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事件(外一篇)

2010-12-31 00:00:00艾丝丝
山花 2010年16期


  我没想到张果会来参加我的婚礼,毕竟我们分手已经大半年了。事后我才知道,那天他刚好有个小手术,突然听到我要举行婚礼的消息,立马换装,转了六趟车,打了十几个电话才找到“金喜缘”大酒店。但他一直没有告诉我,那天,为了来参加我的婚礼,他还和他们院的领导吵了一架。这是后来丁晓玲告诉我的。
  张果来到酒店的时候,婚礼已经开始了,客人们正在兴头上。我挽着陈越的胳膊在酒桌间转来转去,向亲朋好友们敬酒,接受他们的祝福和玩笑。
  林立成举着一个高脚杯,非要我一口干了。陈越说:“我替飞飞喝了吧,她都已经喝了五杯了。”林立成把眉一横,板着个脸说:“你小子别护,想当年飞飞也是我的女朋友呢,虽然没有追到手,但我们还是对过眼的。今儿我也不创新了,就用喝酒来祝福你们。”一桌子的人立刻跟着起哄。
  我扭过头去干呕了一声。张果就是在这个时候撞入我的眼帘。他穿着一件灰白色夹克,戴着顶棒球帽,帽子的白色在满店的红色中显得有些打眼,他手里居然还拎着个黑色的公文包。
  他也看到了我。因为大厅的人都瞧着这边看热闹。
  我愣了下,对他笑了笑。他点了点头,向旁边走去。我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他在一张桌子前站住,摆正椅子坐了下来。面对着我们,打开了一瓶酒。
  陈越说:“兄弟替飞飞给林哥赔个不是,以前的恩怨就用这杯酒一笔勾销。我替飞飞喝了这杯,另外再敬林哥三杯。”
  林立成嬉皮笑脸地说:“你小子敬我酒的日子还长着呢,今天我只跟飞飞喝。”
  陈越还想说什么,我用手臂顶了顶他。
  我接过酒杯,吸住气,闭了眼,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真不错,我喜欢的就是飞飞的这个豪爽劲。来,再来一杯。”
  我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浪拼命地往胸口涌。我连忙捂住嘴巴,拨开人群,向后面的洗手间跑去。
  我听到他们在喊“新娘逃跑了,新郎可不能跑”。
  我对着马桶吐了一会儿,还是觉得难受,就在马桶盖上坐了五六分钟,然后又在洗手台的镜子前补了个妆,出来时,大厅里乱糟糟,人们的叫喊声一片,有孩子哭泣的声音,一拨人迅速向大门口跑去。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站在过道口四处张望。陈越不在,我又去看张果坐的地方,他也不见了,人们陆陆续续地都不见了。靠近中间的那个桌子被掀翻在地,几个靠背椅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菜和汤洒了一地,还有几块类似鲜血的斑印,但都被踩得黑乎乎的。一个穿着白衬衣蓝短裙的服务员靠在一根铁艺柱上,捂着嘴巴,要哭的样子。在她旁边,一群人正在热烈地议论着什么。我走过去,问她们:“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人呢?”女孩子们看着我身上的红色晚礼服,其中有一个说:“你是新娘吧,刚才杀人了。他们大概去医院了。”“什么?杀人了?谁杀人了?”我的头一下子大了,脑袋里一下子浮现出那顶白色的棒球帽和那个黑色的公文包。
  “张果——”我大惊失色,忍不住喊了出来。
  我踉踉跄跄地跑出酒店,一边在街上叫出租车一边不停地给张越打电话,但他的电话一直处于占线的状态。后来,我又把电话打到区附属医院,找到丁晓玲,才问到了张果的手机号码,拨过去时听到的却是关机的电脑语音。
  我连着跑了两家大医院,都没有找到陈越他们。等到陈越打来电话时,我已经累得精疲力竭。陈越说,林立成已经死了,他们就在金喜缘后面的铁路医院。
  我又往回赶,到达铁路医院时,林立成被一块白布盖着,他的妻子正趴在他的身上号啕大哭。
  陈越不停地搓着双手,惊恐未定地说:“谁——谁也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来那么一刀,我们都以为他们两个是闹着玩的。哪晓得——哪晓得他们居然认识,还是仇家。你男朋友——不不,是林立成,他喊他‘张废刀’,然后那哥们手上的酒瓶掉到地上,血顺着他的胸部流了出来。真快,太快了——”
