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全凭身体好

2010-12-31 00:00:00陈克海
山西文学 2010年7期


  为什么我82岁了身体还这么好,就是因为我劳动的机会太多了。哈哈。怎么说?我跟你讲讲,就明白了。
  我1928年生在汾阳,是养父母花200块现大洋买过来的。养父是个商人,做绸缎生意,内蒙、太原到处跑。等到我开始念小学时,就成了问题。大人生意做到哪,我也跟到哪,辗转了四个地方,汾阳村里,汾阳县城,内蒙,然后是太原。总共进了五个学校,还没把小学念完,才读了个五年级。
  这时,年龄也不小了。家里也没打算继续供我念书。他们把我养这么大,是希望我挣钱养家。1943年,15岁了,父母送我出去当学徒。做什么呢?打杂。小孩不懂得,家里人还哄我,说有吃有喝,好像是享受去了。去了才知道是受苦。从你进酒店,就磕了头,然后到死,都在酒店,进店就写好契约了。也不是卖身,是个规矩。留下你,就得学到头,做到老。和现在的酒店不一样,说白了就是酒厂,做酒的酒坊。说起来也奇了怪了,那时在山东开酒店的人很多,还都是汾阳人。我在那里干些粗活,和别的那些会点计算,识点字的学徒比起来,我算是有文化的了。很简单嘛,我小学念的时间长,基础打得好。
  那个时候,整个社会也乱,—会儿是八路军过来,一会儿是国民党过来,我年龄虽然不大,已经很有主见了。我想,要是天天搬麻袋,酿酒,这样干一辈子,根本没出路。家里人当初还劝说,太阳晒不着,雨淋不着,你还要怎么样呢?
  我不甘心,这样天天在店里耗着,太没劲了。中途还偷跑过一次,想去投八路。结果从兖州出来,到了曲阜,找不到路了。半路上遇到一个青年,好像是国民党游击队的一个人,我问好走吗?乱世嘛,世道不好。他说,不好走,前面有国民党的人。要是听出你是外地人,被抓到了,是要活埋的。他劝我,说,你最好别往前走了,前面太危险。
  当时是春天,又饿又冷。出门身上就带了两个饼子,早就吃完了。我就在那野地里走来走去,踢石子,想要是石子能踢住前面那棵树,就继续找。结果踢中了。我就往前走。可是身上又没钱。寸步难行啊,只好往曲阜返。曲阜那么大一座县城,还不如兖州,死气沉沉的,又破又荒凉,店铺关门的比开门的多,街上也没什么人,偶尔见到几个光屁股的小孩也是呆呆的,想起孔夫子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心里也不好受。我不知道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就在街头乱走一气,现在还记得那些用石灰水涂抹的口号,什么“戡乱建国”、“实施宪政,还政于民”啊,还有用土红粉写的“打倒土豪劣绅!”“实行土地改革!”“踊跃参军,支援前线!”什么的。我也是后来听说,当时国共两军确实在曲阜七进七出,发生过激烈的拉锯战,老百姓就是在这夹缝里艰难活着。
  失望是肯定的。但我还是不死心jEOWA89ad80hqx9h2H4/xDET9XsAEM1kzpY6cLstfXs=。就是因为听说八路来了这么多次,想着八路可能离这里也不远,就想着重走一条路运气会不会好点。就先住了一晚上。一觉醒来,发现身上盖了个毯子,可能是店家见我可怜给盖的。早上他还端了一碗糊糊给我,里面有玉茭子面、花生。这东西换成平时,我哪吃得惯?我在酒店吃得多好。现在都顾不上了,填饱肚子再说。
  到底还是没找见八路。又回到了酒店。店里的人也知道我干什么去了,只是当时大家自顾不暇,也没人出来明说,取笑我什么的。八路军没找到,没成想这年大年初一,新四军却来攻城了。往外的交通完全断绝。城里粮食啊水啊什么的,奇缺。仗打得很艰苦,吴化文的部队竟然守住了城,那些当兵的真苦。不过再苦也没有老百姓苦。先是把窖藏的东西挖出来吃,后来连驴骡带狗马牛羊,甚至猫鼠全都吃光了。好不容易盼来了空投物资,却偏偏有时错投到城外去了。当兵的听到新四军的欢呼声,气得跺脚大骂:“他奶奶个熊!空军瞎了狗眼!”
