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台风“莫拉克”将要来临的清晨。
四点三刻,闹钟疯狂作响,我不情愿地翻身起床,穿衣洗漱。
出门时五点一刻。街上已有人走动。开着电瓶车载我的小妹葛梦蝶。她今年15岁。我们很快出了城市,来到近郊的蔬菜批发市场。
许多批货的摩托、三卡和小汽车正繁忙地进出。梦蝶歪歪扭扭地把持着车子,避开车流,穿过一个停着不少满载蔬菜的重型卡车的铁棚,又经过两三个干货大棚,便是豆制品店的区域了。路上挤满了买东西的人与车辆,电瓶车开到一半时被迫停了下来。我下了车往里走,最末那家豆制品批发店的墙上挂着极易让人忽略的牌子:豆制品005。
这就是我将要工作三天的地方。
参加《中学生天地》主办的“首届浙江十大校园新锐写手”决赛时,作家王旭烽曾鼓励过我:“希望在底层写作中看到庄严博大雄伟的场景和心灵。”此次暑假想到去豆腐店体验几天,最大的动力也是缘于此。
俗话说:“天下第一苦,摇船打铁磨豆腐。”如今豆腐都依靠机器磨制,但批发豆腐仍不是轻松省力的活。半夜12点,梦蝶年近五十的父亲就起床了,开着2万元买来的小三卡去豆制品厂批货,夏天货物不易保存,来回拉两车;冬天豆制品卖得好,来回拉三车。凌晨一点不到,梦蝶的妈妈起床,接手爸爸拉回来的货,搬运、摆摊,开始做生意。三四点钟是各食堂、酒店采购人员前来批货的高峰,常常忙得应接不暇;到五点多,也就是我到达店里的时候,生意已清淡许多,除了一些晚到的小贩外,都是附近居民来零买。八九点时,一天的生意基本结束,梦蝶的爸爸把装豆腐的塑料盒装车,送回厂里。十一点左右回来做饭,午饭后梦蝶开始写暑假作业。而夫妻俩午休补觉,直到傍晚起来做饭。饭后洗漱一下又马上睡了,睡不了几个小时,又将开始新的忙碌的一天。
实在难以想象,凌晨一两点。批发市场该会是怎样热闹鼎沸的景象。旁人听到“每天深夜12点起床”都不由得摇头啧啧,但梦蝶的爸爸却很真诚地告诉我:“习惯了就不累了。”
每天四点多起床对我来说已实属难事,但到达店里之后,梦蝶的爸爸却半开玩笑地说:“最忙的时候你在睡觉咧,现在不忙了才来。”
梦蝶的爸爸,被我称作“葛叔叔”的四川男人,如同童话《白雪公主》中走出来的小矮人,他个子很小,总呵呵地笑着。据说初来嘉兴时十分瘦弱,人到中年才略微发福而有了正常的体型。梦蝶的妈妈姓汪,壮壮的,与她矮小的丈夫形成鲜明的对比。常年操劳使汪阿姨衰老得很快,她总是随意地扎起头发,套着廉价的宽松衣服,一刻不停地忙碌。
这对夫妻在四川结婚,上世纪90年代离家到沿海打工。为了谋生,几乎什么行当都试过:在食堂做事,油漆工,装修队,开小饭店……虽然辛苦,但是日子过得比在老家好一些。梦蝶是在嘉兴出生的,因为怀她时汪阿姨梦见了一只蝴蝶而得名。那时夫妻俩初来嘉兴,经济拮据,没有条件去妇产院,这个女儿是在家中由葛叔叔自己接生的,按他们的话说,“拿剪子一剪,就生下来了。”
与豆制品厂家签约做批发生意,是2009年开始的工作。虽然店面不大,甚至有些破败,但在缴纳了5万元押金与购置了一些设备后,也用尽了夫妻俩前几年打拼的积蓄。豆制品批发的活虽然要赶早,异常辛苦,但由于房租由厂家缴纳,并且生意稳定,所以夫妻俩也愿意做上几年。
这对夫妻都是善良的人,对我也极好。虽说我是去工作,却不让我做很多事,只是偶尔称称斤两,收一收钱。如果我主动要去搬盒子、装豆腐,他们也不阻止。每天中午他们都留我吃饭,为了招待我,特意去买许多菜回来。虽然身处批发市场,却不能零买到便宜的蔬菜,而要到对面的菜场买;两地仅隔一条街,菜价却翻了一倍,汪阿姨每次回来都开玩笑地喊着:“土匪哦!卖那么贵!”
