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量

2010-12-31 00:00:00李金桃
山西文学 2010年7期


  躺在美容床上,水丽想好好睡一觉。
  阿敏灵巧的手指从下巴向上一抹,一弹,穴位处一按,不轻不重,很舒适。在阿敏手下,水丽松懈的脸像猴皮筋儿一样弹跳着。
  阿敏手下有八九十个固定顾客,有一周做一次的,有半月做一次的,不算散客,阿敏每天得做四五个,碰着即做按摩又做刮痧的大户,一天最多三个。固定顾客,有做了十来年的,有做了两三年的,都与阿敏处成了朋友。她们约定好时间来。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只要顾客没睡意,她们就聊天。聊完自个儿聊公婆,聊完公婆聊亲戚,日子一久,顾客家的情况,阿敏了解个八九不离十。水丽虽然做了五年美容,可阿敏一点儿也不了解水丽。水丽做美容的点儿是中午1点,脸还没按摩完,她就睡着了。有几次睡醒,阿敏打听她的家境,她打着哈哈应付。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不想谈。“水丽有钱,牛着呢,她瞅不起美容师。”阿敏转身跟人总这么说。
  水丽像一座装备森严的堡垒,多少服装厂老板都没试探出她的深度,何况是几个毛丫头!五年来,除了买商品,水丽确实不跟美容师闲聊。谈什么?家庭?丈夫?在商海中摸爬滚打了那么些年,水丽不会天真到跟一个小女孩儿诉苦,她知道,特美佳美容院七位美容师有五位是小喇叭。这边刚说,那边的顾客就知道了,把自个儿的隐私当新闻,水丽不傻!
  眼下,为解困,几个美容师又天南海北地聊,从电视剧《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聊到男女爱情,她们并不了解张爱玲,甚至不知道《倾城之恋》的作者,更不分析原著和作者。电视演啥,她们就信啥,她们跟着电视哭、跟着电视笑、跟着电视激动。后来,她们又从电视聊到了舞会,她们聊自己,也聊别人,当然,聊到换代产品,她们也会聊聊有钱的顾客。顾客买的产品多,她们的提成就多,顾客是她们的钱袋子。
  迷迷瞪瞪中,水丽听到她们在聊曹菲。
  一个说,曹菲姐又买了一套新产品,3400元。
  另一个说,上次,她还买了一套芳奈儿内衣,2800多元,还补了一套玫瑰精油,500多。
  阿敏说,她说咱店推销的内衣,穿在身上,跟肉似的,这不,打电话又订了一套,乳罩、裤头、束身内衣,加起来近5000块钱呢。
  一个说,你运气好,有这一个大户就顶事儿了。
  一名顾客醒了,声音虚虚地问:曹菲干啥的?这有钱?
  阿敏说,没干啥,人家老公开着服装厂,能缺钱?瞅瞅人家那活法儿,一星期花咱三个月工资
  水丽不陪阿敏聊,阿敏就搭其他顾客的话茬儿。
  一位声音沙哑的美容师接口说,老公那个疼,顶到头上怕摔了,含到嘴里怕化了,真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
  谁让人家漂亮呢?
  不是漂亮,是人家有福,也有不漂亮的,老公不照样端着?
  昕大伙争着说话,水丽始终没言声儿。她略略伸了伸腿,闭着眼想象曹菲:这女孩儿肯定时尚,跟这些美容师岁数差不多大,嫁了一位很有钱的丈夫。她丈夫也做服装,说不定还认识呢。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曹菲真是有福人。自己这么大时,那才叫可怜。一大早到东关进货,然后蹲在西门外城楼下卖袜子裤头,一天赚十几块钱,风吹日晒,油也不舍得抹,脸皴得厉害就抹点儿雪花膏,哪想到过做美容?这几年,虽说有钱了,不是妹妹劝,也想不起来到美容院享受。妹妹说,你没明没夜在厂子里受,烟喷雾罩的,挣点钱大年花了,自个儿反倒抠抠搜搜的,欠他啊?
