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红色小说是指20世纪五六十年代创作的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斗争为主要题材,通过一系列忠奸对立的人物形象的塑造,勾勒中国现代历史进程,揭示社会发展本质的小说。其目的旨在建立全新的话语体系和意识形态体系。人物是小说的灵魂。由于对“人学”原则的漠视和阶级斗争观念的影响,红色小说中的人物被先验地简单化为非忠即奸,非英雄即叛徒。在当时的时代语境中,“叛徒”在革命意识形态话语的价值规范下而被赋予贬义色彩,因而成为国家、民族的败类。本文即以“十七年”红色小说中的叛徒形象为研究对象,探寻意识形态化的政治文化在红色小说创作中的指导作用。
一、“十七年”红色小说中叛徒形象的类型分析
“十七年”红色小说中,剥离掉特定政治语境的价值意义和感情色彩,“叛徒”主要有两种类型,即革命的叛徒和反革命阵营中转向革命的投诚者。
应该说,革命叛徒形象的“丑恶嘴脸”给广大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类形象还可以作如下细分:第一,我党地下工作者中的叛徒,如《红岩》中的甫志高、《青春之歌》中的戴愉等。这些叛徒曾是革命者,对革命曾抱有热情和理想,也曾愿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但又大多曾拥有或正拥有温情而舒适的生活,并对这种生活怀有深沉的眷恋和热爱,对革命的艰苦性准备不足,因此无法承受反革命敌人的威逼利诱,最终叛变沦为无耻的叛徒。第二,周旋于敌我之间带有投机色彩的叛徒,如《烈火金刚》中的刘铁军、《苦菜花》中的孔江子等。他们承载着反革命的历史污点,因为诸种原因投机革命,但他们并没有真诚的信仰,最后在反革命敌人的压迫与诱惑下再次成为革命的他者。他们身上具有“叛徒”的所有劣根性,无信仰无价值,反复无常,没骨性。第三,意志薄弱的叛徒,如《保卫延安》中的张连忠、《老水牛爷爷》中的韦忠。作家避而不谈他们的阶级属性或生活作风问题,而是突出表现他们在反革命暴力面前的精神脆弱,以此来说明革命对于参加者的要求和价值规范。
反革命阵营中转向革命投诚者形象,是与革命的叛徒形象相对存在的,投身革命意味着走向光明。又有两类:一是反革命军队的投诚人员,如《野火春风斗古城》中的关敬陶、《烈火金刚》中的刁世贵和武男一雄等。他们身上虽因袭着反革命的罪恶和污点,但却有重新做人的愿望,具有革命的或者民族的良心。武男一雄被革命者俘虏,却幸运地成为革命人民的儿子。这样一种叙述是深有意味的,一方面体现了革命者的战争是反侵略的正义战争,是关注个体生命尊严权利而具有人道主义情怀的,同时也体现出革命者理论上的“反战”思想;另一方面,是为了在政治上同化分解敌人,其间又有政治利用的考虑。二是改正的流氓土匪,如《苦菜花》中的柳八爷、《播火记》中的李霜泅等。他们在未受革命规训之前,迫于社会的诸种压力,沦为草寇实为无奈,打家劫舍杀富济贫是他们的行为准则,但他们身上的草寇属性作为革命的禁忌是必须被根除的。
二、“十七年”红色小说中叛徒形象的特征及原因
叛徒之所以比彻头彻尾的敌人更让人咬牙切齿,固然因为他们叛变了革命,出卖了革命者,给革命带来巨大的损失,而更深层的原因则在于他们违背了传统的“忠义”观念。应该说,“不忠”是对革命叛徒形象最有力的概括,是对他们“丑恶本质”的极端写照。革命需要它的参加者宗教般的忠诚,并严格遵守革命的法则和秩序,要求革命者在革命的至高利益面前可以随时随地献出自己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个人利益。而叛徒则从反面印证了革命对于参加者的要求,唯有忠诚,才有参加革命和享受胜利果实的资格。《青春之歌》中的戴愉作为革命的叛徒,是“不忠”的形象代言人。对革命的不忠和对爱情的不忠相互映照,道出了他灵魂的无限丑陋。戴愉出卖同志,是为对革命的不忠;和恋人相爱的同时,又和女特务同居,对形而下的肉体欲望的诉求更多地代替了对爱情本质的精神诉求,这是对爱情的不忠。对爱情的不忠其实是对革命不忠的侧面反映。双重的不忠更极端地表现在苏建才身上,他被抓后第一个出卖的就是他妹妹。
