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一种传说

2010-12-31 00:00:00李月峰
山花 2010年16期


  跟你说,我不得不结两次婚。不是同时结的,第一次结婚后,离了,才结的第二次婚。其实,这两次婚都不是我心甘情愿结的。
  我第一个妻子——前妻——按我师傅刘大宝的观点,那是他的女人。因为那会儿他们在交往。所以,我师傅说,没想到我的女人竟落到你小子手里了。我师傅说这话时一脸的仇恨和瞧不起。
  我师傅之所以瞧不起我是因为我是他徒弟,我二十二岁了,刚进东方汽修公司做学徒,师傅刘大宝大不了我几岁,但在公司算是老修理工了。他手把手地教我,从卸车轱辘更换轮胎到给车身喷漆钣金什么的。从这一点上说,我师傅无可挑剔,是个好师傅。我觉得我师傅刘大宝的弱点在于他的感情生活,不能正确看待自己的女朋友。我的意思是,我师傅有点儿夸大其词。
  东方汽修公司几乎是清一色的男青工,有三十多名,因为工作性质是二十四小时作业,所以我们十二个人一组轮流倒班。我在的这个组,除了组长和我师傅是老工人,其余的都跟我一样二十啷当岁,有出徒了,有正在学徒。到目前为此,组长结婚了,我师傅有女朋友,其余的多半还是和尚。
  公司里也不是没有女的,会计和出纳是女的。会计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婶,是老板的老婆,但我到这个公司没多久就知道这个会计老婆只是名义上的老婆,她偶尔来公司查查账目什么的。老板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是个年轻的,像我师傅那样大的女人,有时候那个年轻的小老婆会开一辆红色的轿车出现在公司门口,她对我们这些修理工看也不看一眼,垂着眼皮让我们给她洗车或给她调调车轮胎什么的。这个年轻的女人很漂亮,但冷冰冰的,我们给她起个绰号叫冰美人。
  公司的出纳员倒也是个小年轻,是老板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但说实在的她长得太不好看了,要多不好看就有多不好看。我们男青工也不太爱看这个出纳,就像老板的小老婆不正眼看我们一样。有时候,我师傅还替她发愁,长成这样,怎么嫁得出去哟。
  其实,这种担心纯粹是多余的,年轻的出纳员该恋爱时恋爱,该结婚时结婚,该生育时生了个大胖小子,娶她的那个人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不堪,甚至比我师傅刘大宝的个头儿还要高些,身板还要挺拔些。从我们这个角度来看,那个哥们儿完全可以把自己的择偶标准定得再高些。
  我师傅对此事简直有点儿义愤填膺,要是我,宁愿出家当和尚也不娶那样的。我师傅觉得自己的女朋友比出纳漂亮一百倍。事实上,我师傅的女朋友只是个一般过得去的人,但他却把她看成是美女、是天仙。
  我第一次见到我师傅的女朋友是我进公司没多久,那天快中午了,我师傅正坐在工具箱上抽烟,门外有一个尖嗓门儿在喊,刘大宝刘大宝!我师傅听了慌忙扔掉抬起烟屁股起身向外跑,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我师傅骂句妈个逼。后来我师傅又返回来,在换衣箱的衣服口袋里掏钱,组长说,谁?不会是你对象吧。我师傅很得意,就是我对象,刚处的,要去烫头发,没带钱。
  我们几个学徒挤在玻璃窗上朝外看,那女孩子跟我们岁数相仿,或大一点,穿戴时髦,一双鞋跟又细又高的皮鞋,牛仔短裙,腰间扎着亮闪闪的装饰带,金黄色的。上身套一件红色的露肩背心,前胸鼓鼓的。她的小腿粗,那双鞋看着挺玄的样子。师傅的这个女朋友长一张圆脸,眼睛挺大,眉毛细细黑黑的,总的说来长得挺打眼,穿戴挺热闹,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看上一看。
  我师傅送走了他的女朋友,回来时冲我们打了个榧子。小子,瞧你们那样儿,没见过美女怎么着。
  打这天起,我师傅就把他女朋友挂在嘴边上了,小郭这么的,小郭那么的,小郭这么那么的。小郭就是他女朋友。我们已知的情况是,小郭在天河服装城卖服装,小郭的爸爸是邮局的投递员,妈妈以前在街道居委会工作。小郭的哥哥倒腾买卖。好像小郭家还有个远亲在台湾,是上流社会上的人。
  我师傅刘大宝跟我们说这些的时候,眉飞色舞,好像全世界只有他的女朋友很宝贝。这情形应那句话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我师傅的女朋友真的不能跟西施比,差得远着呢。但实事求是地讲,她配我师傅倒是满可以的,或者说我师傅能找到像她那样的也算不错了。我师傅刘大宝个儿头不高,他穿皮鞋都穿那种内增高样式的鞋。这种鞋从表面上跟普通鞋没两样,但在里面至少加高了两三公分的高度,我师傅就在无形中长高了两三公分,对于一个小矮个儿来说,两三公分已经高出不少了。他女朋友小郭个儿头也不高,鞋跟高度少说也有六七公分——用手量大半柞。
  我们几个小和尚都挺巴结刘大宝,一个说,刘师傅,你女朋友太姿色了。
  姿色的意思就是漂亮,在我们这地儿,漂亮不叫漂亮,叫姿色。我师傅对此很得意,不姿色谁找她。
  又一个小和尚说,刘师傅,你女朋友这么姿色,你可得请客。
  我师傅说,小意思,这个月发饷咱就喝酒去,有女朋友的都带上。
  我师傅这话并不是说说而已,请客喝酒是汽修公司的惯例,组长请过我们,关系相处得不错的老师傅也请过我们,小学徒出了师的也请过。我师傅刚教我修车那会儿就对我说,小子,记着,发饷请我这个师傅喝酒。
  我们喝酒的地儿多是去有三四张桌的小饭馆,或者就在路边的烧烤地摊上,花不了几个钱,但一帮和尚吹牛胡侃是件挺过瘾的事儿。
  