  想起大年,水丽的嘴抽动了一下。
  阿敏正在做眼部按摩,按摩完,左手两手指扳着眼部,右手指关节轻轻敲着。水丽知道,阿敏想把眼部深深浅浅的皱纹擀平。为眼部那几道皱纹,阿敏没少下辛苦。毕竟,她算阿敏手下的大户,颈部护理、眼部护理、背部拔罐、卵巢护理、脸部刮痧,只要美容院有,她都做。虽然不像那个什么曹菲,半月花六七千块钱,但像她这样大方的顾客能有几个?再咋,阿敏也得做个样子,她皮肤没改善,阿敏咋跟其他顾客宣传产品?
  敲一阵,阿敏又用两手指顺着皱纹捋,像推土机似的,非要把那几道皱纹推到耳后。水丽觉得眼部一阵酸疼,就轻轻地咳了一声。阿敏的手劲儿立马小了。年轻时没做皮肤护理,38岁再做,皮肤就像营养不良的孩子,从小落下了病根儿。阿敏说了,长了皱纹,去是去不了了,能维持现状就算好的了。对那些皱纹,她也没报多大希望,她来做美容,从心底还是对大年的一种抵抗。说白了,服装厂是她开的,为那个服装厂,她投了八年精力。大年呢,先前还有班上,啤酒厂一倒闭,倒成了坐家男人。现在,凭着服装厂外的两个柜台,大年大把大把花钱,打麻将输七八千块,眼皮都不眨一下,每月能花掉上万块钱。这算啥男人?自己辛辛苦苦多半辈子,做个美容又咋了?再不保养自己,大年可不是开着车打麻将的问题了,说不定,还要养小老婆了。瞅瞅他现在看自己的眼神儿!想到这儿,水丽的嘴唇又抽动了一下。
  美容师们又换了话题,她们不再谈曹菲,谈中央三台的星光大道。说谁谁谁很有气质,准能得月冠军。对这些,水丽不感兴趣。她想起万盛和东方的两个柜台到期了,得赶快续交定金。那两个柜台,除卖哥弟、秋水伊人等名牌服装外,她还把厂里生产的衣服挂上去卖,虽然滥竽充数,但因物美价廉,也挣了一大笔钱。
  夸——夸—夸,3号床正在按摩,闭着眼,都能听出她在拍背,肚子不会这么大声儿。
  夸——夸——夸,一声接一声,按摩的人停下手,然后,几个人同时大笑,一个美容师说,这次是敲门呢!快开门去。
  曹菲进来时,阿敏正给水丽涂眼膜。
  几个美容师同时喊:曹菲姐——
  条件反射,水丽想看一眼。没法睁眼,只好闭着眼听曹菲说话。曹菲声音软绵绵的,但软中带磁。像过去的留声机。没听着脚步声,曹菲已经坐在水丽旁边的床上说话了。她说,今天真热,本打算不开车了,油价猛贵。我老公出门一探,热得直唏嘘,这不,非得让我再开着来。
  阿敏说,曹菲姐,你好福气啊,出门前,老公还出门试探试探天气。
  曹菲说,他呀,就那德性,好像我是三岁小孩,啥也不懂似的。
  阿敏说,在他眼里,你比小孩还尊贵。噢,对了,曹菲姐,咋不到点儿就来了?
  曹菲说,说的是走着来,这不开了车嘛!
  阿敏说,那你先坐坐,这个立马完。水丽知道阿敏说自己,莫名其妙,心里涌出一阵不快。阿敏怎么断定我不做拔罐?怎么做主不给我刮痧?也太势利了!水丽想拖住阿敏,看看她怎么向曹菲交代。
  水丽眯缝着眼瞅了眼曹菲,她正在脱衣服,窸窸窣窣,一截儿洁白如玉的胳膊在眼前晃了一下。眼膜涩得眼睛生疼,水丽闭了眼。
  曹菲脱下衣服,几个美容师争着试穿。
  一个说,你穿上没有曹菲姐好看。
  这个说,我没人家身条好。
  一个又说,曹菲姐气质好。
  这个说,要不人家老公舍得投资?换成咱,一件衣服花几千块钱,不糟蹋了?