  围了几天,城也没攻下来。就像吴化文当时夸下海日说的那样,可能真是城防工事异常坚固,火力配备严密。等到围城的人一走,我出去一看,好家伙,连护城河在内,铁丝网、鹿砦、棘藜、地雷区、碉堡群,五六道防线呢。
  要说打仗,大致就这么点印象。
  虽然当学徒挣不上钱,有个好处是,平时不给你工资,但吃喝也不用花钱,到了年底,还会结一次账,相当于替你攒起来了。做了两年多学徒,我已经有了两百张豆饼了。这个豆饼也是计算工资的一种方式,当时华北都是日伪区,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把大米定成军粮,禁止私售私买,后来又把物资统制到其他粮食。国民党接管后,物价也非常离谱,钱哪里是钱,连纸都算不上,对百姓实用的硬通货就是粮食了。我才十六七岁,已经有了这么多豆饼,钱不少了。我就琢磨着去读书。
  上学时也和家里联系了,可他们哄我,说你好好干吧,到时回汾阳念,汾阳有高中嘛。我当时年纪虽小,可也懂得了,要是能在汾阳继续念书,干吗要把我送去做学徒呢?你什么时候送我念呢?我都已经耽误了五年了。我没听家里的。
  再说,国统区的学校对学生都挺好,一分学费不花,一年还有几身新校服。
  1946年,我去了兖州中学,上了一年半就毕业了。上课不敢提问题,提问题就把你暴露了,你这么个水平,不行嘛。我就问同学,问老师,硬补。到了初三,我已经在看高中的书本。人家的孩子都是一边上学,一边玩,一边成长,我不是,我是边打工边念书。
  每天就吃煎饼。我在酒店不是存有钱嘛,然后跑到集市上买煎饼,一直吃到星期五,煎饼都长了毛了。老师看见后说,你光吃煎饼,不吃盐,会看不见的。我就到灶上拿点盐,就着盐粒吃煎饼。同学们看见我很可怜,时不时地还给我端来一碗面汤。我总共才200张豆饼,豆饼要是花完,生活费没了,就没法儿继续求学了,所以能省则省。
  我的功课赶上后,就出开洋相了。一辈子都是这样,不安分。平时的作文,都是要批改的,有次没有批改,同学们闹意见,嚷嚷说老师不负责任。我呢,不吭声,就给他写了这么四句话:“老师不堪改,作文程度低,若要再作文,雄羊生子兮。”结果因为这个,气得他要把我开除。
  幸亏我平时在学校里人缘还好,力气大,干活多,同学们都比较喜欢我。听到我要被开除,都联名为我请愿,求老师。原来的老教员也替我说好话,说我离家远,求学不容易。学校领导调查了一番,念我初犯,就折中处理了:留校察看。
  我年轻气盛,哪里觉得这是什么事儿啊。现在回过头来细想,我还是太爱出风头了,太爱较真了,这个社会又有几个人听得进直言,容得下意见呢。我是说我就是太爱提意见了。这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性格嘛就是个这。要改真是太难了。这一辈子都这样了,我也不后悔,再说后悔也不顶用嘛。这个是牢骚话,不说了。
  受了那么大的处分,我也没慌。只要让我在学校里呆着,让我有书念,就足够了。
  1948年,山东打开了仗。省教育厅组织学校南迁。我们就流亡到了江苏,在宜兴海岱中学。借宿在一个庙里面。一共念了一年多。当时各地的学校都有。济南临时中学也迁过来了。就在杭州附近。我不安心在海岱听课了,又跑到济南临中听了听课。听课很随便,登记下就行了,情况还更好了,竟然管饭。
  眼看着解放军横渡长江,南京也要解放了。国民党有门路的都跑到台湾去了。有钱有势的,都乘船坐飞机走了。我又没钱,又没人指点,往哪里去呢?解放一个地儿往南跑一点,解放一个地儿往南跑一点。所有的大学都解放了,我去哪里上大学?全国打成一片,我担心的却是去哪里念书。我又发表意见,说,不用跑了。其实也是没法儿跑了。
  就和大部分留守学生往徐州走。反正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书念,跑点路算什么呢?我不怕辛苦。国民党对学生还是不错的,念书吃穿住不要钱,坐船坐火车坐汽车也不要钱。
  不曾想,走到半道上就被解放了。一帮子学生,就在徐州就地休整,跟打仗似的。叫我们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解放军往北走,我们也跟着往北。折腾了一圈,又回到了济南。
  当时,八路军在济南办了个军政学校,叫华东大学。接管干部看我们这些学生还有改造的余地,就把我们接收过去了。这个华东大学,是给共产党培养政治干部的,算是党校。上了几个月后,华东大学分了系,又和山东大学合并,学校也搬到了青岛。我正式念上了中文系。
  念了中文系,想着既然专门搞开这个了,也不能白念,就动笔写作。本来是暑假无事草草写就的一篇习作,没想到被老师看中,当成范文,在全中文系讨论了两星期。年轻人嘛,都有虚荣心。何况我还真是对作文有兴趣。后来,无论碰到什么困难,我一直没有放弃过写作。