  二
  
  发饷的日子到了,我师傅刘大宝兑现请客的许诺。但那天,除了师傅的女朋友,没有别的女的。我们去的小饭馆以前去过,供应鸡头鸡脖鸡爪凉拌小菜什么的。组长没来,他孩子生病,没到下班时间就回家了。我们是四个人,我师傅刘大宝一个,王师傅一个,王师傅跟我师傅一起进的公司,平日里跟我师傅称兄道弟。还有我和一个叫小刚的和尚。
  我师傅刘大宝的女朋友小郭姗姗来迟,我师傅打了好几个电话,最后,小郭穿着那身打眼的衣服和鞋跟又细又高的皮鞋扭搭扭搭地来了。小饭店里有四张桌,我们坐在最里面,小郭一坐下来就挨个地打量我们,这都是谁呀。她说话大大咧咧的。
  我徒弟。我师傅说。
  王师傅说,我可不是你徒弟。
  我师傅说,你是咱哥们儿。
  这回离得近了,我们都看清了我师傅的女朋友小郭了,怎么看,都觉得她还是个一般的人,要说她出众的地方也不是没有,比如,她的皮肤很白,自得透过表层能看到她额上蓝色的血管。小郭爱说话,唧唧喳喳,偶尔带句脏话。这脏话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好像不算什么,但从一个女孩子的嘴里说出,又是当着一帮和尚的面说出,就不免让人感到有点儿发窘。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发窘,每当小郭说我操时,我都不敢朝她那边看。或许,桌上的其他人都不太注意这个。
  开饭店的是一对夫妻,穿着家常的衣服,女老板给我们拿酒杯是用手指插在杯子里送过来的。这家饭店实在不怎么样,桌子油腻腻的,墙壁很脏,地下满是烟蒂和痰迹,屁股底下的凳子吱吱地响,一不小心就以为是谁不讲究放了个屁。
  我师傅刘大宝要了大盘的鸡头鸡脖鸡爪,还要了一大盘水煮花生,喝我们当地的凯龙啤酒。然后,就说起了足球车子黄金K歌黄段子新楼盘什么的。小郭也抢着说话,东一句西一句,一会儿是她店里的事儿,一会儿是她邻居的事儿。忽儿就说到了她店里的一个女孩子,长得不咋地,男朋友还给买了辆车,可展扬了。
  展扬是得意的意思。我师傅刘大宝对比不屑一顾,那算什么,现在几万块就能买辆轿车。小郭问我师傅什么时候买车,买什么车。我师傅说这得想想。后来,我师傅的女朋友小郭说,你怎么不说话?
  她是朝我说的。我脸一红,平时我就不太爱说话。小郭说,像个大闺女似的。我师傅刘大宝不屑道,不像个爷们儿。再后来,就出事了。
  小饭馆门口那张桌子来了三个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外来的打工仔,也都是小年轻。我们这一桌人说话声音都大,笑声也大,那三个小年轻不时地回过头来瞅我们一眼。小郭说,那个脏样的总看我。
  我们这地儿的人若是不喜欢谁,就会骂谁脏样的。小郭说了好几遍,我师傅刘大宝说他看你是你长得漂亮,让他看,看也白看。小郭又说,那个脏样的又看我了。
  我师傅刘大宝这会儿大概有点儿喝多了,冲着那桌上的小年轻骂道,操你妈的逼没看过你妈怎么的!那桌上的小年轻中的一个问,你骂谁?我师傅说就骂你,骂你个脏样的。小年轻的说你为什么骂我。我师傅说骂的就是你,信不信我揍你!我师傅边说边站起身,把一个喝空了的啤酒瓶攥在手里,说我劈了你。
  那三个小年轻中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对另外两个说,算了,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喝多了。
  小郭说,他说你喝多了耍酒疯儿。
  我师傅刘大宝举着瓶子就要冲过去,我们使了好大劲儿才给拦下来。开饭店的两口子也出面好言相劝,那三个小年轻不再说什么,一会儿就结账走了。我师傅对着他们背影直叫,有种的你别走,等会儿咱们外头比量比量。
  经过这一番小插曲,我师傅刘大宝完全兴奋起来了,血性也激发了出来,他撸胳膊挽袖子直嚷嚷,大有气冲斗牛的架势。搁着哥们儿以前,他今天就甭想出这个门儿。老板,再来个拼盘。我师傅把裤腰带放松了两个扣眼,他说要喝个痛快、吃个痛快,喝了这顿我们去迪吧嗨去。
  我师傅意犹未尽,唾沫横飞地讲他过去如何跟人打架又把人打得如何爬不起来的事儿。有一次他还以一对仨,那仨比他个儿头都高,身板都壮,但都被他干趴下了。我师傅边讲边比画,像电视上武打片的动作,他说这个叫铁沙掌,这个叫无鹰白骨爪,还有迷宗拳,架势好像他真练过似的。
  别说,听我师傅刘大宝这一通白活,我们都挺开心,凯龙啤酒灌了差不多一箱还多,我师傅的女朋友小郭看我师傅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飘飘的。我师傅更来劲了,他说曾有个黑道上的老大找过他,要他入伙,他回绝了,他不想混江湖,他这辈子就想找个姿色的媳妇儿过好日子。
  然后,我们就打车去迪吧。我师傅说今儿个就是今个儿了,人生难得几回醉,人生难得几回狂,嗨吧。
  我们去的是芒果迪吧,里面闹哄哄的,都是跟我年龄一般大的小年轻,个个都是那种哈韩哈日的摇滚打扮,像一个妈生的似的。染着头发,打着摩丝,有的还戴耳环,穿着印有美人头像或是骷髅头的T恤,肥大的牛仔裤卡在胯上,裤腰低到了小肚子上,仿佛要掉下来似的。
  我们进入了挤挤擦擦的舞池里,我师傅的女朋友很会跳,屁股又扭又摆又颤,还不时地把头发甩来甩去。几个小年轻的挤过来,其中一个瘦削的男孩子跟我师傅的女朋友脸对脸地跳,他脸型狭长,头发像猪鬃一样竖在头顶,额上有一排整齐的发帘。一只耳朵上吊着一个圆环。他穿件前胸印有狗头的T恤,跳舞不像舞蹈,倒像是在抽筋,他的几个同伴打呼哨起哄,把他和我师傅的女朋友围在中间,我师傅的女朋友更狂放地摆起了屁股。
  说实话,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看我师傅女朋友小郭跳舞,我总以为,女孩子活泼点儿不是坏事,但大发劲儿了就是疯癫。我师傅也开始不自在起来,他几次想进入中间的圈子把他女朋友拉出来,都被几个小年轻的用身体挡住了。就在这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师傅的女朋友小郭突然就翻了脸,她离开那个圈子奔到我师傅眼前,指着那个耳环男孩子尖声叫道,他故意撞我,撞我这儿。小郭指自己的前胸,这个小流氓。
  我师傅早就憋着一股劲了,不等小郭的话音落地,就冲了过去,一把揪住那耳环小子的衣领,手指一直指到了耳环小子的鼻尖上,看来,这个小子要倒霉了。可是,还没等我们明白过来,我师傅刘大宝被耳环小子一拳打在下巴上,我师傅倒退了几步,摔在地上。这还不算完,耳环小子打了个呼哨,另几个小年轻的上前对我师傅又踢又踹,我师傅抱头直叫唤,别打了别打了,别在这儿打,有种的出去打。
  耳环小子用手势制止他的同伴,对我师傅说,走,现在就出去。
  我师傅已经鼻青脸肿了,他梗着脖子朝我们一挥手,走,出去跟他们干,干死他们。
  我们都跟在后头,耳环们是五个人,我们是四个男人加一个女人,人数对等。那几个都是十八九岁的男孩子,看上去就像是不要命的主儿。到了外面,耳环说,你说怎么干,一对一,还是一起上。
  谁也没想到,发生了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儿,我师傅刘大宝蓦地一个转身,抬腿朝一条小马路上狂跑,边跑边说,等着,我回家取刀去。
  耳环小子们哈哈大笑起来,跑了,瞧,比兔子还快。然后,耳环一指我们,你们有什么说法。
  我们这一帮的谁也不说话,我师傅的女朋友小郭吓得直哆嗦,那帮男孩子逼了过来,没办法,我只好迎上去。其实,我并不想打架,别看我个儿头一米八,可我从来没打过架,跟男生和女生都没打过。上小学时,班上一个假小子样的女生总欺负我,要是打架我是能打过她的,别说她一个,就是她那样的仨绑在一块我也打得过,但我不打架。我妈就是这样告诉我的,我从小没爸爸,我妈不让我在外面惹事生非,被欺负一下又少不了一块肉。所以,从小到大,我都没跟人打过架。我也觉得打架不好,很多时候,有打架那功夫好好说话,也是能解决问题的。
  我迎上前说,如果你们要打也行,但让她先走,她是女的,她走了我们再打也不迟。正好来了辆出租车,我就对小郭说,你走吧。小郭哆嗦着连步子都迈不成了,我架着她上了车,我看她都快要吓哭了。
  车一开走,王师傅就骂,都是这个贱逼惹的事儿,刘大宝都跑了我们打个什么鸡巴劲儿。于是,这场架就没打起来,那几个小子见我们说了软话,也就没再相逼。到了第二天,我们上班后,谁都不提昨天的事儿,我师傅就好像忘了似的,直到组长问昨天喝得怎么样时,我师傅皱着眉头想了想,昨天我喝高了,都不知道怎么回的家。
  组长说,今儿晚上再去喝。我师傅连连摇头,不喝了,我到现在还头晕呢,哎,我昨天是怎么回的家呢,我妈要不叫我,我都起不来床。我师傅说话时,眼睛盯着手里的管钳子,不看别人。王师傅在一旁撇了撇嘴。
  
