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我始终不愿提起这件事。
那天上午,我出去办点事,一件我已经想不起内容的事。这件滑出记忆的事情使我二十多分钟以后才回到单位。二十多分钟,就是二十多分钟,这段时间在我们任何人的生命中都是很短的一瞬,我们吃一顿快餐、试穿一件长裙、和恋人争论周末的去处,甚至我们什么也不做,这二十多分钟就用来靠着床头冥想……这些瑰丽的瞬间,装点着你和我,我们,是的,是我们,我们这些依然活着的人。在那以后的生命中,你和我,依然有无数这样的时光。然而,你不知道,我也从未和你提起,那天上午的二十多分钟,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吞没了那么多永远无法救赎的东西!我曾无数次站在这嶙峋的黑洞前,试图在那二十多分钟里剥离出可以宽恕的记忆,宽恕我自己,也宽恕你,然而,我不能。即使在今天,我经历了比同龄女人更传奇的人生,我有足够的理由回眸和审视生活,审视自己和他人的过失与恶意,但我的灵魂仍然会在那二十多分钟的黑洞前滞留,在那里我就会清晰地看见你平直的眉毛、宽硕的脸和那双隐藏在厚厚的眼皮下的小眼睛。你的眉毛、脸颊,甚至厚厚的嘴唇都不够生动,从那里看过去你就是一个在中等城市的街巷里长大的市井女人,在那二十多分钟以前,我甚至从你的小眼睛里也没看出什么,然而,在那个上午之后,在那二十多分钟之后,你的小眼睛已经浸润了一种有毒的光芒,那么冷,那么坚硬,总让我想起久远的钝器和近在眼前的阴暗。
我也能看见我自己,和你一样陷入那个黑洞,在那个黑洞里我是单位的宣传员,我被一个在我们小城里有着显赫家族背景的男人引诱,放弃了诗歌和对爱情的期许,嫁给了他。我和你一样感觉不到时光荒废的疼痛,我漠然地看着我婆婆把十斤肉馅埋在地下,而忘记了有很多人一年都舍不得买一次肉。我甚至忘记了她,她那时刚结婚,小两口日子过得很紧巴,我后来知道,原本只知道上学的她结婚后很快学会了自己做鞋、做棉衣、给棉花打药水甚至中了毒,她给孩子买火腿的时候只能买一块钱的。我几乎能看到她生活的全部,拮据、困顿、走投无路,我们原本在黑洞的两端,你和我在这边,她在那边,我们彼此并不遥远,你和我,我们伸手就可以把她拉过来,你和我,我们都可以,但是,我们没有。
我在黑洞的这边,你也一样,我像所有初嫁豪门的女人一样,学着做一个精致的女人,试图迎合眼前的所谓的上流生活。我毫无激情地上班,不忙的时候就在机要室里,和你们学习化妆和织毛衣。我记得那是一件灰色的毛衣,用马海毛线和不疼不痒的笑话装点着我们这些生活在城里的女人相对舒适的生活。但我知道你那时并不快乐,你不够漂亮,皮肤粗糙,脸上有很多粉刺疙瘩留下的小坑,你已经29岁了,见了几个男人,大多是人家不愿意。刚好那时临近的一个单位分来个大学生,有人给你们介绍,你们各有所图,你喜欢他有学历,而那个男人则希望找一个城里的姑娘。那段时间,我们终于从你的眼神中看到了爱意的光芒。
我那天办完事回来后就直接去了你们机要室。机要室里只有你一个人,这有点反常,平时,办公室的肖华和财务部的李梅她们都会过来,当然,如果她们那天有一个人出现,事情或许就有些转机,但是,这天上午她们都没有来。我始终也没有问过她们那天都干什么去了,因为一切已经没有意义。
那天我坐在你的旁边,刚想说话,你冲我挤挤眼,示意我不要出声。我知道,你正在偷听刘主任的电话,从电话里我们已经知道,刘主任在外面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干部子女,从小受宠,丈夫是机关干部,说一口漂亮的京腔,她常在丈夫上班以后给刘主任打电话,你就在接线的时候偷偷听。我们都听过。记得那天你也让我听,我听见那女人说:“你过来吧,现在就来。”刘主任说:“算了吧,我要是再被人堵上还不被打死,保命要紧。”那女人笑了,说:“怕挨打呀,怕挨打别干这事。”刘主任说:“谁让我想你呢。”女人说:“光耍嘴皮子。”刘主任说:“行啦。上周不是刚给你买了项链嘛,那就一千八百多。”女人刚想说话,电话里突然传来敲门声,刘主任慌慌张张地说:“来人了。”然后就匆匆忙忙地挂断了电话。
你在笑,脸上的笑容把眼睛挤得很小。你属于那种扁身子的人,脸又宽,看起来很敦实,甚至有些胖,这是事实,并不是我有意丑化你。相学家会把人的面相和性情、命运等联系在一起,我并不这样认为,至今也是。但你的确不能算是漂亮女人。你自己也知道,你说你男朋友说:你不漂亮,你说我爱你什么呢?
