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

2010-12-31 00:00:00张素兰
山西文学 2010年7期


  1
  
  猪场先前是梨园,合抱粗的老梨树,长了几十年上百年,果子越结越稀,口感也不好了,皮厚肉糙,嚼巴半天,满嘴的粗渣。没人待见就不值钱,老梨树被锯掉了,稀稀拉拉剩下三五棵,把个热闹了几十年的梨园荒了。山楂修新房的时候专门挑了最后一排,挨着梨园,她就在这里建了猪场,整日响着嗷嗷的猪叫声,让荒了的梨园又闹腾起来。
  喂完了猪,山楂回到前院,一股馒味扑鼻而来。库房里的猪饲料发霉了,得拖出来晾晒一下。山楂抬头看了看天,日头挺毒,晒得脸火辣辣地疼。只是不知道这毒日头能坚持到啥时候。
  进了伏天,雨水猛地多起来,差不多每天晌午都要哗啦啦地来一场,接着又是大太陌,地面蒸腾起雾一样的湿气,闷热潮湿得几乎要拧出水来,把人弄得浑身不爽快。
  人不爽快还能将就,难受得厉害了,烧一壶开水,在大塑料盆里兑上大半盆温吞水,关上大门,在院子里美美地抹洗一番,便能爽快上一阵子。可库房里的猪饲料就将就不得了,已经飘出霉味,院子里的苍蝇明显多起来,成群结队地飞舞,冷不丁就撞在人脸上。饲料坏了赔钱事小,再有两月就要出圈的猪要是吃坏了,那可就要割山楂的肉了。
  这些天山楂的身子有些不舒服,干活总出汗,乏力没劲儿,心里也虚虚的,觉得生活好没意思。山楂在杂志上看到,女人更年期就是这样的症状,雌激素分泌的少了,身体就出状况了。可自己才四十出头,就更年期了?胡思乱想中山楂越发无趣,抬头看看天,火辣辣的天上没一片云彩。
  吃完早饭,山楂看见丈夫夏中意要出门,忙喊:“夏中意,夏中意,把饲料摊出来晾一晾。”
  夏中意说:“我没见过喂猪的饲料还晾晒的,猪比人倒金贵了。”
  一听这话,山楂就火了,说:“猪就是比人金贵,你倒是个人,大水二水上学的学费你挣得来吗?还不全指望圈里的猪!”
  被山楂戳到了痛处,夏中意不吭声了。但他有自己的策略,在院子里磨蹭了一会儿,不见了影。
  “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夏家没一个好东西!有本事滚得远远的,一辈子别回来,死在外面……”山楂拣一些狠毒解气的话骂。
  骂归骂,活一点也少干不了。喂完了猪,山楂的腰困得直不起来了,一马勺一马勺往食槽里舀,胳膊困疼困疼的。可山楂还必须得把几百斤饲料摊在院子里晾晒,霉了,糟践的可就是钱,山楂心疼。晾晒完饲料,山楂竟一步路都不想走了,便躺在门廊下的石条上,很快迷糊了。
  夏中意跑回来一趟,看着满院子的饲料,捂着鼻子说:“呛死人啦,把全村的苍蝇都吸引来了,闲得没事干,瞎倒腾啥。”抱怨完了,进了屋,一会儿,又急匆匆跑出来问山楂:“钱呢?抽屉里的钱呢,几个臭钱一天起来藏呀掖呀的,在哪儿呢?哪儿呢!”赶场如救火,夏中意这是急着拿钱上麻将场的。
  山楂不吭声,任凭夏中意说怎样的难听话。夏中意见没有指望,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将地上的猪饲料狠揣了几下,撒得满院子都是。要搁在平常,山楂不会这么轻易让了他的,非揪住他理论一番不可,可今天实在困得要命,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公公夏三贵也来了一趟,在院子里探头探脑看了一会儿,把夏中意踢散了的饲料扫拢,还嘀嘀咕咕说了句什么,然后在门后取了一把锄头走了。
  这么一来一去,山楂睡意全无。好伤心呵,这个缺心少肺的夏中意,当初怎么就相中了他呢,怎么就进了夏家的门呢。
  那时山楂十九岁,高中毕业,只差三分没考上中专,家里说省下钱让两个弟弟读书,山楂就只能放弃补习了,山楂也想让弟弟去读书。农村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她的父母算是不错的,坚持着让她念完了高中,全怪她不争气,差了三分。
  经人介绍,山楂来到红岭村的村办缫丝厂上班。与缫丝厂紧邻的是红岭村小学,夏中意当时是小学的代教。夏三贵是缫丝厂的采购,在厂里有一间办公室,他常年在外跑,这间办公室基本是夏中意用,晚上睡觉也在这里。夏中意把一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贴着明星海报,其中有一张刘晓庆的,梳着两条短辫,甜甜地笑着,眺望着远处。山楂最喜欢这张,觉得刘晓庆的眺望里和自己也有一丝半缕的关系,于是,就照着刘晓庆的样子打扮自己,在内心里隐约向往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
  夏中意常在这屋子里跟姑娘们说笑话,读几首诗什么的,有时拽着姑娘们的手装模作样地看手相,胡诌一些命运与爱情之类的东西。厂里的文化板报也是夏中意帮着办的,他常把一些人们看不懂的诗歌抄在上面,画几朵小花小草,让人觉得蛮有才气的。夏中意不过是初中毕业,靠着父亲在村里的一点面子,当上了代理老师,很是让缫丝厂的姑娘们羡慕,年纪轻轻的,哪个不想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哪个想整天把手泡在碱水里。泡得又皱又粗,到了冬天还裂口子,生疼生疼的。
  高中毕业的山楂算是厂里的知识分子,平常没事也喜欢看小说,诗歌却看不大懂。但有一天,夏中意抄的一首诗却让山楂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十七八年过去了,山楂至今还记得那种感觉,记得那些诗句:我走过黄昏,看见风吹向远处的平原,我将在暮色中抱住一棵孤独的树干/山楂树!/一闪而过,啊!山楂……/我要在你火红的乳房下坐到天亮……山楂当时就哭了,这么哀伤这么美丽这么梦幻般的东西是什么?山楂哪里能够知道呢,她只是感觉自己一下进入了冰凉的夜色中,成了山坡上一棵微微摇摆的山楂树,她很愿意被夏中意抱住。
  胡思乱想的山楂其实是在发烧,可她没意识到,只以为是天气热,脑袋发昏。
  肚子咕咕地叫了,山楂才起来,不知该做什么午饭,也没心情做午饭,这个时候夏中意还没回来,也许不回来吃饭了。
  正在灶房里胡思乱想着,一个闷雷就炸开了。山楂一激灵,脑子顿时清醒了,身子也有劲了,忙跑到院子里,拿笤帚扫饲料。雨点啪嗒啪嗒砸下来,砸得山楂的脊背生疼。“赶不住了,赶不住了,要冲走了……”山楂的脑瓜里翻滚着一锅糨糊。
  大雨下起来了,眼看着几百斤饲料就成了糨糊,筋疲力尽的山楂索性爬在饲料堆里打起滚来,嗷嗷地哭叫着。
  
  2
  
  “山楂,山楂,你怎么了?快进屋……”
  一个男人喊叫着冲进院子,冲向山楂,连拖带抱把她弄回了屋子里。
  雨下得更大了,白腾腾的水从天上倾倒下来,院子里的饲料转眼就被冲得无影无踪,顺着下水道流到村西的泊池里。山楂趴在门框上看,直到看着院子冲得干干净净,绝望了。才不再挣扎。那男人一放手,山楂竟软塌塌瘫倒在地上。男人伸手一摸山楂的额头,叫着说:“山楂,你发烧了,烧得厉害呢。”
  男人说完就把山楂抱上了床,还要拖被子给山楂盖上,山楂用脚踢他。男人一想,领会了山楂的意思,她是怕把被子弄脏,别看这个喂猪的女人,一身的猪食味,却还是个干净的女人。可这个浑身冰凉的女人急需捂着被子出出汗。男人果断地给山楂脱了衣裤,那脏兮兮的衣服裤子上全是黏糊糊的饲料。男人扯过一条毛巾,大致给山楂擦了擦身子,不管山楂是不是乐意,强行用被子把山楂包起来,还用力抱住,不让山楂把被子挣脱掉,直等山楂身体暖和些了,才松开手说:“你安生躺着,中不?这么大个人咋不懂事儿,俺去给你烧点姜汤,喝了出出汗。”
  男人叫李成仁,是个饲料贩子,山楂猪场用的全是他的饲料。李成仁是河南博爱人,在镇上开了个饲料销售门市部,时常给人上门送饲料。李成仁人很精明,做生意却实在,人脉广,人缘好,生意很是红火。
  山楂虽然跟李成仁很熟,但也没熟到脱衣服看光身子的份儿上。山楂心里虽有些懊恼,可又奈何不得。不过她也顾不得多想了,浑身筛糠似的抖着,牙齿哒哒哒响个不停,从肚子里到嘴巴上火一样的焦渴,点根火柴,都能冒出烟。
  李成仁手脚真利索,很快给她端来热滚滚的姜汤。姜末、葱末炝得焦黄,在汤面上浮了一层。山楂爽爽地喝下,李成仁又拽过一条被子给山楂盖上,汗就开始往外钻,半个多小时过去,浑身就成了河。山楂嫌热,几次要掀掉被子,都被李成仁按住了。“听话,中不?”李成仁像哄孩子那样哄她,还用热毛巾给她擦脸,擦脖子,擦脊背。山楂自己都闻到汗馊味,李成仁没一点嫌弃的意思。山楂这个女人,就像路边的一棵草,大脚小脚地过来踩,何曾享过男人这样的温存,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
  这天晌午的雨下的时间长了些,也大了些,隔着窗户看,白蒙蒙的水往下倒着,哗哗地砸在钢砖地面上,不可抗拒的喧闹的气势扑进来,让屋子里的两个人心里有些乱乱的。山楂哭累了,抽搭成了嘤嘤的温柔哭泣,有些忧伤,也有些走题。
  李成仁终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山楂湿漉漉的脸,山楂就伸出一只手拽住了他。
  雨停了,院子外有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李成仁想起自己的车就停在山楂家大门口,山楂家的大门也是敞着的,一旦有人闯进来,后果不堪设想。李成仁爬起来穿了衣裳,急急慌慌地、依依不舍地走了。
  山楂躺在被窝里,嗅着那股浓烈的气味,昏昏沉沉、惊心动魄地躺了整整一个下午。
  
