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美人告别

2010-12-31 00:00:00
山西文学 2010年7期


  1
  
  你是那世上的奇女子啊
  我就是那地上的拉拉缨
  ——苏阳乐队《贤良》
  
  夏奈是我迄今为止认识的唯一一个讲粤语的广东姑娘。
  初见夏奈时我并没和她搭上话。那天我和老李晚饭过后吃饱了撑的在校园里瞎逛。快到主教学楼前,老李目不斜视盯着远方迎面而来的一堆姑娘兴奋地说,那个,左边第二个白T恤黑短裤那个就是我们的梦中女神,广东妹。
  广东妹是我认识夏奈前她的代号。大三之前,我们宿舍除我外六个南方人。他们六人同一专业,同一饮食习惯,就连喜欢的姑娘也是同一个人。差不多从大一下学期开始,每晚熄灯后,那六个南方人无论聊什么话最后都会绕到那个被他们称为广东妹的同班女生。我对他们的谈话向来没兴趣,只是看不惯他们谈论广东妹时那一个个猥琐色情的眼神。那场景像极了一帮靠走私家电贩卖皮鞋卤肉发家的暴发户聚在一起交换嫖娼心得。就这样,久而久之南方佬们意淫出来的有关广东妹的故事强制性灌入我的脑海。可是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真正的广东妹是谁。直到那天老李手指的方向我才第一次看到夏奈的样子。
  当时夏奈离我至少有五十米,近视又不戴眼镜的我,自然无法看清传说中的广东妹。一旁的老李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做皇帝不急太监急,他上蹿下跳地拼命给我描述:就那个啊,绑个马尾辫,白T恤,大长腿,穿夹角拖鞋那个。不是那个,那是熊嫂,小腿比我大腿还粗。熊嫂右手数第三个,那才是广东妹。他话音未落,那群女生已向我们靠近,我手做单筒望远镜状扫描,老李口中的广东妹在我的视野中锁定。
  我对夏奈的第一印象可以说是没有印象。清汤挂面,素面朝天,也就是个高腿长点,否则放人人海中她立刻会被淹没。我对老李说,我算知道你们这帮南方佬的口味,不是,品味了。
  极品吧,有一见钟情吗?老李直勾勾地盯着夏奈的美腿期待我的评语。
  一般,我收回目光,低头点烟,她搁理工科学校没准是校花,而在咱学校也就是一普通的民间女生。
  你丫看到的是广东妹吗?老李急得学起北京话,也就在此时,夏奈和那群女生窃窃私语笑着与我们擦肩而过。
  真的很一般,近距离的看到夏奈后,我抽着烟二度点评,除了不黑,典型的瘦高广东渔家小妹。她有真名吗?我问。
  当时普通话还不是很标准的老李带着浓重的浙闽口音说,夏奈。我错听成小奶,说,倒是挺货真价实,人如其名的。
  后来夏奈成了我为数不多的异性好友时,我对她说,老夏,第一次在主教学楼前见到你时觉得你挺像《伊莎贝拉》里的梁洛施。夏奈操着广普笑着说,嗯,那时你也很像《伊莎贝拉》里的杜汶泽。你美化我了。说完,我和夏奈一起笑。
  真正和夏奈说上话算是相识时已是深冬。那天舍友老刘生日,老爸是房地产开发商的富二代老刘请他们全班吃饭。我虽和他不同专业,但身为舍友自然也在邀请之中。那晚我碰巧有事,等事忙完大部队已转战雍和宫钱柜唱歌。当我到包间时一伙人已喝得七荤八素,云山雾罩。看我进来,以老李为首的南方帮起哄怂恿我这个迟到者自罚一瓶。我问老李,你们喝多少了?脸泛红光的老李并没回答我,而是学着古装电视剧中,姿态扭捏的青楼女子,细声细气地说,死鬼,你怎么才来啊,想死人家了。所有人的情绪都被老李这娘娘腔调动起来,尖叫声,口哨声,叫好声不绝于耳。我尴尬地笑着,试图推开一身酒气的老李但根本推不动。老李反而在人群的挑逗声中抱得更起劲更变态了。穿过老李的肩膀我看到沙发中央的夏奈,一袭黑色的她和我对视,手捂着嘴,矜持地笑着。
  唱至凌晨已有个别不胜酒力的人倒头睡去。我边喝啤酒边忍受着南方帮成员的鬼哭狼嚎。那帮孙子尽挑县城洗头房里的流行金曲唱。歌曲恶俗不说,歌声比歌曲更恶俗,要是芙蓉姐姐在场,那她的歌声绝对是天籁。夏奈和其他几个女生点了近一百首歌,碍于老刘过生日不好意思切他的歌,只好坐在一旁强忍着等他咆哮完。我出去走了趟肾,再回来时唱歌的终于换成女生。由于男的人均六瓶,再加上女生唱的都是慢板哀怨情歌,催眠效果奇佳,几首唱下来,刚才闹得最欢的那几个都昏昏睡去。轮到夏奈唱时,睁眼的人含我在内不超过五个。
  夏奈似乎并不在乎有没有听众,甚至乐在其中。她坐在舞池中央的旋转椅上,一束柔和的光线打在她身上,使她更像酒吧的驻场歌手。夏奈安静却很用情地唱着,她唱的多是粤语歌。不认真看字幕根本不知道她唱的什么意思。坦白说,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喜欢唱粤语歌的夏奈。她那略带沙哑的嗓音,韵味十足的咬字发音,一度让我恍惚究竟身在北京朝阳还是香港的尖沙咀。更奇怪的是,微醺的我闭上眼聆听夏奈的歌声时,经典港片的经典桥段总会在我脑中交替上演:一会是《甜蜜蜜》中的阿豹对李翘说:“傻丫头,回去泡个热水澡,睡个好觉,明天早上起来,满街都是男人,个个都比豹哥好。”一会又是《无间道》里刘德华和梁朝伟并排坐在一起。“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夏奈的歌声就是一位剪辑大师,将这些片段剪辑成一部全新的电影在我眼前静静上演。
