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园里

2010-12-31 00:00:00
山花 2010年12期


  一
  
  两个男孩子在打乒乓球,他俩个头相仿,干净,衣服上的花纹也接近。旁边的女孩子头发被一个艳丽的紫红丝带束着,她发育得很好,专注地看着其中一个男孩子。她的饮料喝完了,却并不随手扔掉。她的长裙子将她的年纪裹紧了,看不出来她多大。她和任何一个成年女性一样,散发出女人的香气。
  两个男孩子打得不认真。一个男孩去捡球,另一个男孩便向女孩比画着什么,手翻飞着,那么暗喻。女孩子笑的时候会弯下腰,长头发披散下来,她站起来,把头发拢到后面去,手触碰到嘴唇,大概闻到了一些异味,连忙从地上的纸袋里翻出湿纸巾来,来回擦拭,又拿到口鼻处闻。脸上的表情一直绷着。
  两个男孩子说话,说完了,一个男孩扭动着身子,挥着球拍甩了几下。两个人便又回到球台边上。有两三个闲散的路人走过来,围着他们看,两个男孩便认真打了几个回合,一个削球,一个猛扑,一来一挡,竟也好看。女孩子将一个手提纸袋往树下面靠了靠,站在一旁,给两个人加油。纸袋里有两条毛巾,她拿出来。蓝色毛巾拿在左手上,灰色毛巾拿在右手上,两个男孩子打完了一局,跑到女孩那里取毛巾,拿蓝色毛巾的男孩穿着深蓝色的运动鞋子,灰色毛巾的男孩也对应着鞋子的颜色。擦完汗,两个人又开始乒乒乓乓打起来。灰色鞋子的男孩有些力不从心,他老是慢半拍,输了球却仍然高兴,捡球的时候唱歌,老是那么一句: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高——嗷——
  旁边的乒乓球台上有两个孩子打上了,竟然打得很好,一高一低的两个孩子在案台的两端忙着,一个从低处削上来,另一个则跑到左侧反手捞一个高球,那球削得厚薄适度,那节拍抢的时机也恰恰好。两个孩子那没有缝隙的表演一会儿便引来许多的人。
  女孩子也转过身去,她的长头发在转身的时候轻轻甩了一下,她意识到了,又用力地甩了一下。旁边的一个社会青年用力地看了她一眼,她并不怯那目光,半低着头迎上去。仿佛是要验证那男子目光里的某种杂质。
  女孩大约十五六岁,但总是较同龄的男孩早熟一些。看她的装扮便知道,她恨不得将母亲的口红也涂上。她对蓝鞋子男孩稍好一些,男孩的手机响了,她竟然先接了。男孩子过来抢过电话,她竟然跟在旁边听,边听还边在一旁叫那男孩的名字,她有些失态,完全摆脱了她装饰出的成熟气息。她依旧是个孩子。
  灰鞋子男孩要喝水,一屁股坐在乒乓球台上,一只脚也斜跨在上面,仰着头喝,喝了一气,停下来,看到正说悄悄话的蓝鞋子男孩和女孩,突然半仰着头,唱了起来,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嗷——
  他的头发湿了,有一缕头发翘起来了。从后面看,像怒发冲冠的年画。歇了一阵子之后,果然不想再打了。两个男孩坐在桌台上,女孩子站在两人对面。
  蓝鞋子男孩抽烟,他点着一支,递给女孩子。女孩果然接上了,女孩子不知道该如何夹着那烟,几个手指都翘着,兰花开放的样子。蓝鞋子男孩教她,食指和中指一弹,夹紧了烟蒂往嘴里送,深吸一口,吐了一个圆圆的圈。
  他把烟盒扔给灰鞋子,灰鞋子男孩接过来,掰着看了一下,又掷了回去。他不会抽,只是笑着看两个人抽。
  女孩子一会儿咳嗽起来,为了让自己咳嗽的声音好听一些,她故意使了劲。果然,引得旁边看球的几个青年看过来。
  那是几个让人看了不大自在的青年,且不说装扮,是他们的放纵的神态。有一个牙齿逃到嘴唇外的暴牙男孩吃龙眼,一口吞进一个,吐两口口水,一口将龙眼的皮吐出来,另一口将龙眼的核吐出来。带头的是一个偏胖的迷彩裤男子,年纪约莫二十岁出头,他的头发染了一缕紫红色,在阳光下显得很妖艳。他的一只胳膊一直叉在腰上,看着抽烟的三个学生。他脸上充满了不屑。
  时间仿佛有那么一刻停下了,像一滴汗水滴在镜片上,世界突然有些模糊。
  女孩低下头,找纸袋子里的毛巾。灰鞋子男孩和几个社会青年对视了一会儿,也低下头。灰鞋子的鞋带松了,他一下子站到了台案上面,他需要借助于系鞋带的机会重新摆放自己的目光。高度常常给人勇气和突破庸常的想象力。站在乒乓球的桌案上,灰鞋子男孩突然发现暗藏在内心里的力量,他重新打量那几个衣冠不整的社会青年。吃龙眼的暴牙男孩有些智障,他的表情缺少变化,一直笑嘻嘻的,吞进去,吐出来。更可笑的是,他突然蹲在地上,捡起刚刚吐出来的一粒龙眼,在衣服上擦拭了一下,又塞进嘴里。迷彩服男子的衣服上沾着尚未洗净的涂料,在俯视角度下,这些在城市里打工的乡下人,显得低矮、丑陋、肮脏。
  灰鞋子男孩将鞋带三下五除二绑好了,站起来,将两只胳膊伸成一条直线,大声唱了一句: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嗷——,唱完了,扑通一声跳了下来,跳了很远。他有些兴奋,对着蓝鞋子叫,小越,小越,我现在能跳过操场上的那个木马了。
  蓝鞋子仿佛被他的举动刺激了,他把手里的矿泉水瓶往女孩的手里一塞,一跃跳上了乒乓球桌,又自己用嘴巴配了一声音乐——呀依嘿——嘿。他像甩手榴弹一般,他的确比灰鞋子要跳得远,他的速度也快,像一匹惊了的马驹。
  那一群对他们无礼审视的打工仔们走了,背影依旧很没有礼貌,一个一个歪斜着身子,仿佛随时都要倒下来。吐龙眼的在吐龙眼,穿迷彩服的胖子从后面看腿有些短,他走得直,生怕腿弯了,个头显得更低。他的头也是直的,仿佛用力地在梗着。
  灰鞋子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叫小越的蓝鞋子男孩,蓝鞋子的脖子里多了一件饰品,是一个玉佛,翠绿色的,灰鞋子有些熟悉。他看了一眼女孩的脖子,突然明白了一般,他到树下面,取了自己的背包,将乒乓球拍横竖不顾地塞进去,黄色的球也是,很用力地往里面一丢。像是要把自己的掩饰不住的一段尴尬也丢进去。
  蓝鞋子男孩去买冰淇淋,女孩坐在树下的木质凳子上等。灰鞋子收拾了背包,站在女孩旁边等着。女孩看远处唱戏曲的几个老年男女,他便也跟着看。女孩看近处打乒乓球的两个孩子,他也把眼睛挪过去。蓝鞋子把女孩的玉佛带走了,这让灰鞋子有些伤心。一时间,他也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和蓝鞋子竞争。
  