革命需要意志力、抵抗力、免疫力都极其强大的钢铁战士,只有兼具这几种力量才能百毒不侵,成为真正的革命者。与智勇双全、铮铮铁骨、临危不惧的革命者相比,叛徒形象则意志力薄弱、抵抗力脆弱,这也是他们叛变的极重要的内因。叛徒韦忠在被捕后,“这个熊家伙,挨了还不到两棒子,就什么都说出来了”,而老水牛爷爷即便被打得遍体鳞伤也没有招供。张连忠在敌人突破我军阵地后,还没等敌人上来,就“把枪一扔,向敌人举起手来”。戴愉被捕后,舒适的房间、美味的茅台酒、妖烧的女人“有力地冲破了他薄弱的抵抗力”,瞬间就叛变了革命。
与真诚的革命者相对应而存在,在对比中彰显出革命叛徒灵魂的渺小与脆弱,他们无法承受来自反革命阵营的钢铁或糖衣炮弹的压力,最终失去享受革命胜利果实的机会:忠诚的革命者也正是具有了各种强大的抵抗力而道成肉身,具备纯正的神性力量。
三、革命意识形态规训下叛徒形象的身份与命运
在对叛徒形象做了一番分析后,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是他们而不是别人成为叛徒?问题不难回答:是他们的身份或说阶级归属使然。正如都普利斯所言:“政治确立和维护某种身份系统,是为了使社会的某一部分比其余的部分能获得较优越的地位。一方面,政治力量(民族的、国家的、党派的等等)要为它的主要或全部成员争取比其它群体更优越的地位。”在“十七年”的革命政治语境中,革命对其参加者身份的要求极为严格,“成分”是对唯血统论最有力的证明。在这种语境中,作家的价值判断和叙事策略正在于此。
戴愉生于一个地主兼官僚的家庭,低等的“成分”决定了他必然走上叛变革命的道路。其实,革命者并非不能出身于反革命家庭,关键在于其中杂糅的血缘关系。而林道静、李佩钟等众多的革命者形象,大多出身于地主官僚家庭,但他们却并不是地主官僚家庭的“正枝正脉”。他们身上普遍流淌着劳动人民的血,与劳动人民有着血浓于水的深厚情谊。林道静们毅然背叛了反动家庭,代表着知识分子的革命性;但是他们又不是反动阶级的嫡系,与革命的底层人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身上背负着底层人民沉重的阶级仇恨,这里又意在寻找革命的正统血脉,为革命正本清源,纯洁革命队伍。《烈火金刚》的林丽(本名何志贤)也是一个与反动地主家庭决裂的革命者,在革命战友欲找她清算家族仇恨时,她声辩道:“我早不愿意再姓何了,我恨这个地主家庭,我和何家的关系已经一刀两断了。”姓名己然与地主家庭分离,说明革命的正本清源以及革命者的坚决转变。
身份的不纯正、行动的动摇性、对物质欲望的追求和留恋,这一切构成了革命叛徒自身的各种缺陷,也限制了他们的前进步伐。因为,在主流意识形态看来,一个革命者,首先应当是一个脱离了物质利益和诱惑的人,绝不能被糖衣炮弹击中。甫志高“因为恋爱、结婚,很快就掉进庸俗窄小的‘家庭’中去了。一点可怜的‘温暖’和‘幸福’,轻易地代替了革命和理想”。这是革命战士成岗的感受。其实,深入文本可以发现,作者并不否定恋爱、结婚等俗世幸福,只是因为世界观的不同,因而在处理这关系时有所变化,在革命者看来,个人利益应无条件地服从党的利益,对党只是奉献而不能有丝毫的索取,离开这些就会背离革命的轨道。也正因为如此,作者赋予了甫志高这样的自我认同,“他终于习惯了新的工作方法”,“组织上托付他的事情,他都尽力做了”,“对长期静静的生活,渐渐不能满足了”,并通过江姐的感受来表现甫志高对自己“艰苦”的显示,叙述者在这里处于一个俯视的位置对甫志高进行审视,完全不像对许云峰时那样强烈的认同感。因此,甫志高也就逐渐走入歧途,也逐渐丧失了话语权。
