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石

2010-12-31 00:00:00王保忠
山花 2010年12期


  村边那些或蹲或立或卧的老火山,仙枝从没数过,也懒得去数,但她敢肯定至少不下几十座吧。这些山,村子里的人也管它们叫浮石山。山的皮肤,是长年的风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堆积在上面的一层厚厚的黄土,长草、长树,只是树不高,草也弱,骨头和肉就是那种青色或褐红色的浮石了。为什么叫浮石?很简单,这种蜂窝状的石头,不像仙枝老家川西农村的石头死沉死沉的,它们轻得像木块,放在水里能浮起来呢。
  自打跟着喜喜回了甘家洼,仙枝一出家门,甚至门都不用出,坐在自家的炕头上就能看到挤在窗外的山们,有的像狮,有的像虎,有的像粗瓷大碗,有的像簸箕,有的像牌楼,有的像提水的笆斗,有的像顶天立地的壮汉,不管像啥,差不多都熟眉熟眼的,不觉着有啥稀罕了。这两年喜喜走了,进城给她和孩子挣好生活去了,孩子也上了镇中学,家里少了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就显得冷清。有时候仙枝觉着闷得慌,也会到村头那块老磨盘上坐一会儿,边纳鞋垫,边望着面前这些山发呆。
  在北京打工时,喜喜常常对她说起这些老火山,说他们甘家洼的石头能浮起来,仙枝怎么也不肯信,要是石头能浮起来,那些浮石山不就得飞上天了吗?那时她在一家大医院开电梯,他在那里当保安,一来二去就好上了,分不开了。后来她怀孕了,想打掉也来不及了,喜喜挠了半天头,末了说干脆跟我回老家结婚吧,结了婚生下孩子就不丢人了。她说,那这里的工作不要了?喜喜叹了口气,在北京想混出个样儿太难,房子啦户口啦孩子上学啦一大堆问题呢,你想出来,等孩子稍大一些再说。她在电梯里站了几年也站累了,老觉得身子在半空中悬着,心也悬着,落不到个实处,就想,回就回吧,反正总也得找个人家,就跟着回了这个被火山包围起来的村庄,嫁给了他。过了大半年,孩子也跟着出生了,可她心里还是不踏实,老觉得自己仍站在电梯里,醒着是,做梦也是。
  有几年,仙枝拉扯孩子,喜喜倒腾家门口的浮石,没发了什么财,倒是赔进去不少,给城里的贩子骗了,血本无归。后来多少摸着些门路,正准备大干一番,镇上却不让采浮石了,派出所的人成天在山上转悠,铐过几个人,这以后就再没人敢打浮石的主意了。挣不了钱,却零零碎碎积累了一些学问,连她这样一个外来人也摸清了这石头的一些来龙去脉。火山喷发时,喷涌而出的岩浆给气体一冲,冷却后就成了这个模样,皮上皮下都是一孔一孔的蜂窝,里面的蜂窝几乎是真空的,自然就轻,没分量,放在水里自然会漂起来。
  这会儿,仙枝坐在那块磨得齿牙都快没了的老磨盘上,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些老火山,觉着它们其实也是一个村落,一个大家族。这家的成员,不管老小,不分男女,相互间也会拉拉家常,说个笑话,只是她看不到、听不到。她把视线投向它们,说不准它们也在盯着她看,且是居高临下地看,想到这,仙枝心头好像就爬上个毛毛虫,给撩拨得痒痒的,有些不安,又有些期待,说不出来的兴奋。但没多久,仙枝就镇静下来,捋一捋给风弄乱的头发,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山们说,你们这些老家伙,老公公,看吧,谁怕谁啊。
  这想法有些新奇,棉花团似的冷不防地撞过来,没多大劲,却把她给撞笑了。村头静静的,身后的村庄也静静的,仙枝的笑就畅通无阻。