  那晚夏奈唱的最后一首是林忆莲的《失踪》。她用粤语演唱,直到高潮部分才换成国语。她唱起第一句时,我就彻底陶醉在她的歌声中,尾音落下时。我感动得鸡皮疙瘩落了一地。这对自誉为流行歌曲活字典的我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么多年过去,现在回头想想,《失踪》这首歌的歌词简直就是这些年夏奈的写照。这更像是一种宿命,夏奈唱着别人的歌演绎着自己的故事。
  “她说她找不到能爱的人,所以宁愿居无定所地过一生,从这个安静的镇到下一个热闹的城,来去自由从来不等红绿灯。”
  一曲唱毕,夏奈幽幽地用粤语说,多谢大家。怎么说我也看过华仔梅艳芳等港星在红磡的演唱会视频,所以“多谢大家”这句粤语我还是听得懂的。也就是这句“多谢大家”让我对夏奈的好感瞬间倍增。心想,这么多人唱歌,唱完说谢谢的却只有她一人,这姑娘挺有礼貌。如果夏奈能再多说几句,比如说,多谢大家来听我的演唱会,我很开心,也很激动,谢谢你们,我爱你们,Thank you……要是说的同时她眼眶泛着泪水,说着说着最好再哽咽的语塞,那真会让我产生身处红磡看某港星告别演唱会的错觉。
  夏奈当然没这样说,尽管如此,只凭她唱的那几首粤语歌,仅在我个人心中她已是天后级别了。我由衷地拍手叫好,真情的过于流露惊着了已回座喝热茶的夏奈,她在沙发的另一端冲我含笑点头算是回应。靠在我身上熟睡的老李也被我这一嗓子吓醒,他睡眼迷蒙地问我,夏奈唱歌没?我说,刚唱完,这正鼓掌呢。妈的,又白来了,老李懊悔地撇了撇嘴说,喝酒真他妈误事。说完翻身睡去,很快呼声震天。
  折腾到后半夜我饿了,去大厅取夜宵时遇到正在排队等煲仔饭的夏奈,我抱着歌迷的心态主动上前搭讪。
  你歌唱得真不错。我说。
  一般吧。夏奈笑,你的歌唱得,她本想出于礼貌客套地回敬我,可我压根就没开过口,夏奈改口说,你还没唱歌吧?你怎么不唱歌呢?
  你都唱成天籁了我怎么好意思献丑,我往盘子里夹了勺牛肉炒粉,他们都说你歌唱的好,来年要去参加超女,我是专程慕名而来听你的演唱会的,果然名不虚传。
  夏奈依旧笑得很矜持,看意思是不讨厌我,于是我更来劲了。
  我能提个不算非分的要求吗?
  夏奈用眼神问我什么要求。我特正经地说,可以签名留念吗?改明儿你参加超女火了,成张靓颖第二了,我好拿着和你的合照去跟人四处显摆。
  好啊,签哪里,笔呢?夏奈顺着我的话,很大方地开着玩笑。
  我正要接茬贫下去,夏奈的煲仔饭好了,我和她各端一托盘吃的往回走。
  你们晚饭时喝了不少酒吧。我没话找话。
  嗯,他们喝了很多,有几个都吐了。
  你喝了几瓶,看样子你没什么事,酒量一定不小。
  你说我吗?夏奈摇头,我没喝,我不喝酒,我只喝茶。
  哦,怪不得你嗓子保护得这么好。我随口说的话却逗得夏奈把托盘里的茶水都洒了出来。
  你是刘流的朋友?不再笑的夏奈问我。
  你说老刘?我是他舍友。
  哦,夏奈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不再说话。
  我们沉默着并肩前行,还没等我想好新的话题,就走到了包间门口。进屋后我和夏奈又恢复先前的状态,各自坐在沙发一端,她吃她的卤肉饭,我吃我的炒河粉,共同受着至少有两百斤的熊嫂演唱的《马德里不思议》。
  之后夏奈就抱着靠垫陷在沙发里不停地发短信。我很好奇这么晚了她在跟谁聊。好奇的同时我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远观她。嗯,长得还成。或许因为光线太暧昧,或许是我喝了点酒,总之此时的夏奈比我初见时要好看得多。她的五官小巧精致,组合在一起就是张标致的岭南美人的脸庞。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化妆,但我确定即使她化了妆也很清新淡雅。矫情点说,她就是所谓的走气质路线的女文青。尤其是她唱粤语歌时的气质,那孤独的磁场强大到令我黯然神伤。我上一次有这样的感受还是上世纪末在工体听王菲的世界巡演,当菲姐清唱“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时,不光是我,是人都在菲姐的歌声中崩溃,个个痛哭流涕,集体黯然神伤。
  我在走廊抽烟碰到刚聊完电话的夏奈。
  抽烟吗?我递烟盒给她,夏奈摆手,我以为她不抽,谁知她掏出一盒七星,用我的打火机点烟,熟练地吞吐烟雾。
  还不知道你名字呢。我明知故问。
  夏奈,夏天的夏。奈何天的奈。
  好听,挺诗情画意的。我一脸真诚,夏奈,后面再跟一尔字,你就是世界知名奢侈品CHANEL
  我认为我这句话还算好笑,可夏奈只勉强一笑,你是第一千八百三十四个用CHANEL调侃我名字的人。
  我讪笑,那一千多位都是和我一样心怀不轨找你套磁的好色之徒吗?夏奈就这样轻易地把我归纳到她那集团军般的追求者队伍中。没准老李老刘这俩南方小处男都这样不要脸地说过。
  夏奈并未接我的话,她灭掉烟蒂,你呢,怎么称呼?