  曹菲声音细细地说,瞅你们说的,你们哪个身条儿不好?这衣服服帖,做工讲究,瞅那儿,鼓蓬蓬的。正好是乳罩的部位,隐隐约约做出形儿了。
  一个说:真的,瞅瞅,瞅瞅,像个布袋子,就差装货了。
  另一个说。你那豌豆大个东西,撑也撑不起来,看曹菲,比馒头都大,抓在手里也有分量,这衣服只配她穿。
  几个人哈哈大笑,边笑边推搡。
  这衣服从哪儿买的?这么别致,我在商场咋没看到过?
  曹菲说,我老公到上海出差,那儿买的。
  这个就惊讶地说,怪不得呢,大上海的衣服,能不好?
  涂完眼膜,阿敏迫不及待地掺和了进去。阿敏是美容师里最漂亮的,高高的个子,细细的腰,长长的腿。眼睛很大,皮肤很白。唯一的不足是牙床有些外露,不笑还好,一笑,那美就打了折扣。水丽虽说是女人。但也爱看美女。可是,她却讨厌阿敏。上次,水丽也来得早,坐在旁边等着,阿敏正给一位女顾客做基础护理,就因为人家花钱少,她在人家脸上好歹比划了几下,就交代了。水丽很看不下眼。
  阿敏看看曹菲,脸上的笑拥挤着,往下掉的样子。她讨好似的跟曹菲说,你先躺躺,展展腰,这儿马上就完。
  上完眼膜,阿敏在水丽头上按摩了几下,揪了揪头发,摁了几下穴位。就说,好了,等一下给你洗。
  看来,在阿敏眼里,水丽远不如曹菲重要。
  凳子嚓啦一声,阿敏站起身,要去给曹菲做了。这不明摆着糊弄人吗?水丽一下不高兴了。她照旧闭着眼,说,阿敏,今儿个你得给我拔拔罐,买产品了,不做浪费!这两天,我这颈椎也不舒服。
  阿敏在水丽头前站着,一动没动。水丽听到阿敏用鼻孔哼了一下,不用想,准跟曹菲在挤眉弄眼。上次,阿敏给那位女子做,那女子让她再给按按颈椎,她边按边翻白眼,临完,还跟水丽撇了撇嘴。现在,又轮到小看她了。这就是买卖,谁带来的效益大,谁就是上帝!水丽又想起了大年,两个柜台交给大年经营,刚开始,大年随时定价,好糊弄的,他就多要。结果,经营很惨淡。后来,她给定了标准价,这才把两个柜台维持住。想想,大年不像丈夫,倒像个大小孩儿,啥事也离不开她,钱一不凑手,跌皮耍赖地跟她磨,他自己还说,没你。我没法儿活。这样的男人!
  从进门,水丽就说了这一句话。这句话,就像一颗炸弹,忽然把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炸飞了。美容院死一样沉寂。
  水丽等阿敏发言。她倒要看看,她咋处理这件事。按说,曹菲没按约定点儿来,活该等着。水丽不也因早来半小时等过吗?阿敏还没开口,曹菲竟然说:阿敏,能不能做?她问得很平静,咬字清楚,没一个字是高音。
  阿敏啊啊着,好像肚里有一堆话,又不知先说哪句,她支支吾吾地说:这、你、这——。几个字蹦出来,更加大了犹豫。阿敏走到衣柜边,打开音箱,放出了轻柔的钢琴曲。然后,只听啪的一声。一本书摔在了床上。紧接着,阿敏说,曹菲姐,你先看看书,这不、这不……
  听她摔东西,水丽恼了,大年就这样,一恼,一不顺心,总摔东西。很招人恼。阿敏这是摔谁?嫌我多事?误你献殷勤了?
