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者

2010-12-31 00:00:00张锐锋
山西文学 2010年7期


  阅读者
  他们是唯一的,不朽的神示卜辞。
  ——梭罗
  
  访:我想请你谈谈你的阅读经历,比如说,你最早接触的书,当然,我们所说的阅读,都是针对文字读物而言的。
  张:我最早接触到的书是我的小学课本,最早的阅读是在老师的带领下开始的,实际上我那时根本就没有阅读的能力。
  阅读是需要能力的,这种能力需要先期培养才能得到。它需要你理解世间许多事物的能力,没有这一点,阅读从根本上是无法实现的。这正如柯勒律治在他的《关于莎士比亚的演讲》中所说的:缺乏对人的心灵的理解,或者在理解人的心灵时伴随而生的柔情和童贞的喜悦——这是只有敢于正视自己内心的人才会具有的感情,这是只有宗教力量才能使之与真正的谦逊融为一体的坚韧性——缺乏这些以及由它们所产生的那种质朴,我深信没有一个人,无论他的学识是多么渊博,具有怎样的毅力去钻研典籍,他仍旧无法懂得也不配懂得莎士比亚的作品的。柯勒律治至少指出了阅读伟大作品的必备条件——对人心灵的理解。
  在童年时代,对人的心灵的理解还停留在一些纯真的判断上,因而在识字之后的阅读还不能视做真正的阅读,然而不得不承认,你已经开始了阅读。
  我曾从先辈遗留的书籍中试图找到能够阅读的东西,但那些发黄发脆的书页上印着从前的繁体字,它们使我望而却步了。大约在二年级或者三年级的时候,阅读的饥渴就开始在心中升起,我渴望借助自己已经认识了的文字来理解由文字构成的另一世界,渴望使用自己已经获得的本领,窥视那个过去从不曾进入的秘密。我曾听父亲在油灯下念过整段整段的书上的故事,我尽管听不大懂,但我看到祖母和母亲都听得入迷,我已经感到由文字编织的东西是优美的,只是我还不曾有能力去理解它们。
  但是,那时我肯定感到阅读者的力量,感到阅读是一种特权,只有阅读者才能享受这种特权——我便希望自己成为一个阅读者。
  访:也许这样阅读的渴望来自童年的纯真的好奇心。
  张:可能如此。我记得我的本家一位伯伯曾是一个旧时代的私塾先生,我有时到他家去玩,他就常常给我讲《聊斋志异》里的故事,我问他这些故事是听谁讲的,他指了指几本发黄的旧书。我拿过书来,可我基本上不认识上面的字。这种阅读渴望使我想认识所有的字,以便为迷人的阅读做好准备。
  的确,书中的好多东西让我充满好奇,尤其是别人告诉我书里所讲的什么事情时,这种好奇心就更为强烈。
  后来,我可以进行一些粗浅的阅读了,就开始阅读“小人书”。那时正赶上红色“文革”,是一个思想单一的时代,许多书籍都当做坏书烧掉了。我记得我们家为了烧掉先祖留下来的古旧书籍,祖母和母亲偷偷地在夜间将许多书的书页撕下来,然后用做白天烧饭的燃料。我们好多天都是靠烧书来做饭的——现在想起来,那是多么可惜。我们家原来有许多书,但后来没有了,只剩下一箱子“红色”书籍。
  在那个时代,保留古书是危险的,我的祖母和母亲都是那种安分守己、胆小怕事的人,我至今能回忆起她们烧书做饭时偷偷摸摸的情景,先将街门上的门闩插好,生怕别人闯进来,然后,拉着风箱,将一卷卷书页扔到炉火中,火焰焚毁了我们本来应该更多的阅读物。
  当然,那时的年龄还不允许我想更多的东西,只是祖母千咛万嘱告诉我,不要将我家有许多旧书的事说出去。
  访:太可惜了。应该留下一些,至少应该将一些珍贵的书籍留下来。
  张:在祖母和母亲看来,这件事应该及时处理,有传言说,城里的红卫兵要来搜查。
  访:搜查了吗?
  张:没有。白自受了一场惊吓,我家的书就这样化为灰烬。后来我父亲从县城回来,还埋怨祖母和母亲,但已经没有修改的余地。
  访:我想知道你开始阅读的是些什么书,它讲述了什么?