  三
  
  打架未遂事件从表面上看已经过去了,但实际上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就打那儿起,我师傅刘大宝看我的眼神就不太对了,还时不时拿话敲打我,哎,傻大个,长那么高处过对象没,要不要我帮忙介绍一个。或者,哎,你长那么高干嘛,你妈给你做衣服怪费布料的,饭比别人多吃两碗,像个饭桶似的。
  我心说,我又没招惹你,又没吃你的,关你什么事。但他是我师傅,我不好当面驳他,他愿说就说他的去,我反正不理会就是了。我师傅并没有因此有所收敛,有一天,他把我叫到公司的外面,站在马路上的人行道上问我话,你跟我女朋友小郭说什么了?
  我莫明其妙,没说什么呀,我也没见着她呀。我师傅瞪着眼睛说,别跟我装,我在社会上混的年头比你多,我懂这些,你最好跟我说实话。我说我确实没说什么呀。
  你真没说什么?
  我真没说什么呀。
  那天晚上是不是你给叫的出租车?
  是我叫的,你都……走了,所以,我让她也走了。
  你装什么大瓣蒜,轮到你安排了吗?你算老几?是不是想女人想疯了,想撬杠,想插一腿?
  我听我师傅说的不是人话,转身就走,我心里很撮火,可我不仅没跟人打过架,也没跟人发过火。我不愿多说什么,也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
  我师傅拉着我不让我走,我一甩胳膊,就把我师傅甩了个趔趄。我师傅在我身后一溜小跑,怎么着?想跟我动手,仗着你个头大,胳膊粗,那好哇,来吧,动手吧,我们今天打一架,鸡巴我也豁上了。我师傅撸胳膊挽袖子,但他没敢碰我。
  我师傅处处找我的茬儿,我也不知道哪儿得罪他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喝了一顿酒后就变成这样了。我心里想,等我发了饷,请我师傅喝顿酒,把局面再改回去,大概就是酒闹的。
  到了我发饷那天,我们四个人,我师傅,王师傅,小刚加我,我们去的还是那家小饭店,要了鸡头鸡脖鸡爪拼盘,煮花生,凯龙啤酒。老地方,老菜儿,酒也一样,但是,这次比上一次的气氛沉闷,我师傅不说话,别人也都没什么话说。我几次想开口跟我师傅解释一番,但又无从说起,我解释什么呀。我能做的就是给我师傅一杯杯倒酒,再一杯杯陪他干到底。
  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酒至半酣,我师傅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一个老爷们哭得像个娘们似的,鼻涕眼泪一抓一把,他边哭边说女朋友小郭跟他吹了,小郭嫌他不是男人。面对着我师傅的号啕,我们几个都束手无措,若是一个女孩子哭,大概我们都知道该如何去安慰或劝解。可我师傅不是女孩子。
  我师傅刘大宝蓦地停止了哭泣,他瞪着红眼睛,鼻涕挂在嘴唇上面,他冲着我来了,她看上你了,小子。
  我有点儿发懵,什么就看上我了?干么把我扯上啊。
  我师傅指着我鼻子,你小子太不是人了,鬼心眼太多了,你在背后给我整猫腻,你这是撬杠,是第三者插足。
  我结巴着说,我没有,我不是。
  我师傅说,好,你说你没有,那你敢不敢当面跟她说清楚。
  一股酒气冲到我头顶,我敢。
  我师傅说,我这就打电话,你来跟她说。我师傅说打电话就打电话,可是,电话始终打不通,小郭不接他电话。王师傅开口了,你用我的手机打打看。用王师傅的电话打通了小郭的电话,可我师傅刚一开口,电话就被挂断了。
  我师傅气得直蹦高儿,小子,你敢不敢跟我去找她当面说。我说敢!别说去找小郭,找阎王我都敢。
  后来我就想,都是酒惹的祸,若那天我没喝那么多酒,就不会跟我师傅去找他女朋友小郭,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
  我把酒钱付了,跟着我师傅就出了门,王师傅和小刚都劝我们说,明天再去吧。我师傅说,就今天,她九点钟才下班,还没回家呢。
  我和我师傅刘大宝都怒气冲冲地往天河商城走,走了一段路,才想起来天河商城远着呢,这样走就是走到半夜也到不了。于是,我招手叫了出租车,我也没招呼我师傅,我师傅自动跟在我屁股后头挤进了车里。到了天河商城,我师傅一下子又变了,他说什么也不进去,他说你自己去说。
  到了这会儿,我的酒也醒了大半,发热的头脑凉了半截,我不想进去了。可我师傅偏让我自己进去,他还拉下脸来求我,说这件事不怪我,他女朋友小郭是鬼迷了心窍,他让我好好劝劝小郭,他有多么多么的爱她,多么多么的觉得她有姿色。我师傅还发誓说他快要买车了,以后小郭上班就不用再挤公共汽车了。
  我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一样去找小郭,小郭见了我十分惊喜,我结巴着跟她说我师傅要我说的话,小郭没等我说完就打断我,别跟我提他,胆小鬼,哪像个男人,连那个玩意儿也像根枣肠,让我恶心。
  跟你说,那个时候小郭提枣肠什么的并没有让我产生联想,我还纳闷她干么要提枣肠呢。而且,她讲话大嗓门儿,零星的顾客打这走过都很惊诧地朝这边看,我红着脸说我师傅还在门外等你呢。
  小郭说,让他撅腚等着吧。
  我再无话可说,觉得自己来得多余,我没能劝好小郭跟我师傅和好,好像她在我面前更加恨我师傅了。我转身想走,小郭一把拉住我,我马上就下班了,咱俩儿一块走。
  我说我师傅……
  小郭厉声说,不是不让提他吗。
  她这一嗓子又粗又重,像个男人的声音,我诧异地看看她。小郭自己也觉得不太对了,于是,她笑着说,你是给你师傅当说客的是不是?那好,你请我吃顿饭,我要是吃高兴了呢,也许跟你师傅还会和好。
  我信以为真,或者说我的社会经验不足,如果我请小郭吃顿饭她就能跟我师傅和好,那我也不在乎花一顿饭钱。
  小郭领着我七拐八拐的就到了一个吃饭的地儿。这一路虽然不太长,但小郭好几次拉我的手,把她的五个手指插进我的五个手指缝里,我挣脱了好几次,说实话,我从来没跟女子拉过手,小郭这一插,让我有点儿晕头转向。
  