  看吧,你们这些个老公公,想看就看吧,又看不下一疙瘩肉。
  这么一想,仙枝就觉得心里跟头顶上的天一样,蓝格盈盈的,没一丝皱纹了,扭过身看,村子也好像有点精神了。为啥就把对面的山想成了老公公呢,仙枝也弄不清其中的缘由。可能是她做了人家的儿媳妇,老公公,就是喜喜他爹吧,偏也像对面的老火山,皱皱巴巴,不声不响的吧。
  城里的女人把自家的男人称做老公,这,仙枝是知道的。有了孩子,仙枝就不大出门了,不要说北京,就是小小的县城也难得去一趟,可这不等于她就不知道北京的事、城里的事,就是外国的事她也多少知道一点,不是有电视吗?从电视里多多少少能看点新东西。比如老公这个时髦的称呼,最初,她就是跟电视学着叫的,喜喜一开始听不惯,摇着头说,你再这么“老公”“老公”地叫,还不如找根棍子灭了我呢。看了他那样儿,仙枝便哈哈大笑,笑过了还是这么叫,慢慢地,喜喜也就接受了。村子里有几个女人跟着仙枝学,也这么叫自家的男人,可没她叫得好听,她们那么一叫,好像一下子就把男人叫生分了,叫得皱皱巴巴、拖泥带水的了。
  “老公”后边再加个“公”,村子里的女人叫得就多了,老公公,那是男人的爹。有一次,喜喜从山外回来,也顾不上这是大白天,猴急猴急的,缠着她做那事儿,她呢,也早有这个念想,假装着推了两下就扎进了男人怀里,很快就云里雾里了。仙枝喜欢喊床,身子不消停、嘴也不消停,哼哼呀呀、高高低低的也不知在喊谁。男人念叨说,喊谁,老婆你喊谁?仙枝怔了一怔,没喊谁,要喊也是喊你这个木头呀。男人摇摇头,不对,肯定不是喊我,谁知道你在喊哪个男人呢。仙枝脸更红了,手轻轻地打他,瞎说啥呢坏蛋,我喊你,喊你个木头老公呀。男人顿了顿,多没劲,你喊个好听的嘛。仙枝便撒起娇来,不让喊偏喊,偏这么喊你,老公——老公——老公公——老公公——声音是明显地嗲起来了。但她很快就觉出了这么喊不大对劲,咋听着有些变味,咋就叫起老公公来了?乱了,乱了,真的是乱了套了,就把声音刹住了。是后悔得要死,肠子都要悔断了。哪料,男人只是停了一下,很快又马儿似的奔腾起来,好像比哪次都疯,都有劲头呢。仙枝极力奉承着、迎合着,心里却骂,你这坏家伙,一离了村,就坏得没个着落了,没一点廉耻了。倒也没去深究,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吃靠人家,穿靠人家,啥事就也得随着人家了。男人就是她的天,她的地,男人好了就好了,男人好了她也就跟着好了。再说,男人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得让他吃得饱饱的,吃饱了去受苦,去挣钱,去给她和孩子拼好生活去。
  想着这些,再一看面前端坐的老火山,老公公,仙枝脸就腾的红了。
  仙枝长得喜人,从前,村子里的人还没一拨一拨地出去时,她一出了自家的院子,一走上这逼仄的村街,男人们的目光就会不安分地探过来,就会跟她搭讪,其实也没啥坏心眼,无非就是想多看她几眼,多看几眼她这个在北京开过电梯的女人吧。仙枝也不去理会,大大方方地任他们看,好像自己仍在那个城市的高楼里开电梯。如今守在村里的,都是些不中用的老汉了,就这些老没牙的好像也还是喜欢看她,也还是经意或不经意地把目光探向她,让她憋不住地想笑。女人们也看她,其实也没几个了,可只要有一个女人在,就肯定还会有一双目光刻薄地盯着她,好像在说你显摆啥呢,不就长了一对大奶子嘛。她才不管这些呢,这不是她的错,又没去招惹谁呀。
  老磨盘那边,离着几十步远、正对着狼窝山的大场面上,坐着两个活物,那是村长老甘和他那只被喊做小皮的狗。