  我再次见到张果时,是在一个月后,在“市清风监狱”。他光着头,套了件蓝色的囚服。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衣服穿在他身上很合适,可能是手术室那种蓝色的手术服产生的联想吧,我觉得自己见到的并非囚犯张果。
  那个时候,张果是市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因为技术过硬,下刀快、狠、准,被行内称为“张一刀”。作为他的手术助理,我看着他从科长升为办公室主任,接着又被候选为副院长。但就在他仕途坦荡、直步青云时,他结婚两年的妻子突然遭遇车祸,抢救了一天一夜,还是离他而去。
  在他妻子去世的第五天,市里的领导拜托他为一个亲戚做心脏手术。我看他情绪不是很好,还提醒了一下他,叫他考虑考虑。但到了那天,张果还是上场了。结果就出了事。我是三天后才知道的,丁晓玲打来电话时,我正在北京学习。
  那次事故彻底改变了张果。院里撤销了他的一切职务,张果成了一个普通的外科医生,甚至连外科医生都称不上,因为他再也没有拿起过手术刀。我和丁晓玲都暗暗同情他,因为做心脏病手术本身就存在一定的风险,而且那个病人还是位63岁的高龄老人,患有高血压。但问题是,市里的领导不这么想,何况在那次事故中逝去的老人还是那位领导的老丈人。
  张果出了事后,有一次丁晓玲对我说:“张主任也够冤的,要不,我们下次泡吧时把他也叫上?”虽然张果已是无官无冕,但我们还是习惯称他为张主任。
  我和丁晓玲是同一年分到市人民医院的,她是外科护士,我则一直在外科做手术助理。因为我们两人家都在外地,平时也没什么去处,休息时,我们就相约着一起去泡吧。也不知道林立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我的,先是不停地找机会与我搭话,后来就开始明目张胆地给我送花,在宿舍楼下喊情话。我是个含蓄的人,不喜欢大张旗鼓,又觉得林立成冲动型的人格,不大合适,就拒绝了他。可他就是不死心。每次我和丁晓玲出去泡吧时,他就插进来。弄得我和丁晓玲特尴尬。
  所以当丁晓玲提议叫上张果时,我是举双手赞成。自从我们把张果拉进来后,林立成见我们总是找张果说话,对他冷冰冰的,他问话我们也是爱理不理的。这样相持了半个月,我们四个人的聚会终于变成了三个人,后来,不知为什么,丁晓玲常常喝到一半就借故走开,最后总是变成我和张果两个人。再后来,我和张果成了恋人。
  我和张果的恋爱甜蜜了一段时间,慢慢地,我发觉张果有个毛病,就是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手术刀。
  他不仅收集,还专门为它们开辟出一个专区。每次我到他家里,一看到墙上和柜子里摆着的那些明晃晃的刀子,就觉得心里发慌。我并不是怕刀的女孩,使手术刀离开手术室总像戏剧演员戴着行头进了生活,但手术刀多了一份锋芒。张果越来越沉默,我们在一起已经说不了几句话,通常是我问一句他才回答一句,他几乎从不主动搭话。空闲的时候,就擦拭那些刀具,要不就打开人体结构图,一个人坐在那里琢磨或发呆。
  那段时间,我报名参加了一个健身班,认识了陈越,他是我的专职教练。和张果比起来,他们简直是两种人。怎么说呢,和张果在一起就好像坐在墓园里,虽然天气很好,但心里却怎么也亮不起来。而陈越呢,即使是我接二连三地碰到了麻烦事,他也总能把我从那麻烦中抽离出来,让我开心。总之,和陈越在一起,我觉得很踏实也很有活力。
  虽然陈越步步紧逼地追求我,但我还是爱着张果,我觉得我还没有勇气或者说没有放弃张果的那个能力。直到有一天,趁着张果休息,天气又很好,我准备清洗一下他的公文包。当我打开公文包时,却在几本资料的中间碰到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嘴刀,刀子在我的指尖上划了一下,所幸没有出血。当时我就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连续做了几天恶梦,在梦里,张果拿着那把刀说要用我的身体试试刀的效果,我吓得醒了过来,却仍是惊魂未定。考虑了三天后,我向张果提出了分手。我不敢在他满是刀具的家里提出这个决定,而是把他叫到了市中心的一家茶艺厅里。