  水丽忍着,没言声儿。
  阿敏打了水,边给她洗面膜边对曹菲说,曹菲姐,很不好意思,让您等着。要不,下次改改点?第一个给您做?
  一位美容师说,曹菲姐,你先躺着睡一觉,腾出手来,谁也能给你做。
  另一个美容师也说,曹菲姐,先缓缓,咱聊聊天。我们正念叨你呢。
  曹菲成了美容院的主角。美容师都围着她转。她给这儿带来了啥?不就是消费大户吗?咋整得像亲娘热老子似的?水丽冷笑了一下。
  马路上,一位卖西瓜的汉子扯着嗓子猛喊:西瓜,西瓜,7毛钱一斤。嗓子沙哑,口渴难挨似的。水丽也渴了,她不习惯用美容院的纸杯,那纸杯好像回收再用一样,细看,纸杯边上有淡淡的口红印儿。水丽宁可渴着,也不用。
  面膜洗下去了,水丽终于睁开了眼睛。她从对面的镜子里看到了曹菲,尖下巴,葡萄眼儿,高鼻梁,有点像电视里的林黛玉,但比林黛玉胖。她已经换上了宽大的美容服,露着大半个胸,乳沟很深。水丽想,那儿,不知掉进多少男人的眼光。大年碰着穿低领衣服的女人,眼睛总是直勾勾的。再细看,曹菲的脖子也很细腻光滑,像石膏,看不到一点褶子。胳膊露着,从大胳膊到手腕,匀溜溜的。曹菲正低头看书,一翻书,翡翠镯子在圆滚滚的手腕上转着圈儿。这是个尤物,怪不得能找上有钱人。水丽心里酸酸的,有一股醋意。她好像没年轻过,刚结婚,大年一月挣500块钱,数着钢镚儿过日子,柴米油盐还顾不过来,哪顾得了脸?她曾问过大年,说,我年轻时啥样?咋过来的?大年好像没听懂,端详半天,说,前几年唠唠叨叨,这几年冷着脸儿。亏得大年没说出她到现在也没生孩子的话,倒是给了她面子。
  看着这么漂亮的女孩,水丽倒想让步,其实,拔罐不做也行,她一星期做一次美容,可拔罐她半月二十天才做一次。
  她捩过脸,刚要跟曹菲说话,曹菲却厌恶地瞪她一眼。这一眼,剜掉了水丽所有的好感。漂亮女孩,打小看惯了赏识,天生有股傲劲。水丽也不屑地撇了一下嘴,没蹦出半个让字,重新趴在床上等着。
  卖西瓜的汉子还没走,声音从开着的窗户里飘进来,像站在眼前似的。亏得窗户上挡着粉红镂空纱窗,要不,光着身子咋办?明知道汉子看不着,水丽还是浑身难受,她合掌抱住窄窄的床,把两个乳房死死压在床上,汉子喊声一大,她的手就不由得用劲,要把整个光身子镶进床里似的。曹菲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任那雪白的肌肤一览无余地露着。她望了眼窘迫的水丽,好像看到老顽固似的,抿着嘴嗤嗤地笑,那得意!水丽扭头看了眼曹菲,皱了下眉,这女孩,也太张狂放肆了!厌恶!她也狠狠瞪了曹菲一眼。
  曹菲斜睨了水丽一眼,端起纸杯,尖起嘴,噗噗地吹了两下,喝一口,用小拇指的长指甲,把鬓角的碎发勾到耳后,又看了眼水丽,轻蔑地笑笑。然后。扭头冲着阿敏,声音嫩嫩喊:阿敏,能不能给我抽调时间,我老公还等我去喝茶呢。
  阿敏在卫生间接水,听到这话,把头探出来,盯一眼水丽,噘起嘴,努了一下。她的小动作,水丽权当没看着,她决心已定,拔罐非做不可!