  3
  
  山楂总感觉自己是做了一个梦,一个春梦,就像猪圈里老梨树上的梨花,漂漂亮亮地开不了几天,落下来,被臭烘烘的猪粪玷污了。
  既然是梦,醒了就结束了。她这样想。山楂压根不相信自己会做下这样的事,因为嫌恶夏中意,就倔着不跟他做那事,夏中意动了几回粗,反倒把自己弄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山楂的臂膀多粗多壮呀,成年累月干力气活练出来的,吃了几次败仗,夏中意也就认了。日子久了,山楂几乎把那点事忘了,成了个劳碌不止的干活机器。但在山楂心里,与别的男人偷情终归是不道德的,别的女人做了,还出来炫耀,她是鄙视的,可如今自己也做下了。山楂心里很烦躁,便逮圈里的猪出气,拿铁马勺敲它们的肉脑袋,猪被弄得莫名其妙,恼火地嗷嗷直叫。
  第二天上午,李成仁开着工具车来了,说是给山楂送饲料。夏中意正准备出门,见又送来饲料,便说:“不用了吧,饲料吃不完,都发霉了。”
  李成仁说:“饲料昨天不是让雨冲了吗?”
  夏中意惊讶了一下,马上恼火地说:“什么?冲了,我说她是闲得没事干,还真是。”
  李成仁问:“老夏,又去打麻将?最近手气怎么样?你去买个‘马上赢’,手气就好了。”
  夏中意很感兴趣,忙问:“‘马上赢’是什么?哪儿有?”
  李成仁说:“我也是听人说的,是个工艺品,马上飞着个大苍蝇,就叫‘马上赢’,听说很管用。”
  夏中意说:“我明天就进城买一个,马上赢,天天赢,把把赢,赢死他们。”
  有人隔墙喊夏中意,他乐滋滋地走了。
  山楂同往常一样,让李成仁帮着把饲料搬到库房去,自己和他一起搬。显然昨天是伤了元气,刚搬了两袋就气喘吁吁,两腿发软。李成仁说:“你歇着,我一个人扛。”
  山楂坐在平板车上,看着李成仁进进出出。身子困困的,她靠着一堆麻袋斜躺下了。李成仁忽然就停了活儿,扑过来。
  山楂全身迅速窜过一种麻飕飕的快感,差点就呻吟出声来。可山楂还是推开了那只为她带来奇异和快乐的手,虽然有些犹豫。
  李成仁说:“为啥?”
  山楂说:“抬头三尺有神明。”
  李成仁蔫了,委顿了一会儿,起身把饲料搬运完,便沉着个脸走了。刚出饲料库大门,碰见山楂的公公夏三贵来了。
  夏三贵问:“老李你是来送饲料的吧,山楂的饲料冲了,你可得便宜点,照顾照顾。”
  李成仁这才想起刚才忙着生闷气,竟把算账的事忘了个精光,转而又想,妈的,什么人,山楂的身子我都占了,还惦记那点账。
  李成仁刚要走时,山楂追出来了。山楂手里拿着一叠钱,递给李成仁,说:“老李,饲料钱,你忘拿饲料钱了。”
  李成仁说:“算了,算了,这回就算了。”
  山楂的脸色顿时变了,说:“怎么这回就算了,那你以后天天免费给我送饲料。”
  夏三贵也说:“照顾照顾就行了,怎么能算了呢,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
  李成仁的脸就有些烫了,没敢看山楂,忙把钱接过来,数也没数,就装进口袋。
  夏三贵说:“数数,数数,亲兄弟明算账,多了少了的不好看。”李成仁只得又拿出来数了数,然后才上车,逃也似地走了。
  路上,李成仁心中后怕,如果山楂顺了他,那他与山楂在库房的板车上就干上了,那就正好让夏三贵抓个现行。好险!好险!李成仁脊背上冒出冷汗。
  看着山楂。夏三贵就有些讪讪的,这副模样山楂看着就讨厌。夏三贵说:“山楂,西河地的玉茭我给你锄了,你就不用管了。”
  山楂说:“锄它干啥,夏中意不锄,就让它荒着,打多少算多少。”
  夏三贵说:“多好的地,一类地呢,荒了可惜,荒了可惜。”
  山楂进了库房,夏三贵也跟了进来,问有没有啥活儿让他干。山楂忽然觉得公公的行为有些可疑,夏三贵虽然比他儿子夏中意强许多,但也绝不是个勤快人。
  夏三贵说:“山楂,我有事求你。你也知道,中新娶媳妇的时候借了你三叔五千块钱,一直没还上,人家老大要修房子,钱不够,你三叔来要了好几趟,可我最近钱不凑手,你能不能先借我五千块用用,先还了你三叔。”
  夏三贵的话让山楂沉默了许久。
  夏中意的弟弟夏中新娶了媳妇已经十二年了,夏中新比夏中意能干许多,在城里一家商场打工,山楂听知情的邻居说,夏中新已经混成了楼层主管,一月能挣两千多,中新的媳妇银芝打扮得花枝招展,整天闲着没事打麻将。如今,娶她欠下的账公公还好意思来向山楂借。说是借,这钱夏三贵有本事还吗?有诚心还吗?夏中意娶山楂欠下的八千块钱饥荒还是山楂自己还上的。
  沉默中,山楂已是一肚子的火,但她得忍着,公公好歹还是夏家唯一稍体谅她的人,是儿子大水的亲爷爷,地里的农活虽说是替夏中意干,但毕竟是干了,为这,也没少挨过婆婆的骂。因此,山楂平常也百二八十地给公公点零花钱。可这回是五千块啊,这血汗钱,怎么能这样拿出去?五千块,一分一角挣回来多不易,到城里小饭店收泔水,受多少小看,遭多少白眼,人家躲着,闪着,就像她是一头臭烘烘的猪!山楂知道,这钱拿出去就回不来了,公公也不是头回做这样的事,以前三百五百地要过几次,说是要还,四五年了,再没人提起过。这回是五千呢,得好几头猪呢,一马勺一马勺得舀多少下,一担猪食一担猪食得挑多少趟。
  夏三贵是个聪明人,对山楂的心思洞察得很清楚,可他得想方设法把钱借到手。他不紧不慢地说:“山楂你别怕,我知道你挣钱不容易,我肯定还你,现在你就帮帮急,别让人家三叔说咱家不仁义,借钱不还。”
  山楂这回是铁了心了。她说:“跟中新借吧,他娶媳妇欠下的,他就得还,夏中意娶我,不是我自己喂猪还的吗?”
  说着,山楂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不过和满脸的汗水搅和在一起,别人也看不出来。
  夏三贵又说:“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来跟你张嘴的,放心,我肯定还你,连以前的都还上。”
  山楂说:“话说得轻松,你怎么还?就靠种那点地?”
  夏三贵说:“山楂你是信不过我吧,我走南闯北一辈子,这点信誉还是有的,我给你打欠条,按手印,总该信了吧。”
  山楂不说话了,她知道自己说不过公公的,说来说去,总会被逼到死角。采购出身的公公一辈子虽没挣下多少钱,但见识和口才绝对是一流的,村子里没人能说过他,因此人送绰号“夏铁嘴”。山楂起身到猪场去,想暂时摆脱开夏三贵,在大门口撞见婆婆金香玉,黑着脸,嘴里骂骂咧咧地指桑骂槐。山楂没在意,金香玉对她一直就是这副德性。
  
