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第三次来到这个坐落在吕梁山区黄河岸边的小镇,还是迫不及待地想置身于小镇古朴的明清氛围中。住宿的碛口客栈与黄河仅一路之隔,吃完晚饭,与朋友走出客栈已是黄昏时分,太阳隐在对岸的山崖后,落霞火红,河水披金戴银,波光粼粼。不远处是黄河与湫水河交汇处,当地人称大同碛。黄河来到这里,仿佛要经过一道坎,水流格外急,惊涛骇浪,暴躁异常。此刻,霞色把大同碛映照得流光溢彩,河水在跳跃,如同一位狂躁的山汉般,一边颤动浑身肌肉,一边声嘶力竭地吼唱。一条渡船泊在岸边,在水中晃荡。河水似乎不愿意看到陌生人好奇的窥视,河风吹来,格外冷。我们不得不走进碛口镇古老的街衢。
很快就感受到了浓郁的古韵。明、清、民国时期,碛口是个商贾云集的地方,人称天下黄河第一镇,“碛口街里尽是油,油篓堆成七层楼。白天黑夜拉不尽,三天不拉满街流”,一首民谚阐释出旧时的繁荣。走在石板铺成的老街上,踩着深凹的车辙印,好像能听到满载货物隆隆驶过的马车声。两旁残破古旧的门店,带着苍凉忧伤的神情,像一位破落富商在默默回忆过去的辉煌。间或有一两间新建的门脸,反倒怪怪的,像个毛头小子般,带着一身青涩冲淡了满街流溢的古韵。幽深狭窄的巷子里,披着岁月沧桑的明清民居,倒显得落落大方,沿山势一重重铺在黄河边。碛口的魅力正在于古朴,在满世界的喧嚣中,静静地保持着个性,从吕梁山外来到里,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会体味出另一种况味,这可能是碛口吸引我一次次来的原因。
黄昏时分,古老的街道上稀稀拉拉地走动着散漫的当地居民,所有的人好像都习惯了这种舒缓的节奏,偶尔驶来一辆汽车,也缓缓的,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在明清古老的路面上悄悄滑过。回头望去,黄河还在不远处流淌,却没有了河边看到的张扬,悄无声息,朴素内敛。我也在用这种节奏缓缓走,渐渐有了凄凉的感觉。天色暗下来,店铺民宅都笼在暮色中,凉意悄然袭遍全身,朋友说,随便买件衣服吧,太冷。
从没有想过会在这古老的小镇买衣服。走进一家小店,里面黑乎乎坐着几个人,问:怎么不开灯?有人在黑暗中回答,停电了。店主是一对年轻夫妇,另外两个人是买衣服的顾客,正死缠烂磨与店主砍价,一套西装,从300多块杀到160,还要往下杀。女店主说:我们转乡赶集也没有卖过这价。买主是两个男青年,晋南口音,一问是平陆人,来这里修黑龙庙。我们耐心地等着两面的价格战结束,十几分钟后,两面妥协,最终以120块成交,两位平陆民工似乎还不满意,嘟囔着离去。朋友想买一件牛仔上衣,御寒而已,一问价格,竟出乎意料的便宜,才50块。见过前面两位杀价,也随口往下砍,问30块卖不卖,女店主说:好了,一边让一下,40块。在黑暗中成交。从店里出来,朋友说这几年还从没有穿过这么便宜的衣服。
街道上漆黑一片,几家店铺窗前点上了蜡烛,照得行人影影绰绰。黑龙庙面对着黄河,盘踞在街前的山崖上,黑暗中,如同魂魄一样悬浮在头顶。刚买了西装的两位年轻人正走在回庙里的山腰上,其中一位突然吼唱起来,声音突兀响亮,在古镇上空袅袅不绝。
想起了碛口镇那位著名的说书艺人。前两次来,因为行色匆匆都没来得及听,过后久久遗憾,这次赶上没电,客栈里肯定也黑灯瞎火,不如索性去听书。
拐进一条小街,这地方是碛口镇的标志性街道,以前不知走过多少次,记得第一次来时,正赶上拍电视剧《民工》中的送葬场面,乐声一起,人流涌动,哭声恸天,纸幡高举,纸钱乱飞,把个古旧的小街弄得凄凄切切。此时,小街异常宁静,两旁的老铺子被夜色遮掩了苍老的容颜,好像都凝神屏气,从明清民国传出的气息带着淡淡的烟火味萦绕在左右,我们把脚步放得很轻,却依然发出刺耳的响动。一条黄狗从身边跑过,一溜烟钻进了前面的长兴店。碛口这种充满商业味的旧门店还保存很多,锦荣店、荣光店、天聚永、天聚隆、裕后泉、厘金局、广生源、利元通、十义镖局,随便走进哪一处,都能把人从现实拉回到过去的岁月。