  二
  
  他一直知道的,女孩对蓝鞋子有意思。蓝鞋子却是通过灰鞋子认识女孩的。那记忆有些模糊了,像一场没有细看的露天电影。
  公园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四个人,三个人,两个人,一个人。竟然是递减的顺序。一个少妇带着孩子在不远处够树上的莲雾,那些莲雾还小,小得像嘴唇。不知怎么的,灰鞋子男孩的眼睛里看到的,总是女孩的嘴唇。淡红色的,像一句情话,有些香气。
  和蓝鞋子男孩相比较,灰鞋子的眼睛小了一些。家境也差了一些。灰鞋子大约想到了被隐藏在家里的一些自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脱。
  他又一次站到了乒乓球台上,向蓝鞋子男孩来的方向张望,他有些不由自主,因为女孩也转过身来,朝着那个方向张望着。
  灰鞋子男孩喜欢甩胳膊,一只腿还配合着,头往一边偏着,像是木偶舞蹈一般。他仿佛猜出了女孩在看他,却不回头。唱了一句: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噢——。他仿佛只会唱这一句,每一次唱完了,都露出一脸的惆怅。
  他和女孩讨论学校里的事情,美术课、餐厅里的售票女孩的身高、操场上打架的高个子男生最后穿上军装当兵去了,还有数学老师的裙子不大好看,不知怎么的,说到了电影的名字,两个人像是不约而同地来到同一个地点。这让灰鞋子男孩有些兴奋,他不停地说着那电影的名字:《菊次郎的夏天》。的确,那里面的音乐好听。女孩补充说,很好听。男孩说,《士兵突击》还用了它的音乐呢,就是许三多做内心旁白的时候……说到高兴处,男孩歪着头,做拉小提琴的模样,一边拉一边用嘴哼唱,女孩抬头看着他,眯上眼睛笑,这相当于一种喜欢和鼓励。灰鞋子男孩的动作更大了,他看到女孩的头发被风吹起来,他听到女孩头发在风里来回飘动的声音,波浪一样。他的心里莫名地荡漾起来,波浪一样。
  就是在这个时候,蓝鞋子男孩跑回来了,他有些狼狈。衣装倒也整齐,只是语言参差着,他举起手来让灰鞋子和女孩都闭嘴,半蹲下身子,喘了几口粗气,说:“我被人打了,是刚才那几个流氓,有一个暴牙仔,有一个矮胖仔。”
  他的胳膊上有一道挤压或者硬物划破的伤痕。女孩大约从来没有阅读过这样真实的暴力内容,唔唔地跑过去,拉住胳膊看。问他:“小越,到底是究竟……”女孩一时间话语纠缠在一起,说不出囫囵的意思。
  灰鞋子的男孩有些紧张,往后看,指着后面的人说,他们来了,来了。
  果然是刚才的那四个人,为首的依然是那个低矮的胖男人,暴牙的男人龙眼吃完了,再后面的两个人,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眼睛深,沉默不语的时候显得阴郁。最后面的那一位是个孩子,和蓝鞋子、灰鞋子男孩年纪大概差不多,他肤色虽然黑,但眼睛里没有恶狠狠的内容。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工作服,天很热,但他的衣服却是长袖,他大约出了不少汗,衣服的扣子都松开了,敞开着怀,像没有关的一扇门。他一直跟在这几个人身后,也沉默寡言着,一看就知道,这个孩子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
  低矮的胖子面相并不是个凶恶的人,相反,他的眼睛眯着的时候,还有一丝邻家大哥的善良和憨厚。可是,这个胖子走上来,朝着蓝鞋子男孩的头上就是一巴掌,然后一脚将他踹到了乒乓球的桌案边。
  胖子一把揪住了蓝鞋子男孩的衣领说,你打电话叫帮手啊,我们就在这里等着。说完,就放了手。
  围观的人看那个胖子松了手,也就渐渐地散了去。
  女孩吓得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四个人,暴牙男子的龙眼竟然还没有吃完,他从兜里掏出来一粒,塞到嘴里,停了一会儿,又掏出一粒,又塞到嘴里,一连塞了三粒,嘴被撑得大大的,他一口吐了出来,三个皮和核。他看看旁边的工作服小弟,露出暴牙,嘿嘿地笑。那工作服小弟便把手伸进深蓝色的大口袋里,掏出一把龙眼,递给他。他连忙接过去,一把全装在裤兜里,然后又那样一粒一粒地吃。他仿佛喜欢从嘴里吐出果皮或者果核的感觉。
  灰鞋子撕扯着蓝鞋子男孩,问他:“小越,怎么和他们纠缠上的,到底怎么啦?”
  灰鞋子把头凑近去,像在打探些什么。
  哪知,蓝鞋子头一仰,像是突然有了勇气一样。对胖子说:“我要叫了人,你可不要跑。”
  那胖子一听,眼红了一样,将手里的烟点着了,猛吸一口,坐在了女孩的身边,他刻意地蹭了一下女孩的身体,坐在乒乓球台上。看着蓝鞋子说:“快点叫吧,哥们儿今个非得揍几个人才舒服。”
