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文学是将事物或问题复杂(丰富)化,而哲学是把问题或事物简单(概括)化,前者注重于形象演绎,即诗性思维;后者偏重于抽象逻辑,即理性思维的话。那么,诗歌(文体)作为文学体裁之一,它不仅拥有“文学之母”的独特身份,而且可以说诗与哲学为邻。因为诗无论怎样“复杂化”,都要求用最精练最有张力的(诗性)语言加以表达,力图在把握事物的过程中更加理想地表现其内涵。这与诗本身所强调的“浓缩性”或“概括力”的特点有关。
对诗而言,浓缩的就是精华,也才有可能出精品。概括力则属于一种向度和高度,在这一点上诗与哲学无疑地存在着某种天然的相近性。当然,在小说、散文等其他文学体裁中,则需要调动各种有利因素将其“复杂化”,才能构成自身广阔的艺术空间,或扑朔迷离的故事,或曲折委婉的情节,或丰富多彩的形象。诗歌则不然,许多优秀诗人笔下的文字,往往篇幅不长,用词大多简洁、准确、有力、明晰,常常在短促的节奏和明快的旋律里,绽露璞玉般的思想(情感)光芒。在这些看似“短小精悍”的诗作里,往往是诗与哲学的有机结合,呈现出某种箴言式或哲理意味的智性,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广阔的思考空间,带来了丰沛的启示意义。中外历代诗歌的许多脍炙人口的哲理性优美诗篇,庶几如此。譬如,我们从宋代的那些带有理趣的或者富有禅味的诗歌中,都能听到“另一种”哲学的声音。苏轼的《题西林壁》一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从常见的具体事物中,揭示出一番深刻精湛的、启迪人永远记取的哲理:不论对任何事物,只有不受其局囿,在更为广泛的范围里观察它、分析它,才能认识它的本质。这种感受来自作者对于自己的哲理化认识所作的富有情趣的诗意传达,是与读者进行一种根于自我感受和体验的交流,即用诗的形式来演绎自己对于事物认知的哲学。王安石的《登飞来峰》《画眉鸟》,黄庭坚的《牧童》,杨万里的《过上湖岭望江南招贤北山》,陆游的《冬夜读书示子聿》等亦然。当然强调诗与理的结合,并非只突出理而忽视诗,如果只有哲理而乏诗意,即便以诗的形式分行排列,也难以感人,更难以散发出醉人的芳香。那些具有哲理思考或充满哲学意味的诗作,可能与创作主体对于事物和问题的思考方式有关,或则先天地携带着内在的音乐性,从另一个层面为诗歌挣脱束缚增添了诗性智慧的呼吸。我敢断言,没有思想的诗人,实际上就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诗人。古今许多堪称为文学大师的骚客诗人,本身就是思想家或哲学家。就说现代,从西方的歌德、波德莱尔、艾略特、惠特曼、里尔克到东方的泰戈尔、纪伯伦……皆然。在中国新诗坛上,那些以诗的形象和内涵,激起我们对人生、对社会进行审美评价或道德评价,触发我们进行哲理性思考。又获得审美愉悦的诗,如冰心的《春水》、艾青的《酒》《墙》、卞之琳的《断章》、辛笛的《航》、鲁藜的《泥土》、北岛的《结局或开始》《回答》、顾城的《一代人》《别》等等,无论是希望与失落、快乐与忧伤,还是荒诞与真实的诗句,往往秉有一种朴素和智慧的力量,从而逸出了宏大主题的空洞性或概念化。在当代诗坛,同样出现不少富有哲理意味的优秀诗作,恕勿列举。
诚然,诗歌不可能是哲学,因为诗是非理性的。但诗歌中又不能没有哲学(理性)的光焰烛照。诗歌给人灵性的同时,如能再给人智性,这样的诗就会更饱满、丰润和有力,自然也更耐人寻味。可见,在展示智慧这一点上,诗歌与哲学应该说是相通的。其实,真正优秀的诗人常常是惜墨如金,越写越简明,或自然或精美。那些在不经意间产生的诗歌精品力作,之所以能广为流传,是因为诗中所传达的心声凝聚着人类意识,闪烁着人性的辉光。这不能不说与哲学(诗人的思想意识)有关,或稚拙天真,落笔精绝;或灵思妙悟,风发秀出;或阐幽发微,独领风骚。譬如,唐代大诗人王维诗中的凝练与宁静,本身就是人生哲学的一种诗性体现。
