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日

2010-12-31 00:00:00王秀云
山花 2010年16期


  1
  
  哈培拉跳进地窖的时候甚至是兴高采烈的。他可以不去收割芦苇了,尽管他知道他会看不见那些小鸟,抓不住红尾巴的小鱼,但他还是高兴,他的腰可以不再疼痛,手不会再被苇叶割伤,他也不必忍受阳光的曝晒和爸爸无休止的咒骂,他可以睡大觉,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他可以不带一本书,不去念什么单词啦、历史啦之类的东西。也就是说,他在地窖里可以什么都不做,这正是他一直所期盼的。
  他听到了一声巨响。他感觉大地在震颤,这让他不快,他知道这个村庄被战争笼罩,肯定会有他熟悉的人消失,永久消失,再不能相见。他奇怪那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干,一方非要消灭另一方,他们原本互不相干,他们不喝同一条河流的水,不会看见同样的云彩。他们不像他和沙维,他和沙维都喜欢用苇叶吹曲子,但沙维喜欢吹乡村音乐,而他更喜欢舒伯纳小夜曲。他们吹给贝蒂。通常他靠着一棵树,眼睛看着远处,贝蒂靠在他身边。而沙维总是摇头晃脑、胡蹦乱跳,屁股被电击了一样地抽动,但最近贝蒂变了,贝蒂不再和自己靠在一起,而是站到了沙维对面,像看演出一样傻笑,有一次沙维竟然抚摸了贝蒂,这让哈培拉一直耿耿于怀。
  “但愿炸弹在沙维身边爆炸,把他抚摸贝蒂的那只手炸飞。”他恶毒地说。
  他听到了父亲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有混杂着土和碾碎的苇叶落在他脖子里,父亲要遮盖地窖了。他突然有些害怕,想到了几天前邻村被活埋的那些人,他没去看,但他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对话,父亲说那些人向政府武装提供了粮食。
  给点粮食就会被活埋吗?他们的粮食已经不能出口了,过去那些小麦会出口给一个叫瑞士的国家,他一直想知道瑞士为什么要进口他们的粮食,难道瑞士他们自己不会种吗?现在成堆的麦子不能去瑞士了,只能留下自己吃,可他们吃不了那么多,送给那些需要食物的人有什么错呢?难道看着那些人饿死吗?况且,活埋那些人的地方他是去过的,他和沙维在那片土地上射杀过一只鹫,那片泥土非常松软,难道他们就不能从松软的沙粒下再爬出来吗?
  “你等一下,我还没给他准备食物,你要饿死他吗?”这是妈妈的声音。是的,他还没有食物,地窖里储存了大堆棉花,他一想到从今以后要在这些白花花的棉花上睡觉就兴奋,多么松软啊,像沙维家那张席梦思床垫。
  “你能不能快点!他们随时会回来!”爸爸的声音总是这样,像是整个世界都在激怒他。
  又过了一会,他隐约听到母亲的脚步声,细碎地、怯怯地,担心被谁听到一样。地窖被掀开了一角,阳光突然冲杀进来,哈培拉不得不眯起眼睛。
  “这是面包和水,还有枣,你不要一次吃完,万一……”母亲急促地说着,但还是没有说完,远处就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异域的语言,地窖突然被盖上,然后是铺天盖地的泥沙和苇叶。哈培拉呛得喘不上气来,但他不敢咳嗽,急忙抱着食物缩到棉花堆里,屏住呼吸,倾听地上的声音。
  可是他听不清了。地窖有一个厚实的盖子,是去年他和父亲一起用芦苇编的,关键是父亲肯定把地窖旁边的芦苇都堆在了地窖上边,这样才会让那些人看起来这只是一堆芦苇,不可能藏着什么人。他听到头顶“咚咚”地响,可以肯定有枪托之类在捅戳。哈培啦拼命地往角上挪动,他很害怕他们会开枪,头顶的垫子可以抵挡枪托,却不可能挡得住子弹。
  他见过那些弹壳,金子的颜色,精美得不可思议,他不能想象那个小玩意会让人的生命终止,可是,他的邻居大叔就是死于这个小玩意,大叔1.9米的庞大身躯被这个小玩意击打得跌跌撞撞,然后像一棵被砍断的棕榈树一样扑倒在地,他在地上痉挛、扭曲,呻吟声像牛叫一样难听。村里的医生在他胸口里取出了这样一个小玩意,但那时候大叔已经不会呼吸了。哈培拉害怕那些小玩意进入自己的身体,他必须把自己的身体藏起来,藏得越小越好。可是他没有办法缩小,他已经十四岁了,是个大小伙子了。妈妈曾经因此为他骄傲,他不止一次地听见妈妈说:“瞧我的小哈培啦,壮得像小马驹!”他的确比沙维健壮,尽管他们都十四岁,但他比沙维高出一个头,他可以吃四个大麦饼,而沙维只能吃两个半。
  
