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问的人品与文品

2010-12-31 00:00:00谢亚鹏
山花 2010年16期


  俗话说:文如其人,言为心声。其实不然。揆诸历史在这方面文高而品劣者不乏其人,这一现象的存在,不能不说是古往今来文坛上的悲哀和耻辱。从这个角度来说,“尽信书,不如无书”的古训果真道出了识书与识人的真谛。因此,我们在读一本之书前,最好先了解一下作者的生平及事迹,对作者有个大致了解,这样在阅读的过程中,才能注意到文章中的蛛丝马迹,读出一个最接近历史真实的人物来。
  初唐诗人宋之问就是一个典型的文高而品劣的文人。文不如其人,文人无行,在宋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宋的诗作在《全唐诗》中共录存三卷,作品大多是歌颂升平的应制之作,但也有一些篇因感怆伤怀、情感细腻而颇具艺术感染力。其实,宋在唐代诗歌发展中的地位主要是因为他和沈铨期对诗歌声律方面的贡献。他们在总结前人和当朝人应用诗歌格律的基础上,“回忌声病、约句准篇”,把律诗的形式固定下来,创造了比古体诗更为广阔的艺术表达空间,为唐代的诗歌繁荣创造了条件。但自唐朝以来,宋的品行在文坛士林中大多对其持贬毁态度。原因何在?不妨先从下面这首名叫《代悲白头翁》的诗说起——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幽闺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须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交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婉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飞。(《唐诗选》,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4月第1版;下文宋的诗作均选自此本。)
  这首诗写得情真意切、催人泪下,尤其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句,更是精警千古,声鸣九天。然而,历史上关于这首诗的作者争议颇多,但据笔者所掌握的史料来看,诗的作者当是刘希夷无疑。刘希夷者,宋之问亲外甥也。据史料记载,刘将此诗作成后,呈给其老舅宋之问观看,宋一读该诗,特别是读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句时,更是拍案叫绝,发自内心的感叹:好诗,好诗!于是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要求刘把诗的作者让给他,并许诺以好处。刘当然不干,心想,我辛辛苦苦创作出来的作品,署上你宋之问的大名,那怎么能成!随后,舅舅和外甥二人争执起来。如此无耻的舅舅,把刘希夷气得十分抓狂。无奈之中,刘便一屁股坐在地上生起了闷气。而宋之问见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外甥如此不给老舅面子、如此的不配合,也是急得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但毕竟诗作不是自己创作的,宋也不便更不敢大声争辩。这时,他见刘坐在地上,头也不抬地生闷气,就“恶向胆边生”,一不做二不休,把装了满满一大麻袋土的袋子,从上面推将下来。就这样,本该还能创作出更多流芳百世作品、还不到30岁的刘希夷被其老舅给亲手杀害。
  从这段“杀亲夺诗”的故事里,我们基本上可以看出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货色。但宋毕竟没有浪得虚名,他的诗作也十分了得,不论是在宫廷里所献的应制诗,还是被贬途中所写下伤感诗,其中都不乏佳作和佳句,甚至可以将其称之为诗作高手。其代表作之一《渡汉江》,想必读者早已耳熟能详: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他的《题大庾岭北驿》和《度大庾岭》两首诗作,同样是他在流放地所作的,读起来更让人荡气回肠,真所谓“一生失意之时,千古得意之句”: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题大庾岭北驿》)