  仙枝摇了摇头,目光越过那两个活物投向狼窝山,她看到的是狼窝山奇崛的一面,却看不到它背后的沟谷,她知道那沟谷里有好多奥妙,先是一个小巧的凹槽,这凹槽被洪水一年年冲刷成一个巨大的沟谷,展开得很宽,伸得很长。她忽又想起了喜喜,这家伙看起来闷,木木的,有时说出话来倒是有趣,冷不防来上一句,能让人笑得三天肚皮都疼。比如说这些老火山,不管啥模样,山体大多有个或深或浅的缺口,那狼窝山的缺口就更有点特别了。喜喜硬说这凹槽像极了女人的隐密部位,而这山呢,也浑身透出女人气。仙枝便骂他坏蛋。喜喜耍赖,一手揽了她的腰,一手探向她的腿间,你说这不一样吗?嗯,不一样吗?仙枝就软了,酥了,动弹不得,就想要他,就真的要了。那沟谷再往远,远到三五里的地方,也是一个大沟谷,有十几亩大,四面土崖峭拔,中间汪着一池湖水,至少有十几米深,湖里养着鱼,一蹿一蹿的,个头顶大的鱼有十几斤重呢。到了夏天,一些城里人跑老远的路赶来,男的女的,脱得只剩一片遮羞的树叶,一个猛子就扎下去了。
  近些日子,仙枝老想起那座水库,想起给沉了塘的青莲。
  很多年前,喜喜的爷爷,一个叫甘有钱的男人,喜欢走南闯北,做点小本生意,一年在家待不了几天。他的女人青莲比他小十多岁,没耐得住寂寞,跟一个挑货郎担进村卖布的小贩相好上了。这事很快就从漏风的墙里传出来,传得村人没有不知晓的,于是在祠堂里正正经经开了个会,将那小贩一根绳子吊房顶上打了个半死,末了轰出了村子。对青莲,先是准备招回甘有钱写一纸休书将她打发回娘家,后来可能觉得这样也太轻饶了那贱人,商量了半天,用那根吊过小贩的绳子将她绑了,一只破袜塞进了红嘟嘟的嘴,趁着月黑风高,一辆驴车把她拉到水库边,扔进了水塘。怕淹不死,又在身上绑了一块大石头,结果呢,那女人命大,没死,扑腾着上了岸,逃了。一查,原来摸黑中抱起的是一块浮石,就是它救了青莲的命。当然,也有可能是族人中有异心者想给青莲留条命,故意这么做,搬了一块浮石。青莲在奔逃途中,无意中闯进了落鹰山匪窟,被大头领看上了,再没让她下山,做了压寨夫人。那大头领也真是喜欢青莲,也是为了显摆一下,带人偷袭甘家洼,将村子里的甘姓人统统绑了,眼看着刀都搁到脖子上了,幸亏青莲快马赶来,苦苦哀求,大头领也就作罢,撤了兵。走时,将那块救了青莲一命的浮石拉到了山上,竖在显眼处,拜为浮石爷。
  这两年,狼窝山后边的水库搞开发,可能是为了吸引人,竞也照猫画虎在湖边竖了块浮石,上面题了三个斗大的字:浮石爷。
  仙枝身边有好多这样的浮石,山上是,满坡滚的也是。这浮石,大小不一,火柴头大的,拳头大的,脸盆大的,饭桌大的,还有那种板凳一般的长条浮石,据说,青莲抓住的就是这种浮石。这浮石,长在山的身上,抱成一团,看不出个轻重,挖出来,破开,丢进水里,慢慢慢慢就会浮上来。
  喜喜倒腾浮石那会儿,外地人专捡奇形怪状的挑,有的就是一座天然的山峰或悬崖,峻峭惊险,据说是拿去装点园林了。一些,卖给了城里的澡堂,供老年人刮脚垢。还有一些,卖给镇上的人盖房子,浮石渣轻便保温,搭顶子是很好的原料。喜喜也不知从哪儿查来的资料,说这浮石还是一种药物,有清肺化痰、软坚散结、利尿通淋之功效。仙枝便笑,这浮石让他吹得简直比金子都贵了。喜喜还真的搬出本书,叫啥《本草纲目》,老夫子似的吟道:“浮石,入肺除上焦痰热,止咳嗽而软坚,清其上源,故又治诸淋。”“消瘤瘿结核疝气,下气,消疮肿。”这些话,她听了半懂不懂的,久了,竟能拾起一两句。
  仙枝不止一次想象过青莲给沉塘的样子,她的惊恐万状,她在水中挣扎的样子,而那块浮石就成了救命的稻草。
  她想,换了我,也会把那浮石拜为爷的。