  四
  
  吃饭的地儿是家西餐馆,里面的人不使筷子使刀叉。这里的面条不叫面条叫意大利面,用番茄酱拌得红红的,看着有点疹人。吃的人用叉子将面条卷呀卷,卷在叉子上,我看着都觉得麻烦。服务生过来问我点什么,我不会点,我看小郭也不太会点,但她会装模作样,一页页地翻看菜本,差不多把菜本翻完了,才点了一份在菜本上红红绿绿搭配得很好看的套餐。我跟她要一样的。等到餐盘送上来后,我眼睛有点儿直,那份套餐里有一个鸡蛋,蛋黄还颤悠着昵,有几块黑乎乎的烤肉,有一小摊用酱拌的黄瓜和胡萝卜,有半个面包。
  这个晚上我本来跟我师傅就光顾着喝酒,撒了几泡尿后,肚子早就瘪茄子了。可是,眼前的这份西式套餐怎么也提不起我的食欲。小郭跟我一样,她小心地用叉子扎了块黄瓜放到嘴里,嘟哝一句,好吃。
  我这会儿就想回到那个脏兮兮的小饭馆,来一盘鸡头鸡脖拼盘,我才不在乎老板娘是不是把手插杯子里,也不在乎她手指甲里有油垢什么的。我呼地站起身,冲服务生说结账。出了门,看见马路对面有一个烧烤地摊儿,我直奔而去。小郭自然跟在我身后,而且,她不时用很飘的眼神看我。
  我又喝了几瓶啤酒,长这么大,第一回喝这么多的酒,我早就忘了我为什么喝酒,仿佛不是因为饿而只是为了喝酒而喝酒。到最后我喝得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隐约记得有人架着我走,然后,我就坠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睁开眼睛,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我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床对面的墙壁上贴着大红喜字,这分明是一间新房嘛。我朝自己的身上看了一眼,这一眼可不得了,我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身上一丝不挂,光溜得像条鱼。问题不是我像条鱼,而在于我身边同样躺一个一丝不挂的人,我不认识的人。不不,我认识,我只是一时眼花没认出来,这个人慢慢坐起来,朝我笑,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是小郭。天哪!
  我跳下床,四处找我的衣服,我一边哆嗦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小郭跟我说什么我没听清,听清了也没听明白,我就感到一片昏暗,我的心突突直跳,每跳一下,我就觉得身体的什么地方疼一下,很别扭的疼痛,要痛不痛,不痛又难受的滋味。我连扣子都来不及扣,往外就奔,门外是楼梯,我三步并作两步往下跨,有一脚一下子跨了五个台阶,差点儿摔了跟头,但我顾不上这些,就想着快点离开,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那天上班我迟到了,组长骂了我一句,我师傅的眼神要把我杀了似的,他憋着没问,就算他问,我也会给他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我说什么呢,一想到自己在那张陌生床上的样子,我的心就突突地跳。快下班了,公司门外传来一声熟悉的尖嗓门儿,李孟柱李孟柱!
  这会儿,地下要是有个缝,我都想钻进去。我师傅的女朋友小郭笑吟吟地走进来,她谁也不看,直冲我来,孟柱,你手表落床上了,看你丢三落四的,下班了吧,我们去吃烧烤,还去昨天那地儿。
  我瞥一眼我师傅刘大宝,我其实是向他求救,可是,我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完了,从今以后,我将是他最大的敌人。我不希望我师傅把我看成仇人,我希望他还是我师傅,他的女朋友还是他的女朋友,我希望从来没发生过昨天晚上的事儿,我希望这一切都是一个梦,但,这一切都不是梦。就这样,我师傅的女人落在了我手里。
  小郭后来告诉我说,那天晚上我喝多了,连北都找不着了,她哥的新房就在近处,她哥刚结婚,跟新娘子去昆明度蜜月去了。小郭说我把什么都干了,把她的处女膜破坏了,既如此,我李孟柱就得为她的一生负责任。
  我离开了东方汽修公司,不离开是不行的,我师傅处处跟我作对,给我使绊子,别人开头站我一边,但很快他们就知道情况有变,觉得我做人不地道,这分明是夺妻之仇嘛,哪个有血性的男人会受得了,所以,我挨我师傅的整也是活该。组长还算是公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女人也一样,风水轮流转,今天是你的女人,明天可能就是别人的女人。私下里,组长又说,你小子蔫吧叽的,够狠的。
  在公司里,只有小刚同情我,我看呢,不是那个女的落你手里了,而是你落她手里了,那哈拉将来可够你受的。
  哈拉的意思就是不怎么样。
  我妈希望我这辈子能学下一门手艺,修理汽车也是一门手艺。但我辜负了我妈,不仅如此,还因为小郭跟我妈较上了劲。我妈不同意我跟小郭相处。我妈说,这个小郭看着心眼就多,不像个稳当的样子,又大你快两岁了,你可别给我把这样的娶回家来。
  实际情况是,这事儿由不得我妈,也由不得我,这事儿得由小郭说了算。还有更离奇的,一个月后,小郭跟我说她怀孕了。她把妇产医院的化验单拿给我看,我看到上面写着尿检呈阳性的字样。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小郭说,这就是说怀孕了,有了孩子了,是你的。
  那张化验单在我手里直抖,我这边抖着,那边小郭唏哩哗啦地直笑,她说你别怕,我现在还不想要这个孩子,我还想跟你好好谈一场恋爱呢,我就去医院打胎,等我们决定了结婚的日子再要孩子也不迟。
  小郭说,你看,我把处女之身给了你,又为你怀了孕,还要为你打胎,你更得为我这辈子负责了。
  说实在的,对于我和小郭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不清楚,我是如何破坏了她的贞操,如何使她怀的孕简直就像个谜。有一点可以肯定,我对小郭的身体产生了恐惧,除了那次我不醒人事的夜晚,我再没跟她睡过,我总是避开,逃跑,可是,我逃不掉,我就像被人放置在山林中的捕兽器逮住了一样,越是想挣脱,越是被夹得更紧、更牢。五
  我离开了汽修公司,找了一段时间的工作,有一家家电商场的热水器销售部需要安装工人,我去报了名,被录用了,并安排岗前培训。只用了几个小时,我就掌握了安装热水器的要领,这比修理汽车简单多了,我成了一名安装工。
  家电商场在商业街的中心,是一座二层小楼,跟汽修公司不一样,商场里面几乎是清一色的女店员,年龄跟我相仿,她们能流利地向顾客解释每款热水器的性能、容积、耗电量等相关的问题,每卖出一台热水器,就由我这样的安装工人送货上门再安装好。
  女店员中有一个叫小莉的丫头,整天像小燕子似的快活,通常我不主动跟女孩子搭讪,跟她们说话会让我脸红,但跟小莉说话我就没犯脸红的毛病,我也爱跟她说话。有一次,小莉给我看手相,她扳着我的手很认真、很仔细地看我的手心,煞有介事地说我的命中有几道坎,但都不太严重,都能迈过去。还说我将来能找个称心如意的对象,能生儿子。
  我好笑地问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她调皮地说这是个秘密,又问我经常来找我的那个女的是不是我姐。
  小郭经常去找我,我说过要等到下班后再见面,可她借口给我送吃的,这个吃的那个吃的,还故意在那些女店员的面前跟我撒娇,她嗓门大,撒娇就跟吵架似的。我从来不跟人大嗓门说话,我个子高,本来就引人注意,若再不检点会让人觉得我是个粗鲁的人。小郭恰恰相反,或许因为她个子小,必须大着嗓门显示自己。有时,我真替她不好意思。我如果提醒她,她就会疑神疑鬼,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怕人大声说出来。
  我心里是明白的,小郭不放心店里的那些女孩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小郭对她的同性有一种天生的嫉妒心理,在路上若遇上一个漂亮女人,她会千方百计地挑出人家的毛病。她连自己的表妹都嫉妒,说表妹胸部就是葱油饼,挺起来的是加厚了的海棉垫胸罩。她说另一个表妹之所以喷香水是因为她有腋臭。总归,小郭就是这样一个人,看到的都是别人的不足,就是不知道自己的缺点。
  有一天,小郭去找我时,我正跟小莉有说有笑呢,小郭狠狠地瞪了小莉一眼,她叫我,李孟柱,你给我出来!
  还没等出了商场的门,小郭就大声嚷嚷,那个小骚货是谁?
  她这一声可把我吓坏了,你小声点,骂人干什么。
  我骂那个小骚货你心疼了?李孟柱,你别那么没良心,我可是把人都给了你的,你别想三想四的了。
  你说话真难听。
  嫌难听你就别做,瞧你跟那个小骚货靠得那个近呀,聊得那个亲热呀,还呲牙乐呢。
  我说,你就不跟男的说话吗?你就不跟男的笑吗?
  小郭挑着她的细眉毛,我说我笑,但我没邪念,你有邪念,你们男的都没好东西,看你的眼神就看出来了,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李孟柱,你做梦去吧。
  我能说什么呢,小郭年龄不大,但她却有一种中年家庭妇女的那种劲头,撒起泼来没人能奈何。
  意想不到的事又发生了,我工作的第三个月。那天中午,我和小莉还有另外一个安装工人在休息室吃饭。我们吃饭没有固定时间,午餐送过来后,大家轮流着吃。我和小莉挨着工具箱坐,另一个安装工原先在我们对面坐,后来就出去接电话了。小莉的餐盒里有几块肥肉,她咧着嘴夹给了我,说,知道么,人吃什么长什么,我可不想发胖。
  我说,这不正确,我爱吃鸡爪,你看我多长出一根手指头没。
  小莉乐得咯咯直笑,没想到你还这么逗人呢。她用肩膀顶了我一下。
  我听见身后一个尖嗓门喊,李孟柱!
  我的手一抖,筷子上的一片肥肉掉了下来。小郭脸色铁青站到我和小莉面前,眼睛像要冒出火似的。
  小莉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来,看看我,她拿起餐盒想离开。小莉还没转过身去,突然间,小郭举手就朝小莉的脸上扇过来,小莉惊叫一声本能地避开,怎么回事儿,你怎么打人,你疯了!
  小郭咬着牙,打的就是你这个骚货!
  我没等小郭再来第二下子,拽着她就往外走。小郭一边挣扎一边骂,小骚货,想男人想疯了,谁都敢勾引,我今天非扇你不可。李孟柱,你放开我,你这个不要脸的,你这个蔫吧狗,还想一脚踩两只船,我郭蓉蓉眼里可不揉沙子。
  小郭在我手里又蹦又跳又叫,我真想扇她一巴掌,但我没动手,我把她推出门外,我说你现在马上走,我们有话回去说,如果你不走,后果你自己负责。
  我从来没这样沉着脸说话,也没说过这样重的话,这样说话对自己也是件很累的事。小郭愣怔了片刻,又恢复了泼妇劲儿,你想甩了我,你想玩完了就一脚把我踹开,你休想!我去告你强奸,我手里有证据,你的精液还留在我的床单上呢!
  我理也不理她,小郭到底没敢再跟过来。
  那天下班后,小莉已经找来了七八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小年轻,其中一个是她的表哥,她表哥一副七个不平八个不忿的样子,谁谁谁,哪个不想活的欺负你了,我扇不死他。
  小莉眼睛红肿,一下午她都在哭,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我觉得很对不住她。小莉用染了指甲的纤长手指一指我,姓李的,冤有头,债有主,你把那个疯婆子交出来就没你的事儿,你要不告诉我们她在哪儿,今天就别怪我不讲交情。
  我说,她是我女朋友,我不能出卖她,你有气就冲我撒吧。
  小莉说,你女朋友?你找那样的女朋友就证明你不正常,你有神经病。
  小莉的表哥说,别跟他废话,拍他!
  那几个小子一涌而上揍我。我抱着头,蹲在那里,不反抗,也不吭一声。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路上很多行人都围拢过来,连出租车都停了一路。后来,有个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声说,太欺负人了,几个打一个,快住手,不然就报警了。
  等到小莉跟她的表哥撤了后,我流着鼻血,青肿着眼眶,一瘸一拐地挤出人圈儿离开。我没跟小郭提这事儿,但警告她别再去家电商场找我,小莉的表哥领着十几个人在等她。小郭虽然对事情有一种破罐子破摔和撒泼劲头,但她是个胆小鬼,她果然就没再去商场找我,但她在我面前一个劲儿地唠叨,说男人在商场干没出息,她鼓动我换个活儿,要么,就跟她哥一起干买卖。
  其实,就算小郭不说,我也是要辞职的,我无法面对小莉每每鄙夷的眼神,她的这种眼神比起我师傅刘大宝仇恨的目光,可是更具杀伤力的。
  
