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2010-12-31 00:00:00
山花 2010年12期


  1
  
  如果我不是医生,可能永远不会进入侗丽的家门。说起我当医生那纯属意外,我家世代务农,我父亲他们几辈的希望就寄托在我当一名城市人。我升高中的那一年,我母亲、祖母相继去世,因为是不治之症,更因为无钱可医。后来,我做了一名医生,父辈的理想和我个人的愿望在这里完美地融合了。虽说当时救死扶伤的观念深植我心,但经过多年城市风尘的淘埋,我早已在病人的呻吟与无告里镇定自若。这个职业如一把冷静轻巧的手术刀,旋开了我的众多欲望之门。
  侗丽是在我当上医生若干年后的一次晚宴上,经人介绍认识的。当时我们并未成为好友,甚至没说上话,宴席一结束她就把我忘了。不,我不曾进入她的视线,而这个夜晚刚刚开始。像她这样一个漂亮女人,酒席上一干官员商人都围绕她,捧她,逗她,求她,而她在其间腾挪移闪,翩翩起舞,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浪费给我。那天我注意到了窗外,那里有一轮灰黄的月亮,它跟我一样发出模模糊糊的语言,质地虚弱而色泽黯淡。以后我每见到侗丽,脑子里就会闪出这轮月亮。就跟膝跳反应一样准确。我比较惶惑,这灰不拉叽的月亮,跟那个火焰冲天的侗丽怎么能扯到一块?
  事情就是这么玄妙。现在,我坐在她家客厅的沙发上。这是个不大的客厅,布置非常欧化,楼高五米,十分空旷,旋转楼梯如一个巨大的白色问号挂在空中。触目皆白,跟我工作的环境有点神似。落地窗帘紧闭,看不到外面的月亮。我接到电话匆匆过来,没顾上看天,或者那晚根本没有月亮。时间大概在十一点左右。这是我第一次来侗丽家。我掏手机的时候,侗丽带出了那个小姑娘。
  她们从楼梯上下来,很慢,侗丽半搀着她。我站了起来,小姑娘的脑袋一点点上扬,一只眼睛一眨不眨地仰望我。在我面前,她当然太矮了。她十二三岁,头发麻黄,圆乎乎的脑袋,安在细小的脖子上。说一只眼睛,是因为另一只肿了,被上下眼睑挤得看不见瞳仁,像只猕猴桃。桃上方的额头像套了个寿星的头套,肿大得有点虚假,酱色的血凝成半截蚯蚓的形态,躺在一块铜钱大小的血口下。家里有客人,她显然没有料到,带着小姑娘的紧张,满不在乎地把变形的那半边脑袋转出我视线之外。
  侗丽笑说,有人催你回家?小姑娘被轻轻推到我面前。我笑了笑,收起了手机。实际上我笑不出来,我坐下来,对小姑娘,确切地说是侗丽的小保姆,拍拍身边的沙发。她垂下眼睑,木然坐着,听我们密切地说话。我回答至今没有人等我回家。侗丽说那是余教授的条件太高了。我不是教授,但侗丽一会儿教授,一会儿主任地喊我,声音沙沙的,又冒失又恳切,我抗议几次后就没有了力气。她的声音让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成为她们中的一员,提前预支一下没什么大不了。我们谈论着我的前女友,她是个业余模特,成天梦想着去法国、意大利。最终她消失在我家门口。侗丽说模特腿长。我说是蛮长。侗丽说,长什么样。我说,跟吕燕没法比,眼睛太大了。侗丽说,眼大,腿长,还是踏不进余教授的门槛啊。侗丽微蹙着眉,吸着烟说,如果不考虑眼光的因素,会不会她的鞋跟有点儿问题?在客厅温和柔润的灯光下,侗丽跟我低声探讨着,沙沙的嗓音让我感到轻松,在我手下的这个小身体就没有因为众多伤口而显得太突兀。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我手下是一直在忙着的。我不慌不忙,井然有序地做着消毒和包扎动作,不时问问,疼不疼。小保姆对我们的谈话似懂非懂,脸蛋上有一块迟疑的红。她摇着头,眼睛躲着我,趁我不注意就挑起眼角觑一眼。不一会儿她的脑袋被包成了一枚结实的导弹,重重地垂在胸前。她从我们的脸上看到自己的模样,眼睛也似乎重得难以抬起了。
  我问,怎么搞成这样?侗丽满意地瞅着,笑说,跟叔叔说。小保姆垂着头,两只肉团团的小手绞在一起,喉咙里含糊地发出一点声音。侗丽微微侧头看我,说,你多大,喊大哥更合适吧。我说,那不比你小一辈了。侗丽说,她管我叫姐姐,怎么,你觉得该叫阿姨?大妈?她歪着头看我,此时的她根本看不出年龄。我回答说,该叫姐姐。侗丽微笑,转头说,叫大哥啊。小保姆闷声喊,大哥。侗丽说,这孩子,踢一脚,滚一脚。大哥刚才问什么了?小保姆想一想,翻起一只眼睛,胆怯地看看我,蠕动着嘴唇说,摔的……没留神。小保姆长相臃肿,声音却是好听,有点儿奶声奶气的。我寻思着她的话,以及刚才在我脑子里不经意间留下印象的伤势。侗丽啼笑皆非地看着她,耸起鼻子说,你看她,还满不在乎,知道的说她不小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有多么重的活儿,虐待她呢。这么大的人,总摔跤——余教授,你说是我家地滑呢,还是门槛高?
  我们回到门槛的话题,谈论了半小时。当我告辞的时候,小保姆已经不在了,我竞没注意她是上楼了,还是出门了。我建议侗丽明天带她去医院拍个片子,那只眼眶有骨裂的迹象。整个客厅空荡荡的,连橘黄的灯光也透出点儿荒凉。夜深人静,我感到我一直是孤独的。卖力气地跟侗丽周旋,依然摆脱不了这感觉。我隐隐觉得这个夜晚不寻常。侗丽再次下楼,已经换上了睡袍,头发散着。我没有问起小保姆。出门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一双鞋,牡丹花布,小小的,像八九岁儿童的码子。
  侗丽倚在门口,笑笑地说她要给我介绍一个空姐。她说空姐绝不至于惧怕我家的门槛。
  