  村子里的菊花老太活着时,常念叨起青莲,说她当年跟青莲如何亲得像姐妹,又说青莲如何如何的好看,最夸张的一句是,青莲走在村街上,就是脚下的蚂蚁也会多看她几眼。仙枝就觉得菊花老太太太会说话了,要有点文化,可能会给调到文化馆编书去。把这想法跟菊花老太一说,老太笑得差点没接上气,半天说,你这女子伶牙俐齿的,比我都会说话,想起来了,青莲跟你有点像呢。仙枝就脸红,瞎嚼,你取笑我呢。老太说,你长得真有点狐媚样儿呢,你看看你们家喜喜,瘦得跟个电线杆似的,一阵风就能吹倒呢,知道吗女子,那都是让你倒腾的。说完,又是一阵爽朗的笑。仙枝给她这一笑又一笑,心里就有些发慌,喜喜还真的好那一口,身子骨还真有点亏空。老太却不管她脸红脸白,继续唠叨,青莲那死女子奶子大,你也一样,奶子大的女人骚,守不住自己呢。仙枝听不下去了,躲不及似的逃,好像她自己就是青莲,不逃,就会给菊花老太抓了沉塘呢。
  想着,青莲的影子就好像挤进了她的脑子、身体,就在她血液里流淌呢。只要手里没活,只要她一消停下来,这狐媚的女人就会跳出来,面对面地跟她说话了。她想躲开她,又躲不开,好像她也管不住自己,想跟青莲说说话呢。你为啥要偷男人呢?每一次,她总想这么问,又总是这么问了。青莲呢,好像又很反感这话,总是说,你咋说话这么不中听,啥叫偷?你说我偷谁了?啊?想象中的青莲好看而柔弱,说起话来却理直气壮,没一点让人的意思。偷谁……就是……挑货郎担进村的那个人呀。她说。青莲咯咯一笑,坏仙枝,你说他呀,他本来就是我的嘛,不属于自己的才叫偷,懂吗?亏你还念了几天书,还在北京开过电梯呢,咋这么不懂事?她争辩,可是喜喜他爷爷,甘有钱,才是你男人呀,挑货郎那人,咋就是你……的了?青莲杏眼圆睁:你说甘有钱呀,我一年见不了他几面,他能算我男人吗?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她继续探究,那,他心里有谁?不会是外面有了女人吧?青莲摇摇头,这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他心里只有钱,他把钱看得比女人都重要。她说,这不好吗?男人就该去挣钱,养家呀。青莲呢,青莲依然是振振有词:我没说男人不该去挣钱,可是男人心里不该只有钱呀。仙枝觉得这话重,石头一样沉,重,棱子也尖锐,把她给刺疼了。
  这话对吗?想想,好像还真有点道理。仙枝就常常琢磨这话,拿这话衡量自家的男人,那个叫甘喜喜的男人。那几年喜喜赔了钱,只知道闷着个头喝酒,边喝边骂人,骂城里人奸诈,坑蒙拐骗,不是个东西,又骂自己投错了胎,没投个城里人,要是当个城里人,还用受这罪?骂够了酒也喝完了,一倒头就呼呼大睡,从中午一直睡到黑夜,睡得昏天黑地的。白天睡饱了,夜里就不睡,变着法子折腾她,没完没了的意思。她觉得男人不该这样,不能老窝在家里,种那点地挣不了几个钱,哪养得了家呀,就说,要不我们再回北京吧。喜喜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回北京干啥,你开你的电梯,我还当我的保安?带着个孩子,人家还会要你?再说,挣那点钱养得了家吗?她说,那总不能窝在村子里吧,村子里的人能走的都走了,你不打算出去?喜喜想了又想,说,出去就出去吧,可是我真有点儿舍不得你。她说,那我也跟你一起走。喜喜摇摇头,有孩子呢,孩子跟着受累,还是我出去吧。就卷了铺盖进城去了,几个月回来一趟,回来一开口就钱钱钱的,也不问问她一个人在家闷不闷,做完了那事,就喊她做这做那的,好像她在村里有多享福呢。
  你有中意的人吗?青莲又对着她的耳根嘀咕了。
  没,我没有,喜喜就很好呀。仙枝心里慌了。
  你就别哄人了,你有。
  没,我没有。她一个劲地摇头。
  你敢说没有?那个人不是来偷偷看过你吗?