  六
  
  在我跟小郭认识的一年后,我们结婚了,我妈再怎么反对也无济于事,小郭又怀孕了。我确定这次是我的,在小郭生日那天干的。小郭老早就告诉我她的生日,前一个晚上又打电话提醒我,孟柱,明天是什么日子?
  八月十六号。
  你又忘了,我可是告诉过你的。
  我的记忆没那么差,我记着呢,我只是不想吭声而已。
  小郭很生气,你什么脑子啊,告诉你好几遍了,你还记不住,你就是没把我的事儿放在心上,你的事儿我可是每一件都记着呢。还没想起来?明天是我生日!
  我说,那我们去吃饭。
  你送我什么礼物?
  你要什么?
  我要天上的星星你摘得下来吗?你又不吭声,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不知道买什么礼物才好,我就去问跟我一起干活的和尚们。
  跟你说,我又干起了老本行,修车。没回东方汽修公司,到了一家博翌修车行,规模没东方汽修公司大,也几乎是清一色的小和尚。不同的是,我也带了徒弟。我的徒弟告诉我,给女朋友买的东西可多了,有买花的,有买巧克力的,有买情侣戒指情侣表的,五花八门。
  我去礼品店,看中了一个模样滑稽的抱抱熊,很大的熊,能抱满怀。但我更想给小郭买一只张牙舞爪的狮子。
  我和小郭去一家港式茶餐厅吃饭,里面有西式套餐,也有中餐。我已经不再为生鸡蛋和意大利面条感到惊讶了,但我仍不会去点,就算装模作样也不行。我更愿意到热热闹闹的小饭店里吃饭,像我这样的小百姓在小饭店里能吃出一大堆感觉来。
  小郭对我送她的礼物很满意,她一直抱着那熊,从这一点上看,她并不缺乏女人的味道。我说,生日快乐。小郭的脸红了,脸红的小郭比脸白或是脸色铁青时要好看得多,我就是在她脸红的那一瞬间,身体里起了微妙的变化。说白了,我冲动了,身下那个玩意儿在膨胀。小郭就是这样在我膨胀的当儿,第一次变得姿色起来。
  之前有好多回,小郭晚上跟我见面时对我说她哥她嫂子又去了哪儿哪儿,她是在做暗示,我每回都装糊涂,因为她一提她哥的房子,我就会发抖,心里就突突地跳。但小郭过生日这个晚上不一样了,我傻乎乎问小郭,你哥你嫂没去别的地儿?
  小郭愣了一下,但她反应极快,在这一点上,她表现出了她应有的聪明。她飘着眼神对我说,我哥又买了新房子,还在装修,他和我嫂子在做监工,那些装修队的,你若不看着他们,他们会偷工减料。孟柱,今天我过生日,我二十五岁了,我们喝瓶红酒庆祝一下好不好,你看这里的气氛多浪漫啊。
  我和小郭在茶餐厅浪漫过了,就去了她哥哥家。我一进门就钻进了卫生间,等我出来时,小郭已经把自己脱得精光,叉着腿躺在那里,她身上的那个地方黑乎乎的一片,中间像张开了一个大伤口似的。地板在颤动,窗外好像有飞机飞过,我的脑子里嗡嗡直响,我几乎是怒不可遏扑了上去,我觉得有那么一霎时,我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失去了知觉。
  毫无疑问,小郭怀孕了,她找我商量结婚的事,我本来是不打算这么早结婚的,我还想多攒些钱。小郭说,我的肚子等不了啊,我这可是怀了你的孩子啊。小郭的话让人不免生疑或产生联想,但我不想把事情都想得那么明白,或者说,很多时候,我是想不明白的。我倒觉得,想不明白的事不去想就会很容易使自己的生活或处境变轻松。
  我妈不愿小郭进我家的门,小郭也不想看我妈那张寡妇脸。小郭骂我妈寡妇脸的时候,我又想扇她一巴掌,但得承认一个事实,我妈确实是寡妇,长一张寡妇脸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于是,我和小郭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并很快就举行了婚礼。小郭的哥哥又买了新房,旧房子腾出来让我们住了。我和小郭开始了婚姻生活。
  其实,过日子就是那么回事儿,一天挨着一天过,吵架,拌嘴,和好,夜里的夫妻生活。总归,没想象的那么好,也没想象的那么糟。小郭除了把我看得紧紧的,我在路上多看两眼有姿色的女人,或我给我妈买的月饼比给她妈买的月饼多出两块,她也要跟我撒一通泼外,实际上,小郭还算一个合格的妻子。当然,怎样才算合格的妻子,我其实也很糊涂。
  小郭干家务活儿是好手,洗衣服,做饭,擦地,倒垃圾。虽然我下班回家后坐在沙发上按电视的遥控器使得她唠唠叨叨我就一个甩手大爷什么的,谁谁又买了件貂皮或三十四寸的等离子电视机什么的,应该说,一切还都过得去,我慢慢就习惯了这种生活。
  接着,女儿出生了,生病,流感,打预防针,接种疫苗,断奶,上公园。我们的女儿一岁了。我喜欢休息或下班后抱着女儿出门散步,看看天,看看路上行人,教我的女儿说话和背唐诗。我妈小时候也教过我,我都没忘。我女儿口齿不清地跟着我学,我听着好笑,也开心,然后,我就想,孩子是生活的果实和唯一的结果。
  意外的事情就发生在女儿一岁的这一年。
  
  七
  
  那天我下班回家,小郭还没回来,女儿去了奶奶家。我妈虽然仍不喜欢小郭,但她却心疼孙女儿,女儿一断奶,我妈就时常把孙女儿接到她那儿去住。我妈对我说,奇怪不,我亲孙女儿比亲你还要厉害呢。
  小郭回来的时候,我正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看球赛。小郭没有像往常那样进门就去厨房,她在我对面坐下,她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这不像她,她是有话就嚷出来的人。小郭终于没忍住,她问我,你知道我今天遇见谁了?我说不知道。小郭说你猜猜。我的眼睛没离开电视机,不吭声。常有这样的情况,我不吭声,她自己就会觉得没趣儿。
  小郭吸了一下牙花子,你师傅刘大宝。
  我瞅一眼小郭,她的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像发现了什么宝藏似的。我又把视线转回了电视机上,快做饭吧,我都饿了。
  小郭等了一会儿,突然就发起火来,做饭做饭,你就知道吃,一个月拿回一指头钱来也不嫌脸红,你看看人家,买房的买房,买车的买车,你再看看你,站起来个头不比人矮,饭量不比人小,你的出息就是当一辈子修理工,我倒了八辈子霉了,找了你这么个糊不上墙的烂泥。
  小郭动辄撒一通泼这套把戏我已经习惯了,也无所谓了,如果女儿在家,我就会抱女儿出门,女儿不在家,我就把耳朵豁出去。像往常一样,小郭嚷嚷完了就去厨房做饭,厨房里一阵锅碗瓢盆的叮当声。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小郭恢复了正常,在饭桌上,她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起了刘大宝,开了店,当了老板,驾一辆二十万块的轿车。
  小郭羡慕地说,孟柱。你哪怕能开上十万块的车我就满足了。
  我说,等我买彩票中奖就去买。
  小郭嘴一撇,你有那个运气?
  没几天,小郭搬回一个半人多高的瓷观音像,还有一个镀铜的香炉,香炉上插着几根香。刘大宝就是卖这些玩意儿发的财。观音像在我家呆了几个月,这几个月里,小郭不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合格的主妇和母亲了,她变了,爱打扮了,打扮得像个恋爱的姑娘,还穿起了收腹裤子。她已经很久都不穿高跟鞋了,因为有一回崴了脚脖子,崴得很严重,她对高跟鞋产生了恐惧,但现在她战胜了这种恐惧,穿高跟鞋让她感觉像找回了某种自信。
  小郭自从跟我结婚后,下了班就回家,她也算计着我的下班时间,稍回来晚一会就东问西问的,现在,反过来了,她经常晚回家,有时候还喝得醉醺醺的。她更愿意找茬跟我吵架了,我若是跟她针尖对麦芒,她就气得要死,若是我对她的挑衅置之不理,她就更加气得要死,她嘴里时常嚷着一句话就是蔫吧狗阴损。
  或许我的退让有一定的理由,我清楚小郭面临着一个非常时期,我希望她能尽快度过去这个阶段,让自己的冲动或是波动冷却下来。但事与愿违,小郭向我提出了离婚。
  我当然不同意,结婚不是为了离婚,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女儿失去一个完整的家。小时候我自己渴望像别的伙伴那样有妈妈,也有爸爸。我明确地告诉小郭,这个婚我肯定不离,如果这里面有刘大宝的因素,那她可就更得三思而后行,别到时候鸡飞蛋打后悔都来不及。
  小郭的嘴巴差点儿就撇到了耳根子上,后悔?我要是不离才后悔一辈子呢,我跟你过够了,这种穷日子,整天像个保姆似的,做饭洗衣服看孩子,连件貂皮大衣都没有。你去看看别人家,谁还看这种淘汰了的纯平电视机?整天不想着如何赚钱,就知道坐在那里呆想,哭丧着一张脸,像个什么大人物似的,家里没死人,你干么总哭丧着,是不是盼我死?这回你不用盼了,咱们离了吧,反正你对我也没爱情,从谈恋爱开始就不冷不热的,你也别跟我提刘大宝,人家比你强,是个成功人士。
  我说,刘大宝会满足你这些吗?
  小郭说,这你别管,反正你是满足不了我。
  我讽刺了她一句,这么说,就连他的那根枣肠也不让你感到恶心了。
  小郭用了好几分钟才醒过味来,她的脸变成了铁青色,恨不能上来咬我一口,接着,她就开始骂我,什么难听骂什么,越骂越起劲,骂得她嘴角都起白沫子了。我一方面很生气,另一方面又觉得她很可怜,她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小郭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跟我离婚,她当着女儿的面跟我跳脚吵架,还威胁我说,如果我不离,她就带女儿离家出走,让我永远都见不到女儿。我发现,女人要是想做成什么事,没有做不成的。思考过后,我不得不同意离婚,女儿跟小郭一起生活,每月我付女儿五百块生活费。小郭如愿以偿,把我赶出了她哥哥的那套房子。
  我又搬回家跟我妈住一起了,我妈又伤心又难过,我早就说过,小郭那样的女人不能要,你偏不听,白让她折腾这几年,啥事儿都耽搁了,我现在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睛。我安慰我妈说,我努力争取给您老人家娶个天仙样的媳妇儿回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小郭跟我离了一个月就后悔了,她借口女儿吵着要爸爸让我去她那儿,只要是女儿的事,我毫不迟疑。
  我没见到女儿,小郭哭哭涕涕说自己上了刘大宝的当,他就是为了报复,他要小郭先离婚,看到离婚证后才说自己从来没打算改变目前的生活。如果小郭愿意,那就从此以后做个“二”的,但别想从他那儿得到一分钱。小郭气不过,找上门去,被他老婆扇了几个耳光。小郭肠子都悔青了,她说其实想来想去还是我最好,我没有花花肠子,踏踏实实过日子。小郭让我看在女儿的份上原谅她。
  小郭后悔已经晚了,如果不是因为女儿,我这辈子都不愿再见到她。小郭并不因此善罢甘休,她抓住了我性格中的弱点,一次次地以女儿的名义召唤我,只要她说“女儿……”,我就会去,可是,我对小郭表现得非常冷淡,我跟她感情的链条早就断了,无法再修复了。我要让她明白这一点。
  那天晚上我看女儿回来,在路边一个烧烤摊儿上喝了两瓶啤酒,脑海里想的都是几年前在东方汽修公司的事儿,还有那些在小饭馆和烧烤摊胡吹神侃的情景。我晕晕乎乎地往家走,也不知道走到了哪条巷子口,忽听身后一阵疾跑的脚步声,再远的后面传来呼喊,抓贼呀!抢包贼!抓住他!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我身边一掠而过,像兔子那么快。不容我多想,我迈开大步撵上去,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我觉得自己跑起来像一阵风,比兔子快多了。没多远,我就追上了那个家伙,借着路灯看去,脏兮兮的一张面孔,好像还没我大。我喝道,把包放下。
  那家伙哀求我,大哥,你放了我吧,我把包还给你,放了我吧,我是打工的,好几个月没领到钱了,求求你大哥,我给你跪下。
  我说,快滚。那家伙又像一兔子似的跑远了。
  后面赶上来一个女子,累得直倒气儿,哭哭叽叽的样子,我把包还给她,是你的包吧。
  女子说,谢谢,太谢谢了。
  我说,应该没丢什么,他还没来得及呢。
  女子说,我不怕丢钱,包里有好多证件,丢了就麻烦了。
  我转身就走,女子说,等等,大哥,你叫什么名字,你在哪儿工作,我要去谢你。
  我说算了,就是碰巧了。
  女子口气有些愤愤,碰巧的那么多人,却没人管,现在的人太冷漠了,你是好人,我一定要谢你。
  看样子我不说出来,就没法快点离开,我就说了,我姓李,修车的,在博翌修车行。这座城市里大大小小的修车的地儿有上千家,我不相信她为了感谢我去找我,哪里又找得到呢。到了家,这件事就让我抛到了脑后。
  