  烟盒子空了,他把烟盒扔了,扔了以后,像是发现什么了一样,大声地骂暴牙仔:“熊孩子,不要随便乱吐果皮,都给我拾起来。”
  他坐在那里,看着暴牙仔和另外的两个人一起捡地上的龙眼皮和核,得意地笑了。
  蓝鞋子男孩对灰鞋子男孩说:“你叔叔不是警察吗,能不能叫他来?”
  灰鞋子男孩一下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蓝鞋子男孩是想叫他的叔叔来帮忙。警察叔叔倒是一个爱打抱不平的人,只是他和自己的爸爸向来不和。受父亲的影响,灰鞋子男孩对这个警察叔叔向来是不喜欢的。尽管在内心胆怯的时候,他会说出叔叔是个警察来壮一下胆子,可是他知道,他的叔叔并不是一个多么英武的警察,是一个不能穿警服的警察,是反扒组的。
  一年四季,他几乎从不穿警服的,以至于灰鞋子长这么大了也不相信叔叔是警察,无论叔叔如何解释他也不信。直到有一年,在电视新闻里,叔叔受到了表彰,穿了神气的警察衣服,他才相信。
  他曾经在日记里写下过这样的疑问:如果明天,我问小越,他没有在电视里看到叔叔穿警察服装的话,那么,叔叔是专门钻到电视里骗我的。
  那是七八岁的年纪吧。时间像一段百米短跑,只是一转眼,灰鞋子便念了高中,除了应付课程和班里的几个头发长长的女孩,他还经常应付叔叔的关怀。因为,叔叔和他们的地理课女老师谈起了恋爱。天天在校园的某棵树下面抽烟,还帮助学校里抓过一次小偷。
  叔叔不大喜欢灰鞋子,总是摸着他的头说,和你爸一样,是个闷蛋。
  叔叔喜欢跳跃,打篮球,有一次没有抓到小偷,却被过往的车辆撞倒了。住进了医院。很长时间都没有往学校里跑了,可是刚出院就和地理老师结婚了。
  叔叔刚刚结婚不久便离婚了,因为有一个女孩跑到学校里找到了地理老师,说自己的肚子大了,孩子自然是叔叔的。地理老师如何受得了,将地球仪砸碎了两个,将结婚照片也砸碎了,便离了婚。
  叔叔离婚不久,那个大肚子的女孩并没有给叔叔生孩子,具体情节复杂得像电视剧。灰鞋子不知道,也不关心。只是听父母对话时说起过,说是叔叔得罪了黑社会,正在停职。
  黑社会,这个在香港电影里反复出现的词语,竟然会在自己的生活里出现,这让灰鞋子不解至极。但尽管这样,他还是向蓝鞋子和女孩说过。他说得夸张了些。他像是个熟悉观众的导演,将他叔叔和黑社会的故事用他自己的语言剪辑。在他的描述里,他的叔叔是黑白两道通吃的英雄,在一次抓捕行动中,他打入了黑道的内部,凭着自己的一身本事,得到了黑社会老大的信任,最重要的是,黑社会老大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妹妹,叔叔吸引了黑社会老大的妹妹,这导致了他的离婚。灰鞋子男孩在这一细节的编织上显得合理又浪漫,这是他最为满意的一次即兴写作。他的故事接下来荒诞至极,直接抄袭了《无间道》中梁朝伟的台词,在最后黑社会的妹妹发现了他的身份,他杀了她,大义灭掉身边的伴侣,这在灰鞋子男孩的逻辑里,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情,所以,他讲到最后,以叔叔的一个敬礼结束,叔叔在离开黑社会组织的那一刻,对着那个女人的尸体说:对不起,我是警察。
  这个故事后来在各个男生宿舍里流传,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很多男生一见到灰鞋子都敬礼,说出那句搞笑的台词:对不起,我是警察。
  灰鞋子男孩的叔叔在他们一群学生的口述里越来越逼真。一度,地理老师也成为这些学生开玩笑的对象。几个特别热爱捣乱的学生,专门站在地理老师必须经过的树下面等着,排成一排整齐的队伍,等着老师来了,几个学生一起喊:老师。
  地理老师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他们几个,这几个捣蛋鬼这个时候绷直了身子,一起向地理老师敬礼,说出那句在私里坊间已经成为接头暗语的台词:对不起,我是警察。然后哈哈哈地作鸟兽散。
  偏巧地理老师不是一个幽默的女人,第二天把这几个学生叫到办公室,罚他们画中国地图,画每一个省的地图。画完了,还把他们的作品挂在教室里展览,有两个男生画得不大像,结果被恶作剧的学生添了几笔,完全像男生和女生的生殖器。
  这一下坏了事,地理老师生气了,把地球仪又一次打碎了(据灰鞋子男孩最后的考证,老师砸碎的那个省正好是学生们画成生殖器的那个)。为了彻底治理这帮小流氓,班主任用了三十分钟的时间讲做人的道理,那些道理全都印在政治教材上,离现实远得很。学生们听得陌生,觉得班主任真是厉害,就连骂人,也能摘录她授课的内容。班主任发现语言上的施暴起不到惩罚的作用,便让全班的男生在放学后留下来,做什么?每人发一张白纸,画生殖器。不但如此,还要在画好的生殖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借以测试到底是哪个男生捣的鬼,结果,一直折腾了三天。学生们画生殖器都快成了专业美术水平,仍然没有结果。