  张:“小人书”上讲述一些像《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故事,倒是图文并茂。但我很快就不能被这种简单的阅读所满足,开始读一些厚厚的小说,比如我最早读过的小说有《青春之歌》、《林海雪原》、旧的《红灯记》剧本一顺便说一句,记得那时很喜欢原来未经修改的《红灯记》剧本,里面的台词朗朗上口,好像还押着韵。这些书在当时还可以看,没有受到查禁,至少农村里还没有。还有一些,如《红岩》、《红河》、《红旗谱》、《铁道游击队》、《平原枪声》,等等,许多人物和故事情节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说实话,今天看来,这些小说都不能算做是优秀的小说,但在那个时代,这是我们仅仅能够看到的书了。我那时读得如饥似渴,放学之后为了躲避家里的活儿,一次我躲到阴暗潮湿的地窖里看书,祖母和母亲寻找了整整一个下午。吓得她们团团转,扯着嗓子到处喊。我直到天快黑下来的时候,实在看不清字迹了,才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我始终没有告诉她们我究竟在哪里。
  那时我看得很慢,津津有味,即使最粗糙的故事,在我眼中也是新鲜的,因为我的确不知道这个世界曾经发生过什么,甚至不知道现在正在发生着什么。从那些小说著作中,我和当时的孩子们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比如说,这个世界有很多人,但大致有两大类,一类是好人,一类是坏人,好人一般是大多数,坏人是极少数,坏人主要是与好人对立,好人做什么,坏人就捣乱,但最后坏人总是要失败。可以说,这是所有我那时看到的小说里的总的意思,剩下的是时间、地点、方式、人物的不同罢了。我记得那时村子里放电影时,人们总是指着银幕上的人说,“好人,坏人”,或者,“坏人,这个人一看就是个坏人”。等等。或者说,这些最初的阅读给我们认识世界的眼光中注入了最早的角度和色彩。
  访:你能理解那些书里的人物和故事吗?年龄是不是限制了某些东西?
  张:我很难理解书中讲的许多事情,比如说,为什么总要让一些最好的人死去?他们要是活着多好啊。我还很难对世界、命运的残酷性有所了解。我看到的身边的人,都是一些平平常常的人,他们看起来都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吃饭、干活、睡觉、开玩笑、说脏话,看上去他们的生活千篇一律,只是他们的名字和面孔将每一个人区别开来。然而,在小说的世界里,人顿时变得复杂起来,童年时代的简单生活经验不能适应一部书里的种种变化。还有一些人,你简直无法理喻,原来好像还不错,后来怎么就变坏了呢?尤其是我翻一本叫做《风雨桐江》的长篇小说时。几乎完全对里面所讲述的人事失去了判断。我不能理解那些人们的行为,我甚至难以相信生活中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是的,年龄、经历,都与你阅读的效果有关,不同的人面对他所阅读的东西时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一用一句套话就是,“一百个人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复杂的世界往往给那些站在不同地方的人以不同的角度。诗人海涅曾说过,堂吉诃德将风车当做了巨人,将马房娼妓当做了贵妇人,将一场傀儡戏当做了宫廷典礼,而哈姆雷特则相反,从巨人身上看到了风车,从贵妇人身上看到了娼妓,从宫廷典礼看到了一场傀儡戏。
  不同的人面对世界时都采取了不同的姿态,这决定了他们对事物的不同看法。一个人站在自己不同的年龄段上,也会有不同的结论。一个人的成长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他不断地变成另一个,又一个。因而,那时粗浅、幼稚的阅读的重要意义,就是将不理解的东西留给将来,将谜底放在那里,然后在漫长的日子里慢慢来猜。
  访:你是不是因为某几次阅读而开始喜欢文学,或立志做一名作家?