  早上,水丽跟大年生了一肚子气,那邪气像病菌,半天时间竟然繁衍开了,她看啥啥不顺眼。一个多月来,大年总共在家就睡了这一夜,并且,倒头就睡,理都没理她。其余时间都泡在麻将馆。昨天,她去柜台结账,没想到,大年提前结了,连个招呼也没打。她跟大年商量,说不行咱抱个孩子吧,没想到,大年竟然不让抱了。结婚十来年,因为不生育,他们没少生气。以前,他要领养,她僵着不领,现在,他却改主意了。
  曹菲跟美容师们聊得火热。她们聊的话题,像一根线一样系着她的心,聊得越深,线揪得越紧,她的心越疼。
  曹菲说,他硬想让我怀孩子,那坏……说到这儿,捂了嘴笑,快乐像憋足劲的野马,撒着欢儿往出挤。
  阿敏问,咋个坏法?
  咋坏?大男人,尤其有过一次婚姻的男人,坏起来你想不到,他把那玩意儿,就那……那……曹菲伸出修长的指头晃晃,跳下床,把纸杯放在茶几上,爬在阿敏耳朵根儿,说,把那玩意儿故意捅烂,完事儿后哄我劲儿大了。
  阿敏和曹菲嘎嘎大笑。其他美容师好奇地直追问。
  说罢,曹菲把杯子端起来,又坐到床上,吸溜着喝了一口。说,我老公,天,不相信天气预报,每天早上先出去试试冷不冷,天变没变,回来再喊我起床,倒有耐心。他呀,太细,烦也能把人烦死。
  这么宠你,知足吧。
  还不是因为比我大,大10来岁呢。我跟他说,你跟女生划三八线时,我还在娘肚里呢。他竟然说,小时候,他抱我,我尿他一身。笑死我!他在河北,我在河南!早上吃饭,他盯着我发呆,我问他咋不吃,你猜他说啥?他说你太美了,秀色可餐,还用吃饭?说到这儿,曹菲停下了,后面的话她说不出来了。她没法说出那个场景,虽然幸福,但不能说。早晨,刚起来没二分钟,吃早点时,老公不吃,盯着她看了半天,就绕过餐桌,一把把她抱住了,抱得那么紧,脸蹭着脸,呼吸吐在她脖子里,像一根羽毛撩逗她。喘息声虽大,眼睛却水一样温柔,好像她是一滴亮晶晶悬挂的水,随时要归于他深情似海的眼睛里。他喘着粗气,说,给我生个像你一样漂亮的孩子,来,行不行,来。他这样说着,又使劲一搂,要把她拉进身体里似的。他说,咱先怀上,然后就办手续……瞅他那劲儿,好像怀孩子十万火急似的。这让曹菲很放心。如果他不想结婚,能那么急着要孩子?他老婆死了不到半年,他说急着结婚会遭人笑话。同居后,他们一直老婆老公的喊。这些,不能跟美容师们说,说啥。做美容又不需要看结婚证。
  美容师们哈哈哈附和着笑。有啥好笑?这也跟人分享,小孩气!水丽很不屑地哼了一声。不过,她老公倒是个风趣人。不像大年,一恼,权当没她这个人,理也不理。她不先说话,他能恼到老。哪有风趣可言!
  水丽背上拔满了罐,冷气从身体里拔出来,嗖嗖地在背部窜。
  曹菲等得不耐烦了,她走到茶几边。用修长的手指从果盘里捏出几粒瓜子,慢慢地嗑着。嗑——嗑——嗑——,声音那么轻,节奏那么匀。进门时,水丽就看见那个果盘了,玻璃制品,四周雕刻着精致的花纹,放着瓜子,又搁着几个苹果。
  “我是一只爱了千年的狐,千年爱恋千年孤独,长夜里你可知我的红妆为谁补,红尘中你可知我的秀发为谁梳……”曹菲的电话响了。只听曹菲说,排队呢,什么?给钱?不行,都做着呢,让谁让?老公一,别这样,你先去办正事儿。好,行了嘛,人家正聊天呢!在这炎热的夏季,那声音透着甜腻腻的味道,从那粉嘟嘟的小嘴,滴滴答答往出蹦,水淋淋,潮乎乎的。
  阿敏又来兴趣了,问:谁啊,老公呀?