  2
  
  她算得上美,但毛病不少。比如嘴唇薄,额头过窄而下巴稍长,眼睛很清秀,不笑的时候便带了精明,抹都抹不掉,眉毛这时也显出一丝肃杀之气等等。既然是一名医生,我对人的面庞乃至身体构造有相当的洞悉和宽容。我又是一个男人,一个并不常常脑子发热的男人,远远地玩味一个擦肩而过的女人,谈不上危险。结果我仿佛已经看到,在我观察侗丽的时候她一无察觉,或赞美或鄙薄,涟漪也好、波涛也好,都只是一座石桥底下悄无声息的暗流。
  在第一次见面的宴席上,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说她的下巴“像一只酒杯!美妙绝伦的下巴!盛满佳酿……”。那是个自命诗人的公安局长,他的朗诵刚好使我可以明目张胆地把目光投向侗丽。虽然她的骨骼构造不完美,一张明显缺乏光泽度的脸皮,却包容着众多不和谐的因素。她的脸像一只精致的盘予,哑光的,尖挺的鼻子和下巴雕工精细,里面盛装的水果并不新鲜,也不散发香气,凝聚着一股奇异的克制力,适合挂在墙壁、书橱、舞台,打着灯光的玻璃柜里,远远地观赏。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的容光和影响只能到此为止。巧妙的障眼法,精致的道具,慌乱的内心,努力蒸发青春、装备盛宴的女人。无论她怎么旋转跳跃,使尽手段和力气,可借用的花边、裙裾和水袖不过是过眼烟云。
  前女友说我看她的眼神像手术刀,看一眼少一块肉,断定她骨感玲珑的曲线以及对职业的选择应归功于我。我只能说,侗丽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那晚的印象归纳起来,她是一个受欢迎、玩得转的女人,如此而已。她的形象并不比当晚那轮看上去像在发着高烧的月亮更令我惶惑。
  后来的事情终于也令我惶惑了,半年中,侗丽和我家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关系,或直接或间接地,她不厌其烦地扮演着我家的救世主。先是我二哥的儿子跑到我这里读初中,成绩不怎么样,理想高远得很,非一中不读。我跟教育局一个科长有点交情,托他帮忙,等到暑期快过去了也没有消息。这天傍晚,刚下了阵雨,我打电话过去,科长正在话筒里气壮山河地唱歌,旁边一个女声给我报了包厢号。我赶过去,一眼看到一伙人中间坐着侗丽。那天她显得郁郁寡欢,一声不吭,靠在沙发里,手指间长久地夹着一根烟。一屋子的乌烟瘴气。房间还有几个陪酒的小妹,在男人此起彼伏的歌唱间隙,能听到她们调弄酒杯时发出的清脆的咯咯声。我不能肯定刚才电话里的女声就是侗丽。科长笑嘻嘻地递给我话筒,让我跟侗丽合唱一曲。他一再让我上。他肥腻的嘴唇贴在我耳上,说,这个婊子,上了有好处!
  那天我们唱的是《让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后来我喝了酒,眼睛果然被蒙上了,耳边朦胧的尽是女声,我隐约看到侗丽垄断了屏幕,在一首接一首地唱。老实说,唱得不怎么好。声音干涩,音不准,有的声线太尖太假,不但把我的心吊到半空,耳膜更被刮出血。她偏爱粤语老歌,那些咬不定念不准的字眼,被她那股情有独钟的自信,高亢的声线,和全无抑扬顿挫的发音搅拌成一盘怪味菜,让人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千千阙歌》、《容易受伤的女人》、《飘雪》、《暧昧》……她的手猛地跳了一下,烟头被弹出老远,一星暗红转瞬即逝。但歌声并不颤抖,也不停歇。她大口喝着酒,使用着更加干裂的嗓门。
  我没有再提我侄子的事,看出科长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再叨扰。过了一阵,街上相遇,他问我几时请吃饭,我才知道侗丽把这忙给帮了。我张罗着请她吃饭,她好一会才接过话头,电话里很周到、生疏的客气。待到我电话多了,她不耐烦了,坚定而冷淡地让我等她电话。兴许这件事在她不过是举手之劳,人家又忙,我心中念念要还人情倒显得小家子气。在一大帮庞杂熟人中,也许她都没搞清她帮的是哪个,据说在这个城市她办成的事多如牛毛,无有不成,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并不需要什么涌泉相报。出于不平衡,我花了几个夜晚琢磨这女人,如果说一开始对她还有点讥诮的意思,那么现在却被一种稍显犹豫的莫名的亲近感取代了。一首接一首地唱歌,我还没经历过一个女人在夜晚如此忘形、悲苦的时刻。在她横冲直撞的喊叫、戛然而止的尾音里我隐约碰触到这个女人结痂的内部。她不再婉转,轻盈,机巧,明媚,而幽微地透露出灰败、迷茫的心底。
  在其他时候情形就不一样。只要她感觉到你在现实里的分量,值得应付,在宴席上那香艳热闹的一幕,就又将隆重上演。她是这个城市中最机智的投机者、最疯狂的赌徒、最清醒的猎手,却装作最无辜的猎物。那是一些在特定场合的混乱镜头,跟我的生活毫不相干。我更愿意相信她的帮忙,也就是一个美丽戏子向台下抛出的一道心不在焉的眼波。
  在我不再等电话的时候,她来了电话。这说明她还是记得我这个人的,或者我医生的身份在她头脑里留有印象。我是在床上被电话拎起的,一开始我以为是前女友回心转意了。话筒里的女声很甜蜜,似乎跟我很熟,熟得像沙瓤西瓜最中间的那一口,夜深人静地跟我打趣,让我猜猜她是谁。她其实提示了我,那是我们那晚合唱的一句歌词。猜了六七个之后,我打着哈欠说要么她过来,要么我挂了。她说,你来吧,我是侗丽。就挂了。在我发愣的那一分钟里,她发来短信道明她家地址,简洁到近乎命令,跟她刚才说话完全不是一个状态。
  不消说,我领命前往当然出于感激,在小保姆的伤口面前我也暗自心惊,而我对此的缄口也许更符合我的身份。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夜晚,我只需要对这个小身体的伤口,和我的报恩之心进行包扎,让它们尽快得到痊愈。我无须对此间的疑团垂涎三尺。这之中当然有疑团,小保姆的伤势与摔跤的效果图显然难以吻合,至于招我来而不直接上医院的原因,说是对我个人感兴趣,那十有八九是我自欺欺人的幻想。她们的隐瞒出于何种原因我不愿意探究,我只想对付完这个夜晚,然后丢开它。我并没有料到这是一个开始,更浩大的疑云如帷幕一般,被一只手徐徐拉开。
  
  3
  
  我是侗丽,你来吧。侗丽的电话简短、直接,毫无商量余地而使人遐想。在车上、电梯中、她家里,我脑子里一直放不下那个念头:她对每个男人都说这话,带着笑,果断地挂断电话。偶尔她接到这类电话,对方毫无例外是男人。
  比如这个满嘴感叹号的公安局长,像一条被鱼钩弄伤的胖鲤鱼,不甘地张着嘴,翻着白眼吐出一堆堆所谓的诗歌。侗丽说他很有才华,随时随地能作诗。在我看来,她很像在当众夸一条不懂节制生理冲动的狗。那天,她是为了我而强调那些话的。明明只是个局长,她一口一个黄总,不知道在提示什么,或者是他们之间什么暗语。那家伙一直拿他厚重的背部在椅子上摩擦,微笑着,似乎被那些话搔到痒处。我听到他的皮屑瑟瑟坠落,一大块喝醉了的皮肤,被蹭出了鲜艳的痘痘和血点。他似乎想把自己的衣服磨破,或是一件件蹭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毫无收敛的意思。他有一眼没一眼地瞟着侗丽。我从这目光中轻易捕捉到他们在床上的片段,侗丽有条不紊,或冲锋陷阵,或亦步亦趋,随时根据局长的身体状况调整步骤。局长是漫不经心的,听任侗丽安排。即使没有我老家的那件破事,他们之间的格局也是这样。
  局长说,来吧。
  侗丽果断挂断电话之前,答应着,好的。或,方便;或,休想。结果都一样。她开着那辆奥迪,飞驰而去。
  侗丽不会为了我不去。但她会为了我去。我大伯的儿子犯了件不大不小的案子,情节可重可轻,而我爷爷第一次不惜把长途打到我家里。爷爷还为此旧病重犯,但他拒绝治疗,在我把事情解决之前。这个孙子是爷爷的心病,我是医生也束手无策。我只好去找侗丽。我后悔找了侗丽,但不找侗丽我同样要后悔。
  来吧,局长说。
  他向我抬起了手腕。半杯无色液体在杯子里晃荡,他厚重的眼皮向我微微示意。
  我不喝酒,我希望侗丽会把这个告诉他。但侗丽感性地望着我,我如实向局长汇报。局长没有表示惊讶,轻轻把杯子落回桌面,看了侗丽一眼。
  大教授都不喝酒吗?局长微笑说。
  我真不喝,我望着他说。
  局长又看着侗丽。侗丽一言不发,低下头小口喝汤。
  旁边有人说,事情总有个开始嘛,你只有喝了,才知道它的好处。就好比女人。我看你一定还是个童男子。光是看看可不过瘾,女人!
  大家都笑起来,连侗丽在内。
  局长不笑,说你怎么知道他是童男子?
  在这个城市,我常常处于孤立无援的局面,这不能叫我惊慌。我并不反感别人拿酒和女人打比方,过去我也经常喝酒谈女人。
  大家笑得更响了,似乎得到了白纸黑字的批准。他们把眼睛放心地放到桌上唯一的女性身上。
  小侗,你知道么?局长把脸转向她。我感到侗丽的手指停了一下,她正在搅动碗里的汤。
  如果我有兴致,侗丽懒洋洋地回答。
  众人兴致更高了,问她通过什么途径掌握这事。
  酒。侗丽点点杯子,似笑非笑地瞥我一眼。一般我办事用得着它。来,我跟黄总碰一个。
  大家起哄。局长笑而不动,手好好地搁在原处,说,我不跟小侗碰,要碰跟硬的碰。这算是我们的职业毛病。
  侗丽就问这里谁最硬。局长两眼盯着我,目光如针,这位医生就硬得很,小侗你应该清楚。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侗丽和我一样孤立,同我相比,她和这个城市融合得更好、更完整,但她的生活无疑是有漏洞的。虽然它们无嗅无色,被掩盖得严实而堂皇。
  我下午有个手术,我说,喝茶行吗,喝饮料,喝白开,自来水也行,就算成全我的职业道德。
  局长向侗丽扭过头去,忽然低声说,我很不喜欢这个人。
  我听见了,马上说,我很高兴,不被你喜欢。
  那个宴席并不能说不欢而散,因为我们的对话很快淹没在别的话题中了。我相信旁人听到了我们的话,但他们愿意装聋作哑。他们向我请教医生的职业道德。我泛泛而谈,滔滔不绝,连自己也感到惊讶。我说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如果因为喝酒,尤其是为了作几首诗喝酒,而危及我的病人的生命,哪怕有一点可能,也是我所习惯避免的。有人问起在不喝酒的情况下发生的那些医疗事故,是不是也包括在我们的习惯之内。我说像喝酒一样,我们拒绝形成这类习惯。他们的发问都彬彬有礼,我有问必答,像在召开我的个人座谈会。
  我不能借着酒意对侗丽说,别管他妈的吧。哪怕这可以指他,也可指我。因为我没有喝酒,我不能直抒胸臆。我看到侗丽喝了很多。侗丽一直笑着,笑得几乎跟她喝的一样多。侗丽笑得跟往常一样,但我猜想我闯祸了,不是指我堂兄的事情,而是侗丽。我捉摸不透他俩的关系,而我在捉摸,这事本身让我感到烦恼。
  