  我告诉夏奈我的名字,她哦了一声,又点着一支烟。你也是知名奢侈品,夏奈用夹着烟的手指指向我,路易·威登。
  那一刻我身上除了鞋是耐克外其余都是地摊货更别说路易·威登了。不等我询问,夏奈主动说,你姓吕,吕的拼音LV,不就是路易,威登。
  她古灵精怪的解释超出了我的智力范围。我不知是该赞美她的聪明还是欣赏她的幽默感。
  夏奈望着我得意地笑,我傻笑说,你是第一个知道我这个小秘密的人也希望你是最后一个。
  怎么,你要杀人灭口啊。
  这就是我和夏奈认识的全部过程。
  和夏奈刚认识还不熟的那一年多,我们以CHANEL和LV互相称呼。这些年,我都买过一两个冒牌LV钱包,而夏奈也早已成为高级白领,每次见到她,她全身上下仍没有任何一件知名奢侈品。她这个优点让我十分欣赏,我在各种场合不止一次地赞扬过她。那年秋天在杭州楼外楼,酒足饭饱的我抱怨着新交的小女友刷爆我的信用卡去买名牌包时,我再一次表扬了夏奈的高贵品质。
  夏奈打断我的话说,不是我假清高不买奢侈品,LV烂大街了,CHANEL是老女人才用的东西。我还纯情着呢,有闲钱也拿去投股市,买楼花。等再过几年,我老了,钱赚够该享受了,我要像买当季凉茶那样去买HERMES的包,GUCCI的鞋子。
  夏奈的话说得我愕然,接着一阵秋日暖风混杂着失恋的感觉吹拂在我身上。望着落日残阳中的西湖,我无限惆怅地说,老夏,你这不买奢侈品的好习惯最好不要改,要改也晚点改。哪天你真的开始像买白菜一样去买名牌包,你说我该上哪儿找如你这般温柔婉约,贤淑内敛,生活赚钱两不误的奇女子啊。
  
  2
  
  大学那几年,夏奈最大的兴趣爱好是唱歌和谈恋爱,并且她把这俩爱好发挥到极致。按夏奈所说。还在广东老家读高中那会她已是当地酒吧小有名气的驻场歌手。每周末唱两次,每次唱五六首歌,一个月下来赚的钱不但足够生活费还有余钱买自己想听的唱片。高中时代,天资聪颖的夏奈跟乐队老师学得一手好琴。十八岁那年的九月,夏奈背着吉他和一箱换洗衣服只身从南方海边来到首都北京。大一还没读完,夏奈就将校园各大歌唱比赛的前三名轻松收入囊中,一跃成为校园风云人物。
  然而从那时起,厌倦了唱《遇见》、《后来》的夏奈不再参加校内各种活动,转而找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友人搞起名为“薄荷”的乐队,夏奈理所当然地成为乐队的主唱兼吉他手。薄荷乐队的歌曲绝大多数均出自夏奈之手。仅半年多的时间,薄荷乐队在京城高校间小有名气,也聚集了一批“铁托”,甚至在某红茶饮料举办的大学原创摇滚乐队比赛中获得十佳乐队的殊荣。我在豆瓣网上听过薄荷乐队的歌,早期是典型的pop punk,中期变成Indie rock,后期又走台湾陈绮贞那种甜腻的独立清新风。乐队风格飘忽不定,乐队成员也频繁更换,唯一不变的是主唱夏奈以及她出众的音乐才华。她有些歌词写的挺有意境,我还记得一句“打马而过青春的荒芜,你给的爱像海洋般孤独”。
  不过,薄荷乐队的名气也仅局限于学生圈内。大三下学期,组团两年多,却在Mao,13club等北京地标式摇滚俱乐部没有过一场正式专场演出更没出过专辑的薄荷乐队,因乐队成员找工作考研等现实原因被迫解散。夏奈并没为此伤心难过,也没像其他人那样考虑未来。她在大学,也可能是人生最后一个暑假里背起吉他回了广州,参加超女海选。我是通过她的校内页面知道她顺利晋级广州赛区五十强。我发短信恭喜她。隔了一天夏奈才回复说,排练很累,不过见了很多老友,也吃上了朝思暮想的蒸肠粉和姜撞奶,我好开心。我祝她早日进入全国十强,她说,谢谢你的祝福,不过鸡有鸡路,鸭有鸭路,我尽力而为,尽情享受比赛,能不能走得更远就看运气喽。
  夏奈被淘汰的那天我和老李等一群驴友刚爬四姑娘山下来。在川西县城的一家小饭馆的电视前无意间我看到夏奈在唱歌。她长发披肩,穿着印有IloveGuangzhou的大T恤,抱着吉他静若止水般坐在舞台中央的椅子上。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并没唱自己写的歌而是改唱许巍的《蓝莲花》。这首歌我在全国各大城市的地铁口、公交站,听过数十位流浪歌手用不同口音唱的各种版本。而女生版尤其是夏奈的版本我倒是第一次听。夏奈轻拨琴弦,低吟浅唱。许巍版清澈高远、洒脱不羁的“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被夏奈演绎成为宁静恬淡,韵味悠长的民谣。尽管高音唱有点飘,但夏奈的发挥已算完美。评委甲说,你的声音很动听,像没雕饰的璞玉,未打磨的钻石,不过遗憾的是你今天选错了歌,更选错了演唱方式。评委乙说,你的美貌掩盖了你的才华。听到这里我就知道夏奈晋级基本没戏。她果然止步于五十强。所有被淘汰的选手只有夏奈一人是笑着说完离别感言。她说,真正有实力的歌手不在乎时光流逝,容颜衰老。总有一天我会老去,可我还是会静静地唱,希望到那时,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会有人在听我的歌。