  张:在很久以前,尽管我曾经想过自己将成为一个作家,但一切似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我大约在读高中的时候,开始喜欢文学,此前,我仅仅是喜欢阅读文学作品而已,并没有真正地去留心这些作品是怎样写成的,它们使用了怎样的语言和用怎样的语言表达更有力量。况且,我读的那些小说差不多有一个大致的模式。有了一些阅读经验之后,差不多能在看了书的一部分后,就猜中它的结尾。那时的出版物,有很多质量很低的东西,通篇可能都在说明一个每天都叫喊的政治概念。我的感受是,要找到一本好书,是极不容易的,这使我与同时代的许多人一样,实际上沦为阅读的饥饿者形象,你的面前可能摆满了“食物”,但那是一些变质的东西,它已经不适应你的胃口了,或者搞坏了你的胃口。
  我记得,读高中时的一天,一位语文教师将我叫到他的宿舍,他对我说,喜欢文学是一件好事,但要看一些真正的文学著作,才能提高自己的文学修养。他找到一本《契诃夫小说选》,书页已经翻得很破了,皱巴巴的。他对我说,要看一些外国名作家的作品,你才能大开眼界。我很感激地接过这本书,翻开书页,发现上面已经用红笔勾划了很多,显然,书的主人已经看过许多遍了,有些地方还有一些眉批之类。
  我开始偷偷地读契诃夫,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他。我几乎两天就读完了,契诃夫的那种戏剧性的表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用讥讽的笔调、喜剧式的细节描写了许多社会形象,小人物,自私鬼,比如《磨坊外》的主人公那种对修士及其母亲的粗暴、自私的态度,《变色龙》中描绘的那种小人物的卑微心理,充满了对人性的揭示和鞭挞。后来,我发现还有下册,我借着的仅仅是一部分。我尤其喜欢《草原》这样的小说,里面布满了面对大自然的抒情气息,我发现,我非常喜欢有深意的东西。那些干巴巴的语言堆积起来的东西,可能是有深度的,但我的阅读兴趣会因其语言的原因而扔在一旁。
  后来,我开始陆续地从那位老师那里借书看,我知道,他借给我这些书需要冒着很大的政治风险,然而,我同时也看得出,他喜欢的东西能够被他人分享,内心还是充满了快乐的。每一本书看罢,他都要问我有什么感受。就这样,我们通过同一本书找到某种沟通和理解。另一种让我难忘的书,是巴乌斯托夫斯基的小说,他的《夏天》、《玻璃匠》和《森林故事》等让我久久怀念,那种纯洁、优美的语言,那种讲述故事的方式和单纯的形式外貌,让我难以忘怀。我们在读高中的时候,许多人渴望读书,差不多把能够找到的书都读了,但那是一些营养价值很低的书,远远不能满足需要。二年的高中生活很快就在小工厂的铸造车间和小农场的试验田里结束了,人们不得不带着令人遗憾的“精神贫血症”离开校园。现在想起来,真是一曲时代悲歌。
  访:你一定会羡慕现在的学生们,只要愿意,他们可以获得任何图书来阅读,家长也会不惜血本去书店为他们购买——现在的书实在是太多了。
  张:短短的二十多年,社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极端,从无限少到无限多,另一面是,从无限多到无限少。许多事实被颠倒过来,过去成为今天的倒影。这种历史和现实的戏剧性,很像是一则脑筋急转弯智力测试。它常常把我们考住,它的答案又常常以惊人的简单让我们目瞪口呆。
  访:历史的急转有时就是在板短时间内实现的。人们一般地都顺应潮流,从拣选一种价值转向重视另一种价值。
  张:我读完高中就成为一名返乡知识青年,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地方,回到了所谓的“广阔天地”里。我赶上“农业学大寨”的最紧张、最艰苦的盲目劳动时期。那些日子真是煎熬,我的年龄还不大,但已经加入到“苦役犯”的行列之中,参加那些在今天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笨重劳动。
  早上四点多就起来,很晚才能回来。在田野里搭建了一个棚子,叫做“农田基本建设指挥部”,至现在我都清楚地记得那土墙撑起后的屋棚。村里的支部支记在早上四点钟就拿着马蹄表等候在那里,劳动者一个个地从那代表着时间的马蹄表面前走过去,被一个电筒雪亮的光柱扫过脸庞,辨认着谁来晚了,谁没有来。那时,谁也不敢偷懒,否则,将被押到批斗会上。
  在冬天,我们带着中午饭和晚饭,两顿饭吃在地头,被称做“冰碴饭”,当时有许多假大空的口号鼓舞人们,其实谁心里都明白,这一切是被迫的,不得不如此。冬天里将冻土挖开,春天里再填回来,人们仅仅为劳动而活着,却并不因效率而干活儿,干的都是些无用功,毫无实际意义。劳动成为精神的一项抽象理由,但它又实实在在地折磨着我们。仅仅是为了“变冬闲为冬忙”,为了“大年三十不停工”,如此而已。这种无价值的劳动耗掉了多少有价值的生命时光!