  4
  
  山楂几乎每天都要骑着三轮车到城里的饭店拉泔水,虽然累些,可能省一大笔钱,大大降低了成本。拉泔水还有个山楂不想说的难处,那就是:丢人。一开始山楂还不适应,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了。
  山楂拉泔水拉出了经验。她请人焊了个封闭的铁皮箱子,喷着跟三轮车一样的蓝色,看上去挺精致的,倒不像是盛泔水的东西了,密封又好,泔水的臭味一点都飘不出来。起先山楂是把几只塑料桶捆在一起,从县城的街道上招摇而过时,泔水的臭味飘得满大街都是,路上的行人纷纷躲避,还曾经因此而惹出过几起交通事故。
  一家商场正在门前处理便宜货,人还真不少,把商场门前的路也堵了,汽车和行人乱成一片。山楂只好停下来等,顺便远远地看看货摊上花花绿绿的衣裳。忽然,山楂看见村里两个在城里卖菜的女人正在货摊前挑试衣裳。村里的土地越来越少,打下的粮食吃都不够,老实不怕死的在邻村的煤矿干,活便些的男人进城或者到外地挣钱了,少数几个不正干又胆大的就在家里办起地下赌场,白天让村里人打打麻将,晚上便聚众赌博。听说赌博的全是外头人、有钱人,开着高级轿车来,用手提箱提着钱,跟电影上演的差不多。
  这两个女人的男人属于第二种类型,活便勤快,在城里租了房子卖菜,听说生意还不错,已经打算在城里买二手房了。当年,这两个女人与山楂都在缫丝厂上班,关系还不错,山楂来拉泔水的时候也碰见过几次,每次她们都呼扇着鼻子,劝山楂也来城里卖菜,别再干这个臭烘烘的营生了。
  山楂不想听两个女人的废话,便赶紧绕道躲开了,找了条小胡同,直接到拉泔水的酒店去了。
  这时,山楂的手机响了,是儿子大水和小水的班主任王老师打来的,山楂忙走到个背静点的地方接电话。王老师告诉山楂,二水已经两个月没正常上学了,是染上了网瘾。王老师请山楂尽快到学校一趟。山楂慌了,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她拜托酒店的伙计给她看着点三轮车,便匆匆赶到学校去,一边走着,一边搓着衣服上的猪食渣,她懊悔自己没换件衣裳来。
  在县一中大门口,大儿子大水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大概是怕门卫不让山楂进,王老师让大水专门来门口等着。
  山楂劈头就问:“大水,你怎么看的弟弟,怎么就让他迷上了网吧呢,网吧害了多少人你不知道?”
  大水马上眼睛红红地说:“我哪能管了他,他把我的伙食费还硬要去了,我不给,他还找小混混吓唬我,我不敢跟你说,怕你生气。”
  山楂说:“大水你真傻,现在我就不生气了?”
  一进王老师办公室,山楂就看到王老师皱了一下眉头,大概是不适应山楂身上的味道,猪食味加汗腥味,隔着几米远就能闻到。王老师叫王宏,是山楂高中时的同学,当年也没考上学校,补习一年后考上了师范大学,毕业后回县里教书。
  王宏说:“山楂,你也太不注意自己的形象了,好歹也是念过高中的人。”
  山楂话也不好听:“一个喂猪的能有啥好形象。”
  王宏连忙转了话题,说起二水的事。二水比大水聪明,刚上高中每次考试都是全年级前几名。大水生性老实。却肯下功,虽不能考前几名,但从没退出前二十名。大水是个不用人操心的孩子,二水却不是个省油的灯,一对双胞胎兄弟,差别竟是这样大。王宏说迷上网吧可是件麻烦事,多少好孩子都给毁了,得赶紧想想办法把二水给拉回来。他提醒山楂,别总把眼睛盯着猪圈里的猪,盯着那几个钱,该把注意力放在孩子的教育上了,孩子的前途胜过一切。他给山楂出主意,让山楂搬到城里来住,一来能给孩子做饭,照顾兄弟俩的生活。二来能看着二水。
  山楂说:“我来了,谁喂猪呢?”
  王宏说:“山楂,我的话你怎么就听不懂呢?是孩子重要,还是猪重要?”
  山楂说:“让我说,猪重要!不喂猪拿什么供他们上学?两个高中生,供他们容易吗?”山楂说着,眼里就浸出泪来。
  王宏说:“他爸呢,他爸不能喂猪吗?”
  山楂抹了把泪说:“别提了,那是个废物!”
  王宏就不吭声了。
  从学校出来,山楂站在校门口发了半天呆。该怎么办?不说以后,今天先得找到二水,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妈为了他们念书受了多少罪,他眼睛瞎了看不到吗?山楂决定挨着县城里的网吧找,就是找上一夜,也要挖地三尺把这个没良心的臭小子找出来。
  因为身上的气味太呛人,网吧的人不让山楂进去,她就在门口喊“二水,二水……”直到网吧的人进去帮她喊。找到第五家的时候,二水终于被她用这样的办法找出来了。看着睡眼惺忪、黄皮寡瘦的儿子,山楂的心就像被锥子狠狠地扎。她真想扑上去,抓二水几把,抓得他满脸血淋淋的。可等自己走到二水跟前,发现儿子突然之间长了很多,也陌生了许多。山楂仰头看着二水那张瘦削的像丝瓜一样的脸,心被揪得猛疼,头一晕,踉跄了几下。幸亏二水反应快,一把拽住了她,她就势扯着儿子,呜呜地哭起来。
  二水使劲地推山楂,说:“妈,你干什么呢,人家看见笑话呢。”
  山楂抹了一把泪,站开了些,端详着二水,像是认不得了。的确不是先前的二水了,大水呆板。二水活泛,回到家里,总是二水腻着她,哄着她。有说不完的话,让她干活更有劲,觉着辛苦有所回报。可什么时候二水变成这样冷漠的样子了?山楂记起,其实她有些时候没见到二水了,几次回家拿伙食费都是大水,说二水有社会实践活动。她竟然信了。
  二水看着她,却又像看着别处,他的心不在他的身体里。
  足足相对傻站了半个多小时,二水烦了,说:“妈,你怎么了?我玩一会儿就去上课,你走吧。”
  二水说完就要走。山楂一把拉住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但她还是说了:“听话,二水,跟妈回家。”
  二水没听见似地甩开她往网吧里走,瘦高的身体在宽大的衣裳里晃荡,像一个灵魂出窍的皮影,飘飘忽忽的。
  山楂狠狠地对着那个背影说:“好!好!你去玩吧!你玩够了就不用再回去上课了,我已经给你退学了,你玩够了就回家吧,回家就喂猪吧!”
  说完。山楂转身便走。
  山楂不回头,满是愤恨无奈的心中却依然有着侥幸,她盼望二水突然醒悟,跑上前来拉住她,乞求她的原谅。可她失望了,久久没听到儿子的脚步声。
  山楂伤心地在网吧对面的台阶上坐了很久。夜色降临了,她不知道。直到网吧的灯箱亮起来。彩色的光旋转着,刺疼了她的眼睛。
  山楂彻底灰了心,她搓了搓有些肿胀的脸,决定回家。
  