  我想发短信对夏奈说,等有天你老得都坐摇椅慢慢摇了,哥们仍是你的忠实粉丝。转念一想这样说会不会过于暧昧。我踱步拿着手机删了又写,写了又删,最后还是发了一堆以安慰为主鼓励为辅既矫情又虚伪的废话。没过半小时夏奈就打电话过来:晕,拜托,大哥你看的是重播。三天前我就被淘汰了,现在正在和朋友们吃夜宵,后天我就回北京,不再胡混瞎唱歌了,我要去找工作,去赚钱,为了能环游世界吃遍各国美食而做个积极向上的快乐小白领。
  和老李那种只单纯肤浅地喜欢夏奈外貌和美腿相比,我最欣赏也最敬佩的是夏奈的果断和坚强。她说不唱歌,就再也没有去选秀、组乐团。她说要找工作,大学还没毕业就在一家专卖车载卫星导航仪的外企做行销,不含提成月薪半万。夏奈对待感情亦如此,她的每段恋爱都轰轰烈烈,风风火火。她交往过的对象少说也有半打。从个性十足穷困潦倒的摇滚歌手,到富得恨不得向全世界人民宣布自个姓钱的八零新贵;从浪迹天涯,永远在路上的当代徐霞客,再到沉默不多话笑起来却像古天乐的泰国菜厨师,可谓应有尽有,一应俱全。夏奈能为一首歌而爱上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也能为记错她的生日和相恋两年的男友分手。我从没见过夏奈为爱流过一滴泪,倒是经常接到时任她男友的电话,哭着求我帮忙劝夏奈回心转意。在夏奈那里听到的和看到的爱情故事都够我写一部长篇小说,外加若干个中篇。夏奈一那段段感情中的精彩细节,离奇经过,戏剧化的结尾随便凑在一起写出来就能轻松毙掉国内一批网络青春纯爱小说。而且根本不用构思,提笔就能写。
  我多次酒后吐真言对夏奈说,老夏,这世上有收藏古画古玉的,有收藏邮票小人书的,你是要把十二星座的男人都集齐了才心甘情愿地嫁人吗?
  夏奈说,爱上一个陌生人就像听一首他人唱的歌曲,都能体会另一种人生。
  那好吧,我说,祝你体会各种人生时不受伤害。
  夏奈笑。我十七岁初恋后就明白两个道理,第一,男人永远靠不住。第二,只要恋爱就注定要受伤害,只是内伤外伤的问题。
  那你大可不必飞蛾扑火,心身俱伤。生活中还有很多事情比恋爱更加美好。比如理想,追求,事业等等。通俗却很实际的说那就是赚钱,赚许多钱,赚能好吃懒做颐享天年的钱。
  钱有的是时间去赚,而能用来恋爱的美好时光也只有三十岁前的那几年。
  每当谈到感情问题时,夏奈理智得好像情感专家。我总在一旁插科打诨,逗她开心。我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典着脸说,你这什么职业的男友都交过,跟玩角色扮演似的,唯独没交过业余作家吧?尤其是我这种美男写手。反正老夏你跟谁谈不是谈,要不我委屈下,咱俩凑合凑合得了。
  我一直都认为写小说的男人没几个靠谱的,夏奈不屑,更别说你了,就你写的那些低俗情色三流小说,街头小报都不登,还称自己是作家,你好意思吗?简直就是个臭流氓。
  流氓怎么了?流氓也是一种气质啊。现如今衣冠禽兽,装大尾巴狼的外企小白领遍地都是。而如我这般真性情的流氓青年反而奇货可居。你看我条件也不是特别丢人拿不出手。和你同一大学毕业,在北京四环有房,本田车,月工资税后也和你相差无几。歌唱得虽没你好吧,但好几次我在钱柜唱歌时总有不明真相的群众推门而入,一脸追星族的样子激动地询问,陈奕迅是在你们这包房唱歌吗?我最核心的竞争力就是毕生的奋斗都是为了你的终极梦想,套用一句周杰伦的歌词那就是手牵手和你环游世界。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早上和你在纽约曼哈顿酒店睡到自然醒,中午与你在塞纳河左岸喝咖啡,傍晚和你在爱琴海边感慨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就你说,像我这样有理想,有追求,逼急了还能制造点浪漫情调的流氓上哪儿去找。古语说的好啊,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我在你身边,你却不知道……说真的老夏,你好好考虑考虑,不急的答复。
  但凡我掏心掏肺聊点埋藏在我心中最深处最柔软的真心话时,夏奈或不接我话茬,或巧妙地转移话题。我如此真诚地表达对她的爱慕之情,夏奈却不当一回事地招手示意耳语,我朝前凑去。她贴近我耳朵,一字一句地说,知道我广东老家盛产什么吗?我摇头,夏奈忍着笑说,第一,盛产荔枝,第二,就是盛产黑社会流氓。前些年全国铲掉的最大的黑帮就在我家乡,你说就你这样发育不全,有贼心没贼胆的小流氓我能在眼里吗?
