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是一个永恒的文学主题,而关注青春、成长的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作为一种文学类别,在西方文学史上占据着重要地位,具有悠久的创作传统。歌德的杰作《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wil一helm Meisters Lehrjahre)被公认为是这一文学样式的经典之作,他在《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中感叹:“幸福的青年时节!初次对爱充满希望的时节!”美国作为一个年轻的国度,成长和青年主题在他们的小说中占据着十分突出的地位,二十世纪的美国成长小说既沿袭了欧洲成长小说的传统,又在发展中不断呈现出自己的特色。
一
成长小说(Biidungsroman)一词来源于德语。在中世纪,Bildung是一个神学术语:“用陶匠揉泥以制成器具的比喻来解释上帝刨世的神恩”。(约斯特,1988:174)直到18世纪,在启蒙运动的影响下,Bil—dung才拥有了世俗性的概念意义,大致等同于英语中的Formation,强调内在的塑造,注重精神、心灵的内化作用。Roman来源于法语,意思为小说。在19世纪初期,Bildungsroman一词已经出现,但是“直到1870年,德国哲学家威廉·狄尔泰(wilhelm Dilthey。1833—1911)在《施莱尔马赫的一生》(The Life of Schleiermacher)中谈论成长小说的问题,Biidungsroman才开始成为公认的文学术语”。(Mullane,1989:92)
1795年《维廉·麦斯特的学习时代》的出版,标志着成长小说这一文类的诞生,而且被认为是“德国小说中最重要的一个分支”。(Hardin,1991:ix)传统的德国成长小说着眼于男性成长,重视男主人公的教育历程,德国成长小说有时又被称作“教育小说”。男主人公“独自踏上旅程,走向他想象中的世界。由于他本人的性情,往往在旅程中会遭遇一系列的不幸,在选择友谊、爱情和工作时处处碰壁,但同时又绝处逢生,往往会认识不同种类的引领人和建议者,最后经过对自己多方面的调节和完善,终于适应了特定时代背景与社会环境的要求,找到了自己的定位。”(susanne,1966:49)
英国成长小说是德国成长小说的重要变体。《汤姆·琼斯》、《大卫·科波菲尔》、《远大前程》等都是英国成长小说的杰出代表。英国成长小说传承了德国成长小说的现实主义风格,新特点在于对女性成长的关注,英国成长小说中涌现出大量杰出的女性成长小说,如:《爱玛》、《简·爱》等,改写了德国成长小说的男性主体。
二
德国成长小说经由英国传到了美国,早期的美国成长小说很好地继承了欧洲成长小说的现实主义传统:保持了“直线性”及“向上性”的运作方向;“妥协”和“社会化”两大主题特点。比如:麦尔维尔的《白鲸》和克莱恩的《红色勇士勋章》。二十世纪的美国文学空前繁荣,各种文学流派多元并存,少数族裔文学蓬勃发展,成长小说在美国的传承和发展深深地植根于它自己的历史和文化氛围中,呈现出新的特点。
在民权运动和妇女解放运动思潮的影响下,美国非裔文学、犹太裔文学、亚裔文学等少数族裔文学蓬勃发展,涌现出大量带有自传性的,记述年轻主人公成长困惑的少数族裔成长小说,它们深刻地体现出:“个人的成长与族裔的发展密不可分”。由于自身族裔发展的特点,有色人种青少年主人公特殊的成长背景和二十世纪美国“大熔炉”思想的影响,美国早期的少数族裔成长小说文本在创作上趋于传统。以华裔文学《华女阿五》为例,可以看出:小说在叙事上按主人公成长的时间顺序记叙,叙事结构趋于传统成长小说的模式化结构:诱惑一出走一考验一困惑一顿悟一认识人生和自我,或者在此基础上的简单变异(《华女阿五》没有明显的出走情节),小说包含成长契机与顿悟、旅途伙伴与引路人等传统成长小说的结构要素,保持了传统成长小说的“直线性”及“向上性”的运作方向特点。在主题上,《华女阿五》对主人公的教育历程的重视和德国传统的成长教育小说相契合。小说积极地反映出主人公想跻身于美国主流社会的梦想,在个人的梦想与家庭的利益产生矛盾时,主人公个人的抗争和努力,以及和家庭、社会的“妥协”。主人公最终得到了美国社会和唐人街社会的双重认可,这标志着主人公的“社会化”历程完成。在结局的处理上,这类成长小说效仿了欧洲传统成长小说的“大团圆”结局:有色孩子在美国社会经历了生活的磨难之后,获得了对社会、对人生的、对自我的认识,成功地实现了自己的美国梦。《华女阿五》中的主人公玉雪在小说结尾处,在社会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从事了自己喜爱的职业,并得到了美国社会和唐人街社会的双重认可。
三
除了对欧洲传统成长小说的继承,二十世纪的美国成长小说更多地体现出一种多元化的发展势态,尤其是主流成长小说,逐渐出现一种反成长(anti-Bildung)的趋势。我们从人物、叙事结构、主题和结局四个角度来探讨二十世纪美国成长小说的变革。
