣,此刻,夜明显地静下来。高明儿和柱儿就贼贼地缩在文林家的窗前,谛听着一片黑黑的夜晚。文林住的是平板水泥砖房,由于庄廓地的手续还没有批下来,围墙只修了东西两侧,前面还敞着。他家养了一条二转子狗,极凶,加之正好在村口上,晚上叫得很狂,让村里人睡不好觉,前几天被人偷偷地药了,高明儿和柱儿才能顺利地窜到窗下。
  “明儿,到底是啥事?”柱儿贼一样地问。
  “吁——”高明儿用嘴和手同时做暗示,让柱儿小声点。柱儿小高明儿四岁,在高明儿面前就从来没有长大过,高明儿的话从来都是说啥听啥。
  伏了一会儿,没有动静,柱儿急了,扯了一下高明儿的衣襟,低声说:“天快亮了,走吧。”高明儿甩开柱儿的手没有说话,他不甘心。他向来是一个判断比较准确的人。屋里终于有了索索的动静,听不清是在干啥,高明儿不敢贸然下手。如果弄错了,可就不好收场了,如今的文林不再是刚刚刑满释放时的文林了,他的腰比村长、村支书的腰还硬。他承包了村里垮了多年的砖瓦厂,用了两年时间就闯开了路,十万八万没个底儿,还是县上的政协委员。有了钱的他交际也广,县企业局长、公安局长他都能说上话。弄不好把自己倒煮在里面,可不是闹着玩的。高明儿虽然ewJqqKU8ZH0KuU1FrQv3Ay0leCmX9/m5o8nQgyuo0yc=只念过五年书,只会写个简单的便条,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高明儿将缩着的头怯怯地伸高,轻轻地趴在窗台上。窗子拉了红色的窗帘儿,月光下能看得清清楚楚。怪了,前天他路过这儿时,还挂着绿窗帘儿,今晚咋变成红的了。狗日的文林,有钱烧得他连窗帘也一天一个颜色地换。由于窗子左下角的一方没有拉严实,正好给了从外头往里看的机会。高明儿借着月光眯眼贼贼地往里瞅,黑黑的,分不清眉眼,其实,从透视学的角度分析,这样看就是猫头鹰也看不见什么。高明儿心里头火烧般难受,连手心里都是油腻腻的汗,但他只能忍耐着性子。忍耐比等待还要难受,而且是一种相当痛苦的过程。
  天上有一块云像一堆发面,毫无节制地挤压过来,浓浓的,掩住了原本就半真半假半明半暗的月亮,这使得高明儿心里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沉重和压抑感。屋里黑黑的,屋外也是黑黑的,世界都是黑黑的。高明儿心里那个急呀,像猫抓像火烤。
  约摸一顿饭的工夫,高明儿抬头看时,天上三星已排成了一绺儿,他望了望天空,正在有了回家的念头时,黑暗中突然出现了柔柔的声音:“还没够呀?”
  没有回答的声音。
  片刻的沉默,又有了声音,是床板的“吱吱”声,很轻。不知道柱儿听见了没有,高明儿却听得真真切切。
  “啪”一声,灯亮了。是一对赤着上身,精着尻子的男女。由于灯光透着玻璃“哗”一下射出来,射在高明儿的脸上,柱儿把高明儿惊慌愤怒的表情全看见了,他一把拉开高明儿,顺着高明儿刚才看着的地方一看,眼睛就直了。
  白银香软软地坐起来,脸红红的,柔柔地说着什么,听不清。顷刻间,高明儿怒发冲冠,将五指捏得嘎巴巴响。驴球日的白眼仁婆娘,这么多年来,给老子都没有这么好过呢。
  婆娘白白的大腿一亮一亮的,加之文林的屋里又是荧光灯,肉肉的两条大腿简直像粉面儿捏的。白银香开始穿衣裳,穿了衣裳,恋恋不舍地说:“文林,我要走了。只要你啥时候想了,就挂上红窗帘。我会来的,啊?”