  八
  
  夏梅和她的上尉军官未婚夫找到我的那天,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中午的时候,修车行门前停下一辆军用吉普车,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年轻英武的军官,另一个是个头高挑的女子。我们修车行的和尚全都被那个女子惊呆了,天仙下凡呢。以前总是在电影电视中看到大美女,现在,天上掉到博翌修车行一个林妹妹,要多姿色有多姿色。那个美女挨个打量我们这帮修车的,也看到了我,眼睛一亮,是他,就是他!李师傅,你不认识我了。
  我当然不认识她,我到哪里去认识这样姿色的人呢。
  你帮我抓贼来着,你忘了?
  原来是她呀,那天黑乎乎的,没怎么看清她,她可比以前东方汽修公司老板的小老婆还要姿色一百倍呢,最关键的是,她不是个冰美人,她会笑,而且,笑得非常美丽。
  年轻的军官上前来要跟我握手,我手上全是油污,他笑了笑,缩了回去,军官很感慨,李师傅,现在见义勇为的人太少了,我和我未婚妻找了好几天,你可真不好找哇。本来我们想做一面锦旗,可不知道你的大名,你们领导在哪儿,我想见见他。
  修车行的老板被几个哥们儿叫去打麻将了,再说,他会认为这是一件屁事儿,比起在麻将桌上赢几万块或几十万块实在算不上什么。
  年轻的军官非要拉我去吃顿饭,我非常窘。夏梅开口了,她站在军官的身边,一脸的灿烂,一脸的幸福,他们两个人就像天仙配似的,像董永和七仙女。不不,董永算什么,一个种地的,而军官可hyLfuSi5Urav90u+XKYPEQ==是军官啊。我知道他肩上扛的是上尉的军衔,相当于团长或师长吧,应该跟公安局长或派出所的所长一个级别。
  夏梅说,李师傅这么腼腆,那这顿饭就不吃了,我们十一结婚,你可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到时候给你发请柬,你要是不来,我们就把喜糖给你送过来,喜糖是要吃的,吃了我们的喜糖,也是一种祝福啊。
  军官和夏梅临上车时丢给我一条中华烟,我这辈子也没抽过这么贵的烟,我不想接受,可吉普车一溜烟就开走了。
  这一切发生在几分钟之内,我就像做了一场梦,大白天睁着眼睛做的梦。但又不是梦,我见了一个美女,我手里有一条昂贵的中华烟。我拿出一盒烟给和尚们分了,另外九盒我没舍得抽,一直搁在那儿。
  夏天快过去了,小郭仍然在用女儿折腾我,我对此已经麻木了,就像我曾经对她动辄撒泼的行为习以为常了一样。不同的是,那时候她还是我老婆,现在,她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她连做母亲都不配。发生过这样一段小插曲,那回我去看女儿,小郭毫无理由地打女儿一巴掌,女儿被她打哭了。小郭抓过女儿使劲摇晃,哭哭哭,哭丧呢,我还没死呢。
  她是打给我看的,她竟然敢做出这样的举动。我感到从未有过的震怒,我把小郭拖进另一个房间,她还跟我犟,李孟柱,你要干什么,我已经不是你老婆了,你快给我滚!
  我飞起一脚,小郭吓得躲到了一边,我并非是踹她,我踢向了电视机,电视机碎了,我瞪着眼睛看小郭,郭蓉蓉!你再敢打我女儿,你试试,如果你敢,我就敢让你像这台电视机一样的下场。
  小郭一时被吓住了。
  夏梅第二次出现就是在我踹电视机的第二天,已经九月底了,这次,没有吉普车,也没有那个上尉军官。比起上一回神采飞扬的她,夏梅憔悴异常。但她还是那么姿色,我看见她的时候,心里不知道怎么就一热,她还真给我送结婚请柬来了,可她脸上一点喜庆的表情都没有。
  夏梅没带来请柬,她说李师傅,你下班后能陪我坐坐吗?我在名典咖啡厅等你。
  我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即便夏梅发生了天大的事情,好像也轮不到我这样的人替她分担。我去了名典咖啡厅,我第一次进来这种地方,说实话,我还从来没喝过咖啡。咖啡厅里面有隔断包间,夏梅等我的这段时间里一定在哭,见到我时,她眼睛里还有一汪泪水呢。
  真的出事了。那个将要步入婚姻殿堂的军官在一次执行公务中殉职了。我真替夏梅难过,她和他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呀。可我说不出一句像样的安慰的话,我的嘴太笨了。
  夏梅哽咽着说,李师傅,我今年二十七岁了,我跟我未婚夫在大学时就认识了,我们谈了八年的恋爱,我们曾经许下愿望,今生今世都要在一起。我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就想着要当他的新娘,给他生孩子,白头到老。他出事的一个月前我去部队看他,你想象不出我们有多么相爱,多么幸福。他出事了,我的心就随着他去了,我也不想活了。
  我脱口而出,别,你不能去死。
  夏梅好半天没说话,她垂着头,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可她的眼泪一直在流,都流到下巴那儿去了,又从下巴那儿滴到身上。夏梅任泪水流了一会儿,然后,她扬起脸,喘了一口气,从桌上的一个小圆桶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眼睛,又抽出一张,擦脸。又抽出一张,擦鼻子。夏梅的脸一下子变了,刚才的那种万念俱灰的表情不见了,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她用非常清晰非常冷静的声调说,李师傅,你说得对,我不能去死,虽然我们才见了两次面,可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难得的好人,我和我未婚夫定在十一结婚,这个日子是不可改变的,我还要结婚,我们结婚好吗?
  我当时就觉得五雷轰顶,虽然这不是句什么好词儿,可我就像被炮轰了似的,身体里的零件七零八落,脑子里有一瞬间是空白的,等到那些零件又归位后,我结巴起来,我、我,不行,我是个修理工,没、没别的本事。我、我这辈子都是修理工,我、我、挣的工资也不高,我、我还是个离婚的,我、有女儿,每个月给女儿抚养费五百块,我、我条件配不上你,你找、任何一个、都比我强,你也别太难过了,过一段时间,心情会好点……
  夏梅说,我不是说说而已的,也不是随随便便做这个决定的,我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你做修理工,我做医生,其实,都是在做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们是平等的,李师傅,你离了婚,我失去了未婚夫,就算我们是一种同病相怜好不好?如果你坚决拒绝,我真的就不知道是不是该活着了,你想看着我去死吗?
  我把眼前的那个杯子端到嘴边,一饮而尽,我从来没喝过咖啡,可我喝过了还是不知道咖啡是一种什么味道,我只觉得这个杯子太小了。
  夏梅在医院是大夫,白衣天使,一个姿色得让人头晕目眩的天使。我,李孟柱,初中生,修车行的修理工,长一个傻大个儿,被老婆一脚踹出了婚姻的大门。可是,我和夏梅结婚了确是事实。
  