  4
  
  我看着他们的车扬长而去。我抬头看天,暗蓝色,看不到什么。下车走了一阵,有一点寒意,让我轻轻激灵了一下。秋夜的露水凉,没有风,行人很少。我停住了脚步,发现自己走到侗丽的公寓了。高尚住宅的宽阔绿化带在夜间显得诡异,高楼像是一头头野兽。零星亮着的灯火是饥饿的眼睛。在这个物质富足的时代,还有这样饥饿的光,让我感到荒诞。
  我知道侗丽在午夜之前不会回家。小保姆看到我,没有像前一次那样吃惊,她给我拿来一双棉拖鞋,问我喝茶还是咖啡。她比前一次看上去要小,模样周正,眉眼清晰。穿一件绸子睡袍,过分宽大,带着一丝慵懒神情把水果盘移向我。她这次很完整,心里也是这样,带着女主人的气息招待我,仿佛我从未在这个客厅出现过。我找一些话题跟她唠,比如她的前途、家乡、爱好等等。小姑娘不怎么说话,嗑着瓜子,一边用眼角瞥我。她不关心自己的前途,似乎那只是外星人的话题,她铁定要在地球上过一辈子的。她也没什么爱好,光是喜欢逛街,可是姐姐不答应这一点。姐姐买来书让她学习,请老师教她钢琴,可是她把事情弄得一团糟。除此之外,她没什么可担心的。当然,她很想念自己的爹娘,弟妹以及猫狗虫鱼,但姐姐说那不用她操心,她会寄钱去,让他们自己照顾好自己。他们很放心她在这里的生活,照顾一个人,毕竟比照顾一大家子要轻松得多。吃糠咽菜、日晒雨淋都跟她不沾边,还带工资,这种福气不是每个人都能修来的。前年她收到表哥代写的一封信,她用她小学一年里认得的几个字拼读出了这个意思。
  你不上学,以后想干什么?
  我弟弟生病了,他喜欢上学。
  你呢?
  姐姐说我可以在家待着。
  一直待着?
  她不会嫁人,小姑娘不安地瞅瞅我。
  大概因为我在持续地看她,她感到了局促,两只手开始搓动着,显然用上了力气,把手掌搓得通红。
  姐姐说男的只会叫人伤心、恶心,她嘻嘻笑着,怪不好意思地看我。她不嫁人,我也不。
  这不对,我和气地笑着,姐姐是这么说的吗?
  姐姐说男的没一个好的。
  你看我也是坏的吗?
  你,还好吧。小保姆说,你是来我家的头一个男的呢。
  我感到意外。
  一个人在家,不害怕吗?
  她摇摇头,机灵地感觉到我的情绪波动,眼睛一眨,泛起两点亮光。她的话多了起来,神态上渐渐接近她的年龄了。听她讲她村里的鸡鸭猫狗,田里畈外,我耳边像是倾倒着一串串磕碰在石头上的水柱子,跌得碎碎的,粉粉的,脆脆的。我的小妹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时候,也是这么说话。
  你从来不出去?
  嗯。姐姐说,外面很大,出去就会迷路,可怕极了。
  她是你表姐?
  她摇头。
  堂姐?
  比亲姐亲,她说。
  比亲姐亲?我问。
  她点点头。
  姐姐说她家和我家差不多,也有五个弟妹。
  我不该在她兴致好的时候提起了别的话题,在她轻快地跳起来,给我的杯子里续水时,我问,你在哪里摔的跤?
  小保姆抬起头,注视我,很茫然的样子。她手里的水壶碰到了杯子。我扶了一把杯子,问她有没有去医院拍片子,眼眶还疼不疼。她的眼睛里有一层迷惑的灰影,似乎同我说这么久的话,陡然失忆,想不起我是谁了。
  不疼,她眼望别处说,早不疼了。
  小保姆蔫下来,像一头冬眠的熊,迟钝、厚重。城市生活重新覆盖她,仿佛给她穿上棉衣,她看上去大了两岁。她刚刚对我萌发的一点儿热情或者说信任,这时如同我面前的茶杯上的热气,眼看着散了。我心里不甘起来,欠了欠身,捂嘴咳了一下。我有点后悔我问了那句话,这个晚上,听她这么说说话其实挺好的。
  这时电话铃响起,她从沙发上弹起来,像被谁踩到脚尖。她和我同时松了一口气。不一会儿,小姑娘容光焕发,对着话筒用土话噼里啪啦讲了一通。她似乎才想起我,把话筒一搁,就往楼上跑,脸蛋红红地边跑边打手势,要我等会儿把话筒放回去。我想她大概不常接到家里的电话,因为同时能够避开我,她一定感到双份的高兴。
  我在客厅转了一圈,小保姆的声音不时传到楼下,似乎跟这里隔了好几里。像是荒郊野外有人在拿石头打出火星。我沿着扶梯上去,每上一级,感觉离那里远了一步。上楼花了我很大的力气,用的是水上漂类的独特步伐,我不知道用多长时间才能抵达。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我的脚落到了实处。这是她的房间,墙纸是白色的,床也是,被褥、窗帘、衣橱、镜子,白而凌乱。床幔长长地拖下来,我原本以为会是红色。几个烟蒂就在她脚边,落寞地躺在烟灰缸里。她的巨幅照片挂在床的对面,烟熏的双眼如梦幻般地睥睨着我,里面两点亮光带着某种凶险。这照片上的女人不很像她,一种抒情的充沛的野性,倒比她本人更有血肉。我奇怪这里怎么没被整理过,更奇怪的是我怎么会推门而入,自然得像进自己房间。不知道在里面待了多久。我没有做任何弄乱这些摆设的举动,在床边的一张布椅里做梦般地坐着。
  门外响起了人声,脚步声,我仔细辨认,是一种粗哑的男人喉音。拖沓沉重的脚步说明他不是很清醒,也说明他不是普通的客人。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小保姆的小脚踏在楼梯上的吧唧声,她飞快地下楼去。没有听到侗丽的声音。过了一会,他们的脚步响在了楼梯上,小保姆慌乱地应对那男人,男人在吼,进房间去,不许出来!让我看到你,把你扔下楼!男人的身体撞在墙壁或扶梯上的闷声,把我的耳朵震得发麻。我迅速直起身子,直奔衣橱,把自己塞进去。我动作那么果断、迅疾,毫不慌乱。以至于过了一会儿,门才被推开。
  我只能说在进门之前,很可能我就想好了藏身之所。当然我无心分析自己,各种衣服铺盖在我脸上,浓郁的香气熏得我想打喷嚏。另外我的身躯显得过于高大,处境尴尬。我一只手拨开眼前的一块布,视线刚好对准那张床。我另一只手捂住口鼻,不让自己发出可怕的喊叫。
  
