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

2010-12-29 00:00:00陈亚娜
中学生天地(B版) 2010年7期


  学校终于要整修体育馆前的空地了。
  据说,不久的将来,那里会有绿茵茵的草坪以及极富摩登气息的长廊。
  我一个人站在工地的效果图前,我想幸好清木已经走了,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些在学校里游荡的野猫将失去它们的家园,那些被我和他埋在地下的零碎物件要被提前挖掘。
  “扬善,总有一天我要去很多很远很远的地方。真的。”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说这话时清木的笑容。我突然意识到。清木真像他所说的那样,再也不回来了。
  而我始终没有清木的洒脱,很多东西我都放不开,所以我会傻傻地在无人的清晨来到工地,想要在这里挖些什么。我的扑克牌,清木的打火机,春游时从古村落捡来的鹅卵石。我用手扒着泥土,心里有寂寞铺天盖地而来。从前我和清木一起埋下的东西,现在我一人挖掘。
  泥土弄脏了我的校服,我想现在的我应该是一副糟糕的样子。
  早自修的预备铃响了,我兜着那些挖出来的零碎物件跑向教学楼。走进教室时,同学们正埋头看着书本。他们没有看到我的糟糕模样。
  同桌似乎刚做完一张练习卷,他悄悄地看了我一眼,显然是注意到我脏兮兮的校服了。
  你都去干什么了?有好多作业要做的啊。他朝我挤了挤眼睛,又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习题集苦战。
  再过71天,我就要高考了。高中这三年终于要步入尾声了,只是,清木不在。
  第一次见到清木是在学校体育馆的空地。
  时至初秋,那块废弃的土地上,杂草发疯1以地生长以及枯败。风吹过梧橱树的枝桠,然后压在杂草丛中。梧桐叶落的声音与草丛翻动的声音交错晌起,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所以,当我的脚碰到一个软绵绵的物体时,我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
  你叫啥啊。被踩的人是我。下一秒,从草丛里传来一个声音。
  我壮着胆子低头看去,一个男生躺在地上。
  男生穿着有颗大大的五角星的T恤,手里拿着个相机。
  同学,对不起,刚才没看见你。我抱歉地看着他。
  没事。男生看了我几眼,顾自摆弄着相机。
  你在干什么呢?我有些好奇,他为什么要躺在地上。
  拍天。他微微皱了下眉头。
  我看着依旧躺在地上的清木,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相机,不知为什么也在他身边躺下来。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会躺在一片荒地上,身下没有柔软的草皮,也没有温润的沙子。我几乎可以断定,自己校服背面已经脏兮兮的了。
  可是,以那样的角度看去,那些疯长的野草几乎遍布了整个视野,它们直指云霄,有种说不出的狂野,夕阳的斜晖映在天边,雁阵从我们的上空飞过。
  很不错吧。身边的男生稍稍舒展了眉头,温和地说道。
  呃……感觉像是拥抱着整个世界。
  就这样,我莫名奇妙地和清木混到一起。在我躺在那片荒地,幻想拥抱着蓝天、雁群乃至整个世界的同时,我的世界也为清木敞开。
  再没有人像我们那样疯狂地痴迷这片荒地。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在被所有人遗忘的土地上,邂逅一只只离群索居的猫咪。阳光温柔地落在猫咪柔软的皮毛上,我感觉所有的一切都散发着植株的气息,世界变成了一个金色的童话王国。
  我把在这片荒地所看见的景色以及触动都写在文章里,而清木一次次地按着快门,将那些温暖的色彩定格。校刊里,我的文字与清木的摄影巧合地搭配在一起。
  你看,我们是搭档。我高兴地指着校刊上“文/扬善,摄影/清木”的署名。自从遇见清木,我总觉得有很多事情值得开心。我喜欢清木,我喜欢清木澄澈的目光,以及他身上那阳光的明朗。
  更多时候,我和清木会把自己埋在草堆里,用石子挖坑。这时他会说一些属于岩井俊二的电影画面,他说他最喜欢《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里的那片麦田,纯粹的绿色让他遗忘很多东西。我告诉他,我喜欢在睡前听帕格尼尼的协奏曲。
  我们相互倾诉,相互倾听。当无话可说时,便随手丢一个小物件在坑里,把其深埋。
  这是一个游戏,或者说只是一种消遣。对于在何处挖坑,埋藏何物,我们并不讲究。一切都不过是挖泥土游戏的延时赛,我和清木知道,要将自己挖的坑处理好。真的,没必要在乎我们到底埋下了些什么。
  但做这些事的我们,多少是想要埋葬些什么吧。
  “扬善,有时候。我真想把自己埋进土里。”说这话的清木正煞有其事地将自己的左手放在坑里。