  5
  
  屋子里坐了几个人,夏中意,还有村里的一对夫妻。山楂有些意外。男的叫贵太,女的叫香丽,开着麻将场,平常山楂很少跟他们来往,不知为啥,这么晚了他们会在这臭烘烘的粉房里。
  山楂倦了,何况一肚子纠结不清的伤心和惆怅,脸色就不好,没说话,径直去忙活猪食。说实在的,她不愿正眼看香丽,这个女人在村子里名声很臭,容貌粗陋,神态却妖冶,曾在县城里开过两年歌厅,歌厅里的一个小姐被嫖客杀了,客厅被查封,才灰溜溜地回了村,开了个麻将场。夏中意天天泡在她家打麻将,山楂粗粗盘算过,自己一年至少得有三头猪是给她喂的。
  香丽却不管山楂的态度,也不嫌猪食的酸臭,一身香气地走过来,按住山楂忙碌的手说:“山楂,你先别忙,咱先商议一件事。”
  山楂想,肯定是夏中意欠下人家的赌债了。山楂拿定主意不替他还,说啥也不还!这么想着,山楂使劲捏了捏拳头,暗暗给自己打气壮胆。
  香丽像是看穿了山楂的心思,说:“不是钱的事,是夏中意犯了法了,他强奸了我。”
  香丽的话像一支箭,穿透山楂的胸膛,狠狠地扎在心上。
  “私了还是公了?”香丽步步紧逼。
  山楂看看夏中意,他的脸上满是羞愧与恐惧,跪在她面前,乞求:“山楂,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你救救我吧,我不想去坐牢,救救我吧……”
  那一刻,山楂恍惚了,搞不清面前跪着的这个人是谁,一会儿是夏中意,一会儿是二水,一会儿是大水……
  香丽跟她的丈夫走了,临走还扭头剜了山楂一眼,带着胜利者的自得和满足,还带着女人跟女人才能明白的蔑视。
  山楂筋疲力尽地瘫在床板上,这一天像一个做不完的噩梦。
  夏中意委顿在床边,一句话不说。晌午的时候,香丽在里间卧室床上睡觉,在外间打麻将的夏中意手气太背,被剃了光头撵下场,丧气地进到里间,想歇会儿,他觉得自己的体力越来越差,有时候连一场麻将都坚持不了。香丽的裙子撩着,两条白腿肥肥的十分肉感。夏中意有些发懵。懵懵懂懂地,他就趴在香丽身上,香丽不仅没拒绝,反而睡意朦胧地迎合着。快完了的时候,香丽突然醒了,撕扯他,骂他是强奸犯。外面打麻将的人都跑进来,香丽的丈夫按住夏中意,狠一顿乱揍,要把他绑到派出所。最后,牌友们说合,香丽的丈夫才同意私了。
  猪圈里的猪嗷嗷叫着,一天没吃。饿坏了。山楂侧身躺着,脸朝里,夏中意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更让他不安和羞愧,如果山楂骂他打他,他心里会好受些。屋子里的酸臭越来越强烈,裹挟着沉默下的仇恨,还有另外一些夏中意不敢想象的东西。他受不了,逃也似的回了前院。
  屋子里的酸臭同样逼迫着山楂,还有猪圈里猪的叫声,饥饿的凄惨的叫声。山楂被一种巨大的失败的情绪笼罩着,乌云一样的东西,越聚越厚,越积越沉。香丽趾高气扬的神情像根刺扎在山楂心上,拔不出来了。她要憋死了,她得出去透口气。
  夜风徐徐从耳鬓滑过,田野里庄稼叶子相互摩擦着,像女人的私语,夜虫此起彼伏鸣叫,那种穿插恰到好处……美妙的夜色是残酷的。它衬托出了山楂内心原本还有些模糊懵懂的绝望。走着走着,她的头发披散了,异样的亢奋在她的心里堆积着疯狂和绝望。
  山楂停下来,双手捂住脸,陷入了深深的无望里。忽然,一道亮光在她心中闪过:不如在这清凉幽静的夜色中死去,就安生了。
  死去!
  这个可怕的想法一旦滋生,便很快乘着夜的清凉在山楂浑身渗透,让她的头脑一下清晰起来,意志也格外坚定。山楂甚至感觉非常轻松,仿佛那副让她透不过气来的重担已经给卸掉了。是呵,这种感觉真好!一种陌生而新奇的快意在山楂身体里弥漫着。在那夜色中,山楂甚至看到了明天一早,人们在路上发现家里的三轮车后漫山遍野寻找自己的情景。
  山楂甚至有些急不可待了,沿着一条小道向南岭奔去。匆促的脚步声惊动了不少小动物,庄稼地里发出一些慌乱的声响,还有野猫子疹人的叫声。一向胆小的山楂却无所畏惧。她一点都不害怕。
  小水库到了。天上是一弯纤细的下弦月,淡淡月光把小水库装饰得像一面镜子,美极了。这是山楂从不曾看到过的美景,她竟然有些呆了。整日盯着几十头肥猪的脊背,盯着一张张猪嘴在食槽里拱食,穿着高筒雨鞋拿着塑料水管冲刷臭气熏天的猪粪,她何曾想到近在咫尺处还有这样仙境般的地方。
  山楂的身体映照在清澈幽蓝的水面上:那是一个结实而丰满的女人,浑圆的肩膀,宽大而结实的臀部,光滑匀称的大腿。山楂惊讶地看到,水中的女人是如此美丽迷人。
  她有些自恋地抚摸着自己的乳房,哺育了两个儿子依旧瓷实丰硕的乳房。“又小又美丽的山楂的乳房,火红的乳房……”她呢喃着,眼泪流下来。临死的时候,她怎么会想起这个伤透了心的男人呢,难道还对他有着一丝依恋?
  “山楂的乳房要在这个夜晚熄灭了,永远熄灭了。”
  山楂低声说着,坚定了一下自己的心,便迈脚向水中走去。冰凉的水让她轻轻地叫了一声,但水很快变得温柔,缓缓地、缓缓地淹没着她。
  “山楂!山楂!”
  有人在喊她,山楂有些疑惑地回头,堤坝上没有人。不!堤坝上有一个人,在跑来跑去地寻找着什么,忽然,那人发现了她丢弃的衣裳,抓起来抱在了怀里。
  那是谁?一种好奇让山楂死的愿望忽然不再那么强烈了。她这样一个卑贱、苦命的女人,竟然还有人惦记着,在这样一个时刻出现在这里,这简直就是一个梦。她忽然很想证实一下这是不是一个梦,有人惦记她,她因绝望而冰冷坚硬的心一瞬间就柔软了下来,甚至她的腿都有些哆嗦了。
  那人看到了水中的山楂,就连滚带爬地向堤下而来,声嘶力竭地喊:“不要。山楂!”
  那人死死地把山楂抱住,笨拙而有力地把她扛在自己肩膀上,踉踉跄跄走出水库,和山楂一起摔倒在了草丛里。
  是李成仁。
  李成仁抱着山楂就哭:“山楂啊,你有啥事想不开,要走这条路,你想要俺的命啊……”
  李成仁啰里啰嗦地哭诉着,泪流满面,颤抖的双手在山楂身上摸索着。
  
  6
  
  天气一下冷起来,可村里大多数人家还没生炉火呢,炭太贵了,烧着取暖让人心疼,比挨冻还难受。
  一种寒冷而沉闷的气氛笼罩着红岭村,山楂养猪场的棚房里却温暖如春。冬天农闲,山楂开始磨豆腐,一来卖豆腐能赚几个活钱,二来浆水和豆渣能给猪催膘。这两个月正是催膘的时候,春节前出栏,能卖个好价钱。棚房里大炭火呼呼地烧着,暖和,山楂干脆把自己的铺盖搬到了棚房,用三合板打了个隔断,里面正好摆张单人床。夏中意是决不肯来这里睡的,宁肯挨冻也要在前面的屋子里睡,只是吃饭不得不来。有了上回那事,夏中意话少了,在山楂面前一味地沉默。山楂的心是飞着的一只鸟,她似乎忘了那件事,夏中意在她眼里时有时无的样子。
  可有一件事还是让山楂很恼火。怕冬天炭涨价,山楂趁夏天炭价便宜买了两车,屯在猪场里,盘算着够烧到开春。想不到夏三贵连问也不问,每天晚上拿着簸箕来猪场的炭堆上拾炭,满满一簸箕,足够一天用的。让山楂撞见,就讪讪地说:“前头炭没了,先拾点用用,中新说过几天就拉回来了……”一次次这样,山楂都懒得听他说这些废话了,可看见夏三贵每天来拾炭,心里又挺生气的。
  更恼人的是儿子二水,仍是沉迷在网吧里,山楂去找过无数次了,有时找不着,有时找着了,找着了又怎样,母子俩面对面站着怄气。有堵墙隔在她和儿子中间,她过不去,二水也过不来。可怎么办呢?夏中意自然是指望不上的,山楂一直想和公公商议商议,让公公和小叔子到城里把二水弄回来,在家里关上一段日子,也许就好了。可是她如果求了,公公就更要理直气壮地来拾炭,甚至还要旧事重提,向她借那五千块钱。山楂听说那五千块钱至今仍没还上,夏中意的三婶已经去跟婆婆吵过好几次了。
  生活依旧是令人窒息的,但生活的确又与先前不同了。
  山楂有了自己私密的幸福,就像一朵花绽放在黑夜里,虽不能在阳光下被人欣赏,却拥有着花儿所有的快乐。这私密的幸福成了山楂生命的养料,让她在满腹心思之下依然一天天变得滋润起来,甚至可以说是漂亮了,只是那漂亮被一身的猪食味遮盖着,不大容易被人察觉到。
  李成仁真是个能干的男人,他的饲料生意做得更大了,在周边几个镇子上都设了销售点,他老婆守着原来那一摊子,他就负责另外几个镇子的生意。山楂每周都会与李成仁约会,在销售点后面的小屋子里,和李成仁昏天黑地滚打上一番。完了,山楂便恋恋不舍地骑着三轮车带着些饲料赶回村子里。李成仁心疼她,要开车送,她说怕人起疑心,说闲话。李成仁就只能由着这个自己刚刚疼爱完的女人辛辛苦苦地踩着三轮车回家。
  山楂的心里却盛满了幸福,浑身洋溢着甜甜的气息,她飞快地踩着三轮车,沿着坎坷不平的乡间公路行驶着,一点儿都感觉不到颠簸,身体与那车子那公路成了一体,起起伏伏地划着优美的弧线。
  回到了热烘烘的棚房里,山楂的快乐仍不能有稍许减弱,她哼着歌,开始准备猪食,把酸溜溜的浆水舀进大锅里,把饲料搅一些进去。呵。饲料,从李成仁那里蹬来的饲料,山楂情不自禁地抓一把饲料放在鼻子底下嗅着。她步履轻盈,面色绯红,根本不像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根本不像一个正在熬制臭烘烘的猪食准备去为几十多头肥猪喂食的女人。做这的事情,会有这么快乐吗?
  