  我就喜欢你这种会煲汤会唱粤语歌的广东靓妹。反正我就赖着你了,这辈子非你不娶,就耍流氓了,怎么着吧。我厚颜无耻地说。
  夏奈苦笑,大哥,你饶了我吧。你去广深珠找,那里遍地都是符合你条件的女孩,而且个个比我漂亮。对了,要不我介绍我表姐给你吧,她比我更靓更有气质,长得很像港星朱茵,歌也唱得比我好听,从小她就是我的偶像。最主要的是她还煲得一手靓汤,每年过年回家我都要去她家喝她煲的汤,我最衷意她煲的薏仁猪脚木瓜汤,好好喝。
  你说什么汤?薏仁,猪脚,木瓜?我皱眉做痛苦状,这汤太牛了,把我最不爱吃的三种东西一锅打尽,得有多难喝啊。再说你都快奔三了,你表姐?那老得还能看吗?
  你又没尝过怎么知道不好喝,夏奈没好气地瞪我,那你告我你喝过的最好喝的汤是什么?
  最好喝的汤?我双眼上翻,盯着天花板假装冥思苦想。三十秒后我故作深沉地说,要我说,最好喝的当属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汤了,就是这个味儿。
  夏奈噗的一声,把口中的水喷成雾状,咳嗽着说,你们北京人都这么贫吗?
  我不是什么北京人,我改用家乡方言说话,我只是比你早来两年而已。
  那你们北方人都这么贫,都不喝汤的吗?
  夏奈同志。请你不要搞地域歧视。什么南方,北方,不都是华夏子孙,中华儿女吗?我正色说道,然后迅速恢复嬉皮笑脸,那什么,咱表姐长得真的很像朱茵吗?
  你还真单纯,说什么都信。夏奈取笑我,我才不会傻到让你这样的没谱青年做我的表姐夫呢。换了种口气,夏奈温和地说,作为你的哥们,有时候静下来想想我都替你发愁。你说你这样油腔滑调,一点正经的都没有,谈恋爱还行,但是真到了谈婚论嫁那一步,哪个女孩子会愿意和你这种没安全感的男人过一生?我欲争辩,夏奈根本不给我机会,自顾自地说,不是我说,老兄,你真该有点责任感了。成熟稳重些才能招女孩子喜欢。别跟我那些前男友似的,一个个任性幼稚得像个孩子。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怎么爱。
  此话一出,我立刻就颓了下去。其实不只这一回,后来每当我不要脸地对夏奈示爱,她要不就用比我更狠的话噎我,要不就是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你别说了,咱俩肯定没戏。久而久之,我对夏奈的表白竟成了酒足饭饱后的余兴节目。时光飞逝,我对夏奈的感情也在一杯又一杯的啤酒中,一句又一句的调侃里,稀释溶解,若隐若现。
  
  3
  
  大学毕业后我和夏奈就理所当然地四散天涯。确切说,大学还没毕业我们就相忘于江湖了。由于业绩过于出类拔萃,夏奈大四实习的那家外企不惜开出年薪十五万外加北京户口的诱人待遇对她极力挽留。这般丰厚的薪金,多少人为此辛苦奋斗,梦寐以求。而夏奈却再一次特立独行,婉言谢绝了这份工作。她说她还年轻,还不想待在一个地方终老,更不愿留在北京这个浮躁的北方城市。于是她选择离开,回到她热爱留恋的南方。
  夏奈先是在广州的一家语言培训机构当了几个月讲师,然后去了东莞某家意大利国际知名服装品牌公司做HR。一年后她又跳槽到深圳一家合资企业干起翻译。这其间我和她的联系逐日递减,顶多也就是午夜凌晨偶尔在MsN上相遇,听她说最新的恋情或是互相交流下当小白领的心酸不易。夏奈的博客隔三差五总会更新一批美女照,一会儿是身穿白裙头戴黄花在西西里岛吹着梦幻的海风,一会儿又在黄昏的巴塞罗那毕加索博物馆内喝着咖啡,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OL范儿十足。我给她留言,妒意万分地说,老夏,你这环游世界的梦想俨然已照进现实。夏奈回复。说她是苦命的小翻译,陪老总出国还要身兼导游,苦力。她说我所看到的那些照片都是她趁工作之便,忙里偷闲拍的。
  这种劳神费心的公差与我心中的世界之旅相差甚远。夏奈说。
  你就让我这么劳神费心地出次公差吧,我说,夏总你就知足吧。小咖啡喝着,小游轮坐着,小海风吹着,去欧洲各国来去自如地就跟省内自驾游似的。要知道你哥们我别说出国,至今连港澳台都没去过。混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也只能附庸风雅冒充伪驴友,拍拍风景,写写游记,瞎背几首没人能听懂的后现代诗歌,骗骗全国各地的纯情小妹子。旅途中的吃住就更别提了,和你那暴发户般的欧洲豪华游比起来,一路上我穷得就差为口吃的卖身了。
  说实话我更羡慕你这样的旅行,夏奈得便宜卖乖,想去哪儿去哪,背起行囊就出发。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即使物质条件差些,但时刻都有好心情,这才是我心中理想的流浪状态。
  夏奈在线让我猜等有了年假她最想去哪儿。
  马尔代夫,普吉岛热带海滩风情游?
