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慧明的小说《骨》自1993年发表以来,激起读者很大的兴趣。Michiko Kakutani在纽约时报上评价说:“这是一部神奇的处女作……伍女士拥有诗人使用隐喻的天才和记者般观察细节的眼睛。她的书写优雅、可靠、隐忍。”《波士顿环球时报》认为“《骨》的这种坚实而毫无矫揉造作之态的散文风格展示了一种坚忍的力量,它明确无误地宣告了美国小说界一个难得的天才的问世。”伍慧明简洁凝练的语言和散文式的行文风格受到读者和批评家的关注和好评,小说也被收录到“小推车奖文选”中,伍慧明也因这部小说获得诸多荣誉和奖金:莱拉·华莱士——读者文摘文学奖金、文学国家奖金、麦克道尔奖金以及美国文学艺术学会奖金,并获得福克纳小说奖的提名。
这部小说围绕主人公莱拉的妹妹安娜的自杀展开,讲述了整个家庭因此遭受的重创以及经历痛苦挣扎后的释怀。安娜的自杀既是整部小说的引子,也是故事叙述的中心。Allen Gee认为,故事的核心情节在于梁家所有的家庭成员——里昂、母亲、妮娜和叙述者莱拉,以及安娜的男朋友Mason Louie寻求安娜自杀的原因,是环形的叙述结构。故事的起点也是它的终点。…安娜的自杀是小说故事情节发展的源头和核心,是作者探讨华裔移民心理建构过程的载体。因此,深入剖析小说中关于二女儿安娜自杀的死亡意象对于理解整部小说的主题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19世纪早期关于美国人自杀的系统数据表明移民是自杀高风险人群。
华裔移民后代在追寻实现美国化的个人价值的过程中建构着个人的身份,但这又往往离不开自己作为中国移民后代所带来的文化困扰。正如荣格所说,死亡从心理角度上而言和出生一样重要,是生活不可或缺的组成成分。家族的故事、过去的经历总是在对死者的记忆中得以重现,影响着华裔移民后代的身份建构过程。小说中的死亡意象不是孤立的对死亡事件的再现,而是家族秘密的象征和文本隐喻,是对华裔前辈传统的记忆和提升。
一、苦人参:对家人的诅咒
加谬在《西西弗的神话》的开篇宣称: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安娜的自杀无疑是整个家庭危机的核心,她的死在文章的开头被涉及,然后随着时间的延伸进一步揭示。更重要的是,安娜的自杀对所有家庭成员的心理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他们在她死后都对她的死产生了深深的自责。
妈妈在安娜跳楼后彻底垮了,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难以释怀。她认为是她的错误决定导致了安娜的死,所有的不幸也就随之而来。长女莱拉感觉她就像与满腹罪恶感的幽灵生活在一起。她希望忘掉“罪恶。令人窒息的恐惧。我渴望宽恕。渴望忘记。”她希望自己能重新经历安娜的生活,替她扫除所有使她走向绝路的悲伤。像里昂和妈妈一样,莱拉回忆与安娜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试图找到自己的失误。对莱拉而言,时间就像是突然断裂了。安娜死后,里昂和妈妈时时听到自己的心在哀号。莱拉在里昂的寂寞和妈妈无止境的悲伤中难以平衡自己。小女儿妮娜为了逃离家中令人窒息的气氛去了纽约,她似乎是远离了家中的悲伤,但是莱拉在纽约探望她时,仍然能感觉到她的哀伤。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不得不认为这是安娜自己的选择。他们不再谈论她,也没有其他什么话题。安娜就像影子笼罩着他们,安娜的死就是家庭的最后一件事。
在叙述者莱拉的眼中,安娜的死就像尝起来很苦的人参。人参的意象很好地阐释了安娜的死对家人产生的重大影响。在第一章,当莱拉到妈妈的小店看望妈妈时,她闻到了一股混合着人参的苦味和金银花甜味的味道。“这是我一直思考的事情。所有事最后都回到安娜这里。里昂一直唠叨着坏运气。到底是什么让安娜这样做,好像她无路可走了。”里昂把安娜的死归结于自己没能把爷爷的遗骨送回中国。里昂认为自己对爷爷食言,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年复一年,每当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丢了工作、丢了押金、洗衣店倒闭、安娜的去世——里昂都归罪于爷爷的遗骨,但每次抱怨完后,“遗骨还在这里”。安娜的死和爷爷遗骨没能叶落归根这些事,就像是莱拉唇边人参的苦味,长时间萦绕在梁家人的心头。人参苦涩的味道似乎在蔓延,很快填满她的整个口腔。然而,妈妈给莱拉煲的人参汤是妈妈向莱拉表达的爱意,传递着亲人间的温暖。人参的意象为死亡从苦涩到成为传递爱与温暖的介质提供了发挥的空间。