  5
  
  我看到了侗丽。我奇怪她这么安静,自始至终,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我觉得她并不在现场,她的身影是一个幻觉。所有的声音都是那个男人发出来的。他哼哼着,起先像一头猪,后来狂吠起来。这个肢体沉重的男人,一身的肉像是死的,他躺在床上,咆哮着,仿佛周围的安静叫他不满意,他把她像一匹布似地撕开,撕碎,碎片满房间飞舞。他一脚把她踢下了床。
  他抓一只酒瓶,喝一口,哼一声。女人!
  他翻下床,像一只沉船,扎进水里,发出一种让我不忍猝听的响声。我愿意相信侗丽不在这个房间,即使他那么重,我也没有听到她吭声。现在,床上空无一人。
  我迟早毙了那杂种!男人喘着说,臀部像一只硕大的气泡时不时地浮出水面,并不爆炸。别落在我手里!叫他跪在我脚下,我踩死他,踩死他!喔,你个垃圾,竟敢这么对我!
  男人抓起酒瓶。我听到了侗丽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这叫声让男人满意,他坐起身,一把一把地往床上抛撒着她衣裙的布片,一缕缕头发,鬼魂似的在空中游荡。我的手心攥着一股股的汗水,滚烫如岩浆,我也被它们分化成那些细细的头发,漂浮在这个房间的上空。
  男人从一堆衣服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我看出那是一把手枪,脑子顿时一团混乱。显然,他把枪放在她身上把玩,她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给他打电话!他用枪顶着她说。
  我的手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口袋。如果,我的手机响起来,那是老天不让我沉默,我打算在它发出第一声的同时,有所行动。
  给他打电话,他笑微微地说,让他过来。
  她的脑袋被提上床沿,他用枪口摩挲她的右太阳穴,拿嘴哈她的眼睛。不然让你光着爬出这栋楼,到时候他还得来,给你收尸……那时候难受的就不是你了,小宝贝。
  几缕头发在她的眼睛上像蛇一样爬来爬去,乌黑的枪口发出微光。手机就在旁边,她的眼睛不知望着哪里,一动不动。一只手爬上床头,指头盲目地动着,像一只不太灵活的章鱼,触到手机就不动了。我听到手机键盘发出的清晰的水滴声,这么说,她的手指已经在操作。而她的眼睛一直对着那面墙壁,仿佛那里写着她要拨打的号码。她在微笑,回想那串号码显然给她带来了乐趣。
  手机隔着一层衣服湿淋淋的,像块石头硌得我腰眼发疼。水滴终于浅浅响了十一声,房间还是那么静。我没忍住一个短促的喉音,那简直不是我的嗓子,我不知道用什么形容它,如果算是出征前的号角,那它也太没有气势,甚至不如一声鸡啼流畅。男人迅速向我走来。他胸口的黑毛越来越清晰了,一根根透着愤怒。它们比他那些死水微澜的肉有生气得多。我看见侗丽的眼睛转了过来,对准我的眼睛,不动了。我忽然觉得,可能她一开始就是知道我的。这使得我一阵难受。
  她像木偶一样转动她的眼光,似乎其他部位都死了,都不存在。那双眼睛带着一丝嘲讽,冷冰冰的毫无暖意,仿佛在说,我就要死了,你是见证。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我要扑向这个男人,用我毕生的力气。哐地一声,整个世界黑了。
  男人把我关在他们的世界之外。黑暗中,我记起了那把枪。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侗丽柔和的声音响起来了,透着一点疲惫。
  是我,她说,声音甜蜜,微微发紧。
  叫他过来!贱人,垃圾,母狗……
  你说,你睡了,我吵到你吗……
  浑蛋!过来,杂种!马上过来,让你看看这女人的庐山真面目,别把她当圣女,这世界没他娘的圣女!听听,她的声音!
  酒瓶终于碎了,或许还有台灯,镜子,别的瓶瓶罐罐,这些细碎的声音混杂在巨大的破裂声中,我想是我刚才坐的那把椅子发出来的。她一声不吭。她也差不多要碎了。
  我湿淋淋地一头撞出来。与此同时我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容不得我思想,我的心已经跳出了胸腔。
  一片狼藉。眼前似乎只有他是体积庞大、体表完整的。他震惊地望着我,嘴巴被鱼钩弄伤了似的合不拢。丑陋的身体像一个粗大的鱼钩,弯着靠在床前。枪在她手里,低声说,滚,滚……
  那一枪打在床上,被褥炸开了花,像在下一场雪。白色的混乱给我一种奇异的恐怖感,我的脑子也在下雪,茫茫一片。如果不在这白色里尖叫出声,或做点什么,我准要发疯。他连滚带爬,搂着衣裤夺门而出。我赶上去把他击倒在地。我踢着他绵软的屁股,很想哭。我看看自己,浑身上下没一根干纱,冰凉的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滴,他并不比我更狼狈。
  回到房间,侗丽手里的枪还没有放下。我找到一条毯子盖住她身子,她看也不看我,一边面颊贴着手机。她歪在床沿,保持着开始的姿势,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吵到你了吗?是,我在看个大片……我出来了。
  