身份对于投诚反正的转变者来讲,也有重要的意义。李霜泅作为沦落江湖的草寇,与文本中代表反革命的官方体制是殊有不同的:“我小时候受过土豪霸道的害,父母去世,人亡家败,逼得没有办法,才走上江湖这条道路。有了钱,既不置田,也不放账,专是骑马打枪,打抱不平”。他虽还未投诚革命,但已具备革命的方向性和成为革命者的血缘因素。革命的劝降者在收服这个冥顽的石猴之前,已经对其有所把握:“上级认为这个人虽然当上土匪,可是一向杀富济贫,可以团结改造”。正是李霜泅的身份,使他获得了革命者的认同,从而为他走向新生铺平了道路。
对叛徒死亡和革命者牺牲的场景进行对比,可以看出二者之间的巨大差异。和正面英雄牺牲情景截然不同的是,叛徒的死和他们的生一样猥琐和可悲:革命者彭亮在处死叛徒黄二后,“看见黄二趴在地上,所有射出的子弹都从他的脊梁上成排的了,污浊的血从他蜡黄的脑壳下向低处流去”。这是一种近乎卑污化的叙述,革命叛徒的灵魂也因此愈加渺小。而在叙述许云峰就义时则是:“死亡,对于一个革命者,是多么无用的威胁。他神色自若地蹒跚地移动脚步,拖着锈蚀的脚镣,不再回顾鹊立两旁的特务,径直走向石阶,向敞开的地窖铁门走去。他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忽然回过头来,面对跟随在后面的特务匪徒,朗声命令道:‘走!前面带路’。”置生死于度外的革命者,在猥琐的反革命敌人前面,显得异常高大,牺牲也因此变得愈加的悲壮和崇高。正如革命的最高领导人毛泽东所说,“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人民”话语在革命历史题材小说中经常被革命话语征用,以作为证明自己合法性的重要依据。“人民”是民族解放、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和社会主义革命的根本依靠力量,任何话语一旦与“人民”话语相矛盾,其历史合法性便将丧失。叛徒形象在革命叙事中处于被塑造的位置,其行为不但违反了革命的法则和秩序,而且有悖于“人民”的利益,因此丧失了话语权,最终被“人民”宣判了死刑。
革命是高度统一的,强调个体对集体的无条件地服从和献祭。革命的法则和秩序要求每个参加者都要无条件服从,违背的后果是受到极其严重的惩罚。在老水牛爷爷铁拳之下正法的韦忠正因为对革命的不忠诚,等待他的将是不可摆脱的灭亡命运。而对于革命之外的人来说,进入其中是受到严格限制的,这是出于纯洁革命队伍的需要,然而血缘关系及其方向性只能成为一种前提,经受革命的考验才赋予其最终成圣的资格。规训就是这种革命的考验机制,接受并能通过规训机制就能成为革命的一员,否则就会被逐出革命的队伍。高疤在民族利益面前参加革命,然而时时与革命的法则和秩序发生冲突,在革命要求其接受规训后,因不满革命的束缚而走向反革命的道路。而柳八爷同样土匪出生,一身流寇习气,但在经受革命宣传的政治教育和革命实践的惩罚(降职处分)之后,“渐渐地改造成长”为“人民军队的营长了”。
综上可见,所谓叛徒或者投诚者,其实都是一类人,只是因为主体的不同而具有了不同的称谓和意义。革命的叛徒对于反革命来讲,这是另一种投诚和反正:同样,投诚革命的起义者对于反革命来讲,则也是一种叛徒。然而由于意识形态的规训机制,他们因为自己的身份及其认同的差别,而导致不同的命运和下场,可以看出意识形态化的政治文化在红色小说创作中的指导作用,所有的人物形象都在它的传唤之下成为一个个丧失了私人话语的公共形象,变成了图解阐释革命意识形态的文学符号。“十七年”红色小说的写作也便成了一种放弃了个人思想的僵化的意识形态化写作,文学也便成了“功利化”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