  7
  
  王宏突然打来电话,说二水因为抢钱被公安局刑拘了。山楂接完电话就天旋地转了,躺在冰冷的地上,她愿意就这么永远昏死过去。
  不知多久,鼻子下的巨疼让山楂晃晃悠悠地醒了过来。夏中意在旁边蹲着,正在狠劲掐她的人中,见她睁开了眼睛便住了手。山楂心想,救她干吗,就让她昏着,无忧无虑的,多好。
  屋子里飘着一股浓烈呛鼻的焦糊味,是火上的猪食溢出来了,大概就是这焦糊味把丈夫招来的。
  夏中意把山楂扶到凳子上坐下,然后狐疑地看着她,也不发问。
  山楂不知道二水的事该不该跟他说,她不想村子里的人知道这件事,如果知道了,二水以后可怎么再回这村子呢。她决定不告诉夏中意,告诉他不顶什么用,反而会走漏风声……这番思考让山楂的脑袋剧烈地疼痛起来,还有些晕眩,刚才跌倒时脑袋是不是碰到什么地方了?
  “我刚才不小心滑倒了,摔晕了。”
  山楂稍稍休息了一会儿,觉得心气稍缓过来些。便拿上存折本和身份证,骑着三轮车进城了。路过镇上李成仁的饲料门市部,看见李成仁的工具车在门口停着,李成仁回来了?山楂停下车子,犹豫着。心想,这事跟不跟李成仁说,也许他能帮上忙呢,即使是几句安慰的话也是好的。正想着,李成仁的草灰老婆出来了,看见山楂,便敞亮亮地喊:“山楂,干啥呢?饲料又没了?成仁刚拉回货来呢,过来坐坐吧。”
  不知道为啥,山楂心里有些慌,远远地说:“我先有事进一趟城,出来再说。”
  李成仁老婆说:“中,要拿饲料,俺等你。”
  山楂心里忽然很愧疚,猛不丁冒出一个念头:是不是自己造了孽,老天报应她,才让二水变成这样。山楂赶紧摇摇头,甩掉这些不好的想法。她到镇上的储蓄所取了一万块钱,然后匆匆进了城。
  王宏在办公室等她,山楂进了门,没说话,先坐在椅子上哭了。毕竟是老同学,看着山楂这般模样。王宏也很是心酸。
  王宏说:“山楂呵,别伤心,孩子的路还长者呢,这么一弄,说不来是件好事呢。”
  山楂抽抽搭搭地说:“什么好事,是一生的污点,将来可怎么活呀。你快想想办法吧。你学生多关系也多,该花钱咱就花钱,得想办法把孩子弄出来。”
  王宏说:“我不同意你的想法。别说我没这能耐,就是有,我也不管,二水为啥犯法?还不是让网瘾害的,让他吃吃苦,受受制,出来没准就改了。”
  山楂听着也有道理。王宏还说,他和学校领导已经去过公安局,见过二水,叮嘱二水好好表现,出来了还是一中的学生。
  王宏带着山楂去看了二水。隔着铁窗子,二水一张小脸蜡黄,哭着喊“妈”,说他不想呆在里面,说他要死了,求山楂救他出去。山楂的心都碎了,一句话没说就跑了出去。
  快到村边的时候,山楂止住了哭声。一辆车停在路边,山楂经过时,车后闪出一个人,是李成仁。
  李成仁焦急地说:“山楂,你怎么了,干啥也不说一声。想急死人吗?”
  一看到李成仁,山楂浑身都软了,松松垮垮地委倒在地。
  夜已经很深了,李成仁推着三轮车把山楂送回了家。让他们想不到的是,猪场的棚房里亮着灯,山楂的心咯噔一下,又是香丽那个贱女人吗'听说香丽咬住人就不放了。
  山楂让李成仁赶紧走,李成仁有点犹豫,眼神黏黏的,最后还是走了。
  
  8
  
  听见三轮车的声音,棚房的门打开了,厚厚的帘子挑起来,探出一张脸,是夏三贵。
  夏三贵说:“是山楂吧,出啥事了?三更半夜的才回来。”
  山楂先定定神,慢腾腾地说:“大水二水的老师叫我有事。”
  夏三贵说:“啥事就说到这会儿?”
  山楂说:“还能有啥事,学习的事。”
  再问,山楂就闭口不说了。
  夏三贵两只眼睛骨碌碌转。见山楂不言语,倒也识趣,说完“猪我给你喂过了,早点睡吧”便走了。
  山楂太累了,等夏三贵一走,连猪都顾不上去看看,就上了床。听着隔壁猪圈里猪的呼噜声,还有炭火在炉子里的爆响,山楂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不过这种极度的困乏却是有好处的,让山楂没有精力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很快就睡过去了。
  睡梦中,山楂梦见了李成仁,李成仁拉着她的手,在山上跑着,跑到一个墓地,李成仁竟拉她进了一座墓……山楂听到墓门扇轻轻地晃动,还有个声音在喊她。山楂一个激灵便清醒了,她听出是李成仁的声音。
  山楂打开门,李成仁裹挟着一团寒气扑进来。
  一段时间以来,夏三贵潜伏在暗处,观察着,等待着,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今天晚上山楂回来得这么迟,夏三贵就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他等山楂睡下,棚房里的灯关了,便在猪场四周转悠起来,一直没见啥动静,手和脚也冻僵了,正准备回家时,却看见一个人影子闪进了棚房。很快,夏三贵就听见了里面男女折腾出的让他心惊胆战的动静。
  “不要脸的东西。”夏三贵暗地里骂着。
  夏三贵心里自然有杆秤,儿子配不上山楂,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可山楂给儿子戴绿帽子,他又觉得难以忍受。儿子夏中意不中用,挣钱不中用,种地不中用,床上那点事一准也不中用,刚四十来岁就整天蔫巴巴的,耗在麻将桌边消磨时光,是山楂一个人把这个家撑起来的,靠着到城里拉泔水喂猪,修了前面五间房,还建了这么大个猪场,供俩儿子在县里上高中,在村子里算是数得着的殷实户。夏三贵心里很佩服山楂,是个吃得了苦的女人,虽然抠门点,可攒下那钱不也是为着夏家的那两个孙子。也许,山楂相好的这个男人有钱,精明的儿媳妇说不准是盯上了他的钱……这样一番海阔天空的胡想过后,夏三贵对山楂偷男人的怒气就平息了下来。他想,冲进去拆穿了又能怎样?逼着山楂离了婚,对他夏家一点好处都没有。夏三贵打算咽下这口窝囊气,只当什么也不知道。
  走了几步,夏三贵又停住了,精到骨子里的他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贼不走空道。他不愿意白白便宜了那个男人。他忽然把眼前的事情和自己拮据的经济状况联系了起来,就像一个赔了钱的生意人忽然发现了一个翻本的机会,更准确地说是一只饥饿的狗咬住了一根肉骨头。
  一切都想妥当了,夏三贵决定敲门,敲门前他先试着推了一下,想不到那门竟开着。
  
  9
  
  第二天一早,山楂先到圈里看猪。天气很冷,地上冻得硬邦邦的,山楂不留神滑了一下,腰被扭得生疼。她扶着腰。趴在猪圈墙上缓口气。圈里的老母猪大概是饿了,看见她便哼哼呀呀地叫唤,两只小眼睛狡猾地看着她。山楂就想起了公公,想起了昨天夜里的事。
  夏三贵就那么冷不丁地冲进来,拉着了电灯。好在夏三贵没闹腾,等他们穿好了衣裳,只说了几句难听话,便让山楂睡自己的觉,他和李成仁出去说点事。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夏三贵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两个吗?山楂心里分外不安。
  “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背后有人说话,山楂惊得心慌。
  人过来了,是夏中意,不是夏三贵,这父子俩说话的声音太相近了。夏中意的脸色不大好看,菜青色,准是又打了一夜麻将。听说山楂扭了腰,夏中意便扶她回棚房,然后又去婆婆屋子里拿了一贴膏药过来。
  听说山楂扭了腰,夏三贵也跟过来。他坐在炉子旁,半天不说话,等夏中意出去了,他才说:“山楂,你别慌张,我说了不说就不说,你踏踏实实跟中意过,这事咱就过去了。”
  可山楂心里怎么能踏实呢,夏三贵那双亮晶晶的小眼睛眨得她心里发毛。
  不想山楂这一躺就是十来天,夏中意忽然也跟变了个人似的,一边伺候山楂,一边把喂猪的活儿也揽起来了。夏三贵过来帮了不少忙,他干活比夏中意利索,猪场收拾得停停当当。这可是山楂自嫁到夏家来最清闲享福的十来天,这反倒让山楂的心更悬了。
  能下床活动了,山楂骑着三轮车到镇上去探个虚实。李成仁不在,他老婆说老家有点事,回去了。买饲料的人不少,李成仁的老婆很忙碌,李成仁的大儿子和大儿媳也在,帮人搬运饲料。山楂给李成仁打手机,语音提示关机。山楂到另外几个镇上的饲料销售点去,都已经关门了,那几间给了山楂无数快乐的房子不是锁着,就是盘出去了。
  一个月后。快要过年的时候,李成仁忽然来了个电话,什么也没说,只交代了一个地址,是县城一家小旅店。
  山楂说要进城看儿子,夏中意说:“腰刚好,别到处乱跑。”见山楂非要去,便也不再阻拦。
  路上,山楂想起夏中意真是变了许多,常在家待着了,肯帮她干活了,只是脸色一直不好。人也瘦了许多,常独自坐在火炉边,手按着肚子。长年累月不好好吃饭,落下毛病了。
  在县城一个背静胡同里的一家私人旅社里。山楂终于见到了李成仁,她日思夜想的男人。她扑进李成仁的怀里,却发现,李成仁的身体里没有了她熟悉的那团火,是冷的,是硬的。
  “你怎么了?”她急速地抬头问。
  李成仁的眼睛在躲闪着。山楂这才注意到,李成仁消瘦了许多,眼睛有些眍,布满了血丝。
  “你说。我公公跟你说了什么?把你吓成这样。他对你做了什么?”山楂内心非常恐惧,她恐惧的不是公公跟李成仁说了什么,而是李成仁冰冷僵硬的身体。山楂绝望了,捂住脸哭起来。
  等她平静下来,李成仁说:“山楂,咱都是有家有口的人,做个了断吧。俺很感激你跟俺好,可俺要带着全家人回博爱老家了……山楂,你是个好女人,俺一辈子会记着你的。这是五万块钱,没有别的意思,俺不想你那么辛苦,你雇个帮手吧。”
  山楂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五万块钱!看着李成仁递过来的钱,山楂觉得自己像个妓女。和李成仁好,是因为她爱上了这个男人,她从来都没想过要离婚嫁给他这样的事情。可这一刻,这个男人拿出五万块钱要和她做了断,是买她的肉体吗?一个臭烘烘的喂猪女人,还有男人给她出五万块,倒真是值得。
  大概是山楂呆滞绝望的神情把李成仁弄糊涂了,他支吾着说“钱不够俺再想想办法”,山楂扑过去在他那只拿钱的手上狠狠地、久久地咬了一口,她把一切的爱与恨都凝结在牙齿上了。李成仁任凭她咬,直到她精疲力竭,又哭起来。
  临走的时候,李成仁说:“山楂,你放心地过日子吧,你公公绝对不会找你麻烦的。”
  李成仁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也用钱收买了夏三贵?
  “你给了我公公多少钱?他到底干了什么?你告诉我!”山楂抓住李成仁的手追问。
  李成仁拒绝回答。
  