  “你想死?”我挑了挑眉,看着清木用右手将泥土覆盖在左手之上。
  “不,不是的。”清木抬起头看着我说,“我的意思是,想让自己扎根在那么一块土地上,就像稻草人一样,不再流浪。”
  风吹过草丛簌簌地作响,如同一首音律简单的童谣。清木埋着头继续着他的游戏,一旁的我望着清木,努力地想象着一个叫清木的稻草人,站立在一片荒草之中,他的头发,他的白色T恤在昏黄色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如果清木成为那样的清木,那样的清木……
  “可是你更希望流浪,对吧?”直觉告诉我,清木心里渴望着流浪,如同我渴望逃离一样。
  “你总能轻易地看透我。”清木倏地将手从泥土中抽出,“你看,我并不是个乐于接受安定的人。”
  阳光下,清木的表情如同一朵明烈的花朵。
  “扬善,总有一天我要去很多很远很远的地方。”少年铿锵的话语撞击着四周,如同一个不可违背的誓言。
  那一刻我在想。是否有那么一天,我和清木会一起结伴而行,完成我们共同的梦想。
  “我不在体育馆前的草丛中,就在去那里的路上。如果我不在那两个地方,那便是我在某个角落用文字刻录下在那里的时光。”
  我忘了时间是种催化剂。当我反应过来时,我早已不在关于那片草地的角落里。
  肆意生长的草地终于被教科书里不停歇的战火所代替,一战爆发、二战爆发、越南战争、朝鲜战争……我高二了,整天浸淫在硝烟四起的历史中不可自拔。
  会做—些混乱的梦,梦见清木埋着自己的左手,梦见我和清木变成稻草人的模样。
  我知道,在理科实验班的清木很少有时间去那里了。而呆在文科实验班的我,亦是很久没有去那里了。
  其实还是有时间的,如果我愿意,还是可以去那个地方呆会儿。可是我明白,那里会让我想起我和清木的梦想。它是长在我心中的杂草,任是野火也烧不尽。我只能遗忘它。
  我所需要知道的,是我必须安分地呆在这块土地上,听家长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走该走的路。那是我和清木在一起的日子里,一直选择遗忘的事。
  我叫扬善,锄恶扬善的扬善。给我取这个名字的父亲是一名军官,我一直努力地按照他期望的那样生活,上重点高中,将来还要考进名牌大学。这条路让我有些压抑。但我明白我不能逃离。
  6月,比我们高一届的学长迎来了高考。最后一节晚自修时,他们发疯似地在教学楼里呐喊,将撕得粉碎的试卷从楼上扔下来。坐在窗户旁的我看着纸屑随风纷扬。难过得想要哭泣。
  跑出教学楼的时候,我看见同样偷跑出来的清木。
  我们又一次来到老地方。夏夜的草丛蚊子很多,但我和清木还是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任性地躺在地上。地上很湿,校服湿答答地贴在后背上,知了的叫声在静谧的夜色中不肯停歇。
  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天空,感觉夜空也在流泪。
  “扬善,我很怕考试,很怕高考,它们像是一场场惨烈的战争,我总觉得自己会输。”清木起身离开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话。我看着他的背影颇为不解,排名总在前面的清木还会害怕高考失败吗。
  那天晚上,我梦见夜色里一只小船静静地航行,突然天边一片红光涌来,是密密麻麻的箭阵。箭镞上的火光照亮了小舟,舟上是密密麻麻的稻草人。大火烧完了我的梦境。
  在那之后,我很少遇见清木了。
  我忙着复习,忙着准备期末考,忙着一切的一切。偶尔想起梦中被火点燃的稻草人时,会莫名心悸。我不知道那个梦境有何隐喻。
  我过着与那片草地所背离的生活。很多时候,我忘了它,忘了清木,忘了自己。
  得知清木离开是在9月开学初,听同学说,理科班的清木离家出走了,据说是因为考试作弊被抓的缘故。
  “真想不到他会作弊。”同学啧啧地感叹着。
  我看着同学说不出话来。
  突然想起清木说自己害怕考试。原来是真的。那种即使自己有能力考好,却还是害怕出现万一的心情——大家都是这样的吧,清木这样,我也这样。
  害怕考试,害怕作弊的自己,却不得不为身边人的期望而努力,如同童话里的稻草人,张开双臂,付出自己的一切。如同草船借箭里的稻草人,在步步为营中,取得胜利。
  那个初见时躺在地上仰望天空的清木,其实一直是迷茫的吧。关于考试,关于成绩,关于未来,他一直无法抉择。
  而他最终选择了离开。
  很久很久以后,我习惯在睡前翻看一打打明信片,它们来自西贡、墨脱、塔克拉玛干等不同地方,却都携着清木的笔迹。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对于清木,我所知的并不多。他的家庭,他的遭遇,他的决心。所有的一切他未曾对我说过,哪怕是现在。
  那时,那个少年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思离开的呢?
  清木不说,我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