  2
  
  院子里安静极了,他觉得有些乏味,刚才的声音惊心动魄,现在的安静又让他难以忍受,所幸他困了,躺在棉花上睡去。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甚至没有做梦,刚醒来的时候他觉得很新奇,但很快他就有些恐惧。他还是第一次一个人睡在黑暗中,这是黑暗,黑得一切被淹没了,甚至连哈培拉自己都找不到自己。那么黑,那么静,黑和静此刻像地狱的两只恶魔,将他完全箍住了,他的呼吸声势浩大,却被恶魔扼住了出口一般,堵塞在胸口。
  “哈培拉,哈培拉!”是妈妈怯怯的声音。
  哈培拉急忙站起来,棉花堆太软了,他摔倒了,不得不摸索着墙壁站起来。
  “妈妈!妈妈!”哈培拉急切地答应。
  “我可怜的儿子……”妈妈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妈妈,我不想待在地窖了,我想上去……”哈培拉央求说。
  “我的小哈培拉,我可怜的儿子……你必须待在这里。”妈妈哽咽着说。
  “晚上,晚上我可以上去吗?”哈培拉不甘心。
  “那些人已经忘记上帝了,他们随时都可能来,哪管什么白天晚上啊。”妈妈说,“我必须走了,万一他们就在附近,万一……我可怜的儿子。”
  妈妈走了,四周又陷入黑和静的魔袍之下。但哈培拉不那么恐惧了,好像妈妈无处不在一样。他靠墙坐着,墙面凹凸不平,使他很不舒服,他用棉花往墙上磨蹭着,希望能把墙面弄平整些,弄了一会,又有些困了,就歪下身子沉沉睡去。他还是没有做梦,醒来的时候听到地面有喧闹声,他似乎听到了爸爸的咆哮,这没什么,这个大胡子的男人喝醉了酒就这样,好像全家人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尤其是他,因为热爱书本而厌倦干活常常被父亲当众踢屁股,即使他数学考全年级第一也不能幸免,他几乎可以说恨这个男人,几乎像恨那些扛着武器骚扰他们村庄的人一样。如果父亲不这样,他们家的日子原本可以更加安静美好;那些枪支弹药如果不被那些人运送到这里,他们也可以像从前一样,在夕阳下喝柠檬汁,在缓缓流淌的河水中像鱼一样游来游去,他们甚至可以爬上椰枣树,采摘邻家的果子吃。可是,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能躲在阴冷的地窖里,他很想冲出去,和他们一较高下,但他听到了一声枪响,脆亮、傲慢、冷酷无情,然后一阵杂乱,院子里突然安静了。
  哈培拉吓坏了,他知道那种金子一样闪亮的子弹已经冲出了弹堂,那个小玩意去了哪里?爸爸的身体还是妈妈的?是比自己小六岁的弟弟吗?不可能,他们不会抓他,他连枪都扛不动,能干什么呢?为什么没有声音呢?难道他们都死了?他想到这里就哭了起来,多么可怕呀,难道他也要像那些在战争中失去父母的孩子一样,被送到遥远的孤儿院?或者,永远留在地窖里?