  我和他啥都没有,我是清白的,青莲你应该知道呀。
  我当然知道了,我每天都在这个地方晃荡,能不知道吗?你心里想啥、干啥,都瞒不了我。
  仙枝想摆脱她,摆脱这个死青莲,可是,又好像怎么也摆脱不了。她走到哪儿,青莲就会跟到哪儿,就像她的影子、尾巴。或许,她就是青莲的转世?或许,青莲一直就埋伏在她心里,在她发闷时,这个女人就会跳出来,伴着她,陪着她说话。也或许,青莲就是另一个她,她一直在跟她的另一半说话,这另一半就是个鬼魂。每个人心里可能都藏着一个鬼魂,生下来就有了。她对喜喜心有疑惑,想背叛他时,这个鬼魂就出来帮她,帮着她说服自己了。
  你,你喜欢那个人吗?
  不,我不!
  仙枝不敢往下想了,心里骂自己,你咋这么贱,这么坏?她觉得青莲在拉着自己往塘里沉,她想推开她,可是手伸出去却什么也没触到。这只手却还不罢休,还是想抓到什么,最后抓到了衣袋里的手机。这手机,是喜喜前年过年回来时给她买的,喜喜说家里也没装个电话,有个啥也不好联系,以后你和孩子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吧。是那种直板的诺基亚,她不喜欢这款式,可喜喜说这是品牌机,结实,不怕摔打,她也就没话说了。买下了手机,却很少打,喜喜不让她打,说一打就是长途,不成不淡地说上几分钟,钱都好过人家了。
  这会儿,仙枝也顾不上长途短途,费不费钱了,不假思索地拨了喜喜的号。她想问问他这会儿在干啥,是鸟一样在脚手架上飞上飞下呢,还是趁歇工的当儿跟伙伴们一起攉龙呢。
  啥事?家里有事了?喜喜在那头说。
  也没啥老公,我只是随便问问。
  没事你打啥电话,啊,不知道我忙吗?快挂了吧,你应该知道我挣点钱不容易,脚手架爬上爬下的,流血流汗呢。大前天,班上有个人出事了,一个没站稳就栽下去了,脑袋瓜跟西瓜一样磕在砖头沿上,都溅出了红瓤。说不准哪一天,我也得……
  闭嘴,老公不许你这样说,这多不吉利!仙枝打断了男人的话。
  我只是说说嘛,挂吧挂吧,长途,一分钟六毛呢。
  仙枝一怔,再听时,电话里早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她摇了摇头,站起身,朝狼窝山的方向走去。
  仙枝想去看看山后面的水库。
  仙枝也不知心里咋就冒出了这个念头。
  路过大场面时,仙枝看到老甘坐在碌碡上,小皮躺在他腿边,一大一小两个活物都在木木地看山。眨眼的工夫就走到他们跟前了,老甘抬了一下头,眼亮了一下,脸也红了一下,然后很快低下了头。老甘的动作有些不自然,好像他对她犯了啥错似的。仙枝笑了笑说,村长也出来了?老甘抬起头,说,在家闷得慌,不出来会憋死。仙枝说,没去城里看看两个娃?老甘的老婆前些年跟个进村开沙场的人跑了,丢下了两个没人疼的孩娃。老甘的父母觉得没妈的孩子更亏不得,硬是让儿子把两个孩娃弄到了县城的学校,老两口也跟着给孩子做饭去了。老甘摇摇头,没,有爷爷奶奶守着呢。仙枝哦了一声,也是,有老人守着放心。听说你两个孩娃学习都挺好,期中考试,一个考了全校第八,一个第十。老甘眼又亮了一下,就怕保不住这位次呢,能保住就好了。仙枝便笑,咋保不住,你两个娃都挺要强的。