  不是。
  那一准是台湾,日本时尚购物游。
  夏奈依然说No。接二连三猜错后我失去耐心,于是我瑞典、韩国、古巴乱猜一通,最后甚至连埃塞俄比亚、马达加斯加这类冷门地方都说了出来,却仍没猜对夏奈的答案。我发了个吐血的表情给她说,我认输。
  哈哈,猜不到吧,夏奈回复我得意的表情图案说,你知道我是客家人,我们家族追根溯源的话,也是河洛人,即祖籍在河南洛阳。而我至今都没去过那里。其实不只是我,就连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没去过。我从小就很好奇中原文化,也很向往去那里走一走,看一看。寻根问祖,拍些视频、照片带回去给家人看,一了几代人的夙愿。
  夏总,你这是吃腻生猛海鲜,改尝小菜清粥,低调地走返朴归真路线了。我调侃她,心想夏奈永远是那个让人猜不透的奇女子。就算我死命猜到天亮也不会想到她最想去的地方竟然是我无比熟悉的河南。我当即打电话给她,滔滔不绝地向她介绍着河南的名吃以及必去的风景名胜,言语中无不透露出我对那里的了解。聊至兴起,我潇洒地承诺,无论她什么时候去,就算我手头有再重要的事情我都会放下,专程陪她一同游览中原大地,亲自做她的私人导游。夏奈高兴极了,挂电话前略微动情地赞美了我几句。说到目前为止她最庆幸也是最感激命运的事当属认识我这么一个善解人意、肝胆相照的资深流氓。
  可没出半年我就让夏奈失望了。那晚我正和一帮狐朋狗友唱歌喝酒,夏奈打来电话,兴奋地说她已申请到年假,决定过两天就前往河南,问我何时能启程?酒精的刺激外加身旁坐着刚认识的九零后女网友使我完全忘记我的诺言。我支吾应答着,谎话鬼扯得连自己也不相信。电话那端的夏奈好像也没有那么不高兴,她用粤语埋怨了我几句,又发了条短信给我说,我就知道你会爽约,你总是那么一如既往的不靠谱。
  事后我上夏奈的博客看她上传的旅途照片及游记,惊奇地发现她完全是按照当初我给她推荐的路线走完全程。就连那个我只给她说过一次,很少人知道,路很难走求签却很准的古刹她都去了。这更加让我愧疚。写到这里我得诚挚地给老夏说声抱歉,答应你的事我没去做。你去河南的那几天我并没陪老总去新疆出差,更没有加班加点废寝忘我地工作,而是因为寂寞空虚跟一在网上认识的小姑娘缠绵悱恻一时脱不了身。老夏,你说得对,谁让我是一既缺乏安全感又无责任心的没谱青年呢。
  
  4
  
  我最后一次见到夏奈是在零九年的秋天。在此之前她跳槽去了香港,我来到上海,我们天涯咫尺,将近两年未见。
  那一年的七月,我和老李在青岛盛夏的黄昏喝了次大酒。微醺时聊到夏奈他欲言又止,在我持续不断地追问下,老李含糊地告我说,夏奈出事了。我让老李具体讲讲,老李说他不比我知道多少,只是在某次大学同学聚会上,大伙不见夏奈,相互询问才发现无人知道她的近况。后来还是夏奈的大学舍友,外形酷似已逝港星沈殿霞的熊嫂故作神秘地向众人贩卖关于夏奈的八卦,真伪难辨。
  当时我将醉未醉,老李抽着烟说,不过在我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依稀记得熊嫂说的几个片段,她说夏奈变了。变得孤僻冷漠且与所有老友断了联系。
  她瘦得憔悴,烟瘾变大,也学会了喝酒,且每次都喝醉……
  不可能吧。我失声。老李口中的夏奈和我认识的那个热爱生活的夏奈简直判若两人。她失恋了?
  不只是失恋那么简单,我赌她肯定是受了什么刺激,老李迟疑,算了,不瞒你了,反正我不说早晚你也会知道,老李压低声音,熊嫂说夏奈被一个美籍老男人耍得很惨,人财两失。
  老李的话说得我脑子一阵空白,他换了个坐姿接着说,说穿了,就是被人骗财又骗色。想不到吧?老李与我碰杯,怎么样老兄?意外吧?吃惊吧?内心隐隐作痛吧?我刚听到这事的反应和此刻的你一样,目瞪口呆得像个白痴。说真的,尽管当时哥们醉了,但意识还在,心疼和惋惜之情多得更是快耍溢出胸口。哎,对于感情,我真他妈绝望了,像夏奈那么高智商的女强人都能为爱痴狂,这个世界还有谁能逃得过爱情的伤害?
  在老李的感慨及酒精的促使下我急切想知道夏奈目前的状态。我拨打夏奈电话,如老李所说,那串我熟悉得都能背下来的号码,如今却已成为空号。
  有人说她回了老家,在当地某中学教英语,有人说在海口某高档社区售楼处遇见过她,还有人说夏奈仍留在香港,只不过没再工作,而是去城市大学继续读语言学硕士。老兄,老李醉眼迷蒙地搂着我的肩,你不是自称为作家,还发表过几篇狗屁爱情故事吗?为何不写写我们的梦中女神,老同学夏奈?我相信,你只要如实描述她从读大学以来的离奇经历,不用虚构都会很精彩。故事的最后你就写她被骗得一无所有。操他妈的一无所有。你说夏奈她人被骗了我还能理解,女人嘛,一旦真爱上—个男人,智商还不如狗。但怎么能连钱也没了?是她爱上了人渣,还是金融危机后每个人穷凶极恶得都撕破了脸?