  10
  
  春节就在这是是非非纠缠不休中来了。
  生猪价格在年前猛涨,山楂的腰包比哪一年都鼓,可她的内心却从来没有这样凄惨过。她没命地干活,可实际上没多少活儿可干了,因为圈里没剩几头猪了。
  山楂明显消瘦着,她没注意到,夏中意比她消瘦得更厉害,除了少干点活儿,大部分时间在床上躺着,他已经很久不出去打麻将了。可山楂的目光被自己的痛苦和困惑遮挡着,没看到这一切。一直到大年初一的早晨,夏家老老少少在一起吃年饭的时候,夏中意才引起了山楂的关注。
  夏家有个规矩,大年初一的早饭全家聚到一起吃,大家一起包饺子。给祖宗烧香磕头敬吃食,然后围在一桌吃大肉饺子。今年照例也是这样,吃着饺子,也就忘了平常的嫌隙,话说得热闹起来。特别是夏中意,话多得出奇,精神也好了,饭却吃的不多,只顾着说话了。
  婆婆金香玉忽然说:“中意,你怎么只吃了两个饺子,净喝面汤了?中意,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你最近瘦得厉害呢。”
  金香玉的话提醒了大家,都盯着夏中意看。这一看让山楂心一跳。夏中意已是皮包骨头,眼睛又眍又大。莫非他真有什么病?还是上回的事让他放不下?这些日子,这个令自己伤心的男人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再也没跟自己骂骂咧咧。前几天,大水放假回来,不见二水,便问,山楂跟他说了实情,他啥也没说,垂着头叹息了一声。总之一切都不大正常。
  吃完团圆饭回到自己家里,山楂问夏中意怎么回事,夏中意说没事,肠胃不好,老毛病了。刚说完这话,却脸色大变,痛苦地抽搐了几下,呼地喷出一口东西来,是血!山楂惊住了。
  在山楂的再三追问下,夏中意才跟山楂说了实话,他得了胃癌,开春时他不是去过一躺省城吗?说是去看朋友,临走跟山楂要钱还吵了架,其实他那就是去看病的。检查结果一出来,医生说没治了,他不想花冤枉钱,所以就没跟山楂说。山楂眼泪汪汪地看着夏中意,不知该说什么好。
  夏中意说:“山楂,你不要觉得有啥,我就是想把钱留着给孩子们上学用。再说了,钱也不是我挣的,我也没脸花,都是你的血汗钱,我要给你折腾光了,我死了也不安心。”
  晚上,山楂守着炉火给夏中意熬米汤。夏三贵来了,先去床边看了看儿子,喊了几声,见没应声便走到山楂跟前,拿个凳子坐下了。听着米汤锅里“咕咕”地响,夏三贵沉默了半天。
  夏三贵说:“山楂,得给中意治病,得救救他,多活一年算一年。”
  山楂异常生硬地说:“我没钱,你要拿钱,我就去给他治。”
  夏三贵说:“你说的什么话,你能没钱?再说了,你能跟他要。”
  山楂问:“跟谁要?”
  夏三贵说:“你知道跟谁要。”
  山楂终于明白公公在说谁了,怒火在她心中燃烧。山楂盯住夏三贵的眼睛问:“你要了他多少钱?”
  夏三贵说:“那是借的,是要还的,我都打了欠条了,是借他的。他,他什么都跟你说了吗?”
  夏三贵眼里有一丝惊慌。山楂乘胜追击:“你借了他多少钱?”
  夏三贵说:“十万,不多,他有的是钱,我打听过了,他有几百万呢。”
  山楂愤怒地说:“你太无耻了,你把钱还给他,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做?”
  夏三贵说:“我没有权力,我儿子有!”
  山楂忍无可忍,伸手去抓夏三贵的脸,却被他抓住了。公公干柴般的瘦手非常有力。夏三贵有些狠毒地说:“去找他,要钱,给中意看病,要不然,我就把这事告诉中意,告诉大水和二水,让村里人都知道,让你没法活人!”
  山楂说:“去告吧,我早就没法活人了!”
  夏三贵揪得更紧了,说:“别嘴硬了,你以为你是个啥!”
  “放开她!不用你告诉我了。山楂已经告诉我了。我已经知道了,我不在乎。”
  不知什么时候,夏中意已站在了他们身后。他脸色惨白,却异常的坚定。
  久久地,夏中意不出声,甚至连一点微弱的呼吸都听不到。“唉……”夏中意终于叹息了一声。在刚才夏三贵坐着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炉火上的米汤火候正好,一股沁人的香味在屋子里弥漫。
  