店里没有桌子,每次吃饭只能搬来一个铁架。随便取—块放豆腐的木板铺上,四个人围着木板吃。那种温暖幸福的感觉,是昏暗逼仄的豆腐房所不能冲走的。
汪阿姨说,在外人看来他们似乎活得很辛苦,但他们很知足,因为辛苦就意味着获得。但我看到她总一刻不停地忙碌着,搬运、买卖、打扫;几缕白发悄悄垂了下来,那两件衣服也轮流地换着,未见过新装。半夜起来,劳作,睡觉,迎来又一个如同复制的明天,人生的意义与价值也就这样停留在了谋生的层面上。
此刻再说“劳动着的女人最美丽”这样的话,反而虚伪了;明明就是无法再追求美丽,只能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老去。我突然想到不远处的大都市,那些走在街上的美丽女人,她们香气袭人,时尚华丽。那一切并不遥远,却与我面前的这个女人永远无缘。为什么呢?一样地努力,为什么所享受所拥有的会有好坏之分呢?有人生下来就生活富足,而有人需要艰辛劳苦才求得生存,这就是命运吗?又能向谁诉求?谁可以解释?我想到这一切,隐隐地感到心酸。
第一天工作结束的时候,梦蝶煞有介事地问我:“姐姐,一天工作下来,有什么感受吗?”我只能敷衍几句。没有重活,无法体验到劳动的辛苦;而与自己生长环境完全不同的市场,那些带着市井气息而又开心热情的人们,给予我的是无穷的新鲜与好奇。
批发市场每日的吞吐量极大,永远脏乱不堪。作为一个爱清洁如命的人,自己都能感觉到格格不入。豆制品的摊位不算最坏,直销区满地都是蔬菜的边角料,被踩成了浆汁,棚户里堆成山的大蒜壳,上百成千的泡菜缸流淌的汁水,辣椒机里扬散出来的粉末,总让人避之不及。梦蝶带着我在市场里随意走走,置身于由蔬菜堆积而成的王国之中,山一样绵延的冬瓜,几个集装箱的黄瓜,都达到了让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在一辆装满土豆的卡车前,梦蝶告诉我,有些押货人没有居所,就在满是泥土的土豆包围下,铺上干草过夜。
我在中午看到过梦蝶洗头,拿一个洗菜的铝盆,接根皮管在自来水龙头上冲洗;皮管总是断开,水一次次地喷溅开来。我一直没有见到厕所,不由得好奇。梦蝶告诉我,菜市场有一个公用厕所,还要收钱,有些店铺人家就自备马桶。而在我与这家人相处的时候,竟从没有见到过他们上厕所。他们一直在忙碌。
在最后一天的上午,店门口来了一个老太太。穿着破衣,头发全白。她在门口兜了许久,最后询问那包扔在地上的熏干能不能给她。地上的那个塑料袋里,装着零散的几块熏干,是前几天留下的,在炎热的天气下也许早就变质了;这其实是没有扔掉的垃圾,之所以不扔,就是担心捡拾食物的人吃了危害健康,想等农贸市场的垃圾车来了再扔。老太太想拿熏干。被葛叔叔阻止,他大声说,“吃死人的哟,我们可负不起责!”老太太不情愿地退了几步,嘀咕着,“这怎么可能吃死人……就让我拿去吧。”葛叔叔赶走了她。
到了中午,汪阿姨出去买菜,葛叔叔送盒子还没回来。那个老太太又出现了。她看到没有大人。便不再征求我们的意见,径直过来拿那包熏干。熏干被人踩了几脚,更黑了。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梦蝶显然更有女当家的气概,她毫不犹豫地赶走了老太太。老人很不情愿,一直在嘀咕着,“这又不会吃死人。就给我好了……”我一直忘不了这件事,老人的那种神情,那身衣服,那朵头上戴着的小花,那佝偻的背,迟缓的步子。
我的到来让许多店家的人或者熟客产生疑问,梦蝶的父母笑称是亲戚。但人们说:“她哪像干活的人!一看就不像,学生还差不多!”