  对了仙枝,你男人近些日子没回来?老甘忽然问。
  没,大老远的,回来一趟盘缠路费的也不少花,再说工地正忙着呢,不让他回来。
  他该把你领走的。老甘说话时,一直看着对面的山,眼角都不扫她一下。
  仙枝不晓得老甘这又是为啥,也许,男人的身边就得有个女人,没个女人,就失了魂,落了魄,人就会变得怪怪的。老甘是男人,是这样,她是女人,也这样,身边少个男人,在别人眼里肯定也是怪怪的。看来女娲是对的,她当初造人,捏一个男的,跟着也捏一个女的,再捏一个男的,再捏一个女的,男男女女,就有了生活,就成了世界。想着,听得谁在她耳边说,这个男人心里有鬼呢,他躲着你,不敢看你,知道为了啥?他偷看过你撒尿。仙枝就知道又是青莲在起哄了,你这死女子,瞎嚷嚷啥。仙枝觉得老甘好着呢,他是村长,咋会做这种下流事呢?老甘也挺能干的,要是腿和胳膊没毛病,肯定也会出去打工的。可她又怕老甘真的就走了,有老甘守着这个村,她就不用太害怕。村子太空了,有个男人没个男人不一样呢。
  喜喜这家伙真该把你领走的。老甘又说了一句。
  不能,我不能走,孩子每礼拜要回来一趟呢。仙枝说。
  老甘点点头,也是,也是。
  仙枝本想问问他老婆有消息了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看了老甘一眼,就又往水库那边走。
  你这是去哪儿?老甘又问。
  不去哪儿,随便走走。仙枝淡淡地回了一句。
  老甘低下头,不吭声了。小皮却欢欢地冲她摇了摇尾巴。仙枝心里就感叹,真是个鬼精鬼精的小东西啊。
  走出老远,她觉得后背痒痒的,好像有一道视线钻进来了,就回过头来,看到老甘倏地低下了头。
  通向水库的是一条浮石路,路上铺的都是细碎的浮石,当年,拉着青莲的毛驴车也是从这条道走过的。如今,当年的车辙早被风吹散了、被雨淋没了,只有那个故事还在路上走着,只有青莲的影子还在她心头飘着。仙枝忽然停下来,她想回去了,去那边干啥呢?她又不是城里人,哪有那份闲情,哪有那个心境,又不去拍照,又不去画画,去那边干啥呢?不知道,也许是想去看看青莲,不不,肯定不是,她在这里也能看到青莲啊。那,她去那边干啥?去干啥?她不敢往下想了。再想,就想到那个人了。那个人常常陪着一些记者啊画家啊摄影家啊什么的,去那里看风景。可是,她的腿还是不听话地往前走,走。看来,她是想那个人了,想去看他一眼了。他会在那里吗?她想看到他,他就会出现在那里吗?她摇摇头,心里说i不会的,哪有这么巧的事呢,但腿还是不听话地往那边走。可是,万一那个人真的在那里呢,真的在那里她咋办?
  仙枝就又想跟青莲说话了。
  你跟挑货郎担的那人相好不后悔吗?为了他,你都给沉了塘,命都差点搭进去了。
  我不后悔,按说我和那人也没来往几回,可就这几回也值了,我喜欢他,喜欢得要命。
  青莲,你真觉得值?
  值,你呢,你跟那人来往了几回?