  话题扯远了。我主要是说,那时基本上中断了阅读,没有时间和精力阅读。农忙的时候,要干到晚上十二点多才能回家,身上已经累得断了筋骨一样。我曾带着一些书在田头休息时阅读,但我发现农村的老乡们厌恶我读书,他们讥讽和嘲笑我,你需要与他们一起说下流活,在一起抽烟,摔跤,打成一片,但你要是看书,他们就会把你看做异类,认为你与他们不是一回事。为此,队长还专门找我谈话,让我“端正劳动态度”。从此,我基本上放弃了读书,我已经将自己认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甘愿这样一辈子滚在土里,什么也不想,像一条蚯蚓一样。
  访:许多有作为的青年,在那个时代被毁掉了,这是一个事实。一个不崇尚知识的年代。必定要给知识和追求的心灵以毁灭性的打击——许许多多的青春成为空白的代名词。
  张:至少,我是深刻地领略到了这一点。几年的时间里,我干过所有的农活儿,知道如何播种、锄耧和收割。也知道像老农一样站在田埂上用一只手遮住天上直射下来的眩目的光,来观察天边的云,预测天气的变化——这些笨办法今天已经毫无用处。我还不得不去干另一些活计,比如到另一个村子去打井、挖截潜流、修筑水坝,还去砖窑上背砖,在社办水泥厂当装卸工和向破碎机里搬石头。等等。
  阅读的欲望有时也会燃烧起来,有时,需要我写黑板报、油印宣传资料和工地战报、编织顺口溜和舞台剧时,也就是说,人们还将我看做一个在这一方面有特长的人的时候,我便觉出了自己内心里潜藏着某种骄傲感,这使我感到,我在某些方面还胜于更多的人,于是,我就想读一些书,以便与他们拉开更大的距离。同时也发现自己本来热爱的东西,是在书本里,是在文字里。
  正是这时候,我接触到中国的古典文学,感到了这些文学作品与西方作品具有同样的魅力。我偷偷地从一些乡村的人家那里找到一些古书,开始翻着字典,克服笔画稠密的繁体字给阅读带来的障碍。我在那时真正读了一些古典作品,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牡丹亭》、《聊斋志异》等,说实话,我那时对《红楼梦》不感兴趣,它离我有限的人生经历太远,也离我所处的现实太远,里面描述的生活琐事,吟诗作赋,拈花赏月,偷情纵欲,人间欢宴,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我还不能理解它的背景,它的理由。我倒对《三国演义》里的斗智斗勇、烽烟起伏的故事更感兴趣,从中发现人的价值、人的作为、人的力量和前程,以及人在历史中的角色变换和绝妙表演。《红楼梦》恰好相反,它不展现这些,又否定了这些东西,因而它不符合人的青春期特点。
  访:青春期对人世的理解是有限的,它突出地展示了人的向前的一面。
  张:的确如此。虽然,那时对于我来说,前途是黯淡的,从现实去推导的话,可以说,根本就不可能看到前途。我看到的是,在泥土中一直忙碌一辈子,直到有一天被埋到泥土里,人们仅仅在坟地里看到一个突起的小土包。用现成的话说,就是出于泥土,复归于泥土。当然,从大的人生视野上,谁也逃不脱这样的结局,但一个人必须在一生中有所作为,实现其自我价值。
  在阅读中,我希望读到能够安慰自己的东西,能够从绝望的现实中找到未来可能性的东西,而不是希望被某种虚无的东西一棍子打死,使自己变为心如死灰的可怜虫,成为命运的绝望的俘虏。
  我甚至在《聊斋志异》中的故事里生出许多幻想,总是希望有什么不属于我们这一世界的灵魂能参与到人间事务中来,这样,我就可能获得某种神奇力量的秘密相助。
  访:你大量阅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张:是在大学时代。长久的荒芜产生疯狂阅读的冲动。我学的是工科,但对文学书籍却情有独钟,你知道,这被视为不务正业和歪门邪道。
  访:你为什么不学文科呢?那样的话,你的兴趣爱好不是与所学的专业一致了吗?