  学校环境好,待遇也不错。按照正常的轨迹,我大学毕业,然后找一份不错的工作应该没有问题。我历史清白,什么后顾之忧都没有嘛。
  可我是个积极分子。1951年,国家号召青年人志愿从军支援朝鲜,我大学也不念了,拿了个结业证,就去大连海军学校做了工作员,当一个排长。我当时是这么想的,要写东西,你必须得有生活。在部队也没待多长时间,不到一年,我就回了太原。
  先是在房地产公司当科员,再到太原市人民政府市长办公室当秘书。然后又跑到市文化局。哪个单位呆的时间也不长,不是刚解放嘛,百废待兴,哪里要我,我就去哪里。去了哪里我也没想着争什么名和利,就是一门心思写东西。
  1956年,山西省开第二次文代会的时候,文联就发现我了,王樟生也是那个时候被发现的。我那会儿已经在《人民文学》发了两个短篇。文联书记李束为直接就把我要过去了。连人带书稿。我当时还写了一部十五万字的长篇,就是那本《汾河上》。这本书完全是图解政策,现在看来,非常幼稚,说起来都丢人了,但在当时能跟得对政策,能理解得对政策也不容易,还是很当回事的。西戎就说,范彪你一来就扔出半块砖。马烽也动员我放弃工资参加专业创作。
  开完文代会,我们就开始筹备办《火花》。可以到编辑部上班,可以天天和文字打交道,那是真激动。你想想,我一个写东西的,到了这个地方,不是找到用武之地了嘛。这个院子里写东西的人都称得上如雷贯耳,西李马胡孙,哪个不是一方重镇?我倒也不是想着跟他们在一起,从此沾了多少荣光。我想的是,我范彪也是能做出点成绩给大家看的。
  工作不认真怎么行?我这个人就是爱较真。平时开个编务会什么的,问有什么意见没有?大家就把自己那部分稿子看了,提上点问题。我呢,我把一本杂志都要看一遍,等到别人说完了,我就举手。我说,我还有意见。我把别人没发现的问题都找出来了。
  我说话太直,光懂得写作的规律,偏偏愚顽,没有顾忌到说话的艺术,工作过了头的后果就是,惹人反感了。
  1957年,全国反右,我到编辑部才工作一年,一下就被打倒了。当时编辑部有四个人被打成右派,我因为没什么历史问题,就是爱提点意见,算是比较轻的了。
  直接送到大同劳动教养了两年。工资也不给了,家里全靠妻子一手操持。到1959年才回来。什么心思都有,但最想的还是吃饭。劳教了两年。可能是活干多了,饭量变得特别大,一顿得吃一盘子窝窝头。吃饱了,我想的还是怎么去创作。情况都那么困难了,我也没想过别的出路。
  回来了,还是在编辑部。我坦白得好,历史上又没问题,大家对我蛮和气,好像这两年完全没有离开一样。但那日子真叫个难过呢。没摘帽子之前,编辑部不允许我创作。1960年,我摘掉了帽子。摘和没摘,没什么区别,但有一点不一样,就是摘了帽子后,有作者来编辑部,我可以和他谈,可以告他稿子怎么写。外面的作者都认识我。你当编辑,必须自己能写,要不然他们不会佩服你。
  别的什么也不能干,精力又那么旺盛,我只能认真用心看稿子。当时负责编辑部工作的是李霞裳,这稿子发不发,你得通过她,她知道刊物怎么编,给你把故事讲一讲,她一讲,我马上领会了。
  也是巧了,有时候碰到一本刊物都是我改的,拿出一篇是我改的,再拿出一篇还是我改的。一个字一个字地改,改得一塌糊涂。反正原文的意思我不会动,到最后出来的校样,密密麻麻,都是我的字。改得真绝望。有时到水库劳动几个月,有时候去种地,编辑部碰到这样的差使,都是我去。我的出勤率是最高的。我也没什么意见,谁让我是男同志呢。就这样,稿子还给我留着,劳动完了继续编。
  我这个本事没用在创作上,大好青春,全用在改稿子上了。
  都这样了,我还是很喜欢,没有任何权利,不能创作了,所以我就一门心思改稿子。
  有个同事说散文能不能老老实实地写,她的意思写得俏皮点都不行。好像稍微讲究点就成了花哨,成了卖弄,远离人民大众了。文学文学,没有点文采还叫文学?完全是通讯报道嘛。就是通迅报道也不是这么个写法嘛。还说成语这些死去的语言、巧妙的语言都是学生腔,不能用。这是什么理论嘛。就是赵树理,他的语言也不全是农民的语言啊,他的语言可洋气了。有时候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完全沟通不了。
  开编务会时,我还是老样子,爱提意见。一条一条的,头头是道。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发言,我当然得说。
  结果又把人给得罪了。
  人,虽然回来了,但两年时光,已经把我完全逼成了右派。我自己怎么想先且不说,大家已经把你定性成右派了。好像这个右派就是与生俱来的了。好在编辑部的小环境还好,夫人多女士多,像段杏绵,郁波,王樟生,对我也还算温和。再说,只要让我写作,让我看稿子,我就知足了。
  我想着,只要表现好,肯劳动,看人们的眼色行事,组织应该不会熟视无睹,不说给我换一种待遇,至少会相安无事吧?