  九
  
  我还是先把谜底揭开来说吧,夏梅要跟我结婚的动因很简单,她怀了上尉的孩子,她想留下这个爱情的结晶。她是个有文化的人,她不想让孩子成为一个私生子,而且,如果没有正当的出处,孩子的户口也报不上,她和上尉的孩子不能是个黑户。所以,夏梅跟我说她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过的。其实,就算夏梅实话实说,我也愿帮她这个忙,跟这个天仙结一次名义上的婚,也省得她在日后忍受那么多的煎熬。
  我开始并不清楚这里面的是非曲直,夏梅生下孩子后,我也不知道孩子不是我的。夏梅来找我的时候是九月底,离十月一号还有三天,我这次婚姻可谓名符其实的闪婚。到了来年的六月,夏梅生了儿子。我对女人生孩子这种事情很糊涂,一个胎儿在母体里究竟要待上多久,我只知道个大概,比如,我们常听到十月怀胎这一说词。如果按照这个数字来计算,夏梅从我们结婚到生儿子只用了不足八个月的时间。
  这很有意思,我们不仅闪婚,而且还闪电生孩子。或许我妈是懂这些的,但她老人家怎么可能想得到她儿子跟儿媳妇儿从谈婚到嫁娶的过程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呢。
  当然,我们不该结婚,夏梅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我以为自己是踩了狗屎运,我妈也说,你傻小子有福,是老天开眼,补偿被小郭折腾那几年。可不管怎么说,我和夏梅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这是改变不了的距离。
  从头到尾,夏梅没跟我亲吻过,晚上性交也只进行了几天,之后,夏梅要求自己单睡。她说她是个医生,要给病人开刀,需要平静的心情和足够的睡眠,她不太习惯有人在身边睡,她会闹头疼,她是个出色的医生,不想出医疗事故。而且,她说她可能怀孕了,孕期夫妻间不宜过性生活。
  我觉得夏梅把她的职业看得太伟大,太神圣了,要么就是她自己追求得过于完美。这就是一个有文化素养和没文化素养人之间的差异。至于她说的最后一种理由,我想应该是因人而异,小郭在怀孕期间,我并没当和尚。虽然我无法理解,但我体谅夏梅,或者叫迁就,男人迁就女人,算不上是原则或是有理没理的事儿。
  我们结婚后住的房子是租来的,夏梅跟小郭一样,不愿跟我妈住一起。原本我想租间小房子,但夏梅却坚持租三居室的房子,房租贵得离谱,我手里没多少钱,但夏梅说房租的事儿不用我操心。她挣得比我多,但我不明白她干嘛一定要租那么大的房子,无疑是浪费嘛。等到后来夏梅要跟我分床而睡后,我明白了大房子的用途。
  那个家让我怎么说呢,太洁净了,太整齐划一了,鞋必须放鞋架上,擦脸的毛巾不能擦手,床是用来睡觉而不是当沙发坐的。无论是谁,包括我妈来看我们,进门后都要先洗手。以前,无论是我在我妈眼前还是跟小郭过日子,每天早上我都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但夏梅从来不做早饭,她早餐很简单,一片面包,一杯麦片,外加半个西红柿。我也努力适应夏梅的习惯,可往往都是半饥半饱去上班。
  早饭如此,晚饭也一样,夏梅下了班就回娘家,她也让我一起去,但我去蹭饭让我不自在。而且,夏梅有个离婚的姐姐住在家里,她看我的眼神完全是一种居高临下。夏梅爸妈多半的谈话是什么股票、基金、房贷、投资、金融形势、医改什么的,我听了像听和尚念经,我不懂。我就懂修车,车辆在我面前一发动,听声音我就能听出毛病来。当然,不去夏梅家,我也少回我妈那儿,她会刨根问底,我不想让她太操心。
  吃过了一段时间的大排挡和小饭店里的饭菜后,我买了几本菜谱学做菜,在没有师傅的情况下,也差强人意地掂出几道菜来。夏梅不回娘家的晚上,我就会很高兴地在厨房里露一小手。夏梅说,没想到你还会做菜,比我妈做的好吃。她的眼里有一种感激,在这方面,她跟小郭就不是一个档次上的人,小郭从来不知道感激。我觉得女人只要懂了这一点,就算男人付出再多,再委屈也值得,连我的两岁女儿都时常因为我给她买了好吃的还会说声谢谢爸爸呢。
  夏梅生产了,我妈高兴坏了,她有孙女儿,又有了孙子,这个家第一次这么全乎。小郭在我和夏梅结婚后就把女儿丢给了我妈,就像丢个包袱似的。她是想用我女儿来打击我,她以为这样一来,就会扰乱我的婚姻生活。
  我跟夏梅谈过,我希望把女儿接过来住。夏梅以一种通情达理的态度表示她能接受。但是,她说不是现在,等她跟我女儿熟悉或真正建立了某种程度上的感情再说。前提必须是我妈确实无能为力的时候。谁都听得出来,夏梅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但至少她没有排斥我女儿,她还给我女儿买过礼物。有一回女儿问我,爸爸,我可以叫夏阿姨妈妈吗?我说如果你真想叫就叫呗。女儿说,我想叫,这个妈妈漂亮,也不骂人。
  我妈得了孙子高兴没多久,就不太乐了。夏梅花3000一个月请了高级月嫂,她也不太愿意我妈天天去看孙子,新生儿的抵抗力弱,空气污染呀,粉尘呀,呼唤和说话的唾液呀,都是不利因素。虽然我觉得夏梅有点草木皆兵或神经质,但从科学的角度讲,也不无道理。可我妈不想这些,她只想她的孙子一天天的变化,每次来都乐颠颠地端来费时费力熬好的鸡汤海鲜汤。夏梅一口都没尝过,她严格按着月嫂制定和做出的饭菜进食。我妈送的那些东西全都让我吃了,一个月下来,我差不多胖了一圈儿。我也跟我妈说过别天天来,辛苦不说,也帮不上什么忙,一切月嫂都做了。
  我妈说,我来看孙子怎么了,难道我孙子不姓李吗?
  有时候我妈是很敏感的:是不是夏梅说什么了,这个月嫂做的就比我做的好?虽说这个媳妇儿比前那个明事理,也尊重我,可她怎么看都不像自己家的人,她就在我对面坐着,我觉得她离我老远,有时我就像个小媳妇儿,她倒像婆婆一样。
  我说,看你说的。
  我妈叹了口气,我能活几天,日子还得你小子来过。我孙子起名儿了没有?我要给我孙子想个好名字。
  我妈操这些心都是多余的,名字夏梅早就想好了,她跟我商量说让儿子姓她的姓,名字叫夏思麦。
  这方面我并不在意,现在跟妈一个姓的孩子很多,我说姓谁的姓倒我没什么,但可能我妈不接受,老人嘛,老脑筋,守旧,如果你坚持要孩子姓夏,就在我妈面前叫孩子小名吧。
  我去派出所给孩子上户口那天顺便回了趟家,我跟我妈说孩子的名字起好了,是夏梅起的,叫思麦。
  我妈说这叫啥名字?这叫名字吗?真不知道夏梅这个文化人是咋想的,男孩子叫个大宝蛋大宝刚大宝强大宝柱啥的多响亮,思……什么,卖?多难听。
  我女儿嚷着要去看思麦小弟弟。
  在派出所,户籍科的一个人说,爸爸姓李,妈妈姓夏,儿子叫夏思麦。思麦,嗯,那个姓麦或叫麦的是谁,总不能是思念地里麦子的意思吧。
  我说,我们喜欢这个字,名字嘛,就一个代号,也没什么意思。
  户籍科的人说,不对,你这样说不对,以前倒没啥,狗蛋狗剩都有叫的,现在的孩子不简单,起名都是有意义的。
  从派出所里出来,还没走几步,听见身后有人叫我名字,我转过身,一个女人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她惊喜地朝我走过来,李孟柱,真是你呀,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
  我也一下子认出她,小莉。她有些变化,不再是瘦瘦的模样儿了。小莉高兴地说,怎么这么巧呀,就算是特意寻找也是很难找到的。
  我说是呀,我们这地儿还是太小了。
  小莉说你现在在哪儿工作?
  我说在修车行。
  小莉说结婚了吧,有孩子了吧。
  我说结了,有了。
  小莉迟疑了一下,你是跟那个我见过的……结的?
  我说是,但我们离了,我又结了。
  小莉说,那时候我就觉得你们两个不太合适,我的预感是很灵验的,你命中的那个女人很好的。
  轮到我问小莉了,你好吗?也结婚了吧?有小孩子吗?你的身材可不像生过孩子的样儿。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跟小莉说话就挺随意的,想说什么说什么。
  小莉的表情有点儿微妙的变化,我、我挺好,还没有孩子。哦,你给留个电话,哪天我们一起坐坐,遇见你我真高兴。
  我点点头,我也高兴。
  小莉说,真的?
  我说当然是真的。
  小莉不好意思道,那你还恨我吗?
  我说不恨呀,这话从哪儿说的,我从来都没恨过你。
  小莉说,那回我表哥他们把你……
  我一笑,嗨,你要是不提,我都忘了,你干吗要提这事儿,这不是在提醒我要恨你吗。
  小莉记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她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没说,等我们相互说再见时,她突然冒出一句,孟柱,以后我要是有难事儿找你帮忙你能帮吗?
  我说,有一样事我肯定不帮,打架。你别看我长这么高,我很笨,你都能打过我。
  小莉笑了,笑着时,眼圈儿红了。
  小莉的情况我后来知道了,她丈夫在婚后不到一年时,因伤害罪被判了刑。
  