  终于;不了了之。
  可,这件事情实在是荒唐得很,因为那些签着学生名字的生殖器画作最后竟然又流回到班里。学生这下炸了窝,一边欣赏这些隐私的作品,一边相互嘲笑。最后竟然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班里家境最好的蓝鞋子男孩小越,因为他画的生殖器最大。大家都笑他吹牛。而另一个画的最小的同学是校长的儿子和尚。这个个头因为生得矮小而天天被大家奚落的对象,因为有了新的内容而更加自卑,他靠着父亲的能力转了班级,才算结束厄运。
  然而这一系列闹剧的发端,竟然起源于灰鞋子男孩的一次即兴的编剧。这实在是一件让人崇拜的事情,所以后来,他有了些小名气,常常惹得一些模样风骚的女孩子来看他。照理,紫红色丝带的女孩这个时候也应该高看他一眼才是,但是,她却对这些无聊的故事不感兴趣。她常常抱着一本《简爱》发呆。她把头发弄成成熟女人的模样,惹得语文老师上课的时候,老是看着她。这惹得灰鞋子格外在意,他在一个文具盒里写女孩子的名字,女孩的名字好听,像个诗人:雅琴。写完了以后,又用胶布粘贴住了。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想揭开来看。在灰鞋子男孩的印象里,这样撕开来看她的名字,就像撕下她的衣服一样。然而,让他倍感失望的是,他撕下那贴纸的同时,文具盒里的名字也被一起粘下来了。文具盒里空空如也,这实在像一个比喻。一下午,他一直在那里写女孩的名字,写了贴住,贴住又撕下来。一下午,就那样,神经质了一般。那个名字像一条狡猾的鱼,吃了他的鱼饵,却并不上钩。
  现实生活中,女孩和灰鞋子男孩子倒是要好的。因为住得近,夜晚回家,每一次都相互等着。女孩不知道灰鞋子对她有意思,又或者知道,故意躲在那贴纸下面,等着男孩撕开来看自己的时候,却模糊成一团墨迹。
  青春常常凝固在那一团墨迹里。
  灰鞋子男孩觉得自己有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心事,需要女孩子眼睛里的那一泓湖水来稀释。但是女孩却喜欢蓝鞋子男孩,她每天都给蓝鞋子和灰鞋子出一些问题,关于电影明星的绯闻。她有用不完的比喻,甲男喜欢乙女,然而,乙女最却终投入丙男的怀抱。
  蓝鞋子男孩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些甲乙丙丁的暗喻,还以为女孩喜欢灰鞋子,而自己不过是一起外出的咖啡伴侣。到后来,蓝鞋子知道了女孩问题的答案以后,三个人一起外出已经成为他们约会的公式了,灰鞋子几乎像缝在牛仔裤上的商标一样,洗不掉,更甩不掉。
  灰鞋子有灰鞋子的好处,譬如,他有一副好嗓音。他会唱那首让人着迷的《飞得更高》,他的声音像在沙滩上打过滚一样,刚刚好的沙哑,刚刚好的感情浓郁。蓝鞋子喜欢听,紫丝带女孩也喜欢听。有时候三个人坐在一个公园的长凳子上什么也不做,就听灰鞋子男孩唱歌,灰鞋子唱累了,便会不停地倒带,在嗓音里停顿:我要飞——飞——飞得——
  他把字都卡在喉咙里,像是要收藏一般。这个时间蓝鞋子男孩和女孩便笑,用手做一个十字交叉的摁停录音机的动作。歌声戛然而止。
  灰鞋子除了做配音演员外,还自带了一款购物功能。比如,他熟悉这个城市所有便宜的商店,贫穷的童年教给他丰富的内容。他宁愿走得远一些,去给蓝鞋子男孩和紫丝带女孩买吃的。他把节省下来的钱据为己有,还要编造出一两个迟来的理由。
  蓝鞋子男孩和女孩后来发现了他的这一秘密,却并不揭穿他。那样更好笑,他为自己编造的理由而高兴时,蓝鞋子和女孩也高兴。
  最为重要的用途是借用灰鞋子的叔叔吓人。三人一起外出那么久,多数都是愉快的。只有两次,他们在能染黑一切的社会束手无策,搬出了灰鞋子的叔叔,异常的管用。一次是在解放西步行街,有一个小偷抢了东西,看来要逃脱不了,突然把包扔给了蓝鞋子男孩,并大声说了一句,快跑。蓝鞋子男孩不明所以,就跑了几步,直到灰鞋子追上来,告诉他不要跑,这是小偷偷的包。可是,他跑的这两步路惹了祸,如何证明他自己不是小偷的同伙呢,这实在比数学课上的证明题难多了。女孩子在一旁吓得嘤嘤地哭,灰鞋子大声地叫一句,说:我叔叔是警察,我们都是实验中学的学生。大约那句“叔叔是警察”有了效果,那几个人取了包,扬长而去。还有一次是坐出租车被骗,大约司机故意绕了一些路,灰鞋子搬出那句话以后,那人马上减半收费,话语之间露出成年人让人羞耻的谦卑。
  