但我们都知道你爱你男朋友。你男朋友从农村考上大学毕业后分到了这个城市,他所受的教育给了你以前的男人没能给你的东西,尽管你只有高中学历,但你也和别的女孩一样,希望找一个有文化的人。在你们已经开始谈婚论嫁的时候出现了问题。其实,我是在今天才意识到你的问题也是我们很多人的问题。你注定是无法逾越这个问题的,我也一样,但我们都不会像她一样,被这个问题深深埋没。我们自有生路,而她没有。是你,是我,我们无意中让这个问题填埋了她!
真的,你至今也不知道,因为你,我思考了这么多。去年夏天的一天,我其实看见了你,你离我不足两米!当时堵车,我坐在车里,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你脸上的汗渍,你老了,和我一样,姿色被十几年的时光悄悄带走,你显然和当年一样,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一无所知,我注视着你臃肿的身影渐去渐远,却没有丝毫欲望提醒你一下,当年,你影响了那么多人。
我们还是说一说那天上午吧。
那天上午你又转接了一个电话,放下电话以后你突然说:“刚才有人找你。一个女的。”
我问:“说有什么事了吗?”
你说:“没有,就说找你,穿着一件绿花衬衣,一看就是农村的。”你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不耐烦的。我知道,你看不起农村人,尤其是现在,你和男朋友正为他家里来的农村亲戚闹别扭,你肯定认为是为了我好才把她打发走了。
我无数次想象过那天上午,你正转接一个电话,她怯生生地一手推开门,一手拉着她的小女儿,问:“大姐,麻烦问一下王秀云在吗?”你放下手里的话机,上下打量她。那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女人,穿着绿花白底的确凉上衣和黑色的裤子,一双紫色的塑料凉鞋。她的小女儿穿着一件红花裙子,脸上是农村人风吹日晒的紫红。她们由于奔波和紧张脸上淌满了汗水。但你丝毫不为所动,你自然想起了那些影响了你和男朋友感情的农村人,你的眼睛里立刻充溢着对所有农村人的轻视、愤怒和不屑。
你冷冷地说:“她出去了。”
她又谦卑地问:“她嘛时回来?”
这时又有电话进来了,你又给转接过去,然后说:“不知道。”
你再不想理她们。你的心思已经回到了你和男朋友之间的纠纷上。上周,你男朋友的姨来看病,是传染性肝炎,可她没有教养,随地吐痰。前天,你男朋友的二表哥来了,骑着破自行车给你们送来了一筐桃,一百多里地,骑了一天,到了以后桃都烂了。这一切都让你心烦。你男朋友的农村亲友使你们之间的生活变得混乱和茫然。
这时候,她又追问了一句:“王秀云还回来吗?”