  哭过之后他就剩下期盼,希望深夜的黑早早到来,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能得到准确的消息,如果,如果那个时候没有人来,那证明他们都被那个金色的小玩意打死了。他害怕那个时刻,开始在胸前不停地划着十字,他告诉自己要祈祷1000遍,他常常数错,不得不一次次重新开始。他甚至祈祷时间能跑快一些,但时间是块沉重的石头,僵死在他周围,他没有丝毫办法推动这个冰冷的家伙,他只能一遍遍祈祷,他数不清自己祈祷了多少遍,他觉得自己被压倒在时间的巨石之下,感觉到死神巨大的黑袍即将把自己覆盖。他看见爸爸飞奔而来,爸爸想把他救起来,却飞来一只鸟把爸爸叼走了,他声嘶力竭地呼喊却发不出声音,他想伸出手抓住父亲,手却怎么也动不了,他只能挣扎着,突然他醒了,满身大汗。
  “哈培拉,你个小混蛋,全家人都要为你搭上性命,你倒睡得挺香。”哈培拉听到了爸爸沙哑的声音。爸爸的声音多么温暖啊,他忍不住喊:“爸爸。”可以肯定地说,他至少有两年没叫爸爸了,自从爸爸当着贝蒂的面踢了他之后他就下决心永远告别这个称呼,现在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诅咒。
  “那,香肠,还有水。”爸爸粗声粗气地说。
  “妈妈和弟弟呢?”哈培拉问。
  “他们有别的事。”爸爸含糊其辞。
  “他们被打死了?”哈培拉惊恐地问。
  “混蛋,你说什么呢?那些人带走了他们,无非是让我们交出你。”爸爸又喝酒了,当然,记忆里爸爸总是这样,似乎不喝酒就无法度日一样。哈培拉感到愧疚,他觉得自己应该表现一点感激和歉意,他说:“爸爸,我还是出去把他们换回来吧。”
  哈培拉不是一个勇敢的孩子,从来也不是,他只想读书,到欧洲某个像样的城市上大学,他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被带到战场就浑身发冷。他刚才的话是违心的,但事已至此,他必须说出来。可他又担心父亲当真会把他交出去,所以他的声音很小,希望父亲没有听清。
  “你要找死吗?小混蛋,我可不想你死,你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爸爸说完就埋好芦苇走开了。哈培拉心里一阵庆幸,爸爸丝毫没有让他换回妈妈和弟弟的意思。他觉得自己应该愧疚,他所受到的教育都是这样的——要敢于冲锋陷阵,要舍得为他人和国家牺牲,更何况是自己最亲的家人。现在这些教条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不堪一击,在自己和别人的生死发生冲突的时候,他心底更希望自己能活着。再说妈妈和弟弟只是被带走,听爸爸的语气并没有什么危险,这样想着他安心了许多,地窖的阴暗比死亡的恐惧要舒服一万倍,他很庆幸,吃了块面包,他很想吹一段曲子,可是他知道这只是妄想。
  “音乐也被赶进了地窖。”他甚至这样幽默地自嘲。总要想点办法做点什么,于是他就默念博尔赫斯的诗歌,他忘记了一部分,但又有什么关系呢,连上帝都不会给他打分,他很得意,又一次沉沉睡去。
  
