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性的讴歌与表现,是沈从文在创作中一以贯之的审美理想。他谈到自己的创作时说:“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种庙供奉的是人性”。这种创作思想受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与思潮的积极影响。五四运动是中国的一次启蒙运动,这场思想文化运动把人们从封建主义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从这时候开始,才真正地发现和恢复了人的尊严和价值。由五四运动开始的中国现代文学可以说是一部人文主义文学。它是在轻视人、蔑视人,使人不成其为人的社会制度下呼唤爱的权利、生的权利而要求个性解放、思想解放的文学;是在人性严重异化的社会条件下,憧憬未来,渴望建立合乎人性、人情、人文主义的理想社会文学。在新文学初期,许多作家不约而同地把人性的解放作为自己作品的主题,他们用自己的创作实践看“赤裸裸的抒情写世””’的主张,努力揭示和表现人的生命价值、尊严、愿望和要求。提出“要讲人道,爱人类,便须先使自己有人的资格,占得人的位置”,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文学彻底地从“文以载道”,妨碍人性生长的封建文化中解放出来。这些新鲜的思想对踏着五四余波来到大都市北京,寻求救国救民真理的沈从文无疑产生了很大的思想影响。其中鲁迅当时站在激进的民主主义立场上创作的那些猛烈抨击旧思想、旧道德、旧制度,主张人性、个性解放的作品,对沈从文产生了巨大影响。他还认为周作人提出的“人的文学”是五四时期最为激动人心的口号之一。西方文艺复兴和启蒙主义思想家卢梭的人文观念对沈从文的影响也较大。卢梭认为人类本来是向善的,人性原本是无限完整的,只是现代文明把人类引入堕落的邪途,因此他在彻底否定基督教义中人类“原罪”说,反对封建专制的同时,提出了尊重人的自然天性的人文主义的口号。卢梭的这种人文主义的思想对沈从文创作中揭露都市文明的丑恶,赞美湘西下层人民美好天性方面产生过深刻的影响。沈从文作品贯穿着一个总的思想基调,那就是对美好人生的寻求和对人性复归的渴望,鲜明地体现着对人性中至真、至美、至善的不懈探索与追求。
沈从文始终以一个“乡下人”的姿态供奉着人性的“希腊小庙”,以原始朴素的人性美傲视都市“文明”下自私、虚伪、堕落的丑陋灵魂,他的许多作品都体现了城市与乡村两种文明对峙的人文情思,希冀在那充满原始意味的人性美与虚伪的现代文明的对照中对尚未被熏染的原始民风,用下层人民血液中保留的健康、淳朴、充满活力的道德元素,拯救为历史压扁、扭曲了的人的灵魂。
一、讴歌人性美,揭示和探寻生命的庄严和价值。
人性是沈从文建筑理想大厦的起点和基石,是他创作的出发点,也是他观察社会人生的独特视角和向人类远景凝眸眺望的切入点。其在《从文小说习作选》中明确指出:“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种庙供奉的是人性”。“我要表现的‘人生的形式’本是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因此“沈从文笔下的文学人物一个个含英带露,裹日月精华之气,掖天地六合之灵,实在可爱。不论是沅水上豪侠、粗蛮的水手,吊脚楼里野气专情的妓女,还是那敢于追求却又不知如何做起的山里妹子萧萧,那竹翠水青、偏远荒僻可仍然生死恩爱的《边城》之恋”,这些精灵人物的身上从里到外透着人性中最本真的自然、率直和纯情。
在沈从文的人性群雕中,最令人倾心的是那些寄寓了他的人性理想,至美的人性在“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里闪耀的湘西青年男女形象,他们是自然之子,是自然哺育的精灵,是真、善、美的化身,是湘西那块神秘土地上自由自在的天使,是自然人心之美的象征。他们青春的美丽和健康的天性在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自然生命形态中舒展和酣畅,爱情的花朵和甜蜜的梦幻在自主选择、由心而动的情感世界里绽放和翱翔。他们用真与善、热情与天性书写了湘西乃至人类的自然和人性的神话。