我这样说,并非是把诗歌与哲学划等号。诗是诗,哲学是哲学。它们在本质上的区别源于对事实认知理解和真相探索的差异。有人说:“哲学澄清了事实而诗歌却模糊了事实”(philosophy clarifies truth whereas poetry mystifies truth)。可见,不同的思维方式决定或影响着对事实不同的认识方式。艾略特指出:诗与哲学是关于同一世界的不同语言。但不可否认的是,两者在某种情况下,有时会貌离神合。诚然,思想空洞或内ffbb88fd33ebb7aae6ce65dcda7874aadca57e98d46021c252728a7319aa6249涵空泛的作品是不会有艺术感染力和震撼力的。但当诗歌创作趋于“简单”时,未必不是一种大技巧大境界。因为,简单有时是一种智慧,一种生命哲学。契诃夫之所以成为短篇小说大师,与他力倡的创作观“简洁是天才的姐妹”有关。其实,在中国文化史上,简洁也好、恬淡也罢,都是历代诗家士子、鸿学大儒的人文追求,不仅限于诗文,甚至渗透于生活的诸多层面。庄子就尤为主张为人的简单与透明,反对层层折折、弯弯曲曲、繁琐细碎的生活。体现在诗歌上,道理相同。那些所谓琐碎而复杂的东西,并不代表技法语言的丰富,有时还是一种累赘,是一种适得其反的装饰。对于诗歌来说,整体划一的面貌,势必会使作品失去个性。没有个性的艺术,正如没有思想灵魂的躯壳,是人云亦云的呻吟。有个性方能突显出真情与实感,方能闪烁思想的光芒,方能使作品具有生命力。
关于诗与哲学的问题,在西方素有论争。西方思想家罗森(Stanley Rosen)为此写过一部名为《诗与哲学之争》的论著,阐明了自己的思考和见解。他认为诗是一个中间概念,处于哲学与政治之间,它使三者都各自保持其根本同一性,而又不互相分离。那种分离是对人的灵魂的肢解,会导致这样或那样的政治扭曲。其实,早在古希腊文明的鼎盛期,柏拉图就在《理想国》中提出其政治哲学,在他看来,诗歌只能是个人本能欲望的温床,且只能进行错误的模仿,就像洞穴中其他的芸芸众生一样,看见的永远只是非真实的影像,不能对认识真理做任何贡献。他把诗人和诗歌定义为无法走向对灵魂真正理解的“无用”之物而抛弃。这种对诗带有抵制的偏见和态度,实质上是柏拉图对其政治哲学的维护。然而,在崇尚酒神的大哲人尼采那里,却主张通过疯狂(madness)、狂喜(ecstasy)和酒(wine)来解放自我。他鼓励个人打破一切桎梏,重新评判一切道德伦理法则,建立自己的信仰系统,达到精神的终极自由,从而进化为“超人”。这种不妥协的精神可以带来个人主观的意志和自制。因此尼采相信诗歌有它的特殊价值。上世纪80年代崛起的朦胧诗潮,在某种程度上看乃是尼采超人哲学观在东方的体现。当北岛在《回答》中发出:“告诉你吧,世界,/我一不一相一信!”,如此振聋发聩,可以说是理直气壮地表达了那个时代的声音。那是崛起的一代诗人对真理的渴求和探索,是对渴望打破任何精神枷锁的内心表白,也是对教条式的意识形态的一种颠覆。从顾城的《一代人》,我们同样听到诗人企望建立自己的评判能力的声音。诚如存在主义大师萨特所言的“是我们自己发明并裁决了法律。”因为一切都是人的主观意识在支配,并给了世间万物应有的存在意义。是故,顾城诗中“黑色的眼睛”并非消极的隐喻,它反而成了诗人认识真理和寻找灵魂出口的通道。
有人说,诗是民族心声的传达,是时代声音的表达。或许自有一番道理。但无论是什么心声和声音,只有创造出能为人类所感悟、认识和赞赏的艺术,才算真正领略到艺术的真谛。诗歌创作亦然。那些充满着哲学内涵的诗歌,其哲学意义在诗中之所以得到最简洁明了而又充分的展示,说明与哲学为邻的诗歌,不仅是一种特殊的语言艺术,而且是人类思想与情感的心电图与脑电图,换言之,是呈现生命体验轨迹状态的“另类”的艺术哲学,是具体化象征性的可感可视的哲学。与其说诗歌是艺术,不如说诗歌是形象化和诗性化了的艺术哲学(西方或称美学)来得更为深刻。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说,哲学(思想)是诗歌的灵魂。何为诗?诗人何为?有关诗歌的命题其实也是令人永远玩味无穷的哲学问题。古今中外那些至今依然为我们所接受和认同的诗学观点,已经有过十分精辟的论述,毋需累赘。
对于诗歌,济慈有句相当深刻的悖论:“它是一切,而又什么都不是。”或许,诗就存在于这种简单又复杂、清晰又朦胧的玄秘哲学中。这与老子的“道常不为而无不为”的哲学观相吻合,诗歌之道就是在“不为”的境界中寻找“无不为”。而作为“有意味”的艺术形式,诗歌一旦在诗人自身对万物的体会中悟出真相或真理,并用诗独到的意会方式传达和发声,其在美学(诗学)上的意义就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