  3
  
  似乎过了很久,他觉得地窖明显有些亮光,应该是白天了。现在他已经能够分辨白天和黑夜了。地窖的黑夜是坚硬的黑,他相信黑暗也是有重量和密度的,地窖的黑夜是超重量高密度的,他会感觉空气被搅拌在一起,甚至把他一起搅拌进去。而白天的黑是过滤过的,有些轻盈和清爽,能感觉丝丝缕缕光线的轻微流动。这就足够了,还能要求什么呢?他还活着,而村里很多像他这样的男孩子都已经被拉到战场上去了,他们说是为国家而战,为正义而战。哈培拉听父亲说,他的祖先迁徙到这片土地时,那时候国家的最高统帅叫国王,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耕种小麦和棉花;后来国家被外族侵略,他们后来的最高领袖叫过酋长、主席、总统,但他们世世代代还是播种小麦和棉花,当然国家又回到他们自己人手里,很多人死了,但他们地里的小麦和棉花还是那样,有时收获多一些,有时少一些。战争总是来来去去,但小麦是金黄的,棉花是雪白的,又有什么改变呢?
  
  4
  
  时间过去了很久,院子里一点声息都没有。他已经把吃的东西都送进肚子里,他能感觉到白天在溜走,时间在带走他身上的力气,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了。
  那种要命的黑终于来临了,今天他急切地期盼这种黑。除了棉花,地窖里一无所有,他只能忍受,他从地窖光线的变化判断,起码一天过去了。难道爸爸又喝醉了?忘记了自己还没有吃饭?难道爸爸也被带走了?哦,神啊,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没有东西吃的滋味真是难受啊。他觉得胃里有一根棍子在不停地搅拌,他使劲摁住胸口,使棍子搅拌的速度尽可能放缓一些,但这些都无济于事,他和肚子轮番不停地叫唤着,有时他喊一声饿啊,肚子就咕噜一声,甚至两声;有时肚子叫起来,他跟着喊一声,他似乎闻到了水果沙拉的味道,有柠檬和青苹果,他找啊找,竟然在一堆垃圾堆里看见了这些东西,但他实在太饿了,抓起来就吃,就在放进嘴里的一霎那,那些东西不翼而飞了。
  惊醒过来之后,他感觉胃里竟然舒服了些。院子里还是很安静,好像整个世界都沉默了。他们都干什么去了?都被带走了?还是出了什么事?哈培拉不敢想了,他哭起来,他后悔自己进了地窖,他应该留在地面上,即使被抓走也不一定死啊,难道参加战争的人都一定会死吗?那些英雄从哪里来呢?如果自己留在地面,妈妈和弟弟就不会被带走,爸爸也就不会消失,而现在,自己像鼹鼠一样藏在地下,算什么样子呢?他仿佛看见了此刻的自己——怯懦、畏缩、脸色像东亚人一样蜡黄,自己完全是个懦夫,自私、无能的懦夫。他想爬上地面,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为这个想法很是激动了一阵子,他总归是个男人,必须勇敢。他摸索着站起来,寻找可以攀援的地方。真是糟糕透顶,过去他们下地窖都是用梯子,他下来的很匆忙,全家人都忘了把梯子放下来,他和父亲后来把地窖墙面整得很坚硬,他没有丝毫办法改变这一切。他气喘吁吁,心浮气躁,顿足捶胸。他很想喊一嗓子,但他还是理智的,知道这样做是愚蠢的,他抓了棉花使劲往墙上蹭,听见棉花蹭在墙面的声音犹如撕扯自己的皮肤一样让他难受,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事到如今,难受也比无所事事好受。
  他一直这样折腾,墙面发出吱吱的声音,像受伤的巨兽发出绝望的喘息,沉闷坚实,无可奈何。但他很快就兴奋起来,棉絮被磨去,他竟然摸到了隐藏在棉絮中的棉籽,他急忙用牙咬去外皮,咀嚼里面圆润的核,他知道棉籽皮是棕黑色的,像外祖父的皮肤一样,而核是雪白的,像珍珠一样好看。棉籽的味道实在难以忍受,有些辣,是一种艰涩的辣,咬一口还粘牙,但所幸总算不会被饿死了。尽管这样他也不敢多吃,因为他印象中这种东西在提炼之前还是有毒素的,况且为了防治棉铃虫,他和父亲从棉花一开苗就会打上各种药水,每一种药水都会使人致命。他可不想逃出狼窝又进虎口,躲开了金色的子弹,又被白色的棉籽毒死。
  他就这样混混沌沌地度日,饿得实在不行了就吃一把棉籽,困了就睡觉。这样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他竟然听到了妈妈的声音:“我的小哈培拉,你还活着吗?”
  哈培拉一下子坐起来,说:“是的,妈妈,我想,我还活着。你呢妈妈?你是从天堂来吗?”
  哈培拉听到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是自己的声音吗?微弱、嘶哑,游丝一样在地窖的墙壁上飘荡。
  “哦,我的孩子,哦,我的神啊。”妈妈哽咽地说。
  芦苇被揭开了,地窖的黑被注入了一抹微光,爸爸把梯子放下,然后亲自下来,在他拉住哈培拉的手时喊了起来:“我可怜的哈培拉,这是你的手吗?”
  哈培拉有气无力地叫了声爸爸。
  爸爸身子颤动了一下,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把哈培拉抱在怀里,让哈培拉的头枕在他肩上,他骂骂咧咧地说:“这帮混蛋,这帮混蛋啊。”哈培拉觉得真温暖啊,他几乎已经淡忘了在父亲肩头的回忆,现在竟然幸福地回到了眼前。
  回到地面后他才知道,父亲到处托关系解救妈妈和弟弟,一无所获,后来被反政府武装抓去修防御工事。这样折腾下来,哈培拉在地窖竟然待了十二天。
  