  我就这么点要求了。
  一点空间,一份安宁,只要让我写,就行。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创作,不能创作,我的人生就没意义了。但这时让你写点东西。也就是跟着政策跑,你想写点有个性的,写点风花雪月,完全是办不到的。要有这个苗头,马上就会被批斗。建设无产阶级,讲求的是大公无私,你搞小资搞腐朽没落的这一套,怎么能行?但完全停笔又不可能,也只好装模作样写些颂歌。上面说什么,我就编个什么故事。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
  说起来,情绪好像是有点夸张了,不过确是我真实的想法。
  幸好妻子对我不错,我被打成右派,离家多年,家里的所有事务都是妻子独力支撑。我1954年结婚,大儿子咿呀学语、大女儿刚出襁褓时,我已被打成右派,二女儿一出生,我已进了劳教队。最小的女儿出生时我在机关烧锅炉。
  后来我想,我摘帽子的原因就是因为我能劳动,我劳动得好,全文联的锅炉都是我烧。1961年,文联机关的暖气锅炉爆炸了,工人烧伤住院,就派我烧了一冬天暖气。领导看我烧三个锅炉,辛苦,表现也挺好,没什么怨言,就给我摘了右派帽子。那才叫真高兴呢,在院子里干活时不停地唱歌。为什么呢?当时有条规定,凡是被打成右派的,所有从事写作、画画的人一律不准再发表文章出版书籍。你想象不到在那个年代管得有多严,发表一篇稿子得有介绍信,得有调查表,一旦你打成右派,要通报全国的,调查清楚了,你的文章才能发表。要是不知道你是谁,或者改了个名字,肯定也发不出来。这不是要人命嘛。批斗我,劳教我,我都能承受,但是,不让我思考,不让我表达,我接受不了。你看看我被打成右派那几年,有多焦虑。头发都快掉完了。我痛苦啊。
  这下好了,摘了右派帽子,我又能写东西了。
  既然规定对我不起作用了,那我就得赶快写。我都被右派四年了,浪费了四年大好青春岁月。还不写等什么?能发一篇也行。
  摘掉帽子的第二天,我就从平时写的稿件中挑出一篇四平八稳的小说交给了另几个编辑。大家看我都批斗了五年,还这么爱写,也有心放我一马,稿子经业务主编签了字,直接送到印刷厂发排去了。
  我以为我的春天真的到来了。
  没想到当时的一个副主编。是从上面调来的政管干部,根本不懂文学,可能就是看我这个右派不顺眼,认为右派分子就得安安分分歇着,怎么轮得上我出风头呢?他硬是从印刷厂把我的小说撤了下来。他不说为什么,就生硬地把稿子递给我,我当着他的面几下就把稿件撕掉了。你看看我的脾气。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很大。
  不久,编辑部先后来了两个右派,其中一个是总政的名诗人公刘。公刘一到编辑部,《火花》就发了他的诗歌,然后各地纷纷来信找他约稿。
  公刘是右派,我也是右派,为什么他的诗能发,我的小说不能发?我就开始说怪话了。我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这话传出去,自然又把我卡住了。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我还能奢求什么呢?还能指望什么呢?便索性公开宣称:我是第一保饭碗,第二争取创作。如果创作影响到饭碗,我就先保饭碗。
  说起保饭碗,其实也就那么一说。知道吗?我在1956年就领到了1500元稿费。这可是一笔不少的钱。刚领到稿费,我就被打成右派了,哈哈。要是右派稍早点,我就领不到那笔钱了。就是靠这点积蓄,一家五六口人,才渡过难关。当时妻子在郊区文化馆上班,也没多少工资。所以说,我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要不是因为写东西,我得不到那笔稿费,但不写东西,我也打不成右派。安安心心在酒店做学徒工,说不定就是汾酒厂的一名高级技工了。工人多吃香。
  这也是后话。当时哪会想这些。
  就是一根筋了。就是憋住那口气了。你不让我写,我偏写。
  也是时来运转。1964年,机关突然派我去运城下乡,参加省文联的“四清”队。带队的不是别人,正是文联主任李束为。我这个右派阴差阳错,竟然当上了生产队长。
  这是我被打成右派后第一次受到重用。被人尊重的感觉真好,我干劲十足。进村不久,就到全村摸底调查,搞出了一份书面报告。李束为看后,让我在全体队员大会上宣读,并当众说,很开脑筋。从此,人们都知道了我的笔头功夫,从此队里的所有上报材料,都归我起草。还让我代表省文联的“四清”队参加县里的写作班子会议。
  1965年,“四清”结束,队员们陆续撤回,只留下李束为和我原地待命。我整日陪伴他,照顾他的生活,有一天他和我说:范彪,你应该创作,你有这个特长,不能荒废了。
  我特别感动。要知道在当时那么困难的境地,能得到同行的一句鼓励多么不容易。