  没,我没有。
  你有,你瞒不了我。
  青莲又在她耳边大笑起来。
  仙枝的脸就红了,她是有过呢,她是和那个人有过一回呢。就在狼窝山背后的缺口里,在那个人的车上。他把她抱到车后座上,他说想死我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她半信半疑地,你真的爱我?他说,爱,爱死了,你就是我的命根子。说话时他的手一刻都不消停,他引导她躺在车座上,他让她躺平,躺展,可是她的腿还是伸不开,他就推开了车门,让她的一双腿探了出去。他颤着声说,你委屈点吧仙枝,我多想去你家,可是老甘那双眼睛简直像两把刀啊,这家伙守得太紧了,把甘家洼当成他的女人守着,我不敢去你家。要说我还可怜他,不让他到镇上给我送报表来了,可你瞧瞧,你瞧瞧他的精神头有多足啊。仙枝知道他要干啥,她挣扎着,可最终没抵住他,把自己像火山的缺口一样打开了。她就像一艘船漂荡在他一双手掀起的波涛里,任他一浪一浪地拍打着,好像是,时间又回到了几十万年前,火山在喷发,钢水一样的岩浆从地层的深处喷涌而出。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她喊,她叫,她扭动,头甚至把这边的车门都顶开了。风吹进来,吹凉了她滚烫的身体,她好像活过来了,视线触到了车门外的山。她看到了山上的浮石,奇形怪状的浮石,看到了青莲身上的浮石,她忽然捂住了眼睛,猛地推开了身上的那个人……
  转到了狼窝山背后,离那座水库就不远了。
  仙枝努力向远处望去,望去。
  可是她看不到水库,更看不到那个人。那个人在水库吗?那个人会在水库陪客人吗?要是那个人在,看到她,肯定会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呢。他会把她介绍给城里来的那些摄影家、画家、诗人。要是介绍了,她怎么对他们说话?说些什么?那些人都不简单呢,都是些见过大世面的人呀,画家,扎着一根小辫子,摄影家呢,留着蓬蓬勃勃的大胡子;诗人呢,戴着眼镜,看啥都目光直直的,说不准还会扬着手一惊一乍地叫出声来。她见过这些人在水边开会,围起一堆火,干柴烧得噼噼啪啪的,火星随着笑声四溅。他们围着火跳舞、喝酒,还把酒浇在长长的头发上。那时村里还有些人呢,听说他们在这边开会,能来的都来了。仙枝不知道他们在这里开过多少次会,反正是她后来出不来了,没个伴儿,她怎么敢摸黑出来呢?
  她一扭头,又看到了狼窝山的那个缺口,那个凹槽,那条宽阔而绵长的沟,好像是也看到了那辆车,还有那一双探出车门的白白的腿,以及那个人汗涔涔的脸。好像她也听到了他的声音,仙枝你真好,你比城里的女人都好。
  我知道你在想啥。耳畔有人扑哧笑出声来。
  死青莲,你又羞人家呢,你快躲开,躲一边去!
  才不躲呢,就知道你喜欢他。
  喜欢咋了?我就是喜欢他。
  你就不怕喜喜知道吗?
  仙枝一下子愣在那里。再去看山,这山就变了,不再像老公公,倒像瘪着嘴的老婆婆了。眼前就又浮出了菊花老太榆树皮样儿的老脸,不知为啥,菊花老太常常拦她的路,说,仙枝你长得也真有点狐媚样儿,你是个狐狸精呢,你这样的女人不安分,别人看了你也不安分,你非得惹出些是非来。你看看你,上个街就上吧,咋也不懂得收敛点,老挺着个胸扭着个腚干啥?你骚哄哄的样儿,男人哪见得啊。就算年代变了,没人沉你的塘,你不管着自己,早晚也会给喜喜打断腿的。仙枝想,也许菊花老太是对的,喜喜知道了这事,肯定要打断她腿的。可是,喜喜这家伙不该那样对她啊。
  电话突然一惊一乍地响了起来,一看,是喜喜打过来的。仙枝不知男人为啥要打电话,不是说打长途费钱吗?会不会是他感觉到了啥呢?迟疑了半天,她还是接了起来。家里真没啥事吧老婆?男人说。她说,没有呀老公,你有事?男人说,你刚才那个电话没头没脑的,打得我心里跟乱麻似的,我忽然对你和孩子不放心了。她一怔,你说这呀,真的没有。男人哦了一声,你这会儿在哪儿?她说,我在家。她不明白自己为啥要撒谎。男人说,咋我听着不像,你身边好像有人说话呢。仙枝一抬头,看到自己己站在水库边上了,前边便是那一池水,她身边的土路上停了几辆车,车身给太阳照得明晃晃的,几个穿着入时的人靠着车门在说笑呢。
  老公,是电视里的人在说话。她说。
  你在看电视?对了,不要老闷在家里,没事也到外边走走吧。男人在电话那头说。
  这空村,你让我上哪儿走走呢。
  再说吧,我去忙了啊。男人匆匆地挂了电话。
  身边是一棵老柳树,尾毛似的叶片都泛黄了,一只鸟从低的枝头轻捷地跳到高的枝头,又从高的枝头,跳到更高的枝头。仙枝又想起了脚手架上的喜喜,从一层楼,升到另一层楼,一直升啊升地,升到云端上去了。她直直地盯着那只鸟,那只鸟好像也发现了她,不跳了,也直直地看着她。忽然,那只鸟开了口,挂了吧仙枝,省点儿钱,你也知道我挣点儿钱不容易,脚手架爬上爬下的,流血流汗呢。大前天,班上有个人一个没站稳就栽下去了,脑袋跟西瓜一样撞在砖头上,都溅出了红瓤。说不准哪一天,我也得……