  四
  
  现在,又到了搬出灰鞋子男孩的警察叔叔的时候了。
  
  五
  
  灰鞋子男孩有些迟疑,因为他们是逃课外出的。下午的外语课要演一个英语话剧,演员竟然是胖女孩和另外的男生。大概由于英语老师比较胖,她不论是课间提问还是课外活动,总是喜欢挑一些胖胖的学生。
  那样子总不大好看。是想由此衬托她并不胖吧。私下里,蓝鞋子和灰鞋都这样认为。
  若是让叔叔知道他们是逃课出来的,灰鞋子的父亲一定会知道的,如果父亲知道他们逃课出来还和社会上的流氓打架,那么灰鞋子男孩的屁股会开花的。
  蓝鞋子男孩是知道的,他亲眼看到过灰鞋子挨打的全过程。他转述过那个片段给紫丝带女孩,让女孩惊吓得张大了嘴巴。很多天以后,那疼痛的屁股成为学生们谈笑的话题。
  可是。可是。两个男孩同时说出了这个词语。可是,如果不找当警察的叔叔,眼前的这帮灰尘扑面的人该如何对待呢?
  女孩往蓝鞋子男孩的怀里靠,她不喜欢身边坐着一个陌生气息的身体,更何况,那气息直通向生活的底层,嘈杂、泥泞,且咸腥,有菜市场被中午的阳光发酵后的气味。
  忍不住,她都要捂住鼻子了。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她的手,一直放在鼻子那里。这引起了那个带头大哥的不满。他往后退了退身子,坐得远一些,狠狠地抽了几口烟,烟已经烧到尽头了,他有些舍不得,看了一眼,扔掉了。
  灰鞋子把女孩往一边扯了一下,问她,要不要叫你哥哥过来帮忙。
  哥哥?女孩眼睛眨了一下,摇头拒绝。
  女孩的确有一个哥哥,穿花衬衫,长发,甚至还有因为校正牙齿而留下的一圈牙垢,他喜欢老虎的模样,在自己的一件黑T恤衫上,用黄色的油料写上一个大大的王字。
  他的哥哥声音沙哑,因为喜欢一个热爱唱歌的女孩子,便开始学习唱歌。又因为唱歌老跑调,便开始唱摇滚歌曲。在一家酒吧里唱,他的声音很特别,虽然难听,但和酒吧里的环境很搭调,所以,便在酒吧里混饭吃。
  有夜生活习惯的人,在白天看来都会有一些流氓气息。所以,蓝鞋子自从见了紫丝带女孩的哥哥,便认定,他是一个能打架的人。不然,那大大宽宽的T恤衫便不能显示出他霸道的气味。
  甚至,蓝鞋子还看过一次他的演出,他在舞台上唱周杰伦的《双截棍》,他的声音像雨夜有人穿上长筒的胶鞋在雨水里走一样,每一句的最后都能听到刷刷的脚步声。可笑的是,那天,他耍双截棍的时候伤到了自己,打到了头。他跑到后台用一块布条包扎了一下,又继续唱歌。
  回到家里,女孩问哥哥是不是和人打架了,哥哥骗妹妹说:“是啊,我一个人对四个。他们中的两个被我一拳打到脸,当场捂着脸躺在地上号叫起来。另外两个和我对付了几招,一个被我用无影脚踢中,躺在地上号叫起来。一个被我的铁沙掌击中后背,趴在地上直叫他的母亲。”
  后来,紫丝带女孩便把哥哥的这一段黄飞鸿招式的打架片段,用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形容词包装了一下,讲给了蓝鞋子男孩和灰鞋子男孩听。蓝鞋子男孩其实知道实情的,但他不忍心揭穿女孩,一味地附和着她的讲述。灰鞋子男孩信以为真,非要闹着要见这位存世的大侠,和他学习失传多年的佛山无影脚和武当铁沙掌。灰鞋子是个认真的男孩,说这些话的时候,还耍着一些从电视里学来的招式,一只手在天边,另一只手在地上。
  蓝鞋子比他总要庄重些,趁机贬损,说:“悟空,你要快些腾云驾雾才是,为师可是饿坏了。”
  灰鞋子听到腾云驾雾这几个字眼,便忘记了蓝鞋子话里的谐谑,两只手都扬起来,像只鹰的造型,唱起来:“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嗷——”
  唱完了灰鞋子便后悔了,因为,蓝鞋子和紫丝带女孩笑得合不拢嘴,彼此为了内心急需排泄的欢喜,两个人你拍拍我,我拍拍你。那身体的语言一下子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
  灰鞋子知道,如果他和蓝鞋子在做一场拔河比赛,而女孩站在中间,刚才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将女孩推向了男孩。也就是说,在他唱歌的那一瞬间,绳子突然拉向了蓝鞋子那里。比赛结束了。
  然而,灰鞋子并没有拜师成功。因为不久后,紫丝带女孩的哥哥便因为一个女孩被人打了。自然,哥哥虽然受了伤,仍然会对妹妹说谎掩饰。只是这一次,哥哥没有再提佛山无影脚和武当铁沙掌。而是说,他确实喜欢那个女孩,那个女孩也喜欢他。结果,半路里杀出来一个娘娘腔男人,把他打了一顿。最后,哥哥用沙哑而憨厚的声音说,看来,打架和声音没有关系的。那个娘娘腔大概是练过的,几下子就把我打倒了。
  哥哥从医院里出来后没有多久,又和人打了一架,自然又是因为女孩子。再以后,哥哥每隔三四天便被人打一顿。
  哥哥在挨打的过程中总结出了各式各样的经验,譬如什么样的人能打,什么样的人爱打哪个部位。终于有一次,哥哥打赢了一次。扬眉吐气了整整一个晚上,请妹妹及蓝鞋子一起吃饭,又一次说出了那久违的词语:佛山无影脚及武当铁沙掌。
  这是最近的事情。灰鞋子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先是蓝鞋子向他炫耀一下,而后他又就一些细节问题采访当事人的妹妹紫丝带女孩。最后在女孩的确认下激动不已。通常是这样,他会一边说佛山无影脚,一边两只手上扬着唱出那句经年不变的旋律:“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嗷——”
  数学成绩一直很好的紫衣女孩很早就统计过哥哥的打架史:93.5%的原因是女孩,其中70%的女孩因为哥哥的声音而喜欢上哥哥,另外30%纯属街头豪放女类型;78%的失败率,几乎每一次打架哥哥总是打败仗,其中最重的一次住院三天,医疗费误工费上千元,另外还损失一件真皮的夹克,这件夹克是哥哥非要妹妹加上的,据说具有传奇意义(此处略);赤手空拳的打架率占50%,另外的50%便是用麦克风扔人家,结果被人家接住,在他的耳朵边大声地号叫了半天,震得他一天一夜都没有睡着,所有人说的话都昕不到,耳朵一直闷闷的……
  当灰鞋子提到要找紫衣女孩的哥哥帮忙时,女孩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这些统计数字。他们三个人在一起低声说话,蓝鞋子开始犹豫了。是啊,这里有四个穿着被水泥浆染灰衣服的家伙。而紫衣女孩的哥哥虽然模样有些吓人,但动起手来,却是个摇滚歌星的手段,抵不住真枪实弹多打一会儿的。
  灰鞋子的叔叔不行,紫丝带女孩的哥哥不行,蓝鞋子家里却没有可以依恃的人。宿舍里的同学不行,亲戚中的哥哥们也不行。就那样,三个人愣在公园里,各自在内心里排列自己的亲人,把喜欢穿花衣的亲人排除掉,善良柔弱的亲人排除掉,三个人发现,在生活里,竟然没有一个可以在打架的时候出来帮忙的亲人。三个人又一次小声说话。女孩说:我们跑吧。灰鞋子说:不能跑,要是跑了多没有面子啊。蓝鞋子说:我刚才挨了打呢。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女孩又说:我们跑吧。灰鞋子说:不能跑,大不了和他们拼了。蓝鞋子说:我们打不过他们的。
  怎么办呢?
  