他(她)们是纯洁的自然之子,青山碧水给他们以透明无暇的灵魂,朝岚暮霭氤氲出他们似水的柔情,风雨雷电熔铸了他们如火般刚烈的个性。他们以日月为伴,以山水为邻,以兽物为友,他们的生命与自然和谐共振,融为一体,“这人生活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从容的各在那里尽性命之理,与其他无生命物质一样,唯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
《边城》中的翠翠,作者几乎是以一种近乎父爱的舔犊之情为读者讲述她的故事的。她是一个浑不解事的乖巧少女,在青山绿水间无忧无虑的生活着,是与这自然山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其天真淳朴是不可以被外来的世俗的东西所破坏的,她丝毫没有被这世俗所侵蚀,仿佛是一块没有经过雕琢的美玉。她那洁净的灵魂世界正与她家周围那满目的翠竹取着同一色调,在青山绿水日夜熏陶下,她的为人、品格总是荡漾着温情、爱意和善良。而《长河》中的天天是一个同翠翠一样俏丽可爱的少女。她的一切思想、感情及观念都处在一种具有自然特质和灵性的状态中。她与翠翠一样善良、热情、大方,待人接物全无浅薄的习气,其义利取舍观念也与翠翠并无二致,尽管来自外界的邪恶力量飘来憧憧阴影,她身上却依然闪耀着纯真的光辉。她健康美丽“个子小小的,腿子长长的,嘴小牙齿白,鼻梁完整匀称,眉眼秀拔而略带野性,一个人脸庞手脚特别黑,神气风度都是个‘黑中俏’……乖巧而谦虚,从不占先称强。心性天真而柔和”。我们看到的又是一个造物主偏爱的结果。除此之外她的动人之处还表现在她的善良、充满爱心,同情善待孤苦伶仃的老水手,她的勤劳能干更是自不待说,“健康能勤,做事时手脚十分麻利”。她“不能把工作当工作,只因为生命中储蓄的能力太多,太需要活动,单只一件固定工作羁绊不住她”。这是一个充满了生命力的动感、完美、鲜活的形象。正因为沈从文怀着对湘西的无尽的热爱,所以,从翠翠到天天,从三三到萧萧甚至是那些似真似幻的女子如《龙朱》、《月下小景》、《神巫之爱》中的白衣女子,她们在星光下美丽如仙,在月光下美丽如神。作家用了饱蘸激情的笔在塑造这些形象,他沸腾的血在她们身上奔流,虽然文字表面是平静的,但她们熠熠生辉的人性的光彩却时时传达着作者的爱与憎。
在沈从文的笔下,湘西青年男女不仅仅是自然之子、善良人性的化身,而且还是人类个性自由、人格独立、自尊自爱的象征,“魔性”和“神性”在他们身上得到完美的统一。他们没有“道德纲常”的束缚,没有金钱礼教的枷锁和世俗礼教的囚笼,不伤害别人也不伤害自己,不约束别人也不压抑自己。这一点在追求爱情上表现的尤为突出。她们追求“爱”与“欲”的和谐,“灵”与“肉”的统一。《阿黑小史》、《弹筝者的爱》、《被刖邢者的爱》、《一匹母鹿所生的女孩的爱》、《扇陀》、《龙朱》、《一个多情水手和一个多情妇人》、《柏子》、《媚金·豹子·与那羊》都是这一主题的有力支持者。《柏子》中水手柏子与相好的妓女之间爱的炽热与大胆,使人忽略了他们之间的不正常的关系,而看到的只是一个为情所燃烧的水手和妓女。尽管一次相聚花去的是柏子一个月的积蓄,但他认为“他的所得抵得过一个月的劳苦,抵得过船只来去路上的风雨太阳,抵得过打牌输钱的损失……他还把以后下行日子的快乐预支了”。沈从文在这里表现的是一种率直而大胆的性爱。这种性爱不论从动机还是行为上都显得单纯、原始,但它体现出的却是健康的、追求满足的一种生机勃勃的生命力,一种健康的、自然的、直率的生命形式。
二、对摧残破坏人性美的社会黑暗势力进行批判