  5
  
  哈培拉回到了阳光下,他发现过去刺目的光芒如今变得灿烂华美,树叶比过去更加翠绿,鸟呜比过去更加动听,尤其是妈妈做的牛排,过去他总觉得咖喱味太浓了,现在他天天吃都意犹未尽。爸爸现在很少醉酒,几乎每天吃饭的时候他都会骂一句:“幸亏这帮混蛋被打跑了。”然后看看哈培拉。
  哈培拉懂爸爸的心思,他从爸爸粗粝的眼神中看到了慈爱,甚至一点怜悯。
  “但是,谁知道呢?他们会不会打回来。”这天晚饭时爸爸多说了一句话,然后看了哈培拉一眼。
  哈培拉心惊肉跳,难道还要回到地窖吗?他宁愿去死。
  爸爸吃完饭就出去了,哈培拉一直想着爸爸的话,坐卧不宁。妈妈比哈培拉还忧虑,她出来进去地忙活着,不时擦着眼泪。
  爸爸终于回来了,脸色阴沉。妈妈看了哈培拉一眼,想拉着爸爸进他们自己房间。爸爸拒绝了,坐在沙发上,沉默了一会说:“很不幸,哈培拉,看来你还要回到地窖。你必须面对这个现实。”
  “反政府武装已经被打跑了,他还有什么必要躲藏呢。”妈妈焦急地说,站在父亲面前手足无措。
  “政府怀疑他参加了反政府武装,希望他赎罪,让他参军。”爸爸无奈地说着,“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还是个孩子,他能有什么罪?有罪的是他们,炸毁了我们的超市,杀死了那么多小伙子,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啊。”妈妈哭起来。
  “闭嘴!你想让那些多嘴的邻居听到吗?”爸爸愤怒地说。
  战争让人人自危,政府和反政府武装都来这里威逼利诱,有人拿了政府军的钱为他们通风报信,也有人拿着反政府武装的钱给他们卖命,谁知道呢。人们想活命,能想的办法都想了。
  “如果,如果战争一直打下去,难道他要在地窖里待一辈子吗?”妈妈瞪大眼睛,质问爸爸。
  “那也总比为这莫名其妙的战争丧失性命要好,这该死的战争。”爸爸回避着妈妈的眼睛。
  哈培拉觉得自己该说话了,他这还是第一次为自己的事这样郑重其事地和爸爸妈妈谈话,他很激动,甚至有些恐惧,嘴唇有些发抖:“爸爸,妈妈,我、我想说,我不想回到地窖,我想去参战,像个男人一样,去冲上去……”
  “闭上你的臭嘴!”父亲咆哮起来,像过去喝醉了酒一样,怒目圆睁,脸颊通红。“你这无知轻狂百屁不通的混蛋!你去参战,参他妈谁的战?反政府武装?政府会把我们统统绞死!你去参加政府军?那些混蛋半夜就会过来掐断我们的脖子!你去当英雄?你他妈眼睛长在屁股上吗?你没看见沼泽地里漂着的那些尸体,那都是英雄,愚蠢的英雄!我……不想告诉你,你下地窖的第二天沙维就被带走了,据说他是被自己人误杀的。”爸爸突然蹲下去,呼呼喘息。
  当天,哈培拉又回到了地窖。爸爸连夜把地窖收拾一新,里面放了床铺、餐具、手电筒、蜡烛、创可贴、巨型便桶、饮水机、防雨布,临下去的时候,哈培拉拿了自己的中学课本。第二天晚上,爸爸送来一大箱保存期长达一年以上的食品,哈培拉看着这些五花八门的饼干、奶粉之类,心灰意冷,绝望透顶。
  