  六
  
  再也没有比下午的公园更热闹的地方了。孩子后面跟随着专注的母亲,摔跤的孩子趴在地上不动,母亲会疯了一样,扑上去,抱起来,不停地问,宝贝,疼不疼。两个相互牵扯的老夫妇最能吸引路人。一辈子恩怨在相互扶持的姿势里诠释尽了,滑板车少年路过孩子的时候,路人会发出一声尖叫。有一群穿着传统武术服装的老人在一块空地上散开,随着音乐慢慢摆动着身体。
  在公园里,孤独的人是可耻的。然而,现在,蓝鞋子、灰鞋子和紫丝带感到很孤独。商议了很久,内心里的怨恨已经消失了,剩下的是对刚才耻辱的反刍,肩膀和胸部隐隐有些疼痛。三个人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一声不响地逃走。
  女孩将树下的包拾起来,看了一眼蓝鞋子,看蓝鞋子低着头的样子,实在是不怎么有骨气。可是她依然喜欢他,说不出来的感觉,觉得,哪怕是他没有骨气的样子,也透出一股让人怜惜的孤独感。她不允许自己心爱的人就这么低着头。
  她突然对着蓝鞋子喊了一声,小越,我们走吧,不要理这群流氓了。
  那个已经没有了耐心等待的胖男人听到这句话以后,觉得内心里有一捆枯柴一瞬间被点燃了。他嗖一下从桌案上跳下来,把烟屁股吐在女孩面前,问:“你说谁是流氓?”
  女孩被他的架式一下吓哭了,她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她的声音有些尖细,像在演讲会的现场,那麦克风突然有了噪音一般。她的声音慢慢沉下来,是嘤嘤的哭泣声,她的声音像个孩子的声音,她一边哭,一边说:“你欺负我们,还不是流氓?”
  说完以后,仿佛找到了安全钥匙一般,声音更大了一些。那个男子看到这情形,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低头看着女孩子,一时间找不到发力的地方。觉得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气,可是却打到一团海绵上。
  蓝鞋子男孩和灰鞋子男孩相互看了一眼,觉得欣慰。他们正在难过,找不到摆脱这几个泥腿子的方法。然而,当女孩子蹲在那里哭出声来的那一瞬间,蓝鞋子男孩内心里的窗子突然打开了一扇,有了光亮。内心有了光亮,然后另一扇窗却仍然关得死死的,那一半黑暗的心房里填满了卑劣的字眼:胆小鬼、懦夫、没有志气、不能保护自己喜欢的女孩……
  蓝鞋子男孩上前一步扶住女孩,掏出纸巾给她。
  蓝鞋子男孩觉得女孩真的是水做的,只一会儿,女孩子已经哭成一汪水。在一个软弱的女孩子身边站着,自己便有了坚强的理由。
  蓝鞋子男孩对胖子说:“我不需要找人帮忙,我们一对一单挑吧。”
  胖子眼睛斜着他,不相信他,或者说不屑与他动手。胖子把扔在地上的半截烟捡起来,递给旁边的小个子,说:“扔到垃圾箱里去。”说完以后,他伸展了一下胳膊,他的胳膊有力气,伸展的那一瞬间,他看到自己在建筑工地上担水泥的场景。他不喜欢这个世界,他觉得有太多不劳而获的人,他找不到合适的营养来调适自己。他有些浮躁,看电视的时候,看到女人穿着昂贵的衣服便会在内心里计算自己的工钱,需要做上很长一阵子还买不起女人的一件衣服,他便会在工友面前骂这个女人。
  他仇视一切轻易就获得很多幸福的人,他一边干活,一边在一个黑封皮的日记本里计算自己的收入和支出。他有一个脑子不大好用的哥哥,他的父亲早逝,母亲没有改嫁,却作风不好。这一切都给他带来压力,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出人头地,可是,中学时因为和嘲笑他的男孩打了一架,被学校开除了。自然,他打伤了人家。他不是老师喜欢的学生,在学生里,他没有朋友。他有的,除了孤独,还是孤独。
  他不愿意再和蓝鞋子打架,但他并不想就此放过蓝鞋子。他站起来,说,我现在烟瘾犯了,你去给我买一盒烟,并给我点上一支,我就放过你们。
  灰鞋子一听,觉得是个好主意,连忙在一旁说,好的,我去,我去,我给你买两盒烟好了。你也不用我们给你点吧。
  那胖子听了一愣,但转瞬间就变了脸。说,我只要一盒,他必须给我点着烟。
  蓝鞋子的手握成拳头,牙齿咬在一起,咯吱地响。他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他趁着胖子不注意,侧面给了胖子一拳,这一拳真有力气。那胖子五个趔趄向后退了几步远,脸上顿时青了,不是青,是泛着紫红的黑。
  胖子忍了一下疼,上前一拳打到蓝鞋子男孩的胸口,蓝鞋子张大了嘴巴,弯下了腰。胖子用肘部又朝着蓝鞋子的背部狠击了一下,蓝鞋子一下子趴在地上了。
  他不哭,也不出声。趴在那里,嘴唇边沾满了土。
  灰鞋子一见,将手边的一根棍子捡起,朝着那胖子的头上挥去。只见那胖子头偏过去,避开这一击,一脚将灰鞋子踢倒在地上。
  他并没有乘胜再追打,而是将两个人拉起来,说:不但要给我买烟点烟,还要捡我扔到地上的烟屁股。不然,你们今天休想回家!
  蓝鞋子挣扎着,又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根木棍,他照准那胖子的脑袋,狠狠地挥去。啪地一声,那根木棍折断成三截,而那胖子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等着蓝鞋子打完愣在那里,胖子飞起一脚将蓝鞋子踢到旁边的乒乓球桌案旁。蓝鞋子大约用手挡了一下,手正好磕在桌案上的一个石头棱角上,血一下子流了出来。一阵锥心的疼,让他大声地哭泣起来。
  他一哭,女孩也上前抱住他。
  围观的人一时多了起来。有一个老人小声地对旁边的人说:可能是小流氓找学生的麻烦。
  正在人们议论的时候,灰鞋子突然把手里面的一把沙土扬到了胖子的眼睛里。胖子啊地大叫了一声,身上已经挨了灰鞋子的重重的一脚。胖子踉跄地倒在地上。
  胖子的另外三个同伙上前把灰鞋子制住了,摁倒在地上。灰鞋子的脸上沾满了木屑和蚂蚁,还有小石子,脖子也快被他们拧断了,可是灰鞋子一声不吭。
  紫丝带女孩放开正在哭泣的蓝鞋子,跑到灰鞋面前,她用力地拉那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小个子,用力地拉,她的力气太小了,根本没有用。
  