  高明儿头里轰地一下,把他先人的,窗帘成了一对狗男女嫖风的信号了,我咋没想到呢?
  文林转一下身,趴在床上懒懒地说:“急啥哩?等吃了西瓜走不迟。这么热的天,冰箱里有瓜我给你拿去。”说话间,文林爬起来,慢慢地开始穿衣裳。
  两人吃了几片瓜,文林说:“银香……”
  “嗯。”
  “有个事情我要说。”
  “啥事儿你说吧。”白银香含情脉脉地看着文林。
  文林沉默了片刻没有说出口。
  “你快说,人家还回家哩。”
  “说了你可不能翻脸。”
  “你说吧,我听着。”
  “银香,那个女人又要来了。你……”
  “谁?”
  “就是翠花,我老婆。昨天,老丈人打发村里的马会计来说话,说是要复婚。”
  “你答应了?”
  文林没有了声音。
  白银香眼巴巴望着文林,身子沉沉地软下去,手心里湿湿的,心里凉了半截。怪不得文林今晚夕不要命地亲她、搂她,以至差一点使她融化了,原来这是最后一次。
  还在两年多前,她就跟文林好上了。她看不起尕钢蛋一样的高明儿只懂干活挣钱,不懂心疼人。也恨高明儿只把她当成发泄性欲和生娃的机器,他想亲热时不顾她的肚子舒服还是不舒服,不想亲热时,一脚把她踹开,只管睡觉,尤其日子一天天见好后,她更需要一个精神上的依托。于是,她跟文林好上了。其实,自她来到这个村里嫁给高明儿那天开始,她就看上了文林,只是老天爷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文林打架打折了别人的两根肋骨,进了班房,他老婆主动跟他离了婚,这才给了她机会。文林是她心中希望的那种男子,她欣赏文林的一举一动,她并不打算跟高明儿离婚,想就这样偷偷地好下去,总有一天,文林会提出要求的,那时再跟高明儿提出离婚也不迟。
  而此刻,当白银香听到这句话时,她的头慢慢地低垂下去,心里游游的,游动着二年的纯情,又游动着无尽的遐想。可是在回味和享受那些日子的时候,她那年近三十却仍然好看的身段儿沉沉地斜趴在桌子上,扭蜷成一张被箭手遗忘的年久失修的弓。
  “你,闪下了我,你把我害了。”白银香的眼洼里挂满了泪珠。
  “银香,你听我说。”文林极力想说服白银香,“我的砖瓦厂需要个操心的会计,没有合适的人,你不识一个字,就她行。更何况我那五岁的儿子虽然法院判给了她,但几天在我跟前几天又在她跟前,长时间下去也不成。”
  “你……”
  “银香,求求你了,甭来,再甭来,啊?我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不。我就是要来。又不打算离婚,只要你想了,我们找个地方,就这样偷偷的。”
  “不行,这样不行。”
  “你,真狠!”
  片刻的沉默,文林开始说话了:“银香我对不住你,这五千块钱你拿去花,算是……”
  白银香低着头,好长时间没有反应。良久,她才把头抬起来,望着文林手里用皮筋扎住的厚厚的一沓子钱,慢慢地抹了一把眼泪。一时间,许多个夜晚为她挂上去的那红红的窗帘,被抹了一层脏兮兮的东西;许多个夜晚本来极美好的现在却变得低贱了。她得到了愉快和幸福,却失去了一个女人的清白,断了在村里活人的精神。
  月亮偷偷的,在云层里一躲一闪,一闪一躲,始终不露出她那美丽的面庞。白银香果断地接过那一沓子钱,掂了掂分量。她把手举起来,又放下去,最终还是举了起来,狠狠心把那一沓子钱愤怒地砸在文林的脸上:“你这个公猪,你不是人!收回你的臭钱,人家真心跟你好,你把我当成啥人了?”