你连头也没抬,没好气地说:“不是告诉你了吗?不知道。”
她的眼里一下子含满了泪水。
你不知道,她们娘俩是第一次来城里。你大概是她们娘俩近距离接触的第一个城里人。她来找我是因为她遇到了她认为过不去的坎,她认为只有我还能帮助她。当然,事情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她结婚后,丈夫家里很穷,她急于改变穷日子,向一个叔伯哥哥借了2000元钱开一个小卖部,叔伯哥哥答应得挺好,很快就拿来了钱。小卖部开起来之后,叔伯哥哥很快就来要这2000元钱,更重要的是他常在喝醉酒以后找她。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就这么简单。当然,你是城里人,你不能理解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为什么就把她逼到了我面前,或者说,逼到了你面前。
你的冷漠终于让她的自尊崩塌了,她转身领着小女儿离开了。这时,刘主任的女人来了电话,你被一个城市人婚外情故事所吸引,忘了那对母女;很快我也回来了。但是,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
我已经开始织毛衣了,那件灰色的毛衣,在我手里笨拙地翻卷。你是一个手巧的女人,会织各种花样的毛衣,你把毛衣接过去帮我织起来。你突然想起来了,说:“她还领着一个小女孩。”
我忽然心里一紧,说不清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再说,急忙上车站去寻找。汽车站、火车站都没有,我又到了农村人常去的批发市场,还是没有,我以为她们娘俩会坐下午的车回去,就买了盒饭在车站等着。我一边吃着饭一边四处张望,希望能够看见她们,直到快下午两点我才不得不去上班了。我的想象每次到这里就会梗阻,就会出现漫无边际的空茫和晦涩。回忆带着幽深的懊恼袭击着我的思想和灵魂,让我常常害怕再一次错过和失去。在那之后,我们走了永远不会相交的人生路程,我终于离开了那个男人,在租住的房间里用一个罐头瓶子养花,耐心等待自己今生该爱的那个人。更重要的是,我在那个上午之后重新塑造了自己。我开始恭敬地对待生活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甚至是一条河流、一片树叶、一只从身边跑过的宠物,这些都有可能有意无意地改变我和我身边人的命运,你让我痛彻心肺地认识到这一切。
还是说那天的事吧。说真的,老家常常来人,我还从来没有为谁这样焦虑和担忧过,这件事甚至让我相信冥冥之中的某种暗示和引导,那天我显然感觉到了某种气息,在无意识地挽救这一切。
那时候我的儿子不到两岁,还不太会说话,但那天晚上我抱着他看动画片,他要撒尿,我抱着他走到厕所的时候,他突然搂着我的脖子说:“妈妈,我害怕。”
我们老家的老人说:小孩的眼亮,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如果世间真有灵物,我想,当时我的儿子一定是看见她来找我了。她认为我能救她。
可是,我没能救她。至今我都不知道那娘俩在离开你以后到底去了哪里,她们在离开你以后到底经历了什么。因为她在回去后服毒自杀了,她的小女儿那时候才四岁,还不记事。
我知道,你不是一个恶毒的人,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一个人:我知道,如果你知道你鄙视的眼神会杀了她,你一定会奉献出热情的目光,你会千方百计地留住她那年轻的生命,甚至会为她做可口的饭菜,把你最喜欢的衬衣送给她,领着她瘦弱的小女儿上一次公园;我知道,你不喜欢所有农村人。尽管如此,你也绝对不会忍心看着一个生命那么轻易地消失;不管怎样,我知道,你是无意的。
可是,在这个秋天,一个和其他秋天没有什么两样的秋天,我是这么强烈地想告诉你关于她们母女的一些事情。我走在繁华的新华路,看着那些城里人和乡下人都大包小包,牵儿带女地忽忽路过,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说不定那个母亲领着她的女儿也在这条路上流浪过,她们不知道怎样上车站,又不敢向城里人问路,孩子饿了不知道怎样买点吃的,这些像眨眼一样简单的事情肯定曾经像山一样挡过那娘俩的路。
“她们当时该多么难啊!”我不止一次泪流满面地想,不止一次,我幻想着在人群中看见她们拘拘缩缩的样子,如果当时能有那样一幅情景,她们一定会泣不成声地喊我。可是生活多么残酷,一切就那么不可重复,我只能在说不清的某一个瞬间,想起那对母女,想起来我的心就疼很久,就有泪在风里、在阳光下,甚至在人群中不可遏止地流下来。
我要告诉你,其实,在农村那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村里人都这样说。农村人没有城里人白,可她大眼睛双眼皮,身材也很好,哦,我想起来了,当时你还夸过她一句:“长得倒是挺好看。”另外她爱说爱笑,快言快语,自尊心很强,割麦子的时候一般男人也跟不上她。她留着很长的辫子,一直长到腰身,后来把辫子铰了,留着齐耳的短发,村里人都说她是个利索人。
我无数次推断过,这一切完全可以是另一种结果。我没法回避这种推断,我没有办法回避想起这件事时内心的疼。我敢肯定,如果你当时不是出于对农村人的厌恶拒绝她们留下来,如果她们等到我回来,如果我不是偏偏那一阵有事出去,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还会活着,在青稞地里忙忙活活,领着她的女儿上学,农闲了上城里看看,过年过节的时候和她的亲人们打打闹闹的。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只留下无尽的回忆和疼痛,那是怎样的一种疼痛啊,它随时都可以把你的心揪出来,晾在关于那个上午永远清晰的回忆里,不肯磨灭。
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的男朋友终于离开了你,你直到前年才结婚,男方带一个男孩。不管怎样,我不希望他的老家在农村,那对你又是一次伤害。对了,我前一段时间看见刘主任了,身边是一个矮胖的女人,我和这个女人说话了,不是和他通电话的干部子女,因为这个女人是本地口音。
最后我要告诉你的是,农村人结婚早,她那年死时刚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