  你给我闭嘴!仙枝叫出声来。
  那只鸟受了惊吓,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仙枝长出了口气,靠着树干,向崖畔下看去。满满一池湖水,水鸟飞上飞下的,靠东边是密密匝匝的芦苇,密密匝匝的蒲草,顶端拔出骆驼绒般的蒲棒。湖边有挂着小红灯笼的沙棘树,盘根错节的老榆树,金黄的杨树,枝条纷披的柳树,所有的一切都披上了秋的盛装。崖根下蜿蜒着一条发白的路,三三两两地走着一些人,男人,女人,脖子上挂的,手里拿的,肩上挎的,都是照相用的家伙。仙枝的目光梳子似的一点一点地梳过去,她在找那个人,眼睛都有些看累了,却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仙枝有些失望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眼前忽然一亮,目光朝脚下的崖根投去,那个被叫做“浮石爷”的东西就竖在下面,直挺挺的,还真像个爷们儿呢。她看到有个红色的女人身子贴着它,胳膊一伸一伸的,做着各种夸张的动作,笑声像湖里乱飞的水鸟。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男人在为她拍照,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蹲着,一会儿趴着,看得出很卖力。她只能看到这个人的后背,还有乌黑油亮的头发,他的脸始终都没转向她……这,这不是那个人吗?那个让她日思夜想、牵肠挂肚的人?
  仙枝忍不住叫出了他的名字。
  仙枝看到那个人慢腾腾地回过头来,目光里充满了惊讶,好像在说,你怎么在这里?仙枝眼又一亮,你,你又陪人照相啊。那个人忽然扭过头去,牵着那个红色的女人忙不迭地走了。仙枝僵在那里,老半天说不上话来,莫非是她认错人了?不,不会的,肯定是他!他怎么能这样就走了呢?她眼前又跳出了那辆车,两条白白的腿探出车门,像火山的缺口一样冲着她打开。她任他的波涛拍打着,时间好像是又回到了几十万年前,这一片火山在喷发,钢水一样的岩浆喷涌而出。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她喊,她叫,她扭动,头猛地把车门顶开了……
  她惊恐地捂住了眼睛,老半天才松开了手,目光又一次投向崖根,崖根下踩得发白的路。
  没了,那个人早没了影子。
  也许她真的看错了,那只是她一时的错觉,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她心里想着他,他就会出现吗?可是,假如刚才真的没看错呢?假如那真的是他呢?她不敢往下想了。
  脚下有几块浮石,仙枝捡起一块,拿着轻飘飘的,她看了又看;竟看出跟自己有几分相像,真的有几分像她呢。这神奇的浮石,千奇百怪的造型,谁又能说出像谁呢。这就好,像你就好,也该惩罚一下你这不知深浅的东西了。她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就把你沉塘,把你像青莲一样沉了塘吧!作出这个决定,她心里忽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快意,伴随着轻微疼痛的快意。她掂了掂,手一扬,猛地把它甩了出去。就像一个狐媚的女子,她看到,那块浮石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然后,一头扎了进去。
  仙枝盯着那块浮石,想,或许以后青莲再瞧不上她,不会再跟她说话了,烦了闷了,想跟她说说话,这死女子也会躲得远远的。以后,她也不会再去见那个人了,过了年,她要跟着喜喜一起走,他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可是,喜喜会领她走吗?每次她一提这事,他就那句话,你走了,儿子咋办?她说,就近找个学校不好吗?他摇摇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呢,想找就能找上?再说这么换来换去的,还不把儿子耽搁了?你还是再挺个几年吧,等儿子上了大学,我一准带你走。
  水面上突然绽开一朵硕大的花,亮闪闪的,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沉闷的响。
  仙枝看了一眼,又闭上了眼睛,心说过不了一会儿,这不知羞耻的东西就会浮上来。可是没有,等她睁开眼睛时,她看到那块浮石并没有漂上来,等了半天,没见它漂上来,又等了半天,仍没见它漂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