  几天后,在回太原的列车上,我不停地要列车长给文联拍电报,拍了三次,要司机准时来接站。司机接上李束为后,他让我上车一起走,我觉得身份有别,就谢绝了。我扛着行李步行回家,脚步那个轻啊,真是健步如飞。到了家和几个孩子玩了会儿,又把李主任答应让我搞创作的好消息告给了妻子。
  好运气说来就来。
  但我却不知道运气来得快,也走得快。
  我按时去机关报道时,才看见机关资料室贴满了大字报,都是攻击李束为的。
  《火花》这个时候已经停刊了。机关的氛围十分紧张。没过一会儿,看见管人事的干部领着李束为来看大字报,李束为却像无事人似的,昂首阔步地进去看过,又照样出来,波澜不惊,毫无惧色。然后是针对他的批斗大会。我刚露出的一点希望,像刚飘起来的肥皂泡,还没碰到墙,就破了。
  “文化大革命”从此开始。
  编辑部的人还在一起学习。有和我谈得来的编辑,开玩笑说:范彪在“四清”中好不容易抱了个李束为的粗腿,结果还被打倒。
  不知道她们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我只能苦笑。
  除了苦笑还能怎样呢?原以为去了编辑部可能有一番作为,没想到去了也是做杂务、校对、修改,甚至是参加劳动。这些都没什么,我都能接受。我接受不了的是,不让人写东西。想着人生最宝贵的一段年华就这样蹉跎了,说不窝火那是假的。
  可就是当右派那会儿我还是有希望的。
  右派是什么呢?右派就是什么运动来,都先抓你,先批斗你,有了你,运动才能继续下去。没想到这回,运动进一步升级,进一步发展,连当权派也一个一个被打倒了。右派成了死老虎。
  《火花》停刊后,我编制还在文联。每天就是开会,参加运动。没了奋斗目标,没了方向性,“文革”十年,我彻底停了笔。我倒了,你们也倒了。完了,连头儿也完了,没有什么可以向往的东西了。以前你们是我的老师,你们就是我的前途,你们就是我的奋斗目标,连你们都倒了,我还写个什么劲呢?
  而且也不允许办刊物了,堂堂大国,根本就没有文学了。
  我和公刘编在一起,天天学习。
  公刘比较孤僻,也可能是对我存有戒心,相互间也不怎么多说话。我是个直性子,见他房子漏了也不会修,就主动帮他,又因为没钱,还帮他变卖过家产,时日一长,我们也惯熟起来,不断议论社会上发生的奇闻怪事,也曾判断过“文革”什么时候会结束。他有见识,凡事比我看得深刻,我很佩服。平时除了开会,除了学习,除了劳动,无事可做,剩下的时间,他也会带着家人来看我,两家的小孩也能玩到一起。有一回,一个朋友来看我,我马上就把他介绍给了公刘。我和朋友都很高兴,他见到了他的崇拜对象,我呢,因为朋友来,交流了许多热门话题,自然也兴奋。公刘却不怎么说话。我朋友走后,他特意提醒我说:对这些年轻人讲话要注意,小心他们沉不住气,会出来揭发我们。
  1969年,赵树理、马烽、西戎等等,都打倒了,我们都被弄到中央办的学习班,后来到了石家庄。文联是连锅端,连炊事员都去了。当时有个看门的,见我们天天都去外面开会,以为有油水可捞,就说,你们都写了些甚?天天开会,什么时候也让我去开开。结果还真把他弄去了。去了干什么呢?批斗啊。天天写检查,不停地自我批评,搞得他都快疯了。折腾了半个月,他灰头丧脸地回来了。他说,早知道你们这帮写东西的天天是干那么无聊的事,打死我也不去了。他是见我们每回回来都高高兴兴的,以为出门是有什么好事呢。我们高兴也是没办法,本来日子就难熬,好不容易回趟家,不能败家人的兴嘛。就是住学习班,劳动时,我们也常开玩笑。开开玩笑,也可以降压啊。
  我随省文联全体干部到中央办的学习班时,这里已经聚集了全山西近万名干部,一律部队管理。在学习班里我自然又成了斗争对象。我呢,因为知道自己就是向上三代,仍然找不到历史问题,也就满不在乎。我在会上说:有问题不交待,就是态度不端正,要是没有问题,就不存在态度好坏。
  这下可把那些专擅整人的家伙激恼了,马上汇报给排长,汇报给连部,建议全连排贴大字报压压范彪的态度。一夜之间,整个楼道就横幅竖幅挂满了关于我的大字报。“文革”中省文联贴过无数张大字报,可从没有给我这个小人物贴过,而在最高的中央学习班,这么高这么特别的荣耀,竟然落到我范彪头上了。
  学习班规定不准请假,不准通信,不准探视,不准接见。省文联当权者的子女们因为父母都在中央学习班,得不到任何消息,就结伙来石家庄探视。他们只知道在某个学院,学校又大,一时半会儿,如何能找见。走到我们那个楼,一开门,看见大字报哗啦哗啦,全是打垮范彪的大字,马烽的二儿子立刻兴奋地喊道:就是这里!
  这轰动省文联和省文化局的大字报虽说没有把我压垮,却惊动了另一个班的公刘。他见我被斗成这样,恐怕死不了,也要判几年徒刑,他害怕了,就抢先把他和我说过的一些话,全写出来了。一夜功夫,就写了那么厚一摞的交待材料,80多页纸。
  我被揭露出来了。好家伙,一下子成了大问题,白天斗,黑夜整,觉都不让你睡。
  斗争大会上,我被责令交待和公刘的反动言论,我也没有在意。我心想,这怎么可能?肯定是在咋唬。两个右派在一起还不能发点牢骚?还让不让人活了?