说书艺人叫张树元,是个盲人,家就在临街的一个高台之上。跳上台阶,推门进去,屋里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一个声音从屋角传来,是来听书的吧?我说是。见来了客人,一位老妇悄无声息地离开,进了里屋,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借着手机微光,知道一张床横在靠墙处,我们坐在床沿上。黑暗中窸窸窣窣,一个洪亮的声音传出:我给你们点蜡烛。我说不用。我知道他是个盲人,灯光对他没有意义,黑暗遮挡不住声音流动,也不会影响我们听书。我点上一支烟,摸黑塞到老汉手里,他吸得很急,烟头上微弱的光一闪一闪,映出花白的胡渣和发亮的鼻尖,很快烟蒂在黑暗中划出个红色的弧线,落在地上。想听个什么段子?声音高昂,带着磁性,在屋里嗡嗡响。我不想马上开始听书,问:“老先生今年多大年纪了?”那边是炸雷一样的声音:“还小呢,82。”我不相信如此宏亮的声音是由如此老迈的人发出的,打开手里的相机,按动快门,弧光闪烁,一个老人出现在灯光中,光头,圆脸,眼睛塌陷,端端正正坐在另一张床上,瞬间又消逝在黑暗中。我盯着相机里的图像,问:都有些什么段子。那边说:“有说唱碛口、新碛口。”来时我已在网上听过这两个段子,这几年,碛口旅游热,来碛口的外地游客如潮,老汉便成了个说唱机器,谁要听,多用这两个段子应景,像留声机一样打开便是,无非:天上星星拱北斗,地下古镇唱碛口。物阜民熙盛名有,河声岳色秉千秋。热闹归热闹,却像被用裁刀裁过一样,规规矩矩,没有了民间说唱艺术应该有的狂放与野性。
碛口被称为明清民国商业的活化石,张树元老汉是活着的文物,理应像块深藏的宝物一样,不光是表面看到的那些东西,我想听老汉平时不愿意给人唱的老段子,问:你眼睛看不见,那么多词儿都是怎么学来的。老汉说:“我从七八岁就开始学说书,开始是师傅教的。”我说:“就给我们说说师傅当初教的段子。”
黑暗中,那面沉寂不语,屋里谁也看不到谁,门外的街道好像有女人走过,高跟鞋敲击着石板地面,嗒嗒响,渐渐远了,整个碛口镇又恢复了宁静。远处,什么在隐隐作响,侧耳细听,明白那是大同碛的涛声,似有似无,却又那么固执。对面叮咚响,清脆的丝弦弹拨声在暗夜中流泻开来,接着是竹板的碰撞声。这边,朋友手里的相机又是一闪,只见老汉手持一柄三弦,腿上已绑上竹板和铜镲。一声咳嗽后,琴声和着竹板悠然响起来,流水一样,突然铜镲雷鸣似的一响,刺透黑暗,溢满了小屋,像无数只鸟从河滩被惊起,飞舞盘桓,贴着水面向远处飞去。我们手里的两部相机交替闪光,老汉持琴的手上下游移,绑板的腿有节奏地点动。我感觉又站在大同碛旁,河水冲击着乱石,浪花飞溅,激荡出巨大的轰鸣声。一只渡船在河面起落,冲上浪头,跌落到浪底,船工们喊起了号子,奋力扳动船桨。突然,嘣的一声,若山崩地裂,乐声戛然而止。老汉底气十足的声音响起,“话说清朝光绪年间,碛口镇里有个商人外出多年不归,留下个媳妇子在家里独守空房,这媳妇子年轻美貌,长得柳叶眉,丹凤眼,皮肤水嫩,白里透红,像秋天的柿子动一下能流出水来,人称柿子红。”
说唱进入正本,故事开始了。悠扬的旋律流动,苍老的声音飘逝,三弦声与歌唱声交织。平静安详的小山村里,走来了一位英俊风流的铁匠王玉真,铁锤叮当,火星四溅,王玉真袒胸露背,肌肉强健,看得柿子红魂不守舍。回到家后心旌荡漾,一次次登上梁峁朝那边张望,终于莲步款移,再次来到了铁匠炉旁,频抛媚眼,含情脉脉。
琴声像暗夜里的河水一样涛声阵阵。柿子红走进家门,眼望西天,只恨太阳落得太慢,云霞火红,山崖染丹,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柿子红望眼欲穿,心嗵嗵跳,只等着王玉真到来。