梦蝶的父母并没有刻意地教我什么,一切都由我观察自学。熟悉电子秤是头等大事,要头脑灵活,不停进行斤与公斤的转换,还要记住每种货物的单价。单价根据批发或零售、生人或熟客而浮动。每次完成交易,我都充满了成就感;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与来自他人的赞赏而引起的满足憋相比,更加质朴真实。
客人不会在意你是否是个新手,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希望快速完成交易而已。有一次我闹了笑话。“限塑令”之后,厂家不再提供塑料袋,而卖豆制品必须用袋装,只能是自己掏钱买,因此尽量省着用。这是我第一次因为塑料袋而锱铢必较。在过去总是大方地在超市随手买下一个个塑料袋;而在豆制品店里。那些被风吹走的塑料袋都得一个个地追回来。有个人说要买油豆腐,我忙不迭地想拿袋子给他装,但桌子周边挂满了各种大小的塑料袋,我不知道该拿哪一种才不浪费,于是转身问汪阿姨,偏巧她没有听见。我只好再问一遍。那人不耐烦了,抱怨说,“这点都弄不好。还出来卖东西……”这个时候感觉气血一阵上涌,被人责备总是不好受的;而我不能向他解释说,我是从上海来的大学生,我是来体验生活的。我原本不属于这里。我只能继续扯出笑容,为他称斤两。
闹的小笑话还有一些,听错了话,找错了钱,被突然塞进怀里的一条大活鱼(市场里总是在一处买好东西后到其他摊位称称斤两看有没有错)吓到而看错斤两。
梦蝶比我小了3岁,但她浑身散发出来的理智干练,总让我不自觉地将她当作同龄人看待。父母一直忙碌,根本无心照管她的学习,又很少花钱给她购买学习资料与用具,在到处搬迁的情况下,她的成绩一直都名列前茅。刚在乡镇学校读完初中的她,被保送到市里的重点中学。我真觉得这是一个惊人的少女,身体里有着暗暗积蓄的潜力与能量。
关于梦蝶读书的事情,与葛叔叔有一场不算愉快的对话。我希望梦蝶以后也能考到上海,而葛叔叔询问了我读大学的开销后,抿了抿嘴,又摇了摇头,“开销大,读不起”。我说:“总得让她念书呀,凭她的成绩,考上一本没问题的。”葛叔叔说:“梦蝶不像你,爸妈都管着。她走到这一步,说心里话,也不容易。但是读大学,我看没用。我们与你是两个档次的人。读大学对你来说很简单,对我们不是这样。”此话瞬间拉远了我们的距离,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甚至有些委屈,更不知如何开口。梦蝶在边上静静吃饭,没有表情。
葛叔叔不情愿给梦蝶念大学,首先是经济上的困难,其次是身边没有“读书改变命运”的先例,反倒有一个失败的例子。他指给我看一个开着三卡来送千张的青年,这个男孩大学毕业后仍旧回到豆腐厂卖豆腐。葛叔叔觉得,如果梦蝶考上了非一流的大学。花钱无数,毕业后却找不到工作,那是很可怕的一件事。这种悲观的念头让他轻易地想到:还不如跳过大学这一步。
电影《蝴蝶》中,有一句我深爱的独白:“蝴蝶是你的名字,不能飞,就不是蝴蝶了。”我一直想把这句话告诉梦蝶,却总是羞于启口。也许她早就懂得了。因为我看到她一直在振翅欲飞。梦蝶很少有机会上网,不久前才申请了QQ号码,加我的时候上面只有11个人。她给自己起的昵称叫“断翅飞翔”,意思简单但坚定明确。这只“蝴蝶”早已下定决心,即使翅膀断裂,也要向着梦想飞去。她喜欢看书,又擅长英文;她希望以后能够去师范大学念书,毕业后做一个老师。
那日在豆腐店吃完午饭,梦蝶埋怨葛叔叔把她专门用来写作业的豆腐板送回了厂里。店里没有桌子,从铁架上拿掉吃饭时用脏的木板,换上一块相对干净齐整的木板就成了写字台。我看到梦蝶在脏乱的木板中皱着眉挑选,便提出带她去我家写作业。她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梦蝶在豆腐店俨然一副主人的样子,对我也招待得大方热情;然而一到我家,她就明显地变了。她的礼貌懂事成了过分的紧张拘束,对于我们的热请与招待,颠来倒去的回答都是“哦,不要不要!”“不用不用!”“不要麻烦了!”不让她坐她就一直站着,不问她是否要上厕所她就绝不会去厕所,忘记泡茶她不会喊渴,向她展示好玩有趣的东西,她总是笑笑,从不表示喜恶。我把一些穿不下的衣服给了梦蝶,她接受了。她的父母没有闲钱来给她买衣服,这可以帮着省下一些钱来。梦蝶在第二天就穿上了我送她的二手衣服,显得毫无顾虑,然而我提出想把高中时用剩的文具与书送给她,并把更多的秋装送给她,她都拒绝了。