当今社会人们欲望的多元膨胀,使人性逐渐脱离自然的状态而开始扭曲发展,因而精神的疗救就显得尤为重要。沈从文认为,文学是“人性的治疗者”,具有救治创伤、陶冶心灵、完善道德和升华人格的功能和作用。在他看来,优秀的文学作品除了能使人获得“真美感觉之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从作品中接触另外一种人生,从这种人生景象中有所启发,对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一个严肃的负责任的作家,应当是“不拘用的是娱乐方式或教育方式,都能促使人生命‘深’一点与‘强’一点”,与他所一贯倡导的通过文学来使人摆脱“暖衣饱食保全首领”的“动物人生观”,追求人的理想与价值的最终实现的崇高目标是完全一致的。
在沈从文的小说中,作家描写了大量的性变态现象,由此对旧中国都市生活和乡村生活中的性爱异化情景作了淋漓的展示和批判。《都市一妇人》中的那位将军遗孀原先也是一位良家民女,误入上流社会后,尤其是在性爱的浊流中被玩弄、遗弃后,才开始沦落风尘,以致最终产生性变态,以异化了的性爱方式去“糟塌男子”的。在沈从文的笔下,最典型的性变态人物之一可能要算《劫余残稿》中的那个道貌岸然的老族祖了。老族祖多次借故调戏巧秀妈,不料反被这有性子的小寡妇大骂一顿。他既想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占有巧秀妈,同时又想在适当的场合狠狠地整治她。果然,在处置巧秀妈与打虎匠的事件中,这位老族祖的变态心理愈来愈重、愈演愈烈,以至于不能自控,他看起来是一位胜利者。而实际上恰恰是一位失败者。因此,四年后在祠堂里发狂地自杀便成了他最后的结局。悲剧的根本原因正在于他那种在封建文化熏染下所铸就的压抑而不得解脱的畸态性格,而这种畸态性格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典型的性变态。
对现代都市文明使人性扭曲与人的价值失落的批判。《八骏图》中的教授们表面上“为人很庄严,很老成”,实际上也有微弱的情欲不时鼓动,但却总“被抑着、堵塞着”,只能靠“望梅止渴”的方式予以平息,如躲在挂有半裸体的香烟广告、美女像的蚊帐中看“疑雨集”和“五百家艳体”等,或跑到海边从“异常动人”的青年女子留下的脚印里拈拾蚌壳进行情欲般的玩赏:对希腊裸体塑像发生兴趣等,全无火辣辣的湘西女子“爱你时有娼妓的放荡,不爱你时具命妇的庄严”般干脆利落(《风子》)。教授们是人面前的君子,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和束缚,但教授也是人,他们心中也充满着盲目的、黑暗的、无意识的冲动,他们的欲望受人格面具的阻隔,无法得到发泄,才导致了变态行为。《绅士的太太》中宽敞豪华大公馆里的绅士、太太、少爷、小姐们,他们的全部生活内容除了念经拜佛、打牌、串门、上馆子、进赌场外,就是繁殖后代。“在做人的意识上”还只是一个“生物本位”,只要能吃、能睡、能生育、能偷情,便一切都可以满足。《薄寒》中的那位年轻美貌的史地教员,她厌恶那些向她献殷勤的虚伪、怯弱、毫无血性、毫无生命活力的“近代男子”,渴望的是能与“人间本性对面”,向她大胆地宣泄的粗犷古朴的人格力量。绅士淑女们之所以那么虚伪、那么庸俗、那么怯弱,都市上流社会之所以人性尽失、“阉人”林立,就在于那里有森严的社会秩序、僵死的生活规则、厚重的知识积淀、繁多的交往礼节、虚伪的道德观念等等,正是它们压抑了、束缚了人的自然本性,使人的自然本性在千层重压封阻下扭曲着、萎缩着。表面看来,作者只是对生活毫不动情的再现,但字里行间却又无不流露出作者对扭曲人性、悖离人性的社会制度的鞭笞与抨击。
沈从文在写完《边城》时曾说:“《边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热情,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了,但应当还保留些本质在年轻人的血里和梦里,相宜的环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轻人的自尊和自信心。”作者希望“乡下人”这些美好品行能够被重视并保存、组合到现代的精神内核中,以实现民族的振兴。随着沈从文作品接受群体的扩大及研究热潮的到来,其作品中的人文精神内核对当今社会人们被异化的生存状态起着越来越大的矫正作用,读者在细心品味时便可感受到其向真、向善、向美的力量和充满温情的人文关怀。