  张:一切都要从那个特殊年代说起。恢复高考之后,人们还没有从自己需要什么为出发点来考虑自己的选择。我们来自一个差不多被消灭了自我的年代,一切都带有盲目性,也没有足够让人认识到自己的坐标系。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人们还没有从政治惊恐中逃逸出来,人们的理智只在“什么更为完全可靠”的框框里转动。一提到文学,甚至别的文科专业,马上人们就与政治危险联系在一起。因而,当时流传的一句民谚是: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瞧,一个“怕”字说明了那时的普遍心态。
  访:这样你就进入了一所工科院校学习?你被世俗思想征服了。
  张:我在高考来临的时候,还远在另一个县的一家氮肥厂学习工作,为我们县即将建设的一个化工厂做准备,因而报名的工作就由我父亲来做。我们都对考入大学不抱多少希望,因为许多人都要走向高考,千军万马挤在了独木桥上,十多年“文革”中积聚的人才都在竞争宝贵的大学座位,而每一个人都缺乏充分准备,因而谁也没有肯定能有怎样的信念。这样。我父亲一切为我安排就绪,包括专业的选择。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靠命运了。
  前一天还在氮肥厂正常上班,第二天向厂里请了病假,偷偷地前往那个县城去考试——我记得,我在第三十二考场。许多题都不会做,但仍在不停地胡写,那种答题的方式简直是在做小说,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对,反正一直不停地写。但我很快发现,考场上更多的人在呆呆地看着试卷或者左顾右盼,这或多或少增加了我的信心。
  最后的结果充满了戏剧性:我的考试成绩居然超过了录取分数线——在这里,我必须向那时判卷的老师们表示感谢,是他们笔下留情才给了我如此巨在的恩惠。还有另一个戏剧性情节,在各科的成绩中,我的语文成绩是最低的,不及格。一个可能的原因是,我很想发挥一下自己的写作才能,以致一篇认真写作的作文没有在规定的时间里写完。
  访:总之,你还是有幸进入大学学习,这是一个好的开端。关键是,你可以重新读书了。
  张:渐渐地,我发现大学的课程并不紧张,而且有很多自由支配的时间。我就开始每天等在图书馆里,借着阅读各种书籍。可以说,那是一个疯狂阅读的阶段,几乎什么书都看,我从来不知道,世间竟然有这么多图书。书,打开一个无限开阔的视野,我看到我们生活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由语言构成的更大的世界,我们也可以在其中栖居、散步和思考。
  我成为图书馆的老主顾,那里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了我,有时还给我提供一些方便。在阅读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的热情仍然在文学上,它并未因环境和条件的改变而发生变化。那一些日子里,我主要阅读了不少外国名著——托尔斯泰、雨果、狄更斯、伏尔泰、卢梭……我可以开列一串名单,但我感到,我看了很多,但记住的很少。为什么?也许是我的记忆力不好?难道是乡村的锋利的锄头挖掉了我的记忆细胞?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对记忆的一种误解,因为我还是记住了一些。它只能说明,我在记忆的过程中在无意中筛选着什么。
  访:你可能记住了你真正喜欢的,而忘掉了你表面上好像喜欢但实际上并不是很喜欢的东西。
  张:这很像绕口令,但可能正像你的绕口令所表达的。
  在很大程度上,我被众多的图书迷惑了,原来这种浮躁的阅读是为了提炼那些我真正喜欢的东西。
  渐渐地,我开始觉出自己究竟喜欢谁。比如说,我喜欢梅尔维尔的《白鲸》,尽管阅读时发现很艰难,阅读的进度也很慢,可它很有味道,经得住你捉摸。还有雨果的《悲惨世界》,你很快就被它的气势所震慑,还不断地听到一些优美的废话,这些废话说得不错,让你入迷。还有托尔斯泰的《复活》,你发现他把你引入了一个虚构的世界,他也无意让你相信故事是否真实,重要的是,他要在这里亮出外科医生的手术刀,解剖一个个灵魂。你看到一个灵魂不断遭到罪的折磨,最后为了获得解脱,采用了折磨肉体的方法。这是一个真诚的赎罪者的姿态,让你感动和震惊。
  我还喜欢上了中国古典诗词,有时候还自己给上几句,但却很蹩脚。我惊讶中国诗人们的智慧,他们将字和词的应用烂熟于心,掌握了各种巧妙的配置方式,以表达自己对世界和人生的体悟。
  访:可能这都是促使你真正走上文学之路的原因。
  张:我曾写过一些孩童一样纯真的诗,竟然被一些刊物采用了,那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激励,我觉得自己好像还能写点什么。
  访:那是在什么时候?