  我以为张果会挽留或者至少会表现出很留恋的样子,但他只说了声“走好”,连桌上的茶杯都没碰一下,就独自走了。这使我有些懊恼又有点伤心,怀疑他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分手的第二天,张果没来上班。中午的时候,我才知道他被派出所拘留了。原来那天,他离开茶艺厅后,就独自去了三意路的一家酒吧,喝得醉醺醺的,在回家的出租车上为了走哪条线路和司机打了起来。
  他在派出所待了一个星期,出来后直接去了区附属医院。一个月后,已经是外科护士长的丁晓玲居然也放弃了在人民医院的大好前程,去张果所在的附属医院做了一名普通护士。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丁晓玲一直暗恋着张果。她之所以从我们三个人的聚会中退了出来,是觉得我和张果更般配。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她还说,当初是张果主动要求调到区附属医院的,目的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的落魄。我有点埋怨丁晓玲,是她告诉了张果我就要结婚的消息。我更恨自己,婚礼那天,我一个同事也没有请,却唯独请了林立成,只因为他曾经爱过我。
  张果被宣判为死刑的日期,是4月1日,距离我们分手整整一年零二个月。
  
  死无葬身之地
  
  送走了老伴,我再也不想死了。虽然心里还悲痛着,但一想到那四万多块钱的安葬费,我就舍不得去死了。
  为了那四万块钱,儿子和媳妇都快半个月没说话了。女儿也自从她娘去了后再没来过,但电话还是照打,说的也都是“要保重身体,不要到处走动”的老话。那意思,我明白,是怕他爹出了个三长两短。这年头,病不起,也死不起。
  这也怨不得他们。媳妇没工作,上个月才好不容易让街道帮忙,找了个扫马路的活儿,每月400块,算是混个菜钱。儿子呢,早下岗了,四处打零工。孙子上高三,正在花钱的节骨眼上。这四万块钱,还是女儿出了大头。幸亏有个能干的女婿,在外面跑点运输,闲时就倒腾点小买卖。可他们也不轻松,女儿没工作,在楼下搁了台缝纫机,也就是跟邻居们打打边上个扣子什么的,家里还有个瘫痪在床的婆婆,外孙女又正在读职校,需要钱的地方也多着呢。
  说来说去,就是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活着。为此,我特地为自己制订了一个作息时间计划表。早上去附近的公园晨练,再顺道去菜场买点菜,也算是为儿子他们分担点负担;中午呢,小睡一会儿,下午就在楼下的院子里和刘师傅他们下下棋打点小牌。
  计划实施了一周,还算顺利。但到了晚上,就想起老伴。一想到老伴就免不了悲戚,心一痛精神就打不起来,身子骨也虚虚的。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劝慰自己:老张啊,你得使着劲好好地活着啊,活着就是为儿女们作贡献。后来,再情不自禁时,我就拿出殡仪馆和扁担山墓园的那些费用单,想着那四万块钱,劲头还真的又缓了过来。
  那天,全家人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画面正好播放到一个车祸现场,一老太拎着菜过马路,走到一半,装菜的塑料袋子破了,番茄滚了一地,老人家便跑过去捡拾,谁知被一辆快速行驶的轿车撞上了。
  “唉,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这么一大把年纪,估计没救了。”我叹息道。儿子接过我的话说:“不死也活不了几天。看那满地都是脑浆和血。”
  新闻看完了,我正要进屋休息,被媳妇喊住了:“爸,你以后别去公园了,就在院子里下点棋,去公园还得过两条马路呢,路上又没安红绿灯,蛮危险的。以后菜我自己买。”
  儿子说:“让爸走路看着点不就行了,天天在院子里闷呢。”媳妇朝他瞪了一眼。我连忙说:“行的,就依小陈的。我不去公园了。就在楼下玩。”
  当天晚上,我就把计划表改了。
  那天,也怪我不争气,为了一盘棋和老黄争了起来,结果情绪一激动,血压上来了,心胸气闷得难受,输赢还没有定下来,就瘫倒在地上。
  我躺在医院里,愧疚得不行。看着儿子媳妇女儿们陆陆续续地赶到医院,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儿子打量着我的气色,说:“爸,你现在好受些了没?您老可千万不能有什么差错啊。”
  媳妇埋怨道:“您老真是的,晓得自己有高血压,还那么激动,就为了一盘棋,至于那样冲动嘛?”