二、碎骨:二女儿的“自由”选择
尽管安娜最终选择了死亡,但她并不是天生的悲观主义者。当粱家人走进墓地,里昂认为也许死人还是比活人多。“如果安娜活着的话。她会数一数活着的人;安娜会告诉我们活人比死人多。”与她的姐姐妹妹相比,她敏感内向,而这种个性也是家庭环境影响的结果。在她们成长的过程中,妈妈总是警告她们不要家丑外扬,孩子们也学会了保守秘密。安娜已经习惯于将所有的事情埋在心里,不让家人知道,家人也习惯了“她像一个影子那样的存在。”家人对安娜内心挣扎的忽视也最终导致了这场悲剧的发生。
作为二女儿,安娜在姐妹中处于“中间”位置。家庭关系往往是各种人际关系中最亲密的关系。很多自杀的人往往在人格形成阶段受到过很深的伤害。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受伤害的人往往是家庭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因为他满足了正在经历精神创伤的所有家庭成员的需要,所以实际上,这个受伤害的人其实消解了部分家庭矛盾。在《骨》中,安娜实际上有意或无意地以一种巧妙的方式维持了家人精神上的平衡,尽管这种牺牲不能说是健康的或是病态的。安娜作为二女儿的位置也让她对父母的争吵感到更加痛苦。安娜看起来总是很开朗但是却对父母的冲突感到最痛苦。当妈妈和里昂因为生活艰难,缺乏理解而争吵的时候。三个女儿有很多次都劝他们分开。莱拉可以忍受父母的争吵,只要紧闭心门,让他们大喊大叫。妮娜对争吵的父母大喊大叫,然后离开。只有安娜试图尽自己的力量让他们不再争吵。在妮娜的眼中,莱拉内心平静因为她已对父母尽了心;但莱拉却认为,妮娜勇敢,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对于安娜而言,她居于莱拉对父母的责任心和妮娜倾听内心声音的勇敢之间。妮娜对莱拉说“他们(父母)完全不知道什么是生活。他们也不想走进我们的生活。我们仍然要生活在他们的生活里。他们的生活简直就是死水一潭。”莱拉认为安娜就是妮娜和自己的混合体,但莱拉没有意识到这将是一种危险的混合。“安娜是二女儿,她在所有的困难中处于两难的境地。作为协调人员,莱拉深知沟通的艰难。根据莱拉的描述,安娜想在妈妈和里昂之间平分自己的忠诚。但是最后,安娜对里昂和妈妈很失望。
妈妈和里昂之间的争吵在安娜和奥斯瓦多之间的恋情曝光之后很快演变成安娜和里昂之间的矛盾。这场矛盾终于在里昂朝安娜怒吼时爆发出来, “你最好听我的。我警告你,如果你还是我的女儿,你最好听我的。”安娜则冲着空无一人的巷子尖叫来表达内心的不满和压抑。当里昂与安娜在大街上争吵的时候,里昂意识到他不能强迫他的女儿接受他的建议。女儿长大,他已不能完全要求她无条件服从自己。里昂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自私和愚昧,妈妈也不能为安娜辩护。作为长女,莱拉卷入到父母的生活中,不能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但是安娜对父母的渴望却毁了她。
尽管安娜选择自杀,但安娜实际上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安娜的经理艾迪在安娜死后对莱拉和妮娜说,“她是我们这里最棒的服务员。她思维敏捷,好像压根不需要思考。总是比别人早想到一步。”安娜还擅长数数。“宠物公鸡打了多少次鸣;妈妈一个夏天缝了多少裙裤;爸爸离家出海了多少天,她都了然于胸。等到爸爸快要回家的日子,她就会站在巷口,数过往的小船;爸爸离开家后,她每夜默默数九十九个吻献给里昂,保佑他平安,早日归来。”通过记录这些数字,安娜表达了她对家人的热爱,尤其是对父亲深深的感情。尽管安娜并不是一个悲观的人,总是对明天充满了期待,想成为一名女海员,遨游世界,看看里昂曾经看到的一切。但是对安娜而言,对任何一方的“背叛”都是难以承受的。她既不想让父亲失望,又舍不得自己的恋人,她对家人难以割舍的感情使她难以在自己的爱人和家人之间找到平衡。
对安娜而言,她的高智商并没有带给她幸福。她的二女儿身份让她难以置身于父母的争吵之外,难以忽略父母的感受而只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她的聪慧也只不过让她最终意识到:矛盾不可调和,她无法扭转父母顽固的思想,现实无法控制。她追求完美,希望“鱼与熊掌能够兼得”,正是这样的心态将她一步一步推向死亡。