  6
  
  很多天过去了。我耳边偶尔还回响着侗丽对某男说的话。我在思考我是不是也能对自己说,我出来了。我有一段日子没和侗丽联系了,反过来说也成。如果那个晚上不是一个梦,这种情况将持续下去。
  事实上,我还在她周围转悠。方圆一里开外。时不时能在某个场合见到她,她光彩照人,隔着众多身体向我打招呼,像是我们之间从来不曾夹着那个夜晚。甚至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真是空姐。好像就此对我有了交代。
  她总在他身边,可以说,知道他在哪里也就找到了她。一个不入流的画家,没有职业,没有别的特长,除了勾引女人。我并没有看到他勾引她,相反她对他使出了浑身解数。这当然是别人透露的,说透露不准确,因为不是秘密。即使别人当着她的面把这些抖露出来,她也不会着恼,只会微笑。如果是轮到他向众人交待,她还是微笑。她在他面前光会微笑了。
  依然是精致的盘子,里面的水果不新鲜,也不散发香气,然而那股克制力奇异地消失了,这使得这个盘子的质感有点模糊,如果你敲一敲,它可能会发出空空的类似骨质疏松的回音。她还控制不住脸红。总之她再也没有了那种对五官的驾驭能力,它们是涣散的、放肆的、自由的,想脸红就脸红,想跑神就跑神。她的姿态还是无可挑剔,但她的脑子起了变化,再也不能自如地运转得飞快,经常会出现卡壳。每当这种情况出现,她就用微笑来掩饰。她的微笑那么恍惚,毫无目标,浑不在意,而显得风姿绰约。她在神态上更接近少年,经常脸红让她有了一种无辜,甚至无知的诱惑力。她比以前更加诱人了。
  她如此生机勃勃,但她的打扮仿佛在提醒自己正步入中年,盘头,穿唐装,裹旗袍,举手投足追求一种典雅大方,哪怕毫无个性的风格。对他的一对子女很用心。她接送他们上下学,做饭,洗衣,检查作业,和他们玩耍,若是他们的母亲外出。他们对她有了好感,同时也很警惕,老是围着她,看他们的父亲同她说话。他对自己的儿女很得意,看不到任何缺点,抱着看别人老婆一样的态度。她不是别人的老婆,给他省了不少麻烦,这一点他是心知肚明的。
  她给他当模特,做了很长一段穿衣服的那种。她正襟危坐,严肃得很,让他心里暗暗好笑。但她那种神态最后感动了他,他画得认真,一丝不苟,他有点怕她。他怀疑过有关她的传闻的真实性,连她泡的茶也那么清苦,严厉,淳厚,不可能会有别的版本。他来自外省,需要在此立足,高傲性格和现实生活之间,自然常常要作点妥协,这妥协让他愤怒,让他更狂妄。如果同她的交往,算得某种意义上的离经叛道,那么他已经迷上这滋味了。
  并没有性的引诱,一开始,他是以一个粗糙的问号拉开序幕的。她的装腔作势,她的理直气壮,她的美貌,以及她的献身精神,只让他感到奇怪。一个风尘打滚的尤物,居然作出这么一副中学生的派头,又幻化成贤妻良母的形象,那是任谁都要起疑的。答案居然是,她爱他。而他一直敬重她,直到现在。哪怕她终于除去衣物,她的身体点燃了他的画布,在熊熊的火光中,他察觉到自己更敬畏她的身体。
  他描画、讴歌、追索她身体上的光芒,在最底部翻涌上来,穿透体表,使得她那种兼具天堂和地狱的美,冷艳和热情共存的魅惑,在她绸缎般的肌肤上闪烁个不停。而他如同这光芒,一再在她皮肤的颗粒里纠缠、进发,昼夜不分。他就是这光芒本身,如同她的画像是她本人一样。
  我看到这幅画像,取代了床对面的照片。她侧卧在那里,比那张照片还要不像她。凶险、野性、梦幻统统不见,眼前是一个平实、坦然、安乐、一丝不挂的女子,与其强调她作为情人回光返照般的生机与美艳,不如说她更像刚从厨房、花园、儿童房抽身出来的主妇。我为她的陌生而感到厌恶,她的肉体上分明寄存着那个无形的男人。不,我是为她的庸俗,为她的放肆的平庸而愤怒。
  同时,小保姆的伤势让我无法平静。我没有失去平衡,利落地给她上药。我什么也不问,不看小保姆的眼睛。然后我丢开她,去了侗丽的房间。我指着里面问道,是不是这里又发生了什么。小保姆红肿的眼里含着泪痕,摇头不答。在我来之前,她坐在客厅的地上流眼泪,地板上落着梅花瓣般的血斑。
  我在房间当中,给侗丽拨电话。她好久才接听,说,我出来了。她又说她出来了。我问,从哪里出来?这次是个灾难片吗?你确定你在干什么吗侗丽?她咳嗽了一会儿,忍住嗓子里的响动,说,我就回去。
  在等待侗丽的过程中,我大步走动。走了一会儿,我收住脚步,问小保姆她家里的电话。
  给家里打电话,我短促地说,让他们知道你的情况。你从来不说的,对不对?
  小保姆眼里闪过一道惊慌。
  把电话报给叔叔,我说。
  大哥,小保姆说,你是大哥。
  好吧,我缓下语气,说,大哥就大哥。
  小保姆犹豫地看着大门,说,我不想说。
  大哥是坏人吗?
  不是的,她摇头,我姐不让说,要是我爹妈知道了,要带我回家,她就把我爹妈抓进牢房。
  我吃惊地看着她。
  头发是她剪的?
  小保姆摸摸头上的绷带,细细地哭了出来。
  我的头发长得好慢,她呜咽着说。
  我走过来,一把抓住她两只手腕,瞪着她,吼道,不许撒谎!
  疼……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这种可能我也琢磨过,不过很快被排除了,我不认为有过来自侗丽的影响,一定要说影响,应该是小保姆说的那些话:她比亲姐还亲。我对眼前这个泪兮兮的小东西起了厌烦,哪怕她那一头剪得七零八落的头发刚刚还让我喉咙发紧。裸露出几块雪白头皮的圆圆脑袋,像是经历了一场飓风、一场地震,耸立的直发带着惊恐,一根根战栗着,犹豫着往那边倒去。有长有短,有的被汗水黏成一丛,不看她额头的伤口,光是这些头发就让人感受到一种邪恶力量的压迫。
  多久一次?我狠狠地望着她,低声问。
  小保姆没有领会我的意思,抽抽搭搭地回答……姐姐喝醉了,站都站不稳,我扶她,她把我推推开,要我换一件衣服,嫌我的裙子太花了,晃得她眼睛都睁不开。她说了很多话,大喊大叫的,说我学坏了,不许我再出去,她说女的一出去就学坏了。她找到一把剪刀给我剪拉链,我一着急,拉链老是拉不开。我喜欢那条裙子,那是我去年过生曰姐姐给我买的,我不让剪,她就发火了。她问我是不是穿成这样想做个妓女……做、做个烂女人,她说我做了她就杀了我。她扯过我的辫子,一下给剪了下来。我哭了,她就把我往墙上推,乱剪……她到楼上接电话,最后把电话线给拔了,电话也摔了。她关上房门喊,老长老长不停下……
  上次也是她?
  小保姆点点头,猛然抬起眼皮,惊惶地盯着我。
  大哥,你不要给人说。姐姐会打死我的。他们有枪……
  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说,我听到姐姐上楼了。我,我要回房间。你千万别给她说。我的头发长得很快的,头长得也快,……
  我企图拦下她,对她说一点儿什么,但她敏捷地躲开我,跑上楼去,似乎我才是害她受伤的人。
  
