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十月(外六首)

　　苏州十月
　　
　　十月，大地比天空更近
　　一个寒噤捎来两天风雨——
　　把柜子里的衣服统统叫醒!
　　一切都还是湿湿的。挂起来
　　晾晾这些蛰居的日子吧
　　
　　这是南方的城，人间的城
　　天堂的城
　　月亮流了两千多年
　　连玉兰和樟树都不想老
　　(十月还站得那么婆娑)
　　街道比行人还瘦
　　
　　此刻它背靠落日，肚子里的江山
　　和疾掠过的雨燕的影子一起
　　压在小巷沉沉的青石板上
　　满城的蒿草和风一路向北
　　虫鸣赢弱，园林深沉
　　
　　这些北来的汉子们
　　压抑住湿冷的心事
　　漫说毛衣、螃蟹和桂花
　　
　　纸人
　　
　　我是一个没有生平的纸人
　　孱弱得站不起任何页码
　　时代把我揉皱成一团，和废纸一起丢进
　　黑暗的垃圾箱里
　　或让我挤进一本巨著，用一群影子使我
　　理屈词穷
　　我身上曾有那么多细小的痛苦
　　像被秋风蚀透的一枚落叶
　　上面写满天空的楔形文字
　　但它们不能满足纸
　　规整的法律，也太晦涩
　　不能被
　　任何一张简历的表格收留
　　于是我只好更加卖力，把自己的一生
　　都写进纸里
　　他们一打雷，我就写“下雨”
　　他们笑眯眯，我就写“阳光灿烂”
　　我的一切都是被允许的
　　我的欢乐是被允许的欢乐
　　我的愤怒是被允许的愤怒
　　裂纹
　　
　　我寻找一切事物身上的裂纹
　　因为我相信
　　它们是美丽的，柔弱的
　　我凿开它们，取出
　　暗影、斑点或泉水
　　它们与我身上裂纹里
　　透露出来的微光一起
　　组成了世界隐忍的一面
　　这是天然的伤痕，这是天空中
　　晾晒着的灵魂!
　　我相信万物皆有泪水，裂纹里
　　有它们的泪腺
　　当一些充溢着爱的抚摸掠过时
　　我们的孤独就连成一片
　　在黑暗中缓慢地张开
　　饱胀的心
　　
　　隐身
　　
　　QQ时代，我们是一串数字
　　被另一串密码紧紧锁住
　　锁住，才是安全的
　　世界是登录、搜索、相遇和聊天
　　而一些人选择了隐匿自己的头像
　　像游弋在冰层下的鱼群
　　暗暗关闭身体，潜入深水
　　吐出寂静的水泡
　　
　　他们是隐身者，内心空旷而又热烈
　　在喧哗的世间把嘴唇咬成一片秘密的叶子
　　在灰色的背景里一言不发
　　他们数字很短，密码很长
　　
　　病中吟
　　
　　能否用一首诗治愈一个词的疼痛?
　　能否用天空的沦落(譬如黑夜)终止一只鸟的飞行?
　　能否用簇拥而过的人群消除一个人内心的软弱与紧张?
　　能否用冬天将死亡倾倒出去，在撕咬的雪迹中保存下一行清晰的文字?
　　能否用我冗长的一生洗净此刻，这具六十公斤重的虚弱多梦的肉体?
　　世界就站在这儿!它狂怒而粗暴，坚定地耸立在
　　它的真实里。事物的语速太快，以至于
　　难以完成一次认真的眺望和抚摸
　　难以让雨水顺着脸流下，渗进胸腔和骨缝
　　难以在梦境之外抓牢一枚生锈的钉子
　　我的目光总在身边熟悉的事物上打滑，跌进
　　一个个高烧的病句里
　　再也无法找回原来的章节与道路
　　能否用一本书打倒一个时代?
　　在这本书的扉页上，我已染病多年，和一群影子的战争
　　结局只是一堆凌乱的问号
　　整本书都是我的灾难、缄默、愤怒和屈从
　　一个幽灵在心窝处长成肿瘤的形状
　　能否用体内的黑暗溶化迎面扑来的现实?
　　爱情，青春，前途，在时光中渐渐弯曲
　　伴随着脊椎骨生长的方向，走向腐败
　　凶猛的月光冲刷着夜晚坚硬的河床
　　在一滴即将结冰的水里，一些过错无法挽回
　　一些声音冻僵在发炎的喉管
　　能否用倾诉开启一道门，为内心的伤情引渡幸福的泉水?
　　能否用顺从、哀歌和怜悯将这衰朽的战栗平息……
　　冬雨
　　　
　　冬雨下在清晨
　　下在
　　一些人的出世与另一些人的离世之间
　　仿佛下在我的体内
　　在淅沥的声响里
　　白玉兰、楼群和失散的路人连成一片
　　以站立的姿态陷入
　　各自的生活
　　在灰色的光景中
　　有多少幸福和灾难值得我们
　　去奔赴
　　一些身影在火光中矮下去了
　　一些梦尚未醒来
　　　
　　雪前
　　
　　雪意在弥漫，扩散，让天空饱胀低沉
　　让云朵下坠到所有仰望者的脸上
　　那干燥、寒冷的脸上蕴藉着整个冬天的希冀
　　看吧，那些黑色的枝条简直是冲上去的，多像
　　濒死者伸向天空的手指
　　
　　麻雀在跳跃，携带着清脆的叫声
　　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传递
　　福音、谣言和灾祸。它们娇小的身躯
　　精粹了北方乡村遗老的所有禀性，
　　在纷扬而至的流光与暗影中烁烁闪动
　　
　　几声狗吠。远处传来一阵沉钝的爆响
　　墙上挂满了金黄饱满的玉米
　　当一首甜腻的陈年情歌从街上店铺里飘出
　　所有出走的迷路者便陷入焦躁和绝望之中
　　此时，老人们的心事旷野般深沉
　　
　　雪意继续酝酿、堆积，压迫着院子
　　几乎要倾圮下来，像一场潜在的伤害
　　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彻二月寒，吹走
　　麦田里的乌鸦、羊群和坟茔
　　将苦难从人们贫穷的肋骨里吹出，让孤独溢满他们的胸腔。
　　
　　而人生苦短，雪从前世下到今生
　　从洁白到肮脏再到风声里那难以穿越的守望
　　都是村庄泼烦零碎的日子。
　　现在它停在半空，停在婚宴与死丧的消息里
　　谁在凝冻的中途回首仰望，谁就会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