我家虽不富裕,但与梦蝶的家庭相比,的确有着很大的差别。光是家里的客厅。比他们在豆腐店的临时住所更大一些。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买回自己喜欢的东西,更有属于自己的相对独立的时间与空间,这些都是梦蝶所没有的。实实在在的区别,就这样横亘在我们中间。我们可以说笑得很开心,玩闹得很快乐,工作得很愉快;但是她,显然始终牢记着我们之间的不同。
直到现在,我才有些想明白,这样并不平等的帮助关系是有利有弊的,不可能完全有益无害。人与人之间,总是追求相互付出与获得的平等;对于看重情义而礼尚往来的中国人,心态更是如此。我摘录了一段关于特蕾莎修女的文字,也许这就是最好的解释:
……她和追随她的修士与义工照顾了无数“最穷的人”:麻风病患者、垂死的人、精神病人、艾滋病人……特蕾莎修女对筹钱活动的兴趣不大;她只希望得到一些义工。一些真真正正与贫困的人一起生活,一起贫穷的义工。她相信只有自己也变成“最穷的人”,被照顾的人才不会感到尊严受到损害——人的尊严,才是最宝贵的。
看着梦蝶隐忍的样子,不禁要怀疑人生与命运。我想到初中毕业时的那帮向学,他们那时与梦蝶现在一个年纪。那是全市最好的中学,又是中考全市第一的班级,同学们个个意气风发,他们体面,时尚,自信的气质仿佛与生俱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梦蝶,一样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孩子,却因为家庭的不同而有着如此强烈的对比:能够改变命运的是学习,而头脑聪慧的她却几乎要被剥夺念大学的权利。
那天在我家写作业,梦蝶仍旧是拘谨的。我建议她休息一下,看看窗外,恢复一下视力,又放了音乐给她听。一直“无欲无求”的她突然向我提出,想听一听贝多芬。她说:“总是看到书上写《命运交响曲》,我还没有听过。一直想听一听。”在满抽屉的CD中,我找到了目标,随着cD塞进电脑。汹涌澎湃的音乐流淌出来。我对梦蝶说:“你听前面这四个音符,贝多芬说,这是命运在敲门。”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音乐是有无穷的力量的。这首《命运》。从第一乐章到第五乐章,一张一弛地流淌。贝多芬经历了肉体与精神的生死考验,创作出这首曲子,抗击不公平的命运。发出了“要扼住命运喉咙”的呼喊。
梦蝶静静地听着,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脸上竟有一种莫名的神色。这是我见过的她最严肃最深沉的神情,却不是悲痛,而是斗志。她一定想明白了什么,也许下了自己的心愿。音乐结束后,梦蝶脸上又习惯性地浮起微笑。她拿起那张CD的盒子好奇地看着,在目录中看到《月光》时轻轻地说:“我也在书上看到过,但没听过。”我很想把这张cD送给她,但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家中连播放cD的工具都没有。
刚离开豆腐店的那几天很不习惯。虽然不用再早起,却不再享有如梦似幻的清晨,每次看时间,就想着此刻市场里该是怎样的情景。有时候甚至想再回去市场,看一看那些我已渐渐熟悉起来的人与物。我舍不得市场,舍不得那些再难相见的人们,他们给我留下难以忘记的回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从店里传来的笑声,那铁皮屋顶上方的艳阳,那塑料盒里传来的味道,将扩大成我人生阅历的一个背景。嵌于深处,边界模糊却始终存在。
未来不可期。也许几年以后,我会在夏日的清晨又走进批发市场,那里繁忙依旧。梦碟一家也许已经过上更好的生活。又或许,梦蝶在几年后打来电话。声音更加明亮,她说姐姐我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我要来上海了。
真希望这样的“未来”快一些实现。最好的尚未来临,因为一切都在对生活的等待与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