  “是了,等不急了,让我给前面的人掏50块钱,我先做。我说人家正做着呢,他说掏100块,她能不让?”她斜了眼水丽,接着说,“他这人,自个儿一刻也不想在家呆着。”听口气像责怪,但那责怪是有钱人的,没钱人,谁愿意掏100块钱买时间?不就是喝茶,又不是生孩子住院儿!水丽真搞不明白,有钱咋能这么无视人?瞅曹菲说话时的样儿,眼睛一个劲瞟,好像为100块钱,她该让出来。也太小瞅人了,来这儿的人,谁没钱?她的服装厂虽然不大,但也有七十多台机器,九十几个裁缝,除给饭店、宾馆、专卖店做工作服外,还为两个柜台做时尚衣服。各地的工作服虽不好揽,她不照样跟其他服装厂抢过来了?忙是忙,但钱也是哗哗的来,也不至于差到哪儿,挣她100块钱?
  水丽更来气了。
  卖西瓜的汉子又回来了,窗外,又响起他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卖声,然后,传来了毛驴的一声长吼。
  曹菲走到窗前,撩起细纱,说,哟,瓜不赖。然后,立起脚尖,推开上面那扇开着的窗户喊,唉,给我往进送三颗,拣大的,保熟啊。一股风吹进来,水丽忙不迭地用脚勾毛巾被,边勾边喊,阿敏,这还是美容院吗?是专门给女人做美容的吗?明晃晃的,让人看啊?边说边忙乱地把毛巾被盖在了身上。
  曹菲和水丽,是美容院的两个招牌,曹菲有钱又有人缘,主角非她莫属。但水丽,也不是善茬儿。阿敏没言声。曹菲扭过头,狠狠瞪水丽一眼,鼻孔嗤了一声。
  曹菲把西瓜切开后,各个美容师跟前都放了两块,顾客和美容师每人一块,轮到水丽这儿,她拿着一块瓜,冲着阿敏说,阿敏,不急着起罐,先吃块瓜。
  阿敏看了眼水丽,脸上很不自然。没一会儿,吸吸溜溜,吃瓜声四起。水丽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阿敏起罐时,曹菲又坐回床上,要躺下的样子。水丽侧过身子看,镜子里,曹菲正在往下放头发,脑后,朝天的小辫散了,一头橘黄的秀发披散开,盖住了大半个裸背。
  看来,她准备做了。水丽咬了一下牙,下决心似的。
  阿敏正待倒水时,水丽说,阿敏,上次买的精油还没咋用,今天我有空儿,做个卵巢护理吧。
  阿敏停下了,一手端着一铝盆水,痴呆呆地立着。曹菲刚躺下,一下坐起来,脸刷一下白了。一对葡萄眼盯着水丽看了半天,气咻咻地说,这、这大、大嫂。她犹豫着怎么称呼,显然,是要用刻薄的话损水丽了,水丽比她大,也不至于大一个辈分。她说,这大嫂,挺大岁数了,咋不早说,害我等了半天,早知你做这么多,我就不等了。阿敏,你到底定了没?由着顾客说啊!说罢,三两下穿好衣服,背起米黄色斜挎包,踢踢踏踏,三步走到门跟前,拖鞋往里一抛,一摔门,走了。没一会儿,门外便响起了汽车发动声。
  水丽坐起来,看着窗外。
  曹菲开着一辆白色奥迪,这车水丽见过。上次,大年跟她在宇龙车行看过,26万,大年让她买,她说,要那么多车干啥?大年说开奥拓太土气了,想换一辆。一生气,她把本田让给大年,自己开奥拓。
  曹菲正在倒车,吱——,吱——,新手开车,像醉汉。水丽露出一丝浅笑。
  曹菲左转右转,好像要把一肚子怨气撒在方向盘上。哗啦啦,曹菲把车倒在了自己的奥拓车上。晋BH21046的牌子,只剩下了半个晋BH在那儿挂着,前面的红漆也被蹭下一大块儿。
  那边,一个小孩在搬石头玩,他用石头垒成一口井,中间插着一根木棍。正玩在兴头上,只听哗一声,石头被急忙往前驶的车撞倒了。小孩哇地哭了。小孩母亲在不远处的树上正绑绳子晾衣服,一扭头,踢踏着拖鞋往过跑。
  紧跟着,小孩的母亲跟曹菲吵了起来。曹菲嚷嚷着说,小孩不该在车跟前玩,更不该在马路边堆石子,虽说这是家属区,但车来车往,没撞着孩子就算万幸了。曹菲还说,这也怨不着她,谁让奥拓横放在马路上呢,前轱辘上了台阶,压了草坪不说,后轱辘还占了半个马路,别的车咋走?