三、飞翔的天使:少数族群的焦虑
安娜与家人尤其是与父亲之间的矛盾压迫着安娜,安娜慢慢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想要自由。“飞翔”这个词生动地描述了安娜对压抑、焦虑急切想要释放的心理。他们的朋友康尼还记得她在广场为安娜摇秋千的情形。安娜兴奋地大喊“太快了!太高了!像飞一样!”最终她选择从楼顶跳下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一直在想象安娜爬上边缘时的情形。她的腿耷拉着,手臂在空中挥舞。安娜往下坠往下坠。我想把我的手臂展开,像消防气垫那样展开。”“我看见安娜在飞翔。在某个地方。我围绕在她的身旁,但是我跟不上她。我能听见她的喜怒哀乐,但是突然间,安娜死亡的噩耗袭来。”
飞翔,在美国小说尤其是非裔美国人小说中经常用来揭示主人公丰富的内心活动,蕴涵丰富的象征意义。
华裔美国人与非裔美国人对飞翔的渴望是对内心难以承受的压力的一种释放。在《骨》中,熟悉的唐人街是华人焦虑情绪的来源地。移民的后代对唐人街的感情是复杂的。早期移民,比如梁爷爷,并不把唐人街当成自己的生存空间,希望自己的骨灰能被带回中国,叶落归根。对华裔美国人的后代而言,唐人街既是摇篮也是桎梏。封闭狭小的唐人街将他们与外界熟悉的快节奏生活和开放的氛围隔离开。不停的迁移既带给人们希望,也带来苦难。华裔移民后代既想保留自己父母的记忆,又想融入新的生活。父母赋予他们的中国文化和自小浸润的美国文化并不总能融会贯通,很多时候两种文化带来的冲突让他们无所适从。
安娜悲剧的根源在于她无法选择:追求美国文化所倡导的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还是中国文化所推崇的孝道,顺从父母,让他们高兴。安娜无从选择,失去任何一方,都会让她痛苦。作出决定的犹豫让安娜更加焦虑,以至于她宁愿死也不想伤害任何一方。岂不知这恰恰是对双方最大的伤害。我们的生活在于选择,不同的选择会将我们带向不同的生活。安娜进退维谷,她的选择是艰难的。她选择牺牲自己的生命,用一种扭曲的、令人叹息的方式保存对亲人的深厚的感情。因此,安娜的“焦虑”清晰地体现了她在现实生活状态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之间的纠结。
四、缅怀和释怀:超越种族的死亡
安娜的死亡让这个家庭濒于解体:父母分居;妮娜远走他乡;只有莱拉留了下来,但是整个家庭的精神最终还是凝聚在一起,每个人纷纷谴责自己疏忽了安娜波动的精神状态,没能帮助她走出低谷。整个家庭正是因为有了安娜,才有了属于自己的故事。正如莱拉指出的那样“家庭的存在仅仅是因为人们有故事,知道这些故事将他们和他们的祖先联系在一起。”家庭因为故事被联系到了一起,引导人们寻找自己的祖先。
安娜不是唯一面对两难处境的人,作为学校协调员的莱拉在安娜死后对用两种语言为家人进行翻译感到很疲惫。安娜的死促使莱拉开始思考自己对于新生活的追求和照顾父母的责任。莱拉性格内敛,对事情不能轻易放手。里昂收集了所有的文件,而莱拉则保留了所有的记忆。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是契约儿子收养的女儿,我继承了一箱子的谎言。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我拥有的是那些记忆,我想记住所有的事情。”回忆阻碍莱拉追寻与唐人街完全不同的新生活。当妈妈在安娜死后极度悲伤的时候,莱拉留在了鲑鱼巷陪伴她。同时她还要向自己不了解中国传统习惯的男朋友解释她为何要留下来照顾父母。如果自己不留下来陪伴他们,自己也会内疚。然而,莱拉最终意识到人们心中的悲伤就像大海上航行的轮船,“轮船是巨大的,但是海洋更加浩瀚。”正如里昂对莱拉所说:“我们真正放心不下的是我们在乎的。”莱拉关于安娜死亡的思考让莱拉相信他们内心保守的秘密是他们心灵之船的锚,那些未能说出的话也是对死者和生者诺言的检验。
莱拉最终释怀,是因为她坚信她内心坚守的东西会指引她。回忆过去会给予现在力量。“记忆会累积。我们的记忆不能让梁爷爷和安娜再生,但是记忆会保证他们不会成为陌生人。”毕竟,人们要先结束才能有新的开始。《骨》中的死亡意象是家族秘密的象征和文本隐喻,是对华裔前辈传统的记忆和提升。安娜的死从形式上解体了家庭,但是也最终让整个家庭的精神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