  我想只要保持沉默,他们叫嚣一阵子,找不到具体把柄,自然也会不了了之。
  不料,班里天天开我的斗争会,有一天,又听人说,公刘自己都交待了,说不光你范彪在场,你老婆也参加了。
  这话刺激了我。公刘真是疯了?居然要把我老婆也扯进来?反右斗争时,妻儿就受过我的牵连,难道这一次还要让她遭难?我一气之下,就开始了对公刘的揭发。但越是交待得多,就越过不了关。总是说我交待得不彻底。好几个月我一天写一份材料,实在熬不住了。
  现在,我也能理解了。那个年代,人人但求自保,生怕别人反咬一口,所以都是想着主动坦白,态度好了能争取从宽处理嘛。我被打成右派后,也是任劳任怨,希望被理解,被认可,所以公刘这样干,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
  就在这期间,解放军排长还召开了一次对我的斗争大会。这也是省文联干部在中央学习班独一无二的一次,我算是出尽了风头。
  没人敢和我说话了。只有一个司机例外。他见我心情沉重,在监视我的空隙,突然对我讲了一种死的办法:将一双筷子折断一小截,把毛茬儿的一头插进鼻孔,就着桌子使劲往脑子里一磕,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还以为他是说闲话,还问那不疼吗?他好像试过似的,说一点都不疼,只觉得晕乎乎的。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在诱导我自杀。
  真是好笑,我怎么会自杀?我活了二十八年正准备大显身手。还没来得及有所作为就被打倒当了这么多年右派,我怎么会自杀?我要看到谁能笑得最后呢。凭什么?我身体好呀。我年轻的时候,胸肌、背肌,都是一块一块儿的,结实着呢。
  就这样,在煎熬了十一个月后,学习班宣告结束,学员一律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我希望能和大批人马一起下放农村。但那堆言论问题还没解决,我还得背着,还得接受再审查。只好跟文联的当权派和几位有历史问题的人转移到了忻定学习班。
  这是个农场,劳动半天,学习半天。劳动是我的强项,我很想整天劳动,这样,累了,也就可以忘记这一场凭空来的灾难,也不用去想会落得什么下场。每天在劳动中,我和那些文联领导大作家说说笑笑,赌输赢,什么都不管了。
  一个冬天过去,晋北的春天快要到来时,学习班找省文联的人个别谈话,开始下放走人了。我帮他们打包行李,他们把剩余粮票和零钱送给我,马烽还连同他用牛皮纸叠的钱包送给我作纪念。
  终于有一天轮到我了。我诚惶诚恐地走进那间指定的小房间,里边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军官。我立正站在门跟前听候宣判。他确认我的姓名后,半天才说:你的问题是严重的,我们对你还是宽大的,给你定性为“实属现行反革命”。他又重复了一遍,说,至于怎么处理,现在还不定,看你的表现了。
  我走出来,心里特难受。两个人说过的话,也交待了,十一个月的批斗,也挨了,七个月的审查,也诚心接受了,可最终,还是戴了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
  我正胡乱呆想着。管理员派我去帮助捞一辆陷进淤泥的吉普车。我不顾带队人说不要下水防止冻坏腿脚的劝阻,跳下水就干起来。我只想好好表现。别说是这点活,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认了。然而,吉普车很快就用吊车吊上来了,我失去了劳动表现的机会。
  学习班领导并不是真的要看重我的表现,第二天就宣布了对我的处理:资助遣返。其实就是把你开除出革命阵营了。
  我的心凉透了。
  押送我的两个学员已安排好。
  我开始吃在留审学习班最后的午餐。炊事员抬出一大箩筐油汪汪的猪肉炒大米,净是肉片,不收粮票和饭票,可饭量极大的我,经过了那么多坷坎,生平头一回吃不下饭。这时省委的一个老干部对我说:你杀人来?放火来?不能愁得连饭也吃不下呀!他这话又让我稍微宽了下心。勉强吃了点,就被押送回了汾阳老家。
  在我出了学校参加工作的十九年中,这是第二次被遣返回汾阳了。好在这一次是在大批干部,下放农村的浪潮中,我呢,也可以混充下放干部。乡亲们对我很亲切,老母亲更是高兴,毕竟我这个独子能厮守在她身边陪陪她了。
  返乡不久,我发现自己其实很自由,也没人监视,就抽空回了趟太原。到家看到妻子正蹲在院里那棵横倒的粗树桩上仰天呆想。确认是我后,妻子放声痛哭起来。她这两年为我,为孩子们,受了多少惊骇,受了多少冤屈啊。
  那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1970年,六口之家,只有妻子的五十元工资维持。为了节省,连早餐都不吃了。孩子要上学,每晚就把蒸好的窝窝头掰开烤在厨房的火炉台上,第二天早晨孩子们各自从炉台上拿块干窝窝头边走边吃,中午放学回来等待他们的,是红面剔尖。就是红面剔尖,也不是顿顿都有。