  女儿正好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她冲着她的哥嫂说:“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了,输完液就可以回家。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候着。”
  待她哥嫂走了后,女儿走到我的床边,看了看吊瓶,用手拨弄了一下输液管上的轮子,“咋滴得这么快,这样对心脏不好。”我看到经她摆弄后的管子,水明显滴得慢了。
  我刚想说话。女儿的电话响了。她看了一眼手机,“是源源他爸。”
  原来是女婿来的电话,不用猜就知道是为了我的事,我正内疚着,只见女儿对着手机喊道:“没死,活着呢,你放心吧,我跟医生说了,叫多开点药,预防着总是好的。你开车也要当心啊。”说完,挂断了电话。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女儿转过脸来,累了似的长嘘了一口气,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爸,以后,你就在家里待着吧,离了家哪儿也不安全,昨天,报纸上说一个人路过一处工地,被上面掉下来的钢管砸死了。您老棋也别下了,瞧今天闹的,您老就待在家里看看报纸或电视吧。省得我们在外面老担心。”
  我能说什么呢,儿女们也都是为了我好。我只好把计划又作了改动。这下,所有的活动都一律在家里进行。每天,我看完了报纸,就看老伴的画像,我强迫自己要高兴起来,可越这样,越觉得悲从心来。
  后来,我报纸也不看了,电视也不沾了。就坐在沙发上看着老伴发呆。再后来,我干脆也懒得下楼,每天就躺在床上,除了吃饭上厕所,就是等着天黑再等着天亮。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有一天,我觉得自己不行了。我把儿女们都叫了回来。
  我咽下一口痰。说:“今天,把你们叫回来,是想交待一下我的后事。”
  儿子一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爸,你得活着啊,当当马上就要考大学了呢,您老还没看他成才呢。”女儿抽了抽鼻子,也跪了下来,看着墙上她娘的画像说:“妈,你不能让爸走啊,我才走了娘,你不能把咱爸也带去啊。”站在一旁的媳妇还穿着那身橘红色的工作服,袖子上糊着一块新鲜的芝麻酱,她附和着说:“是啊,爸,你不能死,家里才刚刚捋顺,哪还有钱一”,媳妇没说完,被跪在床边的儿子剜了一眼。
  但我还是不怪他们。我吐出一口气,说:“立方,云枝啊,还有小陈,这些日子,我已经想了很久,墓地就不要了,我死后,就把我的骨灰撒到公园的那条湖里。至于火化费你们商量着解决吧,千万不要吵架,不然,我和你妈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
  女儿嘤嘤地哭了起来,儿子也红了眼眶。媳妇沉默着。我刚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媳妇犹犹豫豫地说:“我怎么听说公园里的湖实行了管制呢,好像被人承包养了鱼。撒骨灰会不会被认为是污染环境啊?”我听了,一下子泄了气,只觉得身子底下一阵潮热,原来是小便失禁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来了灵感。我努力抬起手,指着外面的那扇门,用尽最后一口气说道:“行了,就倒进那里边吧。”他们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又面面相觑,不明白的样子。好半天,我听见媳妇说:“爸,你是说卫生间——”。
  现在,我终于可以闭上眼睛了。我想马上就跑到老伴那里去,告诉她这个绝顶的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