  七
  
  警察来了。
  
  八
  
  蓝鞋子男孩的手受伤了,大概是真的疼,他一直在哭泣。他站在派出所的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棵三角梅,开得很热烈。他看不到这些,女孩子正在给灰鞋子擦脸,灰鞋子的脸上被一块尖石子划破了,渗出血。灰鞋子一声不吭。
  警察把蓝鞋子叫到了另外的办公室里。警察不大喜欢他,觉得他虽然模样长得好看,但在公众场合哭哭啼啼的,用这样的方式来让别人同情,或者来表达自己受了委屈,总是有些女人气。
  警察问他:你为什么和那个胖子发生争执?
  答:他是个流氓。
  问:你是怎么确认他是个流氓的?
  答:他们四个人一开始在公园里路过我们的时候,就对衣衣图谋不轨。
  问:图谋不轨?
  答:是啊,他们在我们身边路过的时候,突然停下来,盯着我们看,尤其是那个胖子,盯着衣衣看。
  问:他们和你们说话了吗?
  答:没有。
  问:那你怎么能确定胖子对你们图谋不轨啊,你也是个高中生了,知道这个词语后面藏着什么恶劣的品质吗?
  答:知道,老师说过,这个词主要是形容那些坏人的。
  问:你们老师是不是说过有人盯着女孩看就是图谋不轨?
  答:老师说过,老师讲阿Q老盯着吴妈看,就是图谋不轨。
  警察没有忍住,笑了,说,你们老师是不是胖胖的,留着胡子?
  答:是的,吴老师,他挺胖的。
  警察没有笑,咳嗽一声,继续问:怎么会打起架了呢,他们不是走了吗?
  答:我去公园对面的农业银行取钱,下班了,只有自动取款机,他们正好排在我的后面,其中这个胖子紧挨着我,我不乐意,让他下去。他坚决不下去。我就骂了他。
  问;你骂他什么?
  答:我骂他刚进城,是个不懂规矩的人。
  问:你骂人的话这么书面吗?
  答:我骂他是打工仔,泥腿子。
  问:还有呢?
  答:我说他一定不会用自动取款机。
  问:为什么这样说人家?
  答:前不久,我还见到过几个和他们差不多的打工仔,从乡下来,在一个自动取款机那里看到别人取了钱,以为谁都可以去取,在那里一直摁来摁去的,就是不出钱。有一个家伙还截住我问呢,说,学生哥,那个出钱的机器怎么别人可以弄出钱,他怎么不可以。我笑话他们说,那取款机只认穿西装和皮鞋的人。
  问:你真是这样说的?
  答:是啊,这样说不好玩吗?
  问:他先动手打的人吗?
  答:是啊,他不下去,还打人。
  问:你有没有哪里受伤啊?
  答:我的肩膀受伤了,疼死了。
  问:你为什么不打他呢?
  答:我打他了啊。我打不过他。他叫我搬救兵,我搬不到救兵,他便叫我给他买烟。
  问:买烟?那,你给他买了吗?
  答:没有。可是,警察叔叔,我们打不过他,他便强迫我们买烟,你说,他们是不是流氓啊。
  警察说:根据你所提供的情况,我们目前不能判断他们是一群流氓,而且正是因为你主动把别人当做流氓,所以,才惹得别人动手打你。所以,同学,我们劝你也要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为什么那么热爱丑化别人,是什么心理让你如此判断别人。别人干的工作不好就一定是坏人,看一眼你的女同学就是图谋不轨,你的逻辑是有问题的。如果按照你的逻辑来推理这个世界,那么一定会出大问题的。所以,你现在可以回家了。
  答:我不回家,我受伤了,我需要打我的人给我治疗。还有,灰灰的叔叔也是警察,是你们的同行,叔叔,你一定会帮我们揍那些流氓一顿的,对不对?
  警察说:好吧,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另一个房间看看和你打架的家伙。
  那个胖子的眼睛里布满了沙子,他一直在揉眼睛,眼泪不住地流。负责看管他的警察根本不理会他,相反,还以为他是罪有应得。询问的警察过来了,看了看正在揉眼睛的胖子,又看了看旁边负责值守的警察,皱了一下眉头。他将手边的一个记录本打开,开始盘问。
  问:你为什么打人?
  答:他小瞧我。
  问:他如何小瞧你?
  答:第一次是在公园里,这个孩子笑话我们几个人的衣服,我听到他们一边小声说话一边笑着看我们的衣服。我最反感这种娇生惯养又没有修养的孩子了,我们几个人的衣服是脏一些,可是我们几个不靠父母,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吃饭。