三,重造民族品德,重铸民族灵魂。
在20世纪40年代,沈从文还提出了“以小说代经曲”的新主张,强调通过小说来达到救治人性、拯救国民的目的。这与当年梁启超提出“欲新国民,必新小说”的维新派主张,以及新文化运动中的启蒙思想是完全一致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作家苏雪林在评价沈从文的作品时指出:“他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太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的身体里去,使它兴奋起来,年轻起来,好在20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沈从文的这种认识与努力,与鲁迅希望通过小说来“提示人们的疾苦,以引起人们疗救的注意”的目的实际上是完全相同的。鲁迅小说为了唤起人们起来进行思想革命,以求彻底改变中华民族的精神状况,最终使古老的中国强大起来;而沈从文则希望通过小说来唤起众人向善,引导人们走向健康、优美、和谐的人生,以防人性坠入堕落的深渊。
沈从文没有从社会革命和阶级解放的途径来追寻原因,却从改造民族的角度寄托他的文学理想。他要人们从他的小说、散文等全部作品里去认识我们这个民族。那种向善和向美的文学理想,使他对城乡世界的美丽和丑陋特别敏感,企图用湘西世界保存的那种自然生命形式作为参照,来探求“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州”。探求人的重造这一过于沉重的题旨。对都市批判也是属于一种使文明趋于健康的文学警示。正是对中国社会现代文明的历史进程中“民族品德的消失”、“人性”的堕落、人类“不可知的命运”的忧患意识及“重造”民族的不懈追寻,才构成了沈从文创作的内在动力与思想内核。这可以追溯到五四文学革命中关于“人的文学”和“国民性改造”以至“美育代替宗教”的传统,两者的合流,即不进入革命性改造中国的一途,而主张经由文化改造人、改造生命、改造民族。但此种文化理想面对当时中国现实生活不可能实现,因为它主要是从乡村中国产生,是由世俗的世界、由沉落的地区来观察世界的。它能从一个角度说明民族沉沦的根由,却无法化为实际的文化改革行为。沈从文的文学不属于当时中国的城市文化,也不属于革命文学,因此难以被当时现实所理解是自然的。不过必须指出的是,他的这种“以小说代经典”的提法,显然过高地估价了文学对改变社会现实与现世人生的实用功能,似乎带有一定的理想化成分,再加上他长期偏离时代主流文学的道路,所以他的文学理想很难被当时的时代所理解和接受,总是在现实生活中难以兑现,因而沈从文一生都是寂寞的,充满了人生的无奈与悲哀。
沈从文是孤独的、感伤的。然而正是这种孤独和感伤恰好体现了他对人性和生命的极大热情和热爱,他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通过对生命的思考和探索来叩问中国民族命运和民族品德的问题,力图用自己的笔,唤起人们对生命意义的明悟,探索社会前进的动力,使人们获得前进的信心和勇气。沈从文在永恒的生命长河边搭起自己人性的“希腊小庙”,独守着“边城”这一方净土,默默地耕耘,抵御着外来的污秽,用自己的至善至真感悟着庞杂的社会。这虽不乏原始的陈旧,但它的质朴、纯洁,给人一种回归自然的温暖与安适。
发掘人性的美质,揭示和探寻生命的庄严和价值,对摧残破坏人性美的社会黑暗势力进行揭露和鞭挞,进而重造民族品德,重铸民族灵魂,实现社会、国家、民族的重造,是沈从文文学理想的基本精神向度。沈从文仿佛一位慈悲的智者,默默地注视着大地苍生,为他那多灾多难的民族忧心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