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已经过去10年,尽管纷繁复杂的问题层出不穷,有很多重大的事件值得人们铭记,然而,以“改革开放”为导向的“新时期三十年”纪念,却一如人们所期待的那样,在各门学科竞相展开。“文学理论”,曾经被视作国家社会政治生活的晴雨表而备受瞩目,如今尽管远离喧嚣,但也积极加入了这一全民大合唱中。
“文学理论三十年”的特质
客观而言,不仅“三十年为一世而道更”的观念早已深入到中国传统文化心理结构之中,而且20世纪中国历史的发展,也有多种历史“拐点”为这种文化心理结构的潜滋暗长提供了契机。如果1919年的“五四运动”仍被视作中国现代性叙事元年的话,那么30年之后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便预示了一个新的转折,而再过30年,“新时期”拉开帷幕。在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时候,文艺理论界提出“文学理论三十年”并加以理论阐述,自然水到渠成。
需要着重指出的是,“文学理论三十年”的提出,并非仅仅是一种时间性的概念,而更多地是把从新时期到新世纪这一历史阶段的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发展视作一个整体。它主要与1949年以后到新时期以前大约30年的文学理论形态相区分,因为它具有突破意识形态教条的束缚而在自律与他律的共同作用下回归文学的审美本体的特征,并且它克服了理论方式的一元化而走向了多元化的理论建构。鲁枢元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是在这层意义上强调了它的独特性。同时,它与1949年以前的30年文学理论发展相衔接,两者共享了文学理论现代性的诉求,都具有一种开放性的视野。但与这两个30年相比,却也自成一体,是“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当代文学理论形态”。正如钱中文在“文学理论三十年”的学术研讨会上,他进一步指出,我国文学理论自20世纪初以来两头繁荣的景象已成为一种“共识”,后三十年的中国文学理论在探讨问题的广度与深度上、在学术视野的宽阔和论题涉及的广泛性方面,胜于前三十年,同时,今天的文学存在形式已发生了重大变化,并引起人们审美意识的激变。
事实上,以30年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理论分期依据,一方面突出了新时期以来的文学理论发展与此前的两个30年的不同,另一方面也强调了这30年文学理论所面对的不同历史资源。新时期伊始,在经历了最初的噤若寒蝉的观望之后,文学界普遍产生了一种接续五四启蒙传统的诉求,这种诉求也反映在当时的文学理论与批评的实践中。20世纪80年代的学人积极吸收一切优秀的中外文论成果,努力实现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现代化,也成了当时最具号召力的一种想象。这里,所谓接续五四启蒙传统,吸纳中外文论的优秀成果,实现当代文学理论的现代化,正反映了新时期以来文学理论建设所置身的古今中外复杂的矛盾与关系,用曾繁仁的话来说,就是:“新时期以来我国文论发展已经进入了一种新的语境,因为新时期我国不仅有固有的古代文论,而且还有历经100多年历史的十分丰富的中国现代文论,特别是现代具有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文论。我们实际上是在我国现代文论的基础上来发展建设新时期文论的,也是在此基础上面对西方文论”。这三种资源此消彼长的矛盾与关系,构成了从新时期到新世纪这三十年文学理论发展的合力。尤其是面对西方文论的积极引进者,既有马克思主义文论家提醒不要忘记了“指导思想”,又有古代文论的倡导者呼吁当代文论的“中国品格”。正是有了这种保驾护航的自觉力量的存在,才保证了从新时期到新世纪三十年文学理论的“独立”和“特色”,从而明显地具有了区别于前两个三十年形态。
而真正与当代文艺学前三十年相区别的,是自改革开放以来的三十年对“宏大叙事”的消解。尽管从词源学上讲,“宏大叙事”在西方历史哲学和文化理论中并非单纯是政治意识形态的伴生物,而主要是指启蒙运动以来西方知识思想界所构建的一种关于世界和人类社会发展的理性主义神话,如总体性、同一性、共识性、普遍性等一切被人们反复言说而并不对其自身合法性加以论证的“大叙述”,在当代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界,“宏大叙事”则基本被挪用为国家、民族、人类解放、政治、革命等意识形态话语的代指,或者直接可以用革命话语相等同了的,但无论如何,这里贯穿始终的是启蒙现代性的基本逻辑。然而从新时期一开始,这一宏大叙事便已面临解体的命运。只是在整个20世纪80年代,因为新启蒙以中断与接续之类的话语策略将新时期与五四拼接起来,在其西方化的诉求下,以一种去宏大叙事的方式建构了一种新的“宏大叙事”,然而这种建构,1990年之后便风消云散了。