  “你,银香……”
  没等文林的话说完,就听“咣当”一声,白银香就疯疯癫癫地跑了。
  在窗外看见了这一切的高明儿像被人抽了筋一样蹲下来蔫不兮兮地说:“算,算,算球给。”
  “球,老婆都让他日了,怪球得不行,让我非倒出他的肚粪不可!”
  “你没听见那狗日的文林说甭来了的话吗?”高明儿很泄气,精神明显地短了半截,头勾到了裤裆里。人活脸树活皮,人不要脸赛过驴,都怪自己的婆娘不争气啊!往后他在村子里咋活人。
  夜沉沉的,云彩浓浓的,风却轻轻的,始终赶不走浑身的燥热。月亮时明时暗,始终走不出云彩的世界。高明儿和柱儿像两匹骟马,就着麻糊糊的月光,高一脚低一脚跌脚绊手地往回走。这事儿太丢人了,所以高明儿勾着头,不吭一句话,也不敢看柱儿的脸。想起自己在一个炕上睡了八九年的白眼仁婆娘刚才在床上白花花的大腿,一晃一晃的,心里就像针尖尖儿扎,就像扒光了裤子,走在村路上让人们指指点点说说笑笑。家丑,这是百年不遇的家丑。老人们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这不是外扬不外扬的问题,刚才都让柱儿看得清清楚楚了。把他先人的,这样的事情咋偏偏让我给摊上了呢?高明儿开始后悔了,后悔当初带柱儿来。都怪自己喝多了酒,没有清醒过来,才犯下这么大的错误。
  柱儿一直懒懒地跟在高明儿的身后,有好几次被高明儿拉了一把,这才极不情愿地往回走。
  “明儿,……”高明儿突然觉得柱儿的口气不对劲儿,他啥时候改变了对自己的称呼呢,过去都是明儿哥”长“明儿哥”短的,咋一下就变了口气。高明儿抬起头,凶狠地瞪了一眼柱儿,柱儿把半截话咽了回去。
  “明儿,那五千块钱也不要了。”过一会儿,柱儿终于木木地出声了。他在想那五千块钱,不要白不要。那五千块钱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妈的文林挣的钱还不是大家的,凭啥不要,他前年在“六月六”的花儿会上认识了一位姓唐的姑娘,有着一副金嗓子,模样儿也俊,经人介绍订了婚,衣服和干礼加起来三万块钱,谁都说不贵,凑了半年还没凑够一半儿,那姑娘跟着一个浙江木匠远走高飞了。如今他还想着那姑娘的俊模样。他今年二十八岁了,该到了娶媳妇的时候,可就是没有钱,如今的世道,没有钱连走的路都没有。
  “不要,五万块也不要。钱,我有,你花就张口。”高明儿明白柱儿的意思。把他先人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赔了婆娘不说,现在又要破财,人们都说破财消灾,五千就五千吧,说不定坏事会变成好事哩。高明儿已经危机四伏了,自己今后要想在村里人面前抬起头来活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喂”好柱儿,牢牢儿堵住柱儿的嘴。今晚发生的事儿只要柱儿不说出去,谁也不知道。虽然女人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但用钱赎回来也不是做不到的。婆娘不要皮脸,他还要脸,脸面是活人的招牌。他是个大男人,他不是废物,往后的日子里,他还要在村里活人,他不能从此把头塞进裤裆里让人看不起。
  柱儿得到了那五千块钱的许诺,并不放心,走了几步又不走了,他死缠硬磨让高明儿写了个五千元钱的字据,这才跟着高明儿往前走。
  前面是村长家的带锯厂,还有隔着不远处的存娃子家给猪粉青饲料的粉碎机“日一轰一日一轰”的声音越来越近了,高明儿怕村里人看见,扯了一下柱儿的袖口,示意弓着腰走过去,可柱儿又不情愿了。他终究是一条二十八岁的光棍了,到了这个年龄的男人还没有接触过女人,见了老母猪也是双眼皮儿。刚才柱儿一时看见白银香的大腿一闪一闪的,肉肉的肌肤一亮一亮的,他的心早烧成了炼铁的火炉了。他很想试一试女人的味道。
  走着,走着,柱儿停下了,他两眼像着了火似的,野野的,贼贼的,他的牙坚硬的发出了“嘎嘎”的响声,着实把高明儿吓了一跳。
  “柱儿你咋了,是不是抽风了。”高明儿贴到柱儿跟前掰了一下他的嘴,好端端的这才放下心来。
  不料,柱儿干干地吐了一口口水,突然结结巴巴地说:“我……”
  “啥?”