  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
  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度大庾岭》)
  阅读宋的诗作,再联系到他本人的作派,不得不让我们发出这样的感慨: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宋之问,约公元656年出生,712年卒。字延清,虢州弘农(故址在今河南灵宝县西南三十里)人,一说汾州(今山西汾阳县附近)人。其父宋令文因富文采、善工书、有膂力而称为“三绝”。他的三个儿子因学有所长而各继承“一绝”:宋之问文章好,宋之梯力气大,宋之逊精草隶。唐高宗上元二年675年,宋之问考中进士踏上了仕途。二十岁时,便在武后跟前听差,与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一起任教于习艺馆。习艺馆类似现在的国立艺术学院,为武则天下令所设,培训对象是宫女,学习科目有诗文、经学、书法、舞蹈、棋术等。史称宋之问“伟仪貌,雄于辩”,想必这位宋教授在美人堆里颇受青睐。但宋教授更看重的是仕途,全部心思用在巴结权贵上,甚至不惜丧失人格。他跟着武则天到处巡游,以为武则天很看重自己,便厚着脸皮提出要做北门学士,以便进一步接近武则天。武则天没有答应,为此宋之问感到十分委屈:鞍前马后阿谀奉承,没功劳也有苦劳啊。于是就写诗发牢骚。武则天得知后,对臣下说,我不答应他,只是因为他有口臭。
  宋之问知道武则天为什么不让自己接近的真正原因后,也为自己有“口臭”的毛病而羞愧和恼火。宋听说鸡舌香有治口臭的功效,于是人们就经常看到他口含鸡舌香。然而,纵是如此,武则天也一直未对他有任何垂青。
  宋见武则天难以亲近,于是就迂回献媚于武氏的男宠张易之。张易之相貌英俊,兼善音律。他恃宠专权,朝廷百官无不惧之,就连武后的子侄也敬畏其三分,“争执鞭辔,呼为五郎”。宋为能抱上张易之的大腿,不仅与另一个马屁精阎朝隐为张易之捉笔代刀献诗于武后,还厚着老脸为张易之提尿壶。说到阎朝隐,此人的马屁功也十分了得,其主要体现在肢体语言上。有一次武后患病,他跑到少室山为其祷告后,沐浴净身,一个大男人伏在祭祠的俎盘中以为牺牲,祈求上苍,请代后疾。想不到,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武后的病竟然好了。于是,武后对阎朝隐大加褒赐。宋的马屁功着重在书面语言上。他写了大量奉和应制诗,什么“愿陪丹凤辇,率舞白云衢”,“今朝天子贵,不做叔孙通”之类。(叔孙通是汉高祖刘邦的重要谋略大臣,他为西汉的安民强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武后称病下台,唐中宗复位,诛杀了张易之兄弟,作为其余党的宋,被流放到岭南。人生落魄,倒也能吐出肺腑之言。如前文所提到的《题大庾岭北驿》、《度大庾岭》等。但岭南瘴疠之地的日子实在难熬,不久,宋便与其弟宋之逊潜逃回东都洛阳,躲在驸马王同皎家里,窥测时机,以求一逞。王同皎、张仲之等人对武三思的擅权乱政颇多怨恨,经常在一起密谋诛杀之,不想被宋氏兄弟探得。按理,落难的宋氏兄弟应该格外感激王同皎的庇护之恩,可是,毫无做人道德的宋氏兄弟,竟然令其侄子及冉祖荣等密报给武三思,于是王同皎及同党皆被捕获斩首。我们现在不知道武三思的爪牙处决王同皎等人时,宋躲在什么地方?但我们能想象到:当刑场开斩的擂鼓声阵阵传来的时候,不啻在拷问他的灵魂。那一夜,宋绝对不会睡得安稳,眼睛一闭,王同皎等人被处死的惨状便不时地在他的脑海里映现,渭水吹来的秋风拍打着窗棂会使他心惊肉跳,彻夜难眠……
  宋卖身求荣得到武三思的赏识,尽管“天下丑其行”,但宋“好官我自为之”。武氏不仅免除他的流放,还擢为修文馆直学士。但好景不长,武三思不久被李多祚等诛杀,宋又巴结炙手可热的太平公主,后见安乐公主权势日盛,又投靠上安乐公主,这下引起太平公主的怨恨。一次,唐中宗欲提拔宋为中书舍人,太平公主乘机揭发宋任考官时收受贿赂的劣迹。这不但使得宋的提拔落空,还降为越州(今绍兴)地方官。因丑闻降职对宋这么一个毫无廉耻的小人来讲,并不觉得有什么羞耻感、挫折感,他甚至自比古代归隐田园的贤人雅士,于是在越州任上游山玩水,置酒赋诗,好不自在。但史书却称“流布京师,人人传讽”。