  张:大学毕业之后,我被分配到一家研究机构工作。我渐渐觉得这些研究是枯燥乏味的,于是就试验性地开始写作。刚开始的时候,信心并不很大,仅仅是像一只昆虫伸出触角一样,试探一下外部世界究竟有些什么,而我是不是可以继续向前行进。
  访:你现在已经是一位专业作家了,写作成了你的职业,你觉得这种写作与从前的写作有什么不同?
  张:现在可以认真考虑文学本身的问题了,以前的业余状态,更多地是在写什么的问题上徘徊,现在,还要想怎么写、为什么这样写以及为什么写。你在专心写作的时候,发现面对的问题越来越多,因而内心的矛盾也就越来越多了。
  访:你现在喜欢阅读哪些书?又是怎样来阅读这些著作的?
  张:我想,我已从一个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的阅读者走向一个胃口复杂、越来越挑剔的阅读者。面对阅读对象时,条件越来越苛刻,选择的方向也不那么多了。青年时代,什么都能对付,读什么都如饥似渴、津津有味、废寝忘食,现在不同,那种要求阅读的饥渴转化为一种深层的饥渴,即,一本读物中必须有我内心的声音,我方能心甘情愿地接纳它。
  这使我变为一个专注于一个单纯的方向的阅读者,即自己的内心的方向。我感到,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只能听一个声音说话,而不是无数声音的混杂物。这可能是因为,一种纯的声音体现了世界的清晰性,意义从面对面的清晰之中透露出来并被心灵所吸纳,这意味着你已从中发现了自己,感到了交流和沟通的愉悦。你不能听声音的混合,听许多声音向你传来,在广场上倾听,听到的是一片喧哗,无数的意义在相互碰撞中抵消,汇集为无意义的噪音。你感到,这不是你的独特的声音,是无数人的声音,大众的声音,不管其中夹杂着多么不平凡的声音。单个的意义在无限数的意义里被淹没,被取消,剩下的是声音的垃圾,让你厌烦——世界在这时宣告语言的无效。
  也就是说,我对声音的承受力已经很低,我只能承受那些我愿意承受的东西。
  现在,我越来越倾向于阅读很少几个人的文学作品,而且喜欢不厌其烦地反复阅读。比如说,纪伯伦,梅尔维尔——顺便说一句,我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写一部《白鲸》一样的著作,那才是巨著。我喜欢加缪的剧本,尤其喜欢他的《卡里古拉》,也喜欢萨特的各种言论,他能将任何一个事都说得津津有味和文采斐然。我还喜欢陀思妥也夫斯基,他那近于病态的、癫痫病一样颤抖的笔触,伸向人性的敏感部位,总能说出些惊人的话来。
  当然,不能忘掉那位教父式的大科学家爱因斯坦,他几乎关心世间的一切事情,对每样事情都有相对论一样的独特的想法,不论这些想法是否行得通。可行性不是思想家们考虑的问题。他们只管畅想,已经对我们精神的贡献很多很多了,我们就应该倾自己所有来感激他们。
  我还有一个爱好,可能是上学时遗留下来的久治不愈的后遗症,就是仍然不时地拿出大学时代的教科书看一看,比如数学和普通物理学之类,它们简明、直接、富有逻辑性的表达方法,几乎无懈可击。
  访:你已经很快找到自己所需的东西了。这是建立在大量的阅读经验上的,否则,很难做到这一点。
  张:我还学会了反复阅读和不断阅读某几种书,每一次阅读都可能有一些新的体会,这种阅读对于丰富自己的思想和活跃自己的思维十分有效。
  现在有时会这样看,一本书只读过一次,就等于你没有真正地阅读过。这就像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援引尼采的永劫回归的观念所说的一样,“一次性消失了的生活,像影子一样没有分量”。
  这实际上指示了另一面,一本书只能读一次,那么这必定是一本缺乏价值的书。因为我们听不到康定斯基所渴望的那种“语词的鸣响”。
  访:你举些例子好吗?这样,我就明白你为什么反复读一些书。你说的“反复阅读”和“不断阅读”有什么区别?