  11
  
  三月的天气还很冷,猪场里的梨树却不管这些,到开花的时节便开了,淡青色的花瓣在微风中颤抖,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山楂经过树下时,正好一阵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好几片挂在了山楂的头发上。
  挂着几片梨花的山楂走进屋子,让床上半躺着的夏中意眼前一亮。夏中意觉得很有意思,梨花的香和猪食的香竟这样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他说:“山楂,梨花开了吗?今年开得有些早呵。”山楂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山楂和他原本话就不多。过去多些也都是抱怨。如今,山楂不说抱怨的话了,于是他们之间便静寂下来。
  猪圈里又跑满了小猪崽,一天到晚闹腾个不休。郁闷沉默的山楂在忙碌中又活泛了起来,看着精力旺盛的小猪崽在圈里疯了一样撒欢的样子,山楂心中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振奋。猪崽是那样可爱,她伸出手去,它们就围过来,争着抢着,用湿湿的嘴巴拱,然后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山楂时常会想,自己要是一头猪多好,就不必担负那许多的烦恼和辛苦。
  夏中意一天不如一天,他不想让山楂来回跑,硬求着山楂让他到猪场的棚房里住。夏中意硬要搬到棚房里住还有一层意思,他想多陪陪山楂,也想让山楂多陪陪自己。他愿意看着山楂忙碌的样子,磨豆腐,熬猪食,剁干草,山楂汗津津的脸庞很迷人,夏中意总是呆呆地看着,会忘记了病痛和迫近的死亡。
  在夏中意看来,这样的日子是自己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幸福时光,不用惶恐不安地等着明天的日子,只是静静等待着死亡就行。夏中意拒绝任何人的探望,包括父母亲,母亲曾经来吵闹过,骂山楂是个狠毒的女人,夫妻二十年,竟忍心眼睁睁看着夏中意死。夏中意用自杀威胁她,并警告母亲他活着时不允许来看他。
  在夏中意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山楂。山楂在时,他就盯着山楂,说一些没盐没醋的闲话和废话。山楂不在眼前,去喂猪了,去拉饲料了,他就蜷在被窝里,闭上眼睛,回忆年轻时候的山楂,那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在后沟的山楂树下,他第一次亲她的时候,她用牙齿咬着嘴唇笨拙可爱的样子。
  回忆常常会让夏中意心中充满了愧疚,其实,夏中意一直就是愧疚的,因为懒惰和无能。他与山楂的关系一团糟,山楂的心思全在俩儿子和二十多头猪的身上,他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影子。他整天用麻将麻醉自己,糟蹋着自己的身体,他也觉得这样的日子漫长而无聊。虽然他整天骂骂咧咧的,可他心里很佩服山楂,这个女人身体里像有钢筋铁骨,天底下似乎没有她吃不了的苦。
  到医院检查出胃癌,起先他也很恐惧,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家来,他得找到山楂,只有山楂才能把他内心的恐惧驱赶走,哪怕是几声呵斥。但当他回到家中,看见山楂正趴在猪圈墙上喂猪,一边粗声呵斥着抢食的猪,一边用粘满猪食的手拂起垂落在脸前的头发。那一刻,红彤彤的夕阳越过猪场的矮墙照着她……夏中意的心忽然静下来。他决定跟谁也不说自己的病,决定活几天算几天。他觉得这是自己这一辈子唯一能为这个女人所做的。
  山楂忙完了活,就用肥皂洗净了手,在床边坐下,打开床脚放着的一个红包袱,里面放着夏中意死后要穿的衣裳,都是山楂抽时摸空一针一线缝的。
  就剩下一件外面穿的衣裳了,山楂跟夏中意商议,要做一件中式的绸缎外衣,让夏中意死后打扮得像个教书先生。夏中意说山楂笑话他,山楂说他原本就是个教书先生,要不是村子里撤了学校,他现在肯定还是教书先生。
  夏中意抚摸着那一叠光滑精致的东西,心想,山楂还有这样精细的针线活,那粗壮的手指头走起针脚来一点都不笨,山楂真是个聪明灵秀的女人呵,只是遗憾自己活着时竟没福气穿过一件山楂亲手做的衣裳,死了,反倒从头倒脚都穿上山楂亲手做的。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山楂的脸半明半暗,神情很专注,丰满的胸脯随着呼吸起伏着。夏中意就又想起二十年前山楂树下的那个女孩了,那个躺在一堆玉茭秆上惊恐地望着他的女孩,仿佛他将带着她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夏中意小肚子竟神奇地滚热起来,就有了那种渴望,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摸山楂的乳房,那迷人的乳房,温暖的乳房,他清晰地记起了那乳房的味道,甜甜的豆浆一般的味道。
  山楂停下了手里的活,捉住夏中意的手,她看见了夏中意眼中的那份渴望,就像柴火即将燃尽时竭力爆出的一丝亮光。她解开了衣扣,把夏中意的头托起来。夏中意像个婴儿,赶紧把脸紧紧贴在了那梦寐以求的乳房上。
  夏中意说:“山楂,我死后,墓就打在那棵山楂树下吧。你死了以后,也埋在那里,行不行?”
  老梨树上结了指甲盖大小的小梨子,天气总是没能暖和起来,小梨子清亮了两天,就皱了,落的地上到处都是。
  夏中意在一个清早死了。
  当山楂提出要把夏中意埋在那棵山楂树下时,遭到了夏家所有人的反对。按照红岭村的规矩,父母亲没死,儿子死了是不能打墓入土的,另外,夏家的祖坟还宽敞得很,夏中意作为长子,在阴间必须担负起为父亲顶脚头的使命,因此,他必须等父亲死后一起埋到祖坟里去。但夏三贵同意暂时把儿子囚(用砖修一间小房子,仅够容下一具棺材)在那棵山楂树下,反正那是自家的地,不用跟人讨人情。
  出殡那天,婆婆金香玉忽然闹将起来,死活拖着棺木不让起丧,扯着嗓子哭,说是山楂气死了夏中意,舍不得花钱给夏中意看病。山楂万没想到婆婆会闹自己儿子的丧事。夏三贵佯装劝说了几句,便不吭声,在一边冷眼看着。
  山楂气恼地想,你们的儿子,不让葬就让他停着吧。可看着那具白生生的棺材,山楂的心被揪疼了。她对那个男人已经一点也恨不起来了,她只想让他平静地离开。山楂知道金香玉为啥闹,她把夏三贵叫进了屋子,她要和公公谈判一下。就在夏中意病重期间,山楂听说夏三贵已经把三叔的钱还了,还买了一辆电动自行车,常带着婆婆到城里去,日子突然间滋润了许多。
  山楂说:“你们有什么目的?说个明白话吧,我实在没力气跟你们弄这个。”
  夏三贵说:“她是心里有气吧,哭哭就好了。”
  山楂说:“好赖我与夏中意夫妻一场,我想让他安安生生上路。”
  夏三贵支吾着。从夏三贵躲躲闪闪的眼神中,她明白了这又是一次预谋,夏三贵是设计者。但她决定满足他们,带着些鄙视,也带着些快意。山楂拿出两万块钱,递给夏三贵,夏三贵不接。山楂说:“拿着吧,就算是中意孝敬你们的,他死在你们前头,算他不孝。”
  夏三贵接过钱,手有点颤抖,不大敢正视山楂。
  丧事顺利地进行了,夏中意如愿以偿地躺在了他家自留地里那棵山楂树下。
  
  12
  
  村里一个女人得乳腺癌死了,从发现到死,前后也就是半年时间。山楂跟那个女人一起洗过澡,她胸脯干瘪,只是有两个大大的黑色的乳头罢了。这个女人死后,村子里的女人聚在一起便说乳房的事,还相互摸,看看自己乳房里有没有传说中的玉米粒大小的硬块。
  那天,山楂买饲料回来,路过公公婆婆门前,一群女人又聚在那里说乳房的事情,山楂笑笑,便要过去,两个平常处得还不错的女人喊住她,拉她到一边去说了几句闲话。其实也不是什么闲话,是要给山楂说媒。邻村一个办养鸡场的男人,死了老婆一年了,说是老婆刚出殡,上门提亲的就一个排一个,连二十多岁的黄花大闺女都有,可那男人却一个也瞧不上。这个人山楂认识,他也常去李成仁的饲料门市部买饲料,山楂记得那男人跟自己同岁,叫崔发。
  一听说是崔发,山楂笑了,说:“那还用你们介绍,我们就认识,他喂鸡,我养猪,是同行呢。”
  两个女人赶紧说:“那就是有缘分呗。”
  山楂说:“不行,我跟人家不般配,俗话说‘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
  两个女人中的一个神情怪怪地说:“山楂,你有没有意思,有,这事就成了。”
  山楂说:“成不了,咱拖着两个正花钱的大小子,人家傻呀,我是个男人我都不干呢,让人家找黄花大闺女吧。”
  那个女人说:“山楂,你说错了,人家点名道姓地要娶你呢,你只要点头,这事情就成了。”
  正说着,公公婆婆的院子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哭骂声,是婆婆和银芝吵起来了。最近他们已经吵了好几回了。这回,吵骂很快结束,银芝气冲冲地出来走了,金香玉在院子里哀哀地哭着,夏三贵走出来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心思重重地看了山楂一眼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
  山楂赶紧推车走开,看见夏家的人,她心里就发紧。
  两个女人追在她身后说:“山楂,你回去好好想想,这可是正经事。”
  晚上,山楂忙完了,在梨树下的摇椅上躺下来。初秋时分的夜,有了淡淡的清凉,天空显得高远了许多,梨树上梨子圆而厚实的影子在微微晃动着。
  山楂想起白天那两个女人说的话,想起那个养鸡的男人,爱说爱笑的,在李成仁那见了,总要和她多说上几句,他们还一起被镇上选为致富能手,到县里开过一次会。
  夏三贵来了,他每次出现都这样悄无声息,怪吓人的。自从夏中意死后,他还一直没来过猪场。
  夏三贵声音悲戚戚地:“山楂,你妈跟中新媳妇是冤家啊,整天吵呀骂的,你妈这两天直说胸口闷,乳房疼,真要气成乳腺癌,可咋办啊。”
  山楂想,多大年纪了,还得乳腺癌。
  夏三贵说:“你妈跟中新媳妇不能在一块住了,住下去非得气死不可。”
  见山楂还不吭声,夏三贵继续说:“山楂,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天是来跟你商议的,我跟你妈要搬出来住,老屋子太破,花钱修补也不值当,你前院的房子反正空着,我和你妈就住西边那两间,顺便也能给你看着点门。”
  山楂一下弄明白了,这些天吵吵嚷嚷的,原来还是给她看的,是给今天晚上来这里摊牌做铺垫的,大概是怕她嫁人了把房子给卖了吧?或者还有别的什么见不得人的理由?也太把别人当傻子了吧!怒火在山楂胸中烧着,可山楂忍住了,她干脆地说:“不行!”不等夏三贵说话,便回棚房里关上了门。
  第二天,山楂跟那两个女人说,同意跟邻村养鸡的男人见见面。
  当天下午,养鸡的男人崔发便开着车来了,是辆新普桑,擦得晶亮晶亮的。崔发把自己也精心打扮了一番,看上去比山楂要年轻许多。两人原本就相熟,又都是养殖户,共同语言还是不少的。崔发快人快语,很快就说到婚后的打算上了,他建议结婚后山楂到他们村子去住,他的房子是六间三层小楼,只有一个闺女,在县里一个私立学校上学,平常也不回来。山楂如果不想喂猪,可以跟他一起养鸡,养鸡比喂猪省劲多了,他雇着四五个工人,山楂光管理一下就行了。
  山楂打断他说:“我可是有两个正花钱的儿子。”
  崔发说:“咱们又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我知道,考上大学咱就供他们念书,能念到哪步咱供到哪步,都能念成了博士最好,不想念书就回来养鸡,咋都行,将来的事我都想好了,老大留在红岭村给你男人顶门户,老二就给我当儿子,反正我只有一个丫头……”
  崔发描绘着未来生活的图景,满脸放光,令山楂惊讶。这样对生活充满了向往和热情的男人,山楂还是第一次见到。复杂艰难的生活经他一说竟变得如此简单而美好,或许生活本身就是这样简单?一种新奇的体验在山楂心中弥漫,无论是夏中意,还是李成仁,无论这两个男人让她痛苦还是幸福,他们只是把她的生活变得更复杂更沉重而已。而这个男人却不同,周身散发着一种奇妙的光芒,仅仅一番话,就扫去了生活的阴霾。
  因赌气而相亲的山楂有了意外的收获,她注视着崔发的眼神,从一开始的冷漠慢慢变成了欣赏,随后又慢慢变成了向往。生活是多么令人窒息,可在崔发身上,生活却是如此轻松愉快。
  山楂变热的目光让崔发越发兴致勃发。崔发滔滔不绝地说着,山楂双眼发光地听着,时而,他们咯咯地笑上一阵,让这座沉闷了许久的院落生出几分春意。
  崔发已经走了很久了,夜幕浸着湿气披下来。山楂站在院子里,梨树叶子沙啦啦地响着,飘散着梨子的甜甜气息。山楂好久没有注意到这些了,初秋的天空干净悠远,墙头上的藤叶和梨树在地上勾画出梦幻般的斑驳阴影,还有渐起的虫鸣,一阵阵大起来,是蟋蟀吧,每年都在那块石头下唱,阴晴圆缺地唱,唱阴晴圆缺……山楂就哭了。
  