  那晚如何把夏奈的故事改编成牛×的小说是我们聊的最后一个话题。后来我俩都喝高了,叫嚣着要去海边看日出。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我和老李面对着大海,边走边吐,把胃都吐空后又鬼哭狼嚎地唱起属于我们那个年代的不成调的情歌。天快亮时,在八大处的某个石凳上,筋疲力尽的两个人头靠着头睡着了。第二天何时醒的酒,我和他怎么告的别,我再也想不起来。
  我曾试过各种途径和夏奈取得联系,最终徒劳无获。她注销了校内网和博客,MSN的头像也始终没再闪过。夏奈的人间蒸发一度让我很恍惚,记忆中与她有交集的画面和细节也不再牢不可破。尤其是在重温她的旧照时,照片上或做着鬼脸或笑靥如花的夏奈更加让我很想知道现在的她究竟人在哪里?一次在机场书店,偶然间我看到钱德勒的名著《漫长的告别》。书腰上那蓝颜色的语句使我忽然又想起夏奈:告别就是死亡一点点。
  就当我已淡忘夏奈,在不景气的经济环境里拼命赚钱活口时,飘忽不定的她再次不按常理出牌。接到夏奈的电话那一刻,大连骤雨刚停,我正在去往宴请客户的路上。她是用一境外号码打来,我仍猜不出她身在何方。
  我下周回内地办事,路过上海,希望到时能见到你。夏奈语调平静,就好像她从未失踪,我们昨天才见过面。
  天,你总算出现了。这都多久没你的近况了,我假装若无其事,还好吗最近?
  嗯,不坏,老样子。夏奈含糊应答。她似乎不方便多说,没聊几句便匆忙挂线。按照原有的计划,一周之内我肯定回不去上海。可我还是答应了她,说不见不散。
  我更改行程,当天早上飞回上海。我准时到达约会地点,四十分钟后才等到身穿灰色风衣的夏奈。她一手拿着星巴克咖啡,一手紧握衣领,步履匆匆且且不斜视地从马路对面朝我走来。身材高挑气质出众的夏奈自然吸引不少男人的注视,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中年男子主动上前找她搭讪,夏奈头也不抬地摆手拒绝,步伐明显加快。眼前这一幕引得我暗自发笑,那些仅仅迷恋夏奈美色的男人永远不会知道,这个貌似梁洛施的广东妹,会一种连哈利·波特都不会的魔法,她的笑容能轻易地俘获你的心,她的绝情也能让你心碎了无痕。
  在外滩一家德国人开的小酒馆里,我喝着加冰块的威士忌,夏奈并不像老李所说,变得嗜酒如命。她要了杯红茶,一如我当初认识的那个夏奈,时刻保持清醒。夏奈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她对香港的种种喜爱,我夸张地抱怨着我有多么不适应上海。前方墙上的电视机里,深情款款的薛凯琪正在用粤语唱着《苏州河里的慕容雪》。时隔两年,夏奈变得更加寡言,我纵有千般疑问,也不知该从何说起。第三杯酒喝完,夏奈问我何时结婚,我说遥不可及。她劝我找个好姑娘,最好再生对双胞胎,好好生活。
  我说,老夏,你瘦了,不过瘦得好看。
  夏奈笑了,笑得很轻,她朝我所在的方向看,但目光却飘向别处。
  老夏,要我说还是长发更适合你,我没话找话,长发能突出你与众不同的气质,真的,和那些俗脂庸粉相比,你赢就赢在不食人间烟火,独立不流行的别致气质。
  夏奈两手的食指绕着发稍,微笑着说,可我更喜欢我短发的样子。她望向电视机里和她同款发型的薛凯琪,随声附和地唱:“爱只是爱,伟大的爱情到头来也只是爱”。
  我们从沪港两地的房价聊到世博会,又从世博会聊到沪港两地的美食。对于彼此的私生活,我和她都很有默契地小心翼翼只字不提。聊至凌晨,我们并排走在路灯昏暗的黄浦江边。很长一段时间夏奈都一言不发地低头走路,这般深沉的夏奈我从未见过。
  给我根烟。夏奈忽然开口。
  我为她点烟,自己也点了一支,她轻拍我的手算是谢过。我俯身趴在护栏上望着对岸,夏奈背对我,两个人各自安静地抽完手中那支烟。
  不知为何,每回来外滩我都会想起《花样年华》,江面上轮船的汽笛声落下,夏奈强颜欢笑,还记不记得《花样年华》的结尾?最后周慕云还是选择了离开,还记得那句台词吗?“在从前,如果一个人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会跑到深山里,找棵树,在树上挖个洞。将秘密告诉那个洞,再用泥土封起来,这秘密就永远没有人知道,包括他自己。”
  借我一晚上,做我的树洞,好不好?夏奈与我对视,她的眼里充满了忧郁。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身为“树洞”的我尽职尽责地聆听夏奈的倾诉。如同平庸的侦探小说读至尾页,谜底揭开,结局却并不令人意外。夏奈亲口对我讲的和老李在青岛醉酒后说的大致相仿,最多也只算是老李讲的那一版的加强版。两年前,夏奈爱上了一个她自认为完美的男人,那男的集她历任男友的优点于一身:大夏奈七岁,某国际知名投行香港分行的部门经理,外形俊朗貌似吴彦祖。无婚姻史,从小在台湾长大,斯坦福经济学硕士,华裔。夏奈笃定历经千山万水她终于找到了命中注定。最初那一年,二人世界事事如愿,甜蜜无比,亲密无间。夏奈曾无限接近幸福,但终究也只是接近。直到某天,确切说,是次贷危机后的某一天,同时也是那完美男向夏奈求婚后的第二个星期,那男的毫无征兆地突然失踪,连同夏奈积攒多年,让其打理的市值二十多万港币的股票基金,一并消失得渺无音讯。那天过后,夏奈辞了职,用掉所有时间,动用一切关系发疯似的寻找他。当然没有奇迹发生,那男的就像在这个星球从未出现过一样。夏奈从抱有一丝幻想到渐渐失望最后陷入万劫不复的绝望,从一个夜哭到另一个夜为情所伤。
  这个在当今任何一座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每天都会发生无数次,如肥皂剧般的烂俗桥段却是夏奈努力想忘记的秘密。稍微还算有点新意的是,她没有执迷不悔傻到底,她强迫自己在还没失去最后的理智前像戒掉毒瘾般戒掉那个曾带她上天堂,又推她下地狱的那个烂仔。