  7
  
  过了一会,侗丽回来了。她被两个保安架着胳膊拖进门来,因为我袖手旁观,其中一个保安连着看了我好几眼。侗丽以她的方式回到了她家的客厅,大概她觉得这样好打发我。她确实醉眼蒙咙,浑身酒气,躺在沙发上不省人事。如果我同她说话,她准会口齿不清,胡搅蛮缠。
  一切都完了,她说。Over。
  她打了个酒嗝。连酒嗝也那么洋派。
  她嘻嘻笑着,over了。
  她拍拍我的脸,脸上一下变换了表情,声音放低了。过来,抱住我。她找到我的胳膊说。我甩开她,盯着她那张绯红的脸蛋。
  怎么?侗丽说,我知道你想这么干。
  我不想,我说。
  你想。
  侗丽你真可怕,我的声音稍稍有点变调。
  她不以为然地半眯着眼,笑了笑。你好像挺明白我。我喜欢别人怕我。以前,我怕你们,现在反过来了,这感觉多么好。痛快!不用一刀一枪,人人都怕我。
  用剪刀?
  侗丽睁开了眼睛,张大了看我。是谁说什么了?
  她这么沉着地问话,让我感到了紧张。但是我没法停下来。我紧紧盯着她双眼,说,谁也没有。不需要谁告诉我,我并不傻。
  侗丽呵呵笑起来,一只手软塌塌地垂下沙发。你傻,你很傻。过来吧。她伸出另一只手,绕过我的腿弯,把我往面前拽。在我生硬地躲开时,她拽住我的裤腿,使劲拉扯着。
  你干什么?我失声喊。
  看清楚我是谁!我用力抢过裤腿,她被带得翻下了沙发,咚地一声,脑袋在茶几腿上磕碰出一声响。
  我知道。董存瑞嘛。
  她说话的声音表示她清醒了些,也许一开始她就是清醒的。我转身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她躺在地上,弯着身体,两手抱着头,一只眼睛睨着我,说,余光,你把我弄疼了。
  比兰兰还疼?你说说,我该送谁去医院呢?
  你送我去吧,医院,监狱,太平间,都行,别待在这个房子里。这里叫我头晕知道吗,全都是人,吵死了。她呻吟着。
  你就头晕吧。我心里说。
  兰兰必须离开这儿,你比我清楚。
  我的头要炸开了。
  炸开吧,我说,让我瞧瞧里面。
  过了一会儿,她安静了。她舒展了身体,平躺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我坐着不动。她微笑地转过面孔,望着我说,你真狠心。她转头去看窗子露出的一角天空,皱起眉头,说,今天没有月亮,奇怪……就是这样我还是喜欢你,我跟她说不用担心,我们绝不会生活在一起。我说错了吗?我让你爱人放心,真的,在不在一起睡觉有什么关系?我根本不在乎睡不睡觉。她打了我一巴掌,证明她认为我说错了。你什么也没有说,跟她走了。这证明什么呢,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你那种眼光,知道吧,比她说我是个烂女人还要可怕……可是,我仍想你抱我,我什么都不在乎。
  你想跟我睡觉吧?她指着我笑道。
  我不想,我恼怒地说。
  都这样。你们是奇怪的东西。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我进城的那年,是来投奔我二伯的。他们搬家了,我找不到他们。我自己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工钱还不够我付房租。有一个晚上,我出去喝酒,醉了,打了车回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口袋里十块钱也没有。我让司机跟我上楼,他在门口等着。我在抽屉里找钱,可是我找遍了屋子,都凑不够的士费。我累了,只好躺下来。我快要睡着了,但我记得他在门口。我对那个人说,怎么办?只能这样了。你知道这意思吧?只能这样,许多时候我们都得这么说。要是以前,我会哭,可那个晚上我没掉一滴眼泪,我对他说,只能这样了。我这么说可没有伤心的意思。只能这样——一句智慧的话,不是吗?
  没有别的值钱点的东西吗?我瞠目结舌。
  我一说出口马上后悔了。她微笑起来,一时没有回答我。
  他一直在门口,我不叫他,他不会进门。但他也不会走,知道吗?如果我说下次给,或是少要点吧,他可能会答应的。但是我不这么说,我不想欠人家的。我不想欠任何人——就是从那天起,我告诉自己,决不能一无所有下去。
  你有的越多,丢的也越多。
  她望着我,眼睛有点湿漉漉的,我这句话当然很有道理。过了一会,她的眼神又恍惚起来了,望望天花板,瞅瞅四周,一副狂热的神态。我蹲下,问她是不是起来,坐到沙发那里或者上楼。她用一个手势打断了我,懒洋洋地望着我,说,决不是我通知她的。你不相信我,我知道,你不准备原谅我。我不想见到她,从心里说,一辈子不跟她碰面才叫幸运。我不想听人教训我。她还给了我三巴掌,不,其中一个叫你给挡了,但是你因此挨得更多,你一定恨她,更恨我一可那不是我打的电话。如果我愿意,我会知道是谁干的,但那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你还愿意和我见面,愿意抱我,让我坐在你车子前挡上,一路听你唱歌……
  她哭泣着,肩膀微微颤动着。她哭起来像一只蜜蜂在飞,细细的,无限渴望的。我慢慢被这根细线牵进去了,心也一扯一扯的。她哭着,两只手搭上了我的脖子,把脸埋进我衣服里,这样我只能半跪在地,用腰抵着沙发才没有倒下去。
  你不会理我了,我要到哪儿去呢?要到哪儿去呢?
  她的眼泪全流在我的领带上,鼻涕口水抹在我衬衫上。我心里嘀咕着,难道在他怀里,她也这么做吗?莫非她清楚是我?
  我记得二伯家的电话。我们联系上了,我也找到了他们住的那个区。可是,就是找不到他的家。你也觉得奇怪吧,当时我是个乡下妞,害怕极了。有一次,我又来到了那个小区,转到中午的时候,碰见了二伯,他把我领到家。吃过午饭,我下去丢垃圾,你知道吗?我又找不着他的家了。好大的一个小区,好高的楼,一模一样的花圃,马赛克拼的路,连树也长得一样高矮,我跑来跑去,进了好几个单元,敲了很多个门,怎么也找不着。我蹲在花园里哭了一个中午。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当我站起来的时候,一下子天旋地转,那些楼房都冲下来要压到我头上。
  她停止了述说,眼泪愣愣地往下扑着,眼睛木木地转向我,眼神恐惧、茫然,似乎我的脸上分布着那些高楼大厦,那些让她晕眩的透不过气来的东西。
  为什么不回家?
  我想回家,很早我就知道我回不去了。侗丽紧紧搂着我,说,抱我。抱我,你就是家。
  我被侗丽蛊惑了,她妖魔一样吸附着我,撕都撕不下来。即使抱得这样紧,我还是觉得那种孤立感又占领了我的躯体,她的身体,不知道谁传染给谁的。我抱着她,代替另一个男人抱她。我只想抱抱她。也许我会很快撕开她,把她留在那个角落。
  她寻找我的嘴唇。我根本没有料到这个局面。我不知道我这么糊涂。但当时的处境由不得我,就像那天在她衣橱里一样,脑子早被那馥郁的腐烂的香气熏泡得软弱无力,别说思考,连耳闻目睹都做不到了。我只感到她整张脸是湿的,咸的。因为我毫无预见,当小保姆在离我们不远处的楼梯口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时,我和侗丽已在灯光里无处逃遁……
  