  十
  
  夏思麦的百日快到了。我妈说要在那天摆几桌酒席,请请亲家和一些亲戚热闹热闹。我和夏梅结婚时没办酒席,我妈觉得怪对不住人家的。其实,结婚不办酒席是夏梅坚持的,她也没在医院申请婚假,直到她大了肚子后单位的人才知道她悄悄结婚了。
  百日宴席还没摆呢,又出事了。那天我妈来看孙子,我妈说,小孩子真看长,才几天没见,我大孙子又长了,越长还越好看,比你爸爸好看多喽。
  我女儿芳芳在一旁说,奶奶,我长得好看吗?我妈说,好看,你跟弟弟都好看。
  我妈每次来抱孙子都不愿撒手,又是亲又是啃,而这些都是夏梅不愿看到的。夏梅也不是只对我妈如此,她妈来的时候也很注意,问题是,夏梅妈的干净劲儿比她女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说,妈,你歇歇吧,别累着,我来抱孩子。我妈说,我就是整天抱我的孙子也不会累着。我说,总抱他会惯坏的。我妈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来抱抱我孙子就把我孙子惯坏了?
  夏梅洗了水果给我女儿吃,对我妈说,孩子给我吧,该喂他奶吃了。我妈说,他不像饿的样子,小孩子能饿点,别撑着,你看他瞪着眼睛看呢,我的大乖孙子,我是奶奶,叫我奶奶呀。
  夏梅看我一眼,那眼神冷冷的,不知为什么,她的这种眼神一下子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东方汽修公司老板的小老婆,那个女人要么不看我们,要么就是冷冰冰的眼神。
  夏梅扭身进了厨房。芳芳吃着苹果要喂弟弟,我妈说,傻丫头,他还没长牙呢。芳芳把嘴里嚼过的苹果给弟弟,她小时候我妈就是这样一口一口喂她的。就这当儿,夏梅一脚迈进来,她惊叫了一声,抢上前来一把推开芳芳,芳芳一屁股坐到地上。夏梅从我妈怀里夺过孩子,急赤白脸地说,多不卫生啊,怎么能这样教她呢,现在什么传染病都有,病从口入懂不懂啊!进门前也不先洗手,我提醒过多少次了,怎么不长记性啊!
  夏梅抱孩子进了卧室,关紧了房门。
  芳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妈瞅瞅哭着的芳芳,瞅瞅一时没反应过来的我,我是有点发懵,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之内。我妈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妈一拍大腿,也哭了起来,我妈边哭边数落我,你妈手上有屎吗?小柱子,你忘本呢,你长到今天,是你这个手上有屎的妈嚼着给你吃才长大的,你现在也生了儿女了,你生的儿女跟我生的儿女不一样吗?你生的就金贵?就值钱?就是个人物了?别人生的就不是个人了?
  我妈一把拖起芳芳说,跟奶奶走,奶奶还没死,奶奶也不能死,奶奶要是死了,你就没了爹也没了妈
  我跟在后头叫,妈……
  我妈喝道,别叫我,你们过你们金贵的日子,我若不死就看看你们把孩子养成个什么样儿。
  我跟着我妈下了楼,我说,妈,夏梅也是一时情急,当医生的都有这个臭毛病,她妈来时她都跟她妈吵架,你别往心里去,我说她。
  我妈止住了眼泪,抬头看了看我,想说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我回到屋里,夏梅还待在卧室里,我先把地拖了一遍,又把我妈和芳芳穿过的拖鞋洗了。做完这些,我进了卧室,夏梅背着我坐在她睡觉的床上,我对着她的后背说,我妈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老人嘛,老脑筋,芳芳还小,不懂事。
  夏梅冷冷地说,这些就是不讲卫生的理由吗?
  我说,不是,不过,下次她就知道。
  夏梅头也不回道,请你告诉你女儿,以后别叫我妈妈,我不是她妈妈,她也不是我生的。
  我像被冷铁抽了一下子,我等了一会儿,说,那么,你也不打算让夏思麦叫我爸爸吗?
  夏梅的身子一震,像受了惊吓似的回过脸,你说什么?!
  我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吃饭吧。
  夏梅追问一句,你是什么意思?!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这已经足够了,这句话,对夏梅来说是巨大的打击,我并不想打击她,刺伤她,但我想让她知道,人可以受屈辱,但是有限度的。她是有文化的人,会明白这个道理。
  我说过我不太明白女人生孩子这回事儿,那也许是假话和借口,或者说我曾经不太明白,但现在我明白了。
  。
  夏思麦不是我的孩子,我知道。那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白这里面的曲折了呢?大概在夏梅第二次去找我,她在咖啡厅里向我诉说她八年的恋情时就明白了;要么,我们结婚分床时,夜里听到她在梦里叫一个人的名字时就明白的;抑或,夏梅生育后,从护士手里接过孩子,看到那张酷似一个人的面孔后痛哭那时刻明白了。
  总归,夏思麦不是我儿子这是个事实,这是一个屈辱的事实,但我并不想揭穿这个事实,我信奉一句话,这话是小时候总听我妈唠叨的,尽人力,听天意。这句话的意思大概就是说,人活在世上,有时候是要认命的。我认命。
  这个晚上,到我睡着前为止,夏梅没出卧室半步,她连晚饭也没吃。第二天早上,我洗漱之后出门,在楼下小马路上的一个油条摊上喝了碗豆腐脑,吃了两个油饼,打着饱嗝去上班了。
  我干活儿时嘴里吹着口哨,我的一个徒弟说,师傅,有儿子乐得够呛吧。
  我说,当然,你小子也有这一天。
  徒弟说,师傅,你儿子过百岁,我们得去喝酒。
  我说,都去。
  修车行的老板没去打麻将,他跟我们闲扯,李大个儿,你别说,还真没看出来,你有两把刷子,不光会修理车,还会修理女人。可我怎么觉得你老婆眼睛有病呢,她得找眼科大夫瞧瞧,蛤蟆都看成了青蛙王子了。
  我很得意,蛤蟆也有一片天空啊。
  老板眨吧着眼睛,使劲儿地琢磨我说的话的意思。我没意思。
  下了班,我到附近的超市买了些菜拎回家,我还买了新鲜的牡蛎,夏梅爱吃,她说牡蛎是海洋中的牛奶。一进门,就见夏梅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做饭,这倒是少有的事儿。厨房里的油烟直冲鼻子,我过去打开抽油烟机排烟气,夏梅气恼地说,我真没用,我想做饭,可我连抽油烟机都不会开。
  我说算了,不会做就别做,干吗勉强啊,我来,你去看孩子吧。
  夏梅低声说,睡了。
  我做饭的时候,夏梅一直站在厨房门口,她的眼睛红红的,她哭过。一会儿,她说,我给芳芳买了套衣服,你送去吧。又说,昨天,我、不是故意的,我、我
  我说没事儿,小孩子不记事儿,你别往心里去。你给她买了衣服?你买的肯定好看。
  夏梅艰难地又开了口,我……我跟……他……八年……我、我是需要时间来调整的,可能我做得太不好了……
  我想了想,说,我理解。
  夏梅低声道,你、真的理解吗?
  我看了一眼夏梅,牡蛎你想怎么吃?炒韭黄加鸡蛋怎么样?
  夏梅点点头,一转身,回了屋。
  吃过晚饭,我对夏梅说给芳芳送衣服去。
  夏梅犹豫着说,要不要我也去?
  我说孩子要睡了,还是别折腾他了。
  我出了门,下楼梯时,手机响了,我看了看上面显示的电话号码,是小莉的电话。
  我按下了接听键,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