  夏奈不间断地讲着自导自演的香港情事,她压抑太久,入戏太深,一讲就是两个多小时。好几次我都想插话说点什么,但始终没有机会。想轻搂住她,说,我懂,有哥们在,没什么过不去的,却不知道手该搁哪儿好。最后就真的像棵树一样站在她的左手边,一动不动。直到我们身上的烟都抽完,路灯渐渐变暗,她的故事才算全剧终。
  我曾为他写过一首歌,其中一句歌词是,有你在身旁,就算末日又如何?而他呢?金融危机一来,他就不声不响地离去,就连分手都只是发的邮件,连当面对我讲的勇气都没有。
  这点担当都没有,哪能算得上是个爷们,简直就是他妈的懦夫。我顺着夏奈的话说,替她解气,我说老夏,这样没种的男人根本不值得你去恨,更不值得拿他做的恶心事来惩罚你自己。
  呵,我早不恨他了,甚至原谅了他。不过我还是要找他,夏奈坚定地说,我会一直找下去,找到为止。
  怎么个意思?我都听糊涂了,既然你都原谅了他,干吗还要找下去?老夏,这不是你的风格啊。敢爱敢恨,爱谁谁的那个人才是你。别整天拧巴着和自己过不去,好男人多的是,依你这条件,都不用你费心,一个个都会主动送上门来。江湖阔处多奇遇,热爱生活,相信未来。这几句话我还是从你那里学到的。别傻了,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天亮后出门,没准转角就能遇见真爱。
  我也很想像你说的那样潇洒,可是这一次我真的做不到。夏奈苦笑,片刻沉默,她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故作轻松地看着我说,假如有一天,你女儿深爱的男人,带着你女儿的所有积蓄以及她和他之间大量的私密照片悄无声息地走掉,你会不会支持你的女儿不惜一切代价地去找他?
  钱无所谓,就当赔光了,我还年轻,再赚就是了。不等我反应,夏奈接着说,他走得太突然,太莫名其妙。我甚至都来不及删除他电脑里的那些照片。要不是那些照片,我才不会这么魂不守舍地到处找他。我毕竟是个女孩,我敌不过世俗,总有一天我会嫁人生子。而那些照片对我来说就像是定时炸弹,我不找到他,亲眼看着他毁掉一切,我永远不会安宁,永远回不到从前的那个我。
  继续找他?我开口打破了将近一刻钟的沉默,说的却是夏奈不断重复的那句话。
  不然呢?夏奈反问我,你说我贱吗?相爱时恨不得把美好瞬间的每一秒都保存下来,而现在那些被定格的时光却成了让我夜不能寐的梦魇。多么的讽刺啊。就算他念及旧情,不四处传播,但万一他电脑丢失或不小心泄露到网上被他人看到,我也受不了。我很想开始新的生活,彻彻底底的忘记他。或者找到他,一刀把他捅死。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可是我办不到。我能做的有且只有早一日见到他,和他面对面好好谈谈,我甚至做好低声下气,不要尊严的准备。除此之外,你说,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每当在虚拟世界里看到类似事件,我不止一次幻想换做是我,我该如何英雄救美,继而让女主人公因我这血性的壮举而爱上我。然而现在这样的剧情真的在我身边上演,女主角又是我无比熟悉的老友,我却无能为力,一点办法也没有。夏奈平视远方,轻声哼唱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歌。我想开个玩笑,缓和这尴尬的气氛。憋了很久,我说,老夏,祝你好运。说出口我就后悔了,连抽自己的心都有。
  谢谢你能来陪我,听我说这些没用的。夏奈冲我笑,今天是我这一年多来渡过的最愉快的夜晚,真的很谢谢你,LV,你是个好人,她轻轻地拥抱我,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左手中指上的戒指扔进夜色里的黄浦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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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奈离开后,上海连着下了一个月的雨。那晚过后我就再没见过夏奈,至今和她失去联系。她有没有找到那个男人?是否销毁了那些照片?我自然不得而知,至少目前我还尚未在网上看到。
  那天分别前我对夏奈说,我准备写篇小说,女主人公或许会有你的影子。夏奈大方地说好啊。她要求我把她写的瘦点,漂亮点,且一定不能用真名。我爽快答应,说我会尽全力写篇精品,投稿给国内销售量大点的一线文学杂志,这样无论到时你人在何处,都能看到兄弟我特意为你而写的故事。夏奈开心地说她十分期待,会密切关注。
  我问夏奈,接下来会去哪里?夏奈说她也说不好,也许会去一个新的城市,也许会重新找份工作,继续留在香港。
  不管未来在哪儿,靠什么赚钱,总之三十岁之前我一定要把自己嫁出去。
  行,到时候你要还没嫁掉,记得说一声,哥们我娶你。
  你就这么瞧不起我?
  哪能,我说的是真心话,孙子才骗你。
  我看你是大冒险吧,夏奈笑了笑,说了串我听不懂的粤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耸了耸肩,打了一辆车,朝我的反方向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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