  6
  
  地窖的棉花已经被清理走了,即使这样也显得拥挤狭窄。哈培拉总是被各种东西磕磕碰碰,像他的心情一样到处都感到疼。他也有踌躇满志的时候,想在这小小的空间创造点奇迹,他试着用刀叉摩擦墙壁,希望能开一条通道,对这条通道开到哪里他费了点心思,最后认为应该开到瑞士,他想去看看那里的人为什么不种棉花和小麦。但是刀叉摩擦在水泥墙上的声音足以让他发疯,最后这件事情不了了之。后来他开始背课本,他竟然很快背完了全部课程,他甚至能清楚地知道哪道题在课本哪一页的哪个位置。
  “再考试的时候我会让贝蒂大吃一惊!”他得意扬扬地说。但他知道学校早已经不再开课,回到学校的日子遥遥无期,他很难再有让贝蒂惊讶的机会。这让他很沮丧,把书本放到床铺底下不再翻看。
  妈妈每天晚上会过来送些当天的食品,也会说些当天战争的事情,比如哪个反政府武装分子被绞杀之类,开始哈培拉还好奇,后来他就麻木了,战争停止看起来似乎成了一个遥远的梦,期待只能让人更绝望。有一次弟弟也过来了,说家里的棉花树都被推到了。爸爸来的时候哈培拉才知道,这些树的死亡是因为爸爸拒绝提供反政府武装的信息,政府就派人开来三辆推土机,把棉花田全部捣毁了。爸爸走后,哈培拉奇迹般地看到无数粉色和白色的棉花被泥土吞没,土地散发着腐败的气息,三辆推土机咆哮着在棉田里不停地冲杀。这样的场景断断续续持续了整个晚上。在这之后哈培拉发现黑暗不存在了,他能看见他想看见的一切——妈妈做的披萨、弟弟的玩具汽车、夜空的月亮,甚至看见了血淋淋的沙维,他和其他几个人回驻地的路上被埋伏在山上的自己人打死了,沙维的嘴被打没了,再也不能吹出优美的乡村音乐,他的屁股很快成了一堆腐肉,即使遇上真正的电击也不会扭动了,但哈培拉一点也没有庆幸之感。奇怪的是他不想看到贝蒂,他不想看,他不知道自己看到贝蒂该怎么办,他宁愿看到黑暗重新回到地窖,也不愿面对贝蒂,好像沙维的死和他有什么关系一样。这段时间他吃的很少,几乎很少睡觉,他几乎时时刻刻能听到沙维吹出的音乐,他坐在散发着霉味的床铺上,动不动地看着沙维的尸体渐渐腐烂,一直看到一辆辆军用铲车来把沙维和其他人的尸体铲走。
  后来他在墙面上发现了一只蚂蚁,这让他很兴奋。他拿出一点奶油,用一个汤匙把蚂蚁小心地放在奶油旁边,然后又用一个饼干盒子给蚂蚁做了一间房子,使蚂蚁不至于走出他的视线。他对蚂蚁说:“这样你就免除了奔波之苦。”过了一会,他拿开盒子,发现蚂蚁惊恐的样子,有些不忍,“你和我一样,住进了地窖”。他和蚂蚁开始聊天,他终于说起了沙维,说沙维的屁股和音乐,“沙维的屁股扭起来真性感。”他对蚂蚁说:“我其实已经不恨沙维了,如果沙维活着,无论我们谁娶了贝蒂都不能像爸爸一样喝醉酒,我对沙维就这一个要求。真的,就这一个要求。”蚂蚁试图向远处爬去,他立刻用手挡住了蚂蚁的去路:“哎,伙计,你可不能扔下我一个人。”蚂蚁又转回到奶油旁边。
  有一次他和蚂蚁争执到底该不该种棉花的时候,听到了妈妈惊恐地叫声。
  “我可怜的孩子,你在和谁说话?你……你要坚持住啊,孩子,战争很快就结束了。你难道没感觉到吗?已经很久没听到爆炸声了。”
  哈培拉没说话,他分明看到一辆装满炸药的汽车正在驶向不远处的一家医院,他听到了轰鸣声,看到了漫天飞舞的断胳膊断腿,一个护士的粉红色裙子飘飘荡荡落在一个烧焦的头颅上。
  “不,妈妈,战争永无尽期!”哈培拉心里说。
  妈妈战战兢兢地走了,哈培拉继续和蚂蚁争执,最后哈培拉觉得种棉花是必须的,因为那么多人要穿衣服,还有瑞士人,他们也要穿衣服。只是如果真有上帝,应该像消灭害虫一样消灭战争。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感觉自己身披铠甲,所向无敌,将那个叫战争的魔鬼击打的落荒而逃。当战争停止,他发现蚂蚁不见了,他把被褥、食品、床铺都翻了一遍也没有找到蚂蚁的踪影,他觉得一切都无能为力。“是的,战争,战争连你也带走了。”哈培拉绝望地说。
  
