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有情义的岁月啊

2010-12-31 00:00:00葛水平
山西文学 2010年7期


  我出生在1966年的十月份,这一年的八月中下旬,由“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所引起的第一次冲击波已经弱下来了,我妈妈这时候因为肚子里我的缘故而犯了一个不讲原则性的错误。邻居是一个定了成分的地主婆,院子里养了两三只母鸡,我妈妈想着日后我生下来想吃个蛋也好问人家讨几个,正琢磨着用什么方式讨好对方呢,机会就来了。
  有些机会不是找来的,是自然而然来的。我妈妈是小学老师,早一些年的乡间小学实行的是复试教育,一个教师教一至五年级学生。学校是三间大瓦房,楼上是队部的粮仓,堆着剥下来的玉茭。木头楼板上老鼠很适时地啃了一个洞子,洞若有若无,偶尔会掉下一两粒玉茭来。我妈妈瞅着那一粒儿一粒儿被老鼠啃得不完整的玉茭动了心思,想到了隔壁地主婆的母鸡。妈妈有一天和人家讲了,等我生了娃,送给你家里的母鸡一份口粮,孩子出生后要是奶水不足啊,吃你几个蛋。人家很愉快地答应了。
  玉茭粒儿往下掉的几率太小,我妈妈还不急于行动,为了即将出生的我和将要到来的行动,她把那个老鼠洞用棉花缠了木棍儿堵死了。替学老师替了妈妈五个月学,已经长成三个多月的我,第一次来到了学校,因为是女娃儿,妈妈一直对我怀有成见。心情不好奶水果然不多,我没有奶水养,黑夜白天地哭。哭声不是男娃儿的那种洪亮,很细瘦,如老鼠的尖叫。哭,是很让妈妈讨厌的事情,由哭声而想到了楼板上的老鼠洞。桌子上加凳子拽下了楼板上的木棍橛子,那洞一下粗大了,玉茭粒儿刷刷地往下掉。吓了妈妈一跳。一回神儿,妈妈马上喜欢了,等玉茭漏了有一簸箩,重新塞紧了木橛子,很轻快地跳下来收拾利落了场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一簸箩玉茭送给了邻居的母鸡。这样,我的幼年时代,有一段时间里就有了蛋吃,到后来居然因为吃蛋太多而消化不良。妈妈后来也因为下手“太狠”遭了大罪。粮堆上塌下一个洞,很扎眼,结果是定了一个罪:“利用老鼠洞盗窃大队玉茭,造成人民口粮损失罪”,因为太长,念起来也绕口,后来简称:“反革命鼠洞盗粮犯”。提升到了反革命高度,一度妈妈为此而奔走呼号。
  我的童年有了这样的经历,以后的日子过得就比较谨慎,也很规矩。
  从童年到少年,作为一个紫陌红尘中的俗人,间接地领略了与人生息息相关的“莫伸手,伸手必被捉”的道理,领略了它那如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般的“化作春泥更护花”的魅力,也一直有助于我的人生感悟,有益我的身心安康吉祥。
  1972年我在我妈妈身边开始上小学,乡下的孩子没有上过幼儿园,性子有点野,复试教育让我坐在教室能听到上边年级的课程,我虽然很小,但是很精,有时候我听明白了,上边年级的学生没有明白。我妈妈问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我说知道。虽然解释得不准确,意思却是跟上了。妈妈就骂那些个糊涂蛋学生。这样的结果导致了一个很恶劣的后果。那些挨骂的学生常常躲在什么地方向我暗中袭击。比如藏在谷子地里,我路过时地里有人朝着我扬土,我披了一身的尘土狼狈而逃。很受伤害。这些个事情我都不敢和妈妈讲,怕讲后遭到更大的报复。好在乡间的教学方式是走一个地方时间不到两年就要换一下。我很喜欢走村这样的教学方式,大部分是在夏季放暑假后换地方。那时候乡下没有车,也没有拖拉机,只有毛驴车。换地方了,我和妈妈开始收拾家当,所有的家当停放在备好的毛驴车上。车是要调入教师的村庄派来接我们的。车夫帮忙,村庄里的邻居和学生家长也都来帮忙,行李堆满了车,太高,不好坐人,我常常要骑在毛驴脊上,晃晃悠悠看着驴耳朵走向另一个村庄。
  我的小学时光大部分就是这样走过的,没有一本很好的书可以教育我,小人书也很少,有的只是课本。那些日子很喜欢听村里的老人讲“古今”,常常一大早跑到人家家里帮着烧火。烟熏火燎的灶火口上我往里添柴,不要求别的,就是喜欢听他们讲神鬼的故事,常听到入迷,灶火里的火灭了也不知道。春天和秋天的时候喜欢跟着人家去地里干活,尤其是春天,看到农人用犁把板结的土地一浪一浪地犁开,看到土地尽情地散发出憋了一冬的水汽。坐在田埂边上,我看到蚯蚓在泥茬里涌动,农人告诉我,蚯蚓是上辈子做了恶事的人变的,这辈子天神罚做了恶事的人不敢见阳光。我看到那些蚯蚓拼命往暗处钻,我用木棒挑起它放到石板上晒,不一会儿它就晒死了。我吓得厉害,我也是做了恶事的人啊,把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晒死了。我哭起来,农人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抱起我把我放到牛脊上,只一会儿工夫我把什么都忘了。
  那些衔接我小学时光的岁月,让我至今回忆起来,骨头缝里都透着酥软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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