应该说,无论是学术研讨会的专家发言,还是有关的学术论文,都对“从新时期到新世纪的文学理论三十年”的总体成就表示了充分的肯定,认为这是一个当代文学理论逐步打破旧的意识形态禁锢,面向开放的全球化语境,在积极转换古代文论的传统资源的同时,广泛吸取西方文学理论的有益经验而开始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重要阶段。对此,朱立元的表述较有代表性:“新时期以来,中国文艺学获得了长足的多元的发展,这种大发展主要表现在文学观念冲破旧有束缚、张扬人文精神,在自律与他律的辩证统一中探索和把握文学的审美意识形态本质,并在此基础上促使文学理论走向多元和成熟,文学研究方法也在借鉴中外文论和其他学科研究方法的基础上取得突破和创新,有力推动了文艺学研究方法的多元化,反过来又促进了新时期文学观念的拓展和更新。”然而,在这样的总体评价下,对于这30年的文学理论的性质、特征及其发展中所贯穿的理念,却又非常不同。其中,尤以“审美意识形态”论争中双方的分歧最大,例如,钱中文将“现代性”视为新时期文论三十年的一条主线,童庆炳认为“新时期文艺学三十年走过了由外而内、由内而外两个阶段之后,正在实现某种延伸与超越”,实现建立“内部”穿越“外部”,“外部”穿越“内部”的关注文学整体的“文化诗学”。他们共同强调“审美意识形态论”在争取“文学回归自身”的过程中的历史功绩,而董学文则认为,“近三十年我国文学理论可以说大致经过了这样三个主要阶段,即反思和恢复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传统的阶段;在同西方现代文学理论和本国文论资源碰撞、融会中构想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新形态的阶段;具体构制和建设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当代形态的阶段”。
这些分歧涉及了不同的文学本质界定,而这又牵扯到这两年在文艺理论界有关“审美意识形态”的论争。我们知道,钱中文于1982年提出“文学是审美意识形态”来置换“文学是意识形态”的命题,这一观点得到童庆炳、王元骧等知名学者的支持,并视作“文学本质”的精当表述写进各自主编的文学理论教材中从而产生了非常广泛的影响。但质疑的声音却也一直存在,这其中董学文于2005年在《北京大学学报》上发表的《文学本质界说考论——以“审美”与“意识形态”关系为中心》,更是认为不但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没把文学界定为“意识形态”或“审美意识形态”,而且认为这种用“审美”来“溶解”文学的“意识形态性”的观念造成了“泛意识形态论”的流行。结果就在钱中文、童庆炳与董学文、李志宏以及马建辉等人之间产生了激烈的争论,到了2007年之后,争论有一个转变,就是不再像以往那样仅仅专注于概念的辨析与经典的释义了,而是如前述三人分别在《文艺争鸣》上的文章一般,把焦点引到“文学理论三十年”的回顾上。事实上,文学的本质和界定作为文艺理论的“第一问题”,也的确应该是“从新时期到新世纪:文学理论三十年”这一命题所需关心的,尽管当前文学理论界流行着一种“反本质主义”的后现代文学理论观,但不能否定有关文学的某一“本质”界定还是有着历史合理性的。
另外一种“文学理论三十年”
相比于这些角度虽有不同,但总体给予肯定的观点来说,学者们对于“文学理论三十年”的批评却更加引人注目。有的学者认为,当下文学理论研究越来越陷入孤芳自赏、自我封闭的境地,与社会现实越来越隔膜,如对社会思潮的关注多于对文本的重视,对各种新潮理论的追逐多于对基本问题的研究,对西方文艺学的引进多于对中国现实问题的关怀等,所以提出在消费语境的包围中,在大众媒介文化的冲击下,要对文学理论进行彻底的改造,跨越原有的边界,用文化研究的对象来替代文学理论研究的对象。有的甚至认为根本没有必要拥有一个独立的文艺学学科,学科的指涉对象或者为哲学或者为美学,因为其在诞生之初就包含了太多的意识形态意味,缺乏学科合法性,即使坚持文艺学“学科”地位,也需要整体性反思和转向。例如葛红兵与宋红岭在《重建文艺学与现实生活的真实联系》一文中,就针对“文艺学与当下文艺生活脱节”的问题,提出改变其“文学中心主义”的倾向,放弃“文化立法者”的身份定位,“以真实的、敞开式的、本质直观的形式重新审视我们这个日益多样化的文艺生活”。但有的学者却坚持“新理性”、“审美意识形态”、“核心价值观”等基本理念以捍卫文艺学道统,对当前文艺界弥漫的危机论述,对文艺学的边界之争,表现出非常不屑的态度。应当说,他们认可文艺学当前受到的诸多挑战,在现实生活中,大众文化的勃兴使艺术与非艺术以及美与非美界限模糊;在理论上,艺术终结与文化理论的发展等都对文艺美学的存在及其内涵提出了质疑,但同时又相信文学理论有能力来应对这些挑战和质疑,比如钱中文就指出,在这场边界之争中,赞成扩界未必就进步,保界未必就保守,“因为文学理论早就在扩界,但不是文化研究式的扩界。例如大众文学、影视文学、摄影文学、图像与文字艺术、审美文化、生态文学等,早就扩入了文学理论的视野,或与文学理论建立了有机联系”。
对“文学理论三十年”迥异的批评态度,涉及文艺学的学科定位、对象扩容、生产机制、知识体系建构、传统文论的现代转换以及中西文论的对话中的主体性等方面。这其中所反映的,则是当前国内文艺学的知识状况。所以,“文学理论三十年”的提出,其实是与文艺理论界对文艺学知识状况的考察分不开的。毫无疑问,无论批评还是肯定,其中所涉及的都是一些老问题。但在全球化的消费语境中,以各种电子媒介为载体的大众文化的冲击所造成的文艺创作及其理论研究在社会生活与人文知识谱系中日趋边缘化的处境,却迫使学者们不得不就此作出新的回答。可以说,近几年来文艺理论与批评界围绕边界问题、精英意识问题、日常生活审美化问题、文艺批评的生态视域问题、文学的生死问题、文学经典的重构问题而产生的论争以及伴随而来的危机论述,都反映了我们认清当今时代文艺学所面临的和需要了解的知识状况的迫切的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