  7
  
  秋天来了,天气已经有些凉意,这天晚上下雨了,哈培拉听着雨打苇帘的声音。爸爸特意跑过来让他用雨布遮起床铺,哈培拉答应了,还拿出遮雨布,但爸爸一离开他就把遮雨布扔到一边,他看到雨水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床铺上,床单很快出现一小片一小片的圆点,这些圆点迅速连成一片,濡湿了整个被褥,他索性脱光了所有衣服,赤身裸体躺在水中,他仿佛又回到了春天的沼泽地,他和沙维、贝蒂一起戏水,然后一起回到岸边,寻找最鲜嫩坚硬的苇叶,他要找一棵树,而沙维要找一片能扭屁股的草地。他们这一切都做给一个叫贝蒂的女孩看。
  “贝蒂,你还活着吗?”他终于看见贝蒂了,她站在他面前,面带笑容,鼻子上的小雀斑闪闪发光。她的眼睛是湖蓝色的,长长的睫毛在鼻梁内侧留下淡淡的投影;她的头发是棕黄色的,水波浪一样披在肩上;她的脸有些白,难道她也在地窖里终日不见阳光吗?哦,那太不公平了,她是个只有12岁的女孩,武装力量要她干什么呢;他最后看她的嘴唇,鲜红娇嫩,嘴角湿润,像草莓汁一样,让人垂涎欲滴。他决定去吻这嘴唇,轻轻地吻,热烈地吻,他已经14岁了,他可以亲吻贝蒂了,他再也不能等待了,他抓住了贝蒂的手,那双小手温润绵软,然后他感觉到贝蒂的草莓汁一下流满他的身心,他听到自己身体爆裂的声音,他大叫了一声“贝蒂”,一下子昏厥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少时间,醒过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床铺还是湿漉漉的,那些从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草莓汁和雨水流在了一起。他抚摸着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成了一个男人了。这感觉有些奇特、伤感、酸楚、愧疚、兴奋甚至还有那么一点自豪,这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犹如无数细小的手在托举着他,使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很轻。自己身高171厘米,下地窖前体重67公斤,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那么重了,因为手臂上已经摸不到曾经柔软的肌肉,大腿也比从前细了很多,胸脯上肋条骨一条条嶙峋着,面颊坚硬,只有头发长长地披散在身子底下。
  他已经成为男人了,一个男人不能在地窖下生活一辈子,要敢于面对现实。这话他曾经在无数教科书上看到过,只到现在才理解其深刻含义。现实就是战争,与其在地窖里苟且偷生,不如走出地面,是死是活拼一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用饮水机里仅有的水擦洗了身子,穿上一套干净点的衣服,然后把地窖整理得干干净净。他最后看了一眼地窖,爬上梯子,揭开苇帘。他的眼睛还不能适应这么亮堂的世界,不得不用手遮起来,眯缝着环顾周围。太阳还没有出来,天空有一点淡红,空气像贝蒂的草莓汁一样新鲜干净,他已经有四十天没有呼吸到这么清新的空气了,他在地窖里整整躲了四十天!四十天,终于结束了,现在他要出来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跃出地面,这时,他听到了一声脆响,空气瞬间被撕裂,一个金色的小玩意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的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