  宋之问的小人行径,在卑鄙无耻之中可谓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俗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宋自然不会得到善终。用余秋雨先生的话说就是:“小人精明而缺少远见,因为他们在制造一个个具体恶果时,并没有想到最终组接起来将会酿成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小人的悲剧正在于此。”唐睿宗即位,认为宋“狯险盈恶,无悛悟之心”而流放钦州。唐玄宗天元年中,干脆令他在流放地自裁。当赐死的诏书送达时,宋双腿打颤,汗流浃背。使者允许他回家与老婆孩子诀别,他“慌悸不能赴家事”。最后不得不“饮食沐浴就死”。
  纵观宋的一生,他虽然以趋炎附势为能事,显赫风光一时,但终究逃脱不了两2R1zRW8zkevsIgWRpMDoVg==次被流放、最后被赐死的悲惨结局。原因何在?笔者以为,酿成他的悲剧命运,当然与他所生活时代险恶的政治环境不无关系,但根本的原因在于他的小人性格。其实,人有功名利禄之心,是很正常的。马斯洛就说过:“我们所有人都有一种改进自己的冲动,一种更多地实现我们的潜力,一种朝向自我实现人性充分发展的冲动。”(《人性发展能够达到的境界》)但宋在功名利禄面前,已经异化成一个毫无道德感、廉耻感的“怪兽”,只要自己能向上爬,什么损招、阴招、毒招,他都能使得出、用得上,丝毫不顾忌道德、舆论的压力。“文死谏、武死战”与他毫不相干。能做到明哲保身、归隐林泉就算高士了。宋在流放期间的诗作虽然充满了情感,但若了解了其劣行后,就会觉得他诗作的情感流露只是停留在文本的意义上,他在被贬为泷州参军途中,写下了“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的悲怆诗句,但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仍是一个无行文人的矫情。
  其实,揆诸史事,历史上如宋之问那样作文极佳、人品低劣者,何止宋一人?又何止中国有,其实在国外也不鲜见。
  在我国明朝大奸臣严嵩就是其中一例。如果仅从诗作方面来说,严嵩也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诗人。他的诗功也甚是了得,诗作同样写得不俗。
  明朝沈德符编撰的《万历野获编》中,有这样一段记载:“严分宜自为史官,即引疾归卧数年,读书赋诗,其集名《钤山堂集》。诗皆清利,作钱刘调,五言尤为长城,盖李长沙流亚,特古乐府不逮之耳。”然后,沈的结论是:“故风流宰相,非伏猎弄獐之比,独晚途狂谬取败耳。”严嵩活到八十多岁,是一位长寿文人。隔代以后,人们谈到他的《钤山堂集》时,还认为他的文学成就“在流辈中乃独为迥出”,能够在清朝的皇家典籍中,获得如此评价,可见其作品确实有独特不俗之处。《明史》称他:“为诗古文辞,颇著清誉。”
  严嵩的诗作,到了清朝编《四库全书》时,任总编纂的纪昀,也不忍将其一笔勾销,还引用了王世贞的一句诗,“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表示不能因人废文,来肯定他“独为迥出”的文学功力。试读他的一首七绝:
  山泉野饭聊今夕,金谷铜驼非故时。随缘自有数椽竹,题俭真成一字师。
  假如,不是标明严嵩之作,准以为是哪位尚未脱贫、甘于清苦的诗人,在什么远离尘嚣,还具有一丝黍离之感的故国荒园,孤独行吟呢!可是,当了解这不过是那个穷奢极欲、祸国殃民的大奸臣,在那里玩清贫的时候所作,就觉得是莫大的讽刺。
  在外国,俄国大作家普希金写过悲剧《莫扎特与萨列里》,写的是音乐天才莫扎特来到维也纳后,宫廷首席乐师萨列里感受到威胁,他对莫扎特产生强烈的嫉妒情绪,他不能容忍莫扎特超越自己,不论是才能还是地位。嫉妒心太强就危险了,终于,萨列里起了杀心,他毒死了莫扎特。这个说法最早见于莫扎特死后不久的一张报纸,后来被人们广泛采信,就连获得八项奥斯卡大奖的传记影片《莫扎特》也采用这个说法。其实,嫉妒是人的一种情绪、一种心理反应,是对才能、地位、名誉或财富比自己好的人心生怨恨。萨列里毒死莫扎特的故事向世人昭示了这样一个道理:嫉妒是人内心之大敌,嫉妒心过强,很容易使人走火入魔,酿成悲剧。
  刘希夷被害死了、莫扎特被毒死了。为文和为人的抵牾,宋之问不是第一个,严嵩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时间是最公正的审判者,人文俱佳者世代被人们所颂扬,而文高品劣者则终将被历史所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