  8
  
  小保姆兰兰整个晚上都在喊叫,几乎不停歇,到医院后这种状态又持续了半小时。她说,别打我,别打我。那是我们听得懂的话。一大串叽里咕噜的句子,哇里哇啦地从她喉咙里倒出来,浓烟滚滚,冲向夜空,使得黑漆漆的夜晚四处漫起灰色的沉重的云雾。
  我从兰兰的床边出来,走廊上没了侗丽的身影。也许去哪里买醉了,也许在谁的怀抱里。这是我起初的猜测。事情过去两个月,小区的保安说她没有回过家。侗丽不知道去了哪里。
  一天,有人来我的办公室找我。确切地说,他找侗丽。首先给我印象的是他的胡子,很猖獗,像一条污浊的发蓝的河流,几乎包围了他下半张脸。还有他的牙,黄得让我惊讶,侗丽居然会不介意。他跟几个月前的样子有很大出入,以前我没有注意到他的胡子,也许因为在种种场合都是远观的缘故。他给了我一根烟,我接过来,发现他嘴里飞快地叼住了一根,喷出茂盛的青烟来,像河流若隐若现。他在谈话上也似乎有所掩藏,只问事发当晚侗丽透露过什么没有。我说,如果是指和他有关的事情,那么没有。她当晚只是显得失望、彷徨、痛苦,不知道哪儿可去。
  他显得有点怀疑,有些失望,同时轻轻舒了一口气。他让我有了侗丽的消息,务必通知他。我不置可否,说,如果侗丽愿意,她会让我们知道她的去向。他瞅着我,眼睛一眨不眨,说,当然。我知道这一点。她有可能告诉你而瞒着我。这非常可能,那么请转告她我很担心她。不,你最好告诉我。我知道你那个空姐是她介绍的。
  那么你认为这对她有好处?
  我承认因为她我才不至于打光棍,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我觉得他的口气、心思都很粗鄙,自负而粗鄙。他的确长得英俊,粗犷到接近腐烂的英俊,就像你发现所谓的美玉不过是一颗黄牙。
  她没有告诉你吗?他手指间的烟灰老长,并不抖掉,而是望着我说,她不能没有我。
  就像你的妻子?
  他的脸并没有因此发红或发青,烟灰欲断未断。他忽然站起来,迈开长腿走了几步,把烟头踏在脚下。在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咚地一拳砸在我的办公桌上。最好告诉我!
  我讨厌别人动拳头,但到了头上我决不推诿。我夹着那根没有点燃的烟,慢慢地说,否则呢?
  但是他并没有下文。他胡乱撸了一把长发,使它们更乱,走来走去,嘴里喃喃自语,我本想画展结束后,就跟她摊牌。我的个人画展,她一手筹办的,为了我她什么都做,什么都愿意,她疼爱我的孩子,……是的,我想过,要结束这一切。
  我没有看错,他不过是一个过气的操画笔的家伙。年纪不大,心已经开始腐烂,像巫婆的那只毒苹果。他的身体里也许压根没生长过勇气,压根没想过要结束什么开始什么。他低头抹了一把眼睛,咳嗽着。我想起了侗丽那晚回家说的那个over。要不要告诉他,侗丽已经单方面结束了。她醒悟了。甚至打算跟我……她打算过吗?没有。她结束过吗?答案也许是相同的。
  那个女孩呢?他猛然顿住脚步,额前的头发用力向后甩去。
  我劝他丢掉这个想法,兰兰不适合被打扰,或者说被提醒。何况她和我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不,我必须见她。这个狂热的情人说。悔恨把他的眼睛烧得跟火里的煤球一样。也许只有悔恨,才可以把某些男人的爱情燃烧得完全一些。
  不行,我说。
  你打算跟我作对到底,是吗?他问我。
  兰兰受了伤害,警察也在找侗丽,找得比你凶。我直视着他冒火的眼睛说,你最好放过她们。办好你的画展,养好你的孩子,别指望侗丽。她不出现,这已经是最好的局面。
  他望了我一会,结结巴巴地问,你是她什么人,你教训我?
  陡然间他冲了过来,把我的衣领一揪,我就从桌子后面跌跌撞撞蹿了出来。我撞倒了一把椅子,被甩在墙上。一刹那,我的耳朵里像装了个蜂房,头重得我弯下身去。我看到他向我奔来,一咬牙直起身,低下头冲他撞去。我没有接触到他的肚子,反而脸上挨了两拳,继而腰眼被踢中。他左右开弓,我勉力支撑。过了一会,他就收手了。然而我不肯罢休,咬牙发起进攻,冲过来冲过去,而他只是顺势将手臂一拨,轻易就避过了我的身体。有一阵我的身体在他手下甚至像一只陀螺。他派头优雅,态度不屑,带着几分耐心化解我的一招一式。我的样子可能比较可怕,跟斗牛场的牛一样,完全停不下脚步。终于,在我不顾自身、毫无章法的乱打乱踢下,他节节后退,无从招架,辫子也散了,额头和眼睛被头发遮住,腋下吃了我几拳。他的两眼很快乌青了。有一拳击中了他的门牙,疼得我提着手乱甩。
  他捂着嘴巴,另一只手朝我挥舞着,要求停战。我脱下我的衬衣摔到桌上,撕了一卷纸,擦着我的眉弓和下巴。他伸手向我要纸,我从抽屉里抽出一条毛巾,扔到他身上。我用下巴点点他面前那杯水。他抓住毛巾,直接塞入茶杯,湿淋淋地敷在额头上。我真看不惯他的粗鲁,但一分钟前我的表现不比他文雅。
  我们走出医院大门,已经相互熟悉了。我提议去喝一杯,他想了想,说他得回家。当我们走到一个岔路口的时候,我听到他嘟哝着,回家?谁说得清?他就跟我走了。
  我们的到来使兰兰感到紧张,她没见过画家。也没见我这么早回来过,两个鼻青脸肿的男人勾肩搭背,在她眼里是新鲜的。我托隔壁一个婆婆照顾她,这或许比兰兰回家能得到更好的照料,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相信小姑娘的健康正在恢复。恢复是一小步一小步的,任何一个小变化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我越是小心翼翼,表现形式上反而越是放任自流的。兰兰可以做她所有想做的事情,至少在她待在我这里的日子里。她每晚都要回到我家。像是放养的鸡崽,认得自己的窝。又像吃饱桑叶的蚕,舒舒服服地吐丝结茧。不知不觉,她把我的两居室清洗、布置得不像一个单身汉的地方,每天拖地、洗拖鞋,熨衣服,几件家具经常被她挪来挪去,跟她家里的猫狗鸡鸭一样听指挥,仿佛是它们自己跑到这里跑到那里。如果我没有女朋友,肯定就找不到了。只要造访我家,没有谁会认为我是那种缺乏女人照顾、需要怜悯和关怀的人。而此前空姐对我这里周期性的光顾,丝毫无意于改变房子的布局和风格,她对付的是我。兰兰拿出她伺候侗丽的全部本领,用在我这个原本散发消毒水味道、还算整洁的干巴巴的房子里,仿佛她会一直住下去。日复一日,仿佛正是这样她才恢复了健康,而并非缘自饮食的调理,环境的颐养。本来她该在医院再待上一阵,但是病房的素白没有让她安静,反而成为她发作的诱因。我只好带她出来,任由她把我的地盘变成一个陌生、纯洁、有着古怪的温情的窝。
  我和画家咀嚼着花生米、海蜇丝和猪耳朵的时候,兰兰给我们一杯杯地倒酒,瞪着眼睛看我们胡扯,碰杯,哈哈大笑。一个字也没有提到侗丽,她已经在我俩,不,在这屋子里的人的心里消失了。
  一个多月来,兰兰被婆婆养胖了,养出一种小女孩的情态来。她非要跟我一起住,似乎怕我半夜逃跑。她不知道我好容易在城市安了家,不会随便跑动的。我在心里还不能很好地面对她,回来得通常比较晚。多晚兰兰都等我,看上去她渐渐淡忘了那个无星无月的夜晚。
  