从人物角度来看,德国传统成长小说更多地体现出一种男性主体,重视男主人公的教育历程,男主人公为成长中的青少年。美国成长小说在发展中打破了这种传统,出现了大量的女性成长小说和少数族裔成长小说,主人公不仅有男性,还有女性,不仅有白人孩子,也有有色人种主人公,主人公的年龄跨度也相应变大,美国成长小说的主人公年龄大多在9--27岁之间(Coyle,1969:vii),但是也有例外,像《紫色》描写了女主人公西莉Celie从少年到中年长达二三十年的成长历程。主人公的性格特点和行为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德国传统成长小说的主人公渴望了解自己,要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美国成长小说的主人公要表现自我,视自我实现为个人幸福的条件。(孙胜忠,2005:322)
从叙事结构的角度来分析,二十世纪的美国成长小说不再拘泥于传统成长小说的模式化结构,也不一定遵循传统成长小说的“直线性”和“向上性”的运作方向,转而吸收了大量后现代主义元素,打破了传统成长小说的现实主义写作风格。艾丽斯·沃克的《紫色》通过一封封书信,向读者展现了女主人公西莉Celie成长过程中的困惑、觉醒、抗争与独立。托妮·莫瑞森的《最蓝的眼睛》描述了两位小主人公的成长,黑人女孩儿佩科拉一直梦想拥有一双像白人一样的漂亮蓝眼睛,她相信有了这双眼睛,她将不会再受到父母的虐待,同学老师的奚落和社会对黑人女孩儿的不公正待遇。佩科拉对蓝眼睛的渴求反映出她对白人种族意识的接纳,这构成了她成长道路上的阻碍,并导致了她最终的疯狂。克劳迪娅的成长与佩科拉的截然不同,她目睹了佩科拉的遭遇,最终明白1941年的金盏花没有出芽,并不是因为佩科拉怀了她父亲的孩子,而是因为土地的原因,“当土地决意封杀时,我们大家对此默许,认为受害者无权生存”(莫瑞森,2005:134)。佩科拉的堕落,或者反成长与克劳迪娅的成长形成鲜明的对照,颠覆了传统成长小说的“直线性”情节。汤亭亭的《女勇士》的成长叙事也是非线性的,全书共五章,分别讲述了无名姑妈、女主人公、母亲勇兰、姨妈月兰的故事,主人公的成长在小说中的呈现是片段的,作者把主人公的身份认同与她的女性亲属的故事联系在一起,改写了成长小说的叙事传统。
从主题上来看,传统欧洲成长小说的特点在于“妥协”和“社会化”:个人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波折后,与社会“妥协”,融入社会,完成自我的“社会化”历程,成长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二十世纪美国成长小说的主题特点则不尽然,“美国崇尚个人奋斗,‘个人英雄主义’至上,人们按照自己的自然天性行事,竭力表现出个人与众不同,因此,美国成长小说中的主体无法将融入社会作为成熟的最终奖赏”(孙胜忠,2005;322),也不崇尚“妥协”和“社会化”。青少年成长中的困惑是二十世纪美国成长小说反映的主题之一,而这种困惑与社会的发展密不可分,因而二十世纪美国成长小说反映出从世纪初的“迷惘”到战后的“垮掉”到八十年代的多元文化主义的兴起。舍伍德·安德森的代表作《小城畸人》(1919),通过乔治的成长反映出美国旧式文化的逐步瓦解,包括清教思想在现代的扭曲和传统男女关系的破裂。费茨杰拉德的《人间天堂》中年青主人公阿莫瑞(Amory)的成长困惑代表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整个一代人的“迷惘”。美国经典成长小说《麦田守望者》则反映出战后“垮掉的一代”的成长困惑。在多元文化主义兴起的背景下,少数族裔文学中的成长小说,在主题上侧重于主人公身份的寻求与确定,探讨“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的问题,例如:非裔文学中的《看不见的人》、华裔文学中的《女勇士》等。二十世纪的美国女性成长小说力图呈现女性在现代社会遭受的多型态的压迫,以及女性在现代社会追寻解放与自我定位的主题,例如:《棕色姑娘、棕色砖房》、《我知道笼中鸟为何歌唱》、《秀拉》等。
在小说结局的处理上,二十世纪美国成长小说也有了很大的突破。在传统的欧洲成长小说中,主人公在经历了生活的磨难之后,获得了对社会、对人生的、对自我的认识,在小说结尾处,主人公成长为主流社会的模范或代表,小说一般以主人公与家人团聚、与恋人喜结连理等幸福圆满的结局收尾。但是从对大量的二十世纪美国成长小说文本的分析来看,美国成长小说越来越呈现出一种开放式的结局:主人公对社会、对人生的、对自我的这种认识也可能是不符合社会所约定俗成的那种所谓正确的理念,或者主人公最终并没有获得所谓的成长,他或她仍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在彷徨、犹豫,或是拒绝成长,走向“反成长”,甚至死亡的道路。《麦田守望者》中的霍尔顿最后躺在精神病院里,对未来毫无打算,至于未来要做些什么,他认为这是个可笑的问题。
四
二十世纪的美国社会是一个多元化的社会,这种多元化也反映在二十世纪美国成长小说的发展中:作为一种文学类别,成长小说不再拘泥于一种传统的模式,或者我们将这种变革称为“文类逾越”(Gen—eric transgression)。正如冯品佳(Feng Pin—chia)所说:“这种对传统文类的演绎、变奏并不宣示着文类的灭绝;相反地,这种‘文类逾越’又再赋予旧有文类新的契机”(199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