琴声、说唱声在黑暗中盘桓缭绕,又渲染着黑夜。老汉的临县方言几乎听不懂,在含混中把夜色搅动开来,闪出如同波纹一样的光。我们两人手里的相机在不断地闪,老汉张大了嘴,左手上下移动,右手快速弹拨,竹板随腿晃出节奏感极强的响声,间或铜镲又清脆突兀一响。黑暗中的乐声铺陈出暗夜中一个女人的情绪,焦急的柿子红听到门外有力的脚步声,躲在门后,心呼呼跳。终于,木门吱呀一响,两个黑影相拥在一起狂吻。夜好像更加黑暗,短暂而又疯狂的一夜伴着苍老的声音开始了。
说唱这才进入高潮,可惜我们都听不懂,如同暗夜中的路,凭着隐约能听懂的几个词,依稀跟着故事跌跌撞撞往前走,从一更天开始,跟着两个被性爱刺激得疯狂快乐的男女,荤素交加,意乱情迷,三更、四更、五更,一直走到黎明。
王玉真走了,柿子红恋恋不舍,爬上了门前的梁峁,天际刚刚发白,四野模糊朦胧,柿子红泪流满面,目送情郎远去。琴声戛然而止。
突然来电了,一盏灯泡挂在老汉头顶,昏黄的光含混地交代了屋里的一切。张树元也坐在一张床上,左腿绑书板,右腿绑铜镲,双手持三弦琴,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细长小棍,弹拨琴弦间或敲击铜镲。柿子红、王玉真一夜巫山云雨颠鸾倒凤,唱得老汉大汗淋漓,光头在灯照下闪烁。
我们感受到了故事的内容,却并没有听懂唱词。老汉放慢了节奏,用他所理解的普通话重新把故事讲述了一遍。再回味刚才的说唱,又是另外一种滋味。感觉民间艺术的俗,正是它的率真与坦诚,原生态的说唱与原生态的环境一样,让人心旷神怡。
不等我回过神来,第二曲开始了。
一声镲响,琴弦弹拨,竹板声跟着急促响起,借着微弱的灯光,这回看清了,老汉绑铜镲那条腿,脚下踩着一块砖,绑竹板那面的脚下却没踩,屈起的腿显得低了些,好像这样上下点动起来更有力。还是那样洪亮中带着嘶哑的声音,还是那么荤中有素,唱的是旧时碛口镇上的一位叫冯彩云的妓女,还是听不懂,回来后查了才弄清唱词。
家住陕西米脂城,
四沟小巷有家门。
一母所生二花童,
奴名叫冯彩云。
二老爹娘太狠心,
只要银钱不要人。
把奴卖给残废军(一说是买卖人),
掀奴到红火坑。
泪蛋蛋本是心头血,
谁不伤心谁不滴。
看见我男人就想哭,
一天也不想活。
越思越想越心酸。
泪蛋蛋漂起九只船。
脱缰的野马断轴的弦,
逃到碛口街。
清早起来雾气腾,
前街里碰上陈茂云。
你给奴家把地方寻,
奴家谢你的恩。
多亏朋友陈海金,
把奴引到兴盛隆。
浑身的衣裳都换尽,
还送奴桃桃粉。
第二个朋友李红有,
满脸黑疤生得丑。
管他面丑不面丑,
碛口开的义成厚。
第三个朋友李永发,
交的姑娘结疙瘩(方言,谓之数不胜数)
这一曲唱得婉转悠扬,凄凄切切,听得人心动神伤,眼睛潮湿。灯光暗淡,老汉深凹的眼窝随乐声不断痉挛,好像要努力睁开,看看他唱的那个冯彩云是不是站在面前。声音却越来越温柔,仿佛已经看到千娇百媚红颜薄命的冯彩云倚门而立,强作欢颜。说唱声越来越嘶哑,好像浸满泪水。冯彩云痛苦地逢场作戏,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终于在一次次接客中凄惨死去,年仅27岁。
说唱在凄凉悲伤中停了下来,我们要离开了,递上50元,完成了这次民间艺术与倾听者之间的交换,老汉问我姓啥,又问朋友姓啥,随口又唱出一段祝福曲,不过还是听不懂。
回客栈的路上,我们默默地走。身边黄河流淌,不远处大同碛涛声激荡,在静夜中格外响亮,耳边突然又响起张树元老汉的说唱声,伴着黄河和对岸肃穆的高崖,格外凄悲。朋友刚才录了音,还没回到客栈,就在河边放了出来。
责任编辑 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