  有一回,孩子们放学回来,妻子还没做好饭,就想着卖掉什么东西好买粮。但此刻等米锅来不及了,幸好一个邻居借了四块钱救急。妻子上街买回一包烧饼,还带回四只小鸭。我把小鸭放在水盆里。小鸭入水,顿时欢快地摇摇摆摆游起来。孩子们蹲在木盆边,也欢笑个不停。
  从此,我们就养起了鸡鸭和兔子。大儿子常到郊外捉蛤蟆喂鸭子,割草喂兔子,小女儿下了学就到街上菜站捡菜叶,好的,做菜吃,不好的,剁碎喂鸡。
  说到吃。我也真是惭愧。常年在外,出了门也从没给孩子们带回过稀罕东西,只有那次在石家庄住学习班时,见人们都上街买东西寄回,我也咬咬牙买了几斤点心寄回家。后来二女儿还和我说起,说是她当时一边吃一边想,咱们家从来没有买过这么好吃的糕点,一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女儿无心的话让我想起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上映的日本电影《不,我们一定要活下去》。我想不到孩子们对苦难的印象这么深。
  日子虽然清苦,孩子们却都很懂事。他们知道父亲不光没有任何社会关系,还会拉他们的后腿,只有读书一条路可走。他们的妈妈也说,好好学习吧。那么大点的孩子,除了学习还能干什么呢?他们甚至连当红卫兵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有一个黑五类的父亲啊。
  孩子们的事不用我操心,我也没法儿操心。断断续续,劳动了一年半后,见下放干部回到工作岗位的不少,我也回到太原,学起了木匠。学木匠完全是自学成材。那会儿会一门手艺也了不得呢,可以吃百家饭啊。在没有改革开放时,我就开始靠手艺吃饭了。后来回到机关,我还帮着打过许多柜子。机关反正也要雇临时工,就照顾我。雇我就对了。
  当木匠一来可以挣点钱贴补家里,二来也可以试着跑跑自己的问题。
  听说有个落实政策办公室,就在省法院前面的一幢楼里,我试着去打听了一下。真是赶巧。登记室的人是熟人。里面管事的那个也是熟人,就是先前编辑部那个副主编。他见是我,还是那副寡白面孔:你来干什么?我们这里是管高级干部和有遗留问题干部的,和你没关系。
  运动中我经见过的人多了,这种故意找碴儿训斥我的人,我并没有多少反感。我反而抱有了希望,总算有地方找有地方磨了。
  “文革”嘛,这些人都有大事要干。我一个平民老百姓的问题哪能上得了他们的案头?不过他们管不管,我懒得去想。反正那段时间我只要有空我就去找。那些年,我按规定的每周二五接待时间,不知跑了多少回。有时去了,走到门口,竟然盼着人家开会没人接见我。最好的结果不过是问我:你怎么又来了!有新的材料放下,回家等着吧。我有时就哄自己,要是一脚能把石子儿踢到某个地方,就进去,要不然,就回家。末了,还浑身轻松地哄妻子,说,嗨,今天人家开会,忙着呢。
  就这样。我和妻子抱着点微薄的希望,往下活。
  粉碎“四人帮”后,我又重新写了份材料,要求从我的交待中去掉议论“四人帮”的言论,就像曾经要求去掉议论林彪的言论一样。到了落实政策办公室,碰上的人正是那个爱训斥我的熟人。他刚听了我的第一句话,就说:你的态度比以前好多了嘛。回家等着吧,你不用来了,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的。
  两年后,我的问题一风吹了。
  1978年夏天,中央下达了右派全部摘帽子安排工作的十一号文件。
  9月17日,又下达了给右派改正的五十五号文件。
  12月,召开了党的三中全会,举国上下,掀起了改革开放、为冤假错案平反的高潮。
  我高兴的不光是自己的身份终于得到了公正的处理。更高兴的是,1979年,恢复高考的第三年,三女儿、四女儿的成绩在全市名列前茅,全家人都高兴坏了。
  差不多同时。亲戚好心给大儿子介绍了个对象,是小学教师,没想到女方探听到我是个右派,不愿意了。看看,我这二十二年给家带来了多少麻烦。甚至掀掉右派帽子了,人家还是生怕惹上是非。那个年代。运动太多了,谁知道哪一天会不会又翻过来?
  我开始担心两个女儿的命运,我有前科啊。这个右派帽子简直就是个紧箍咒。说怕什么,还真就来了。就在南开大学录取我两个女儿的前夕,奇来了两张当时最重要的政审表,其中一栏是家长有无政治问题。这可把我难住了。虽然去年9月17日就下达了改正右派的文件,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闭幕七个多月,省文联对我的问题也正在落实,可到底还没有宣布。如果如实填在政审表上,又是“右派”,又是“现行反革命”,无异于直接扼杀了两个女儿上大学的权利。我考虑再三,还是空下这一栏,提心吊胆寄了回去。不几天,收到南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这才放了心。那个年代,变化太快,政审表还没来得及重新印刷。
  落实政策后,省文联为了照顾我,第二次叫我回去参加有偿劳动。当时文联刚恢复,什么都不全。哪儿短人,我去哪儿。正好后勤缺人,我就去了。当时心想,能让回到单位,感谢还来不及啊,既然单位需要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吧。干革命,哪还能容我挑三拣四呢?