  张:当然,我这样阅读一些东西,必须有两个条件:第一,我必须喜欢,这样我才能充分地投入阅读,第二,它们必须有充分价值,这样,它们才值得我充分地投入阅读。这两个条件是取决于我个人的判断。
  比如说,我喜欢反复阅读卡夫卡的各种作品,包括他的书信,他所建立的语言迷宫让我们每一次都想从中走出来,又常常使我们的愿望归无虚幻。这构成了一种智力意义上的挑战,它促使我们重新进入。鲁迅的小说也值得我们反复阅读,它里面含有矛盾重重的思想,我们矛盾重重的灵魂常常被它击中,我们总是让它一次又一次地击中。这正像我们心中孕育着一个绝妙的谜语,但是不出口,已经被人猜中了,于是我们就又想一个。这样,我们被一次次诱人了阅读物设计的智慧的圈套里。
  还有一些巨大的书,我们根本不可能将其一劳永逸地阅读完毕,那么就不断地读。比如说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它太长了,太巨大了,作家倾其一生写出的巨著,岂是要我们一下子读完的?我们必须怀着足够的耐心,慢慢地读。我的办法是,经常随便翻开哪一页,阅读就开始了,感到困倦的时候就顺手合上,阅读就停止了——这同样是一种完整的阅读。这是一种受益无穷的阅读,有时候你会发现某一章或某一节读重了,这不要紧,它仍然再次为你提供所需。
  只有少数的、甚至是极少数的著作经得起不断阅读,它实际上给我提供了无数阅读的机会,从这个意义上,它已抵得过无数本只能一次性阅读的书。这些书的创造需要足够的耐心和力量,它很像博尔赫斯幻想小说里所说的“沙之书”,它的页码是无穷无尽的。
  而那些能够供人反复阅读的书,博尔赫斯也为它设计了一种无限的形式,那就是能够不断循环阅读的、没有开始和结尾的书,一本围绕着一根柱子呈圆形的书,它以有限的页码让你永远看不完。一个幻想家的设计从来能够与真实的事物毫厘不爽地相印证。
  访:我想,你肯定不是只看这些书,在同一个方向上,同样聚集着无数属于你的声音,我还能为我提供些什么?当然是关于阅读,关于你的阅读的事情。
  张:我喜欢一些展现丰富、复杂的技巧和语言方式的著作,比如像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在我弥留之际》、西蒙的《弗兰德公路》以及近年来出版的一本晦涩和沉闷的叫做《植物园》的小说著作,以及中国古典文学里具有独特形式的汉赋,这种为皇帝所写的东西充满了技巧和华彩。
  当然,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我所说的这些著作,不应该成为阅读范围狭窄的理由。一个人的偏好虽然无可指摘,但更为广泛的阅读肯定会使人受益更多。
  实际上,阅读的力量在于,外部的信息刺激使你的思维处于被激活的状态,使你想到比阅读物提供给你的东西更多的东西。阅读的对象给你提供了一种新的立足点、新的角度,使你又一次转到世界的另一侧面,重新打量你曾经看到的东西,你的感受会很不一样。
  当然,你必须是一个认真、细心的阅读者,注意阅读对象所提供的每句话、每个词的意义,还要在阅读完毕之后将全篇回忆一遍,这样便有一种统摄性的眼光,它可以使你得到宏观的、大的骨骼性的东西,这样,你才可能领略某些隐藏于阅读物里的秘密。在很多时候,你的阅读所得超过了创作者的原初设想,这都是正常的,因为一部有价值的作品总是提供大于自己几倍、甚至几十倍的精神时空。
  现在有时会枕边放几本书。在临睡前,随便翻阅,这是很好的催眠曲,有时读不了几页,睡意便像风一样吹拂了——种享受渗透到人生的每一个角落,能够找到这种不俗的享受,是一个阅读者的福分。
  
  责任编辑 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