  9
  
  画家说侗丽可能死了。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们已经有半年没提起她了。画家的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胡子,我看不出他是否已完全回到生活的正轨。我没有回答。这时兰兰跑出了她的房间,这可能是个原因。
  兰兰已经习惯了画家的来访,或者说是欢迎的。有一次我回家,看到他正给她画像,兰兰的脸蛋迎着窗外的光线,红得煞是可爱。在休息的空当,我瞥见她在卫生间镜子前,整理她的刘海儿,一点也没察觉我在那里。我承认画家很有女人缘,他来的次数不多,但只要他来,人还在楼下,就能听到楼上楼下的大妈大婶此起彼伏地跟他打招呼。隔壁婆婆也喜欢凑到我这里,看他画画。其实谁看得懂呢,她们主要是看他,看他画,看他说,其他是无关紧要的。画家很会讨兰兰欢心,今天带本动物图书,下次就捎来一盒彩色泥巴。兰兰回送一根头绳,或是一把刀片,画家下次出现的时候,下巴就刮得很干净,辫子上绑的就是那根头绳。此外兰兰还送他创可贴,有时它果真出现在他的下巴上。兰兰总想揭开那个创可贴看看,两人嘻嘻哈哈的,没大没小,兰兰都骑上他的脖子了,他喊她什么,她也照样喊回去。这个时候我心里暗暗惊奇着兰兰也能这么活泼生动,同时有些不安。
  兰兰跑出来,准是因为听到画家的声音。因为她换了一件上衣。我皱了皱眉头,说我还是认为她穿那件好看。兰兰攀上画家的腿,问,你说呢,你说了才算!我哥没有审美观的。他整天看到病人、死人,怎么知道活人的好看呢?画家大笑,我们兰兰有审美观啦,真不错。
  兰兰在画家耳朵边说了一句什么,画家笑着站起来,跟她到房间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双鞋垫,格子布,是从我那条旧围巾上剪下来的。
  小东西,说我的袜子老是破洞,怕我脚趾头冻掉。
  她听见该叫你大东西了。
  那么,我喊她小英雄好了,画家说,哈。
  我没有笑。我们重新坐下来,我给画家听了听胸口,他说最近那里有点不舒服。
  画家又讲起他做的梦来了。侗丽不会真的不在了吧?他最后说。
  下好大的雪,一窝蛇从山洞跑出来了,不是一条条的,而是打着死结,扭成一团地滚出来,头昂得高高,追赶着侗丽……应该是侗丽,我没看清脸,但除了她还有谁那样喊我,喊得我汗毛直竖。后来下雨,雨变成了一根根箭,把蛇钉在地上,死了一大片。见鬼,我也变成了一条蛇……
  你们搞艺术的就是迷信一些唯心的东西。这能说明什么?你说说。
  画家反驳我,你们的科学能破解所有的症结么?比如兰兰,我不信她在医院能这么快恢复。还有侗丽,她为什么不等着你们给她刮痧?就是我们这种科学的生活,让人变得不正常!
  我不想跟画家争论,他激动起来会在我这里待到夜深。也许画家的激动有几分道理,或者说他的梦果真是个预兆,过了几天,侗丽有了消息。
  紧锣密鼓地,我和画家前往侗丽的旧居,接待一位买主。侗丽的信很简洁,无非说她急需用钱,除还房子的贷款外,卖房所得的一半寄给她,另一半分成两份,一份寄给她乡下的父母,另一份留给兰兰。
  我和画家打算以80万把房子处理掉,以防夜长梦多。没想到,买主很干脆,不但当即下了定金,而且以85万的价格与我们签订了合同。我们很高兴,为了交易的顺利,更为了侗丽还活着。在这半年里,我和画家都遭遇过不同程度、相同性质的袭击。有人每晚来一个电话,有人给我们单位寄匿名信,有人把我俩分别绑架过,私设公堂,审问侗丽的下落。我和画家之所以走得这么近,不能不说有同病相怜的成分在里面,因为除了对方,没有别的人可能理解、倾听这种事情。派出所就不可能,他们愿听的是他们想听到的,而不是我们一而再再而三的莫名其妙的报警骚扰。
  现在,我们刚把钱放进口袋,在去银行的路上就遭遇了新的袭击。一伙陌生人挡在我们的车前不远处,向我们招手示意,仿佛他们只想搭上一段路。为首的是一个鬼剃头发型的大肚壮汉,他一边剔牙,一边噗噗地吐着。我俩对了一个眼神,没留神头上各挨了一下,被几个年轻人一把拽下车,前五分钟里我和画家表现得很愤怒,很有力量的愤怒,两个邻近的小子狠挨了几记老拳。接下来,除了那袋钱被抢去,我们还被他们七手八脚地回报了一通,很快变得只有愤怒的力量了。
  光天化日之下!我说,有没有王法?
  画家一边吐着牙血,一边悲天悯人地望着我。鬼剃头走过来,满意地看看我们,点头说,给他们看看王法!一个小子走过来,把一张字条展开在我眼前,仿佛我是个高度近视。我的双臂被反撇着,眼前发黑,不过还是看懂了,那上面说侗丽欠着什么人的钱,而现在是还的时候了。
  看到没有,黑纸白字,……呃,白纸黑字!离还账还差一点儿,我们老大说了,等抓到那婊子让她卖几次,就算是抵了。你们准备把钱寄到哪里去?
  你们老大是谁?画家最后把牙吐在了地上,心疼得皱起了眉毛。谁欠他的只管找谁要去,这可是我自己的钱。
  我好像记得债主姓黄,想再看一眼,鬼剃头手一挥,字条撤了。他嘿嘿一笑,走上前来,摸摸画家的下颌骨,忽然将手掌一收,画家呃地一声,喉咙就被捏在他指头缝里了。
  胆子不小!敢问老大的名头,还在我们面前糊弄!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臭虫还容易,留着你,是引蛇出洞。我看,留你在这里胡说,没什么好处……
  我大呼小叫。
  强盗和杀人犯,有本质的区别!我劝你们,拿了钱走人吧!
  鬼剃头狠狠催了两把力,果然收手,把画家像撇一把鼻涕一样撇在墙角。他向后打了个响指,一伙人朝我围了上来。
  往死里揍!给老大解解气!
  在他们漏过我嘴的时候,我嘴里喷薄出大量从未使用过的字词,这些脏话用上了我全部的力气,使得我气息奄奄,浑身乱颤。我目不能视,只感觉到树叶被风卷着刮过我的脸,带着一点温暖,使我打了个哆嗦。我明白老大是谁了。我强行打开眼缝,看到人影一晃,一张字条如一条冰凉的缎带抛到我脸上,人影渐渐消失了,天地也消失在我狭窄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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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兰被她父亲接走了。老人年过六十,模样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女儿遭此际遇,他毫无兴师问罪的意思,搓着手光是为麻烦我们而过意不去。眼看他们被一辆农巴车载走,兰兰的小手飘出车外不断挥动,我和画家默默无语。此时此刻,我实在没有把握,敢于断言兰兰已经在这段时间里恢复了原貌。她已经是一名少女,过去的生活施加的影响是否能如水面的褶皱一样被抚平,唯有交给她自己。我俩无法继续给予她保护,这是一件屈辱而无奈的事情。虽然公安局给我们立了案,但我们知道我们很可能被白打了不说,侗丽的房钱也是血本无归了。我按着她写的地址寄去一万,可是不久以查无此人被退了回来。我不知道侗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还是在外就地被捕了。她再次失踪,没有回过老家,也没有被押送回城的消息传来。侗丽会漂泊多久,会在哪里上岸,会不会在新的地方迷路,我和画家完全丧失了想象力,同时还磨灭了继续交往的热情。兰兰在我们的生活里连根拔起的那一刹那,我们的交往便漂流成零星的浮萍。兰兰和侗丽都从我面前消失了,生活慢慢恢复原状。画家现在很少造访我这个很快恢复原状的窝了,听说年前他准备同家人回去,老家的文化馆有意调他去,以复兴当地的文化产业。
  我同空姐即将结束一段旅程。对素有颈椎问题的我来说,必须常常仰视她,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而她不再有耐心第n次与我探讨画家的疏离,兰兰的前途,以及侗丽的下落。我有心做最后的努力,提出再陪空姐走上一站,分手也好,结合也罢,都不失为对当前状态的一个完美的结束。
  于是我们开始了一段新的旅程。空姐显得很动情,我毕竟是基本符合她“穿白色衣装、踏五彩云雾、持雪亮宝剑”的骑士标准的第一个男人,虽然衣服太白、宝剑太短、云雾太厚。她要我坐她的机舱,一起去中国最美丽的海边踏浪。一路上我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打算好好享受这个过程,旅途归来,我或者丧失自由跟她结婚,或者下了飞机直接去报考法学硕士,全身心投入这门新学问。
  海是那么平铺直叙,波澜壮阔,瞬息万变,包容万象,海那么宽阔,你尽可以把心事全盘交付给她,甚至把你本人。我就是这么做的,在潜海的时候,我很想留在海底,那里是那么幽静,清凉,润滑,神秘,温暖,像我母亲的子宫。在快艇上,我又想飞起来,最好直接被抛上高空,耗尽我短短一生,方才掉下来。我抱住空姐扁平的前胸,锐叫着,鬼叫着,号叫着,像一匹来自草原的狼。我看到空姐重新被我感动得两眼晶莹,胸口起伏,附在我耳孔上大声喊,我……要……嫁给你!
  这里的夏天长盛不衰,阳光晴好,和风拂面,某种馥郁的果香穿透了我的鼻子,径直抵达我肺腑的深处。我仰起面孔,深深地呼吸,再呼吸。这时,我的下半个瞳孔上粘上了一个身影。一个臃肿宽阔的后背,长发飘飘,裙角扑打着她粗壮的腿肚子,她两脚稳稳地站在那船的甲板上,身旁散落着几个人,似乎并不存在,她一直在眺望远方。我的心噗噗跳动,跳得很软很快,似乎随时会停止运动。我脚下的艇开得是那么慢,忽悠一下就把女人的背影拉近了,又忽悠一下将她送远——她转过了脸蛋,似乎为了避开某缕头发的纠缠,而抖动了一下毛茸茸的脑袋,她的脸是一张我从来未曾忘记的脸,那种微笑,熟悉得近乎陌生。她甚至朝我转动眼珠,轻轻地、嘲讽地眨了一下。她从来不曾这样美丽,完整,毫无瑕疵,焕发着一种隐忍的润泽的无畏的光辉。她转过了三分之一个身子,前胸同样宽阔,如同眼前的大海般汹涌澎湃。她的腹部浑圆,高耸,巨大,那里藏着我向往和怀念的地方。一瞬间她消失了,如一个短暂的梦,然而空气中还留有她的气息,她的微笑,她腹部的骄傲的弧度,它们消散的过程是缓慢的,明亮的,余音袅袅。
  旅途结束后,我和空姐举行了婚礼。婚礼很热闹,不说人山人海,也是川流不息,熟悉和不熟悉的笑脸,带着酸咸味的不流通的空气,鞭炮声和杯盏交击声,都在预告着我将是生活的主角。我身边的女人从空中降落,绾起头发,成为我锅碗瓢盆乐章里的一个合奏者。我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我向往平凡的生活。在演奏婚礼进行曲的时候,婚礼现场陡然回荡起大海巨大的回声,排山倒海,我眼前甚至出现了簇拥着雪白浪花的漫无边际的大海。这个时刻,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见过侗丽。她是否在我们的旅途中出现过。有过那样一艘大船,那样戏剧化地从我眼皮底下闪过,尤其她那高高挺着的肚子,更像是一个充斥着我华丽想象的梦境。我是迷惑了,就像一个人迷失在似是而非的梦里的故乡小道上,心里毫不惊慌,只有踏实地放松和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