  我什么活儿也干,只求表现好一点,也许单位还是会知道我范彪是个写东西的人,会让我回编辑部。我本来是要表示感谢,文联给我落实了政策了嘛。后来发现不对啊,怎么一直叫我干这个?可是一去那么长时间,大家好像习惯把我当成后勤人员了。我范彪怎么成了搞后勤的了?我是业务干部啊。我不干了,我要回编辑部去。
  可笑话了。开了三次党组会,老领导也研究了,也提了意见,说,范彪好赖也是个写东西的人,不能老让人家干这个,回编辑部吧。于是就和我谈话,说,主编、副主编都是宣传部定的,组长、副组长也都有了,你要真想回来也只能当编辑。我说,编辑就行。实际上我是不愿意的。但我得回去啊。他没想到,以为那样,我一定不愿意回编辑部。他犹豫了—下,说,你还是不用回去了。
  这是一次,问题是研究了,却没结果。
  隔了很长时间,我又觉悟了。我还是想回编辑部。党组又找我谈话,说:“你回去能不能不提意见,像郭维洲那样。”郭维洲是个老汉了,成天不说一句话。我说:“不行,工作哪能不提意见。”他说:“我就知道你不行,你不能和年轻人在一块儿干活,你还是干你的后勤吧。”事后,别人还说我一根筋,说我脑子转不过弯,说要是当时顺口应承一下,进到编辑部了再说,也拿我没办法。可我不是那样的人。不行就是不行嘛。
  要求了三次,还是进不去。就—直留在后勤上。直到省文联、作协分家,我还是没进了编辑部。
  跟着省文联搬到迎泽大街上后。这边成立了个图书编辑室,我当了个副主编。这是个名义,实际上我搞的还是盖房子啊什么的。
  这个时候,我都快六十了。回不回编辑部也不重要了。东西还在写,意见也还在提;东西写得就那样,意见提了可能也没人理,唯一的成绩是培养了几个不错的孩子。我这又是在抢我妻子的功劳了。
  大儿子在中外交流协会,二女儿在煤炭学院做老师,三女儿四女儿南开大学毕业,现在国外。那年我去美国探亲,女婿和我开玩笑,说:你一个右派,从来不管孩子,怎么教育出了这么优秀的女儿?
  这话说得,好像优秀的女儿是要教出来的。
  明摆着是基因好嘛。我的基因好。基因遗传得好啊,哈哈。
  有了好基因,才有了我这好身体。我小时候在酒店做学徒,吃得好,百十斤重的麻包不在话下,上中学时同学们叫我大力士,两三个人抬的东西,我一个人就能扛,当了右派又是天天劳动。身体能不好?百炼成钢了都。你看我现在还骑个燃油小摩托,有空就出去到处溜达,找熟人聊天,积累生活素材。除了耳朵不大行,身体硬实着呢。
  客观地说,子女们能长成这样,全凭了我妻子。有个词儿叫任劳任怨,简直就是活脱脱用来形容我妻子的。我当右派二十多年,家里大务小事,都是她一手操持。孩子们有了自己的事业后,妻子又鼓励我动手创作,我和她还合写了一部长篇《残梦初醒》,二十多万字,印了好几版。
  大半辈子都被右派了,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还不写东西。活着有什么劲?社会越来越好,我的心劲儿也越来越足。这些年。我出了三本长篇,现在叉开了一个长篇,好几十万字了。趁着脑子还清醒,还转得过来,我要抓紧写完。说句大话,我是要和时间赛跑呢。我得把丢掉的时间夺回来。你看,现在的语言多形象,多生动,多活泼,变化得眼花缭乱,我每天看《百家讲坛》,看电视剧,还要做笔记。不怕你笑话,我在努力学习。但还是觉得跟不上,不得不服气,老了。
  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就是喜欢写东西。什么东西怕的就是个坚持。右派整了我二十二年,也没让我死心。活着不写点东西,不对人性发表点看法,不把自己的希望表达出来,那还有什么意思?
  我给你讲句题外话:那会儿文联、作协还没分家时,张石山刚调进来,也是没日没夜地写,有人就劝他,你可当心点,当年范彪就是这样。这话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我当年太招摇,太积极,太奋斗了,就有人掐这根苗苗呢,结果右派了一辈子。要不然我能写很多东西。整个一个青年都没有了,被耽搁了。
  不过我现在不怕了,我都活到八十二了,还怕什么呢。连我外孙女小博都说我是顽固不化,就是顽石一块。顽石就顽石吧,我喜欢这个说法。我啊,我别的都不怕,就怕有一天写不出东西来。不过,现在看来,还没有问题,我脑子里装了好多计划呢。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什么都不管了。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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