  13
  
  乱糟糟的秋天到了,人们都忙碌起来,收割,打晒,整地,种麦。空气中除了灰尘就是呛人的烟雾。山楂从小就讨厌秋天,可这个秋天却大不一样,有了崔发这个人,累人的秋天也变得愉快了。
  崔发俨然成了这个家的主人,指派着自己鸡场的几个伙计,三下五除二,山楂的秋粮就全都颗粒归仓,地也拾掇好了。山楂打算像往年一样种小麦,崔发说:“种什么小麦,明年开春全种成玉茭,你不是还得向人家买玉茭喂猪吗?女人家真傻,怎么总爱给自己找麻烦呢。”
  在崔发跟前,山楂确实感觉自己傻。看着崔发指点江山的样子,山楂好想变成一只小鸟,扑扇着翅膀,缭绕在崔发这棵挺拔的大树四周,在梢头茂密的枝杈间搭个窝,生几个蛋。
  崔发这个男人还真动了山楂的心。她想,也许是老天觉得自己前半辈子太苦了,所以派了这样一个男人来补偿自己。
  一天晚上,崔发来看山楂。天下着雨,天也阴冷阴冷的,棚房里暖和极了,他们俩围着炉火说话,崔发有说不完的有趣的话题,山楂听着,脸红扑扑的。崔发就不想走了,山楂便留下了崔发。崔发做爱也跟平常行事一样,简洁明快,勇猛向前,山楂想要什么,崔发就给她什么。
  完了,山楂觉得很累,可崔发仍然精力充沛,一边海阔天空地说着话,一边抚摩着山楂的乳房。山楂肉感而瓷实的乳房很让崔发感慨万千,他说:“山楂你的乳房太棒了!”忽然,崔发的手不动了,认真地捏着一个地方。山楂心里闪过一丝不祥的疑云,也用手去摸那个地方,果然有一个传说中的玉米粒大小的硬块。她求救地看向崔发,而崔发正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注视着她的那只乳房,仿佛那只乳房已经不存在了。
  第二天,崔发陪山楂去了县城。
  山楂的一个远亲就是妇科大夫。亲戚给她捏了捏,神色就变了,沉思了半天说:“山楂,回家准备准备,明天就去省城吧,我那儿有同学,我给你联系好,我看八九不离十,手术还是越早做越好。”
  山楂从医院的后门走了,她不想见崔发。幸福脆弱得像瓷器,一不留神就会摔碎。山楂看着自己的手,看见幸福从指缝间滑落,跌在马路上,白色的瓷片四处飞溅。
  山楂迷迷糊糊地走着,竭力想理出点头绪。可脑子里太乱了。过马路的时候,一辆车差点撞到她,急刹车刺耳的声音让她的头要裂开了。她摔倒在地上,路边的交警跑过来,把她拉起来,问她要紧不要紧,然后把那个开车的司机训斥了一顿。
  后来,山楂在一家酒店外面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事情想清楚,这个时候,她可不能垮下,垮下了就完了。慢慢地,山楂身体里被击散的力量又聚集起来,她的寒冷颤抖的心慢慢平稳,脑子终于可以想一些事情了。她首先想到了村子里那个得了乳腺癌很快就死掉的女人,女人的丈夫已经再娶,男人们娶个老婆总是很容易。她不想再见到崔发,她不想拖累那个男人,让他再经历一次丧妻之痛。
  山楂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她得去看看儿子了。
  王宏见到她很高兴,说前几天他去看了二水,二水表现不错,还自学功课呢。王宏乐滋滋地说:“那小子聪明,浪子回头金不换呢!”
  山楂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她跟王宏说了自己的病,拜托他多照顾大水和二水。乐滋滋的王宏顿时变得凄然,无言地看着山楂。
  晚上,山楂洗了澡,把自己打扮了起来,然后呆呆地坐在火炉前。蓝色火苗跳动着,像昨晚一样。门响了一下,山楂心一动,是崔发吗?离开医院后她就关机了。
  进来的是夏三贵,惊讶而疑惑地看着她,打量着她,他的手上还拿着拾炭用的铁钩子。他是照例来山楂的炭堆上拾炭的。从窗洞看见山楂异乎寻常,便冷不丁地推门进来。见山楂不理睬他,他也不能问什么,站了一会便走了。炉火开始暗弱,该添炭了,山楂不打算添了。她站起来,巡视着屋子里的每一样物件,磨豆腐用的机器,大猪食锅,闪着油光的扁担,几只装浆水的黑瓷缸……山楂的视线落在那张床上,不过是一张用板子搭的简陋的床,山楂却和三个男人在上面做过那事,恰好每个男人一次,第一个男人做完后走了,第二个男人做完后死了,第三个男人做完自己却要死了。让山楂幸福的是,这三次都是山楂心甘情愿的,山楂都是快乐的。
  山楂又一次站在了南岭小水库的堤坝上,清冷的空气,清冷的月光,山楂的心也清冷下来。山楂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整整自己被风吹乱了的衣裳。
  在水边,一个人从后面紧紧拽住了她,两条胳膊像两条纤细而有力的绳子,死死地往后拖她。
  是夏三贵。这个瘦小的老头像狼一样有力,直到山楂筋疲力尽瘫倒在地,他才松开了手,跌坐在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
  夏三贵说:“山楂,你可真傻,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个理你都不懂?你咋能走这条路,你想想,大水二水学习多好,将来考上大学当了大官,第一个享福的就是你,你想想,你要死了,大水和二水怎么办……”
  山楂趴着不动,夏三贵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公公虽然可恶,话却句句在理。山楂明白夏三贵的心思,自己死了,大水二水就得他来管了。他得让山楂活着,为他夏家也得活着。
  山楂反身看着夏三贵,她有点可怜这个干瘦的老男人了。
  他其实活得也不容易,可他像根用油搓过的麻绳,既结实又坚韧,几匹马都甭想把他拉断,他从不放过生活的每一道缝隙,为了钻过去,他会毫不犹豫地砍掉自己的半个脑袋。
  山楂说:“我没想死。”
  坐在猪场院子里,冬日暖阳照耀着山楂,让她觉得很温暖。光秃秃的老梨树静静的,铁褐色的枝杈有力地伸向空中,去抓山楂看不见的东西。
  山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来到猪场最西边的猪圈,去看望她的两头母猪。因为治病。猪场的猪全卖了,但她坚持留下了这两头母猪,由夏三贵替她喂养。邻居们说,夏三贵和金香玉非常卖力地喂着这两头母猪,到了发情期,他们赶着母猪到邻村的配种站配了种。邻居们还说,崔发曾经来过,在猪场里站了好大一阵儿。
  两头母猪大概睡着了,猪场里的寂静让山楂难以忍受,她太想念那满圈的肥猪了,像想念亲人那样想念,它们的气息,它们的呼噜声……不过不要紧,两头母猪已经是大腹便便,再过几个月,就会为她产下十几只肥嘟嘟的小猪娃,她的猪圈里又会响起令人激奋的嗷嗷的叫声。
  一想起那些滚肥滚肥的家伙,山楂忍不住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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