  说到这里,胖子眼睛里的沙子大约揉干净了,他睁了一下眼睛,眼睛已经红了。一个女警察这个时候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女警察的意思是让他洗洗眼睛,可是,他一口气将水喝完了。
  他接着说:第二次是银行取款机那里,我正好排在他后面,那一会儿阳光特别刺眼,我就往前靠了一些,我发誓,根本看不到他在输入密码。我也根本没有想这么多,可是这个孩子无论如何也不干,指着我,让我往后,说我想偷看他的密码。我就说,我即使是偷看了你的密码,但我没有你的卡也取不出来啊。那个孩子说,你们这一群小流氓就是专门抢别人银行卡的吧。他说这句话一下惹恼了我。我们虽然没有上完高中,虽然家里穷,可是即使是到田里偷别人家一棒玉米,回到家里母亲也是要打骂的。他越是这样说,我就越是向他身边靠,结果,这个时候来了一位取钱的,趁着我们吵架,把自动取款机里的钱取完了。取完了,就是机器里的钱没有了。当时银行已经下班了。正是因为这个孩子和我吵架,我连钱也没取到。可是,这个孩子不但不向我道歉,还认定我是要偷看他密码。
  警察插话说:那你也不能打人。
  胖子答:他骂我母亲。
  警察一下子没有话说了。警察觉得这样子的小争执,的确也分不出什么是非来。正要打发他们几个人各自回家。可是,他突然想起蓝鞋子的说辞,问他:你为什么勒索别人,你要小越给你买香烟,这已经违法了。
  胖子继续揉眼睛,不说话。
  警察问:说话啊,为什么,不说话就拘留你。
  胖子答:今天是我们发工资的日子,今天晚上,我必须给工头交一盒烟,工头是邻村的,对我们几个不好。要是不给他买几盒好烟,接下来他排工,会把最重最脏最累的活都让我们几个干,干得不好还要扣工钱。可是,因为和他吵架,我取不了钱了。
  警察问:在其他银行不也是一样吗?
  胖子答:那要收两块钱的手续费的。两块钱,我一天的伙食费才四块钱。
  警察说:那你还抽烟。
  胖子答:我抽的烟都是工头放霉了的,我不舍得自己掏钱买烟抽。
  警察说:这也不是你勒索别人的理由。
  胖子答:我没有勒索他,我的确没有钱了,一块钱都没有了。可是我又没有取到钱,所以……如果有钱,我会把钱给他,让他给我买烟的。
  警察说:总之你欺负年纪比你小的孩子就是不对。
  胖子答:我从小就被人欺负,我哥也被人欺负,我爸死得早,我妈也被人欺负。怎么没有人来帮助我?
  警察说:别人欺负你,你便欺负比你更弱甘勺人,你这是什么逻辑?
  胖子答:我没有欺负更弱的人,我只欺负歧视我的人。
  警察说:好了,你走吧。去旁边的水龙头洗洗脸吧。
  胖子有些惊讶,大概没有想到会有如此好的结果。胖子将自己的口袋翻出来,又装进去。将屁股上的一些泥土弹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之后,看着警察,没有说话,便出了门。
  警察突然喊住了他。
  胖子差点都想跑了,他也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若是不跑,一定会被警察用手铐铐起来的,他一进派出所便看到了那个锃亮的玩意,他觉得,一个人如果被那东西铐上了,一定会坏的。虽然他天天想找人打架,但从内心里,他并不认同自己是一个坏人。
  他愣在派出所的门口,终于,并没有跑出去。
  警察将一份复印了的询问笔录交给了他,对他说:你们是一场误会,这是我对那个蓝鞋子的学生问询的笔录。你看一下,以后出门的时候要注意一下衣着。不然,别人会误会你们的。
  蓝鞋子男孩和灰鞋子男孩一起出来,他的手里也拿着一份询问笔录。当着胖子的面,他看也不看,撕扯了几把,扔到了旁边的垃圾箱里。
  胖子也和他一样,把笔录撕扯了几下,扔到了垃圾箱里。
  灰鞋子的鼻子流血了,紫丝带女孩一会儿递给他一张纸巾。仿佛,蓝鞋子男孩有意疏远了他们两个,走得很快。
  警察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几个,他跑到垃圾箱里,掏出一张碎片,碎片上是他手写的几个字:不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