  “让我也……”
  高明儿一下火了,猛地揪住柱儿头发,没命地捣了几下说:“你说啥?你个驴日的,你再乱想,我捏出你的肚粪!”
  柱儿勾下头去,血还是往头上涌。白花花的大腿在眼前晃来晃去,他愣了半天,吱吱地说:“人家都日了,我咋就不能。”见高明儿的态度缓和了,柱儿又理直气壮地说:“你不让我日,我明天就传遍村里。”
  高明儿的精神彻底垮了,他软软地瘫坐在地上,把头沉沉地勾下去,再也没有抬起来,顷刻间,他的头上、脸上满是汗水。他想看看柱儿此时的嘴脸,但他睁不开眼睛。
  慢慢地,两股火相遇了,极陌生。柱儿浑身热得像火烤。他已经二十八岁了,还没有摸过女人的身子。如果没有发生今晚夕的事,再如果他不看见白银香那白花花的大腿一撩一撩的,也就没啥。可他见了,真真切切地见了。他“扑通”一下跪在高明儿面前,说:“明儿,文林和你女人的事我不告诉任何人,就一回,一回,啊?”
  高明儿没有说话,闷闷地抽着烟,黑暗中火星子一闪一闪的,能看清他愤怒绝望的面部表情。很久很久,高明儿才说出一句话:“柱儿,就一回,我答应你,你要是还把我婆娘的事传出去,我弄死你。”高明儿恶狠狠的,黑暗中能看清他龀牙咧嘴的表情。
  柱儿把目光游了一下来不及看一眼高明儿,野野地走了,远远地抛出一句话:传出去了是狗养的。
  月色眼看耗尽了它的灯油,不一会儿就剩下最后的一点亮光,夜黑得让人心里发慌。吹了一夜的东风没有把天吹晴,黑压压的云挤压过来,正好在高明儿的头顶上停住了,久久不动。高明儿头脑里“日——日”地响个不停,像进了水磨坊。他的眼前是那片白杨林,还有他清理好的水渠。
  他的那片白杨林过早地落叶了。刚刚修好的水渠干枯了。许多个夜晚,他梦见的准备明年高速路上发一笔的花花绿绿的票子,顷刻间,燃烧起来,变成了一堆纸灰。
  高明儿漫无边际地走着。就像一匹刚刚骟过的叫驴,无精打采。他不知道啥时候来到了自家的坟地里,他疯疯癫癫扑上去:“我的先人呐!唉——唉——唉……我这是干了啥了。”
  他饿狼般响响地嗥起来,他的手在黄土堆上死死地抓,抓得手指血肉模糊……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高明儿的白眼仁婆娘上吊死了,吊在村口那棵老柳树上,披头散发,吐着一条长长的舌头。等惊恐万状的村里人和派出所的民警围成一团时,发现高明儿木木地站在大柳树旁,呆呆地看着吊在树上的婆娘,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柱儿也在这一天从村里消失了。几天后的一个早上,人们发现高明儿疯了,他的脸和头发没有一点干净的地方,他手里提着一根柳棍,见什么指什么,他一边指一边骂:“日,日,我让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