  小孩母亲说,你开车撞了,还怨停的车?
  曹菲说,那车不停到这儿,我能撞着你小孩堆的那堆破石头?
  这一来,两个女人倒先吵上了。水丽出来,盯着自己的奥拓,站在边上冷眼看。
  女人抱着孩子进了楼,曹菲盯一眼沉默着的水丽,眼里有一块小小的亮斑跳动了几下,像小心翼翼探头探脑的小老鼠。看样子,想等水丽先发言。
  真是个小孩子,闯了祸倒安静了。水丽偏偏不言声,她双臂紧抱,盯一服自己的车,盯一眼那堆石头,再盯一眼曹菲。
  美容师们也出来了,都站在曹菲跟前,好像曹菲是弱者,她们得同情,得安慰,得帮助。
  一个人的眼睛变成几个人的眼睛盯着水丽。水丽还是一言不发。
  阿敏识相,走过来,挎住水丽的胳膊,把她脸上没洗掉的一小块面膜撕下来,亲热地说,水丽姐,抬头不见低头见……话没说完,水丽接过去说,不是有钱吗?不是耍大吗?告诉她,掏一万块钱,井水不犯河水。
  话说得很高,不用阿敏带。
  曹菲眯了眯眼睛,一对黑晶晶的葡萄眼眯成了一条缝。一丝浅笑从眼睛里溢出来,是轻蔑,是傲慢,也是仇恨。
  水丽照旧拉着脸。大年说过,她喜怒哀乐就一个表情,冷漠!
  曹菲给老公打电话,这在水丽的预料中。
  她也拿出电话,准备给大年打,想想,算了,大年来了能干啥?遇见事都是她解决,来了反而添乱。虽这样想,号码还是拨了出去。可好,大年手机占线。索性不打了吧。曹菲把老公叫来,莫非还打她?敢打?跟其他服装厂争生意,也来过一帮人找她闹事,她一个人不照样应付过去了?有理不在人多,这是法制社会。这样想着,水丽开了车门,坐进去等着。
  外面,美容师围着曹菲叽叽喳喳,水丽把音箱打开,闭了眼,以胜利者的姿态享受着音乐。
  一阵笛笛声,一辆黑色本田开过来了。水丽眯着的眼一下睁大了:车是她的。正在发愣时,大年从车里出来了,他戴着墨镜,穿一件白色休闲短袖衫。早晨从家走时,可不是这副打扮。他从车里刚一冒头,曹菲就直奔过去。边跑边哭,边哭边说,老公,老公,你瞅瞅,你瞅瞅,那破车,纸糊得一样,一碰就烂了,她不就开个奥拓吗?车也不值一万,非让赔一万。说罢,小鸟一样伏在大年身上,舞蹈似的,全身迂回曲折地动。不像哭,倒像意外重逢,急巴巴要亲热似的。
  大年眼睛刚碰到奥拓,手里的墨镜啪一下掉到了地上。
  水丽从车里缓缓出来,手紧抓着车门。大年和水丽,就那么痴呆呆地看着,惊讶像碎成两瓣的车牌,一半挂在她脸上,一半挂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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