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语法基本单位的文化特征

2010-12-26 06:27申小龙
关键词:量词形容词汉语

申小龙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043)

语言及其应用研究

汉语语法基本单位的文化特征

申小龙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043)

汉语是一种单音节的语言,又是一种具有双音化节律特征的语言,这就决定了汉语语法有两个基本单位,一个是字,一个是词。字的界定在汉语中是清晰的,词的界定在汉语中有一定的模糊性,因为大多数词在本质上是一种字组,而字是汉语组织的基点,具有很强的分析性,任何字组在凝固性上都是先天不足的。“字”与“字”既可以合起来组成一个语义相对统一的单位,又可以分开来游离出这个组合,回复其本身的字义。本文探讨了汉语语法基本单位的文化特征。

字;词;汉语语法;文化特征

一 汉语语法的基本单位

汉语的语法组织有两个基本单位,一个是字,一个是词。

汉语是一种单音节的语言,在书面上基本是一个音节一个汉字,因此,汉语的语法组织,直观地看,是由一个个字排列组合而成的。这里的“字”,指的是一个单音节、意义完整、可以自由运用的音义结合体,而不仅仅是一个汉字的字形或一个音节。

汉语又是一种具有双音化节律特征的语言,汉族人习惯将音节或字两个两个地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声音和谐、意义稳定的组合,这是一方面是因为汉语的音节结构不复杂,音节数量少,同音字多,双音组合可以避免同音字引起的字义混淆,另一方面是因为字的运用十分自由,易于组合。当这样的双音节或双字组合在长期的语言实践中逐渐凝固,十分稳定,且可以自由运用的时候,它们也就成为汉语语法的一种基本单位,类似英语的 Word,即词。所以赵元任说:词“不是汉人想问题的方式,汉语是不计词的,至少直至最近还是如此。在中国人的观念中,‘字’是中心主题,‘词’则在许多不同的意义上都是辅助性的副题,节奏给汉语裁定了这一样式”。[1]汉语的“词”,在很大程度上,是节律和谐的产物。

由此可见,汉语的语法,是由单个字及其较为稳定的双字 (或多字)组合构建起来的。当一个字或一个字组的涵义完整而独立 (难以拆分)的时候,它们大致相当于英语中的“词”。现代汉语中“词”这个概念,是对英语的 word这个词的翻译,而 word这个东西,正如吕叔湘所说,“在欧洲语言里是现成的”,在“汉语恰好相反,现成的是‘字’”。“汉语里的‘词’之所以不容易归纳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定义,就是因为本来没有这样一种现成的东西。”[2]赵元任也指出:“汉语句法的基本结构单位是‘字’,而不是词,印欧系统中word(词)这一级单位在汉语里没有明确的对应物。”“在说英语的人谈到 word的大多数场合,说汉语的人想到的是‘字’。”[1]

为了论述的方便,我们把涵义完整的单字称为“字”,把组合稳定、难以拆分的双字 (或多字)字组称为“词”。显然,字的界定在汉语中是自然清晰的,词的界定在汉语中有一定的模糊性。因为词在本质上是一种字组,而字是汉语组织的基点,具有很强的分析性,因此任何字组在凝固性上都是先天不足的。“字”与“字”既可以合起来组成一个语义相对统一的单位,又可以分开来游离出这个组合,回复其本身的字义,例如:

(1)“半天”合起来表示好长一会儿(如“半天说不出话来”);分开来表示白天时间的一半 (如“半天看完了这本书 ”)。

(2)“非常”合起来表示程度深 (如“非常体贴”);分开来表示不平常 (如“非常时刻”)。

以上的字组或分或合,在结构关系上都没有改变,即合起来是什么结构,分开来也是什么结构,但有些字组在分开来时却会改变结构关系。例如:

(3)“小便”合起来是偏正结构,指排尿;分开来变成动宾结构 (如“妈妈我小过便了”)。甚至一些在来源上并非字组的双音节词,如联绵词,也因为字的分析性而被分开了,如“慷慨”可以说“慷他人之慨”,“滑稽”可以说“滑天下之大稽”。

汉语字组的相对独立性使汉语的形式理解不断发生着语义和语法上的新变化。由分到合,由合到分,分分合合,人们只有在上下文和语境中才能真正理解分合中的形式及语义。也因此,汉语中经常发生字组分合引起的歧解和趣闻,这样的例子在民间语文中俯拾皆是:

(4)邻居大妈正把大蒜往塑料袋里装,小孙女回来了,问:“奶奶,你在干什么呀?”大妈说:“玲玲乖,奶奶在装蒜!”(民间笑话)

二 汉语实词的文化特征

汉语组织的基本单位字和词,都可以从抽象的意义上大致分出类别来。

汉语的词在意义上分为两类:意义较为具体的是实词,表示人或事物,以及人或事物的运动、变化、性状等;意义较为抽象,具有语法组织功能,能够附着在语言单位上,表示单位之间的关系的词是虚词。实词的意义之“实”在于它可以从自身寻求意义,虚词的意义之“虚”在于它从对语言单位的连接与节限上寻求意义。也因此,实词可以独立地担任句子成分,虚词则不行。

(一)汉语名词的陈述功能与意义联想

汉语的名词在语法组织中主要担任主语和宾语。例如“春天来了”,主语“春天”是名词;“喜欢春天”,宾语“春天”是名词。

相对于英语,汉语的名词无论在词形还是字形上,都没有专属的形式特征。例如英语的名词有复数形式,如 books;有所有格的形式,如book's。英语和汉语的部分名词都有专属的词缀,如英语的 -tion,-ness,-ment,-ity,-er,-let,-age,-ism等,汉语的 -子、-儿、-头、-性、-化、-度、-者等。

汉语的名词 (名词性词组)有很强的陈述功能,它在汉语句子中既可以单独陈述,如:“那个人黄头发”、“这张桌子三条腿”,也可以和动词“并肩”陈述,如:“大娘望着她的背影,一声长叹,两行热泪”。

汉语偏正结构的名词,其组合有很强的意义联想性。偏和正往往依靠多方意会才能联系在一起。例如“钢刀”是“钢制的刀”,“泥刀”却不是“泥制的刀”,而是“抹泥的刀”。“马刀”是“骑马时候用的刀”,“牛刀”却不是“骑牛时候用的刀”,而是“宰牛的刀”。同样是“皮”,在“果皮”中指外层,在“铁皮”中指薄片,在“橡皮”中指胶状物,在“车皮”中指“货车厢”,在“西皮”中指戏曲唱腔,在“泼皮”中指无赖之人。同样是 A和 B的比喻关系,“泪雨”是 A像 B,“月饼”是 B像 A,“龟裂”是 B像 A的部分,“齿轮”是 B的部分像A……各种不同的比喻关系,靠多方意会才能将A和 B联系起来。

(二)汉语动词的单纯性与功能指向二重性

相对于英语动词,汉语的动词较为单纯。英语动词的时态、被动语态,英语中的助动词 (如be,have,do,shall,will,should,would)、情态动词 (如 must,can,may,ought to)、系动词 (be),在汉语中都只有词汇上的近似的表达,而没有相应的语法形式。这是欧洲语言和汉语的最基本的差别。

汉语的许多动词在功能指向上具有二重性,例如:“这猫怕人。”(既可理解为“猫怕”,又可理解为“人怕”。)表面上看来动词的功能指向是确定的,例如“怕”总是指向主位的,但在具体的上下文中动词显出灵活多变的功能指向,既可指向主位,又可指向宾位,与之相关的物象无论出现在它的前面还是后面,关系都不变,可谓左右逢源:

潜能释放——释放潜能

演出开始了——开始了演出

那辆车出手了——出手了那辆车

(三)汉语形容词的陈述功能与生动形式

与英语形容词相比,汉语形容词的一大特点是大都有独立的陈述功能,可以充当谓语,例如“树叶黄了”(比较英语 Leaves turn yellow)“这首歌很甜美”(比较英语 This song sounds s weet),也有一部分形容词很难充当谓语,被称为“非谓形容词 ”,如“彩色 ”“木质 ”“袖珍 ”“慢性 ”等。

英语的形容词有专属的词缀,如 -less、-full、-ly、-like、-ish、-som e、able、-al、-ive、-ous等,汉语形容词没有专属的词缀,但有独具一格的生动形式以描写事物的状态。

一般来说,能够受“很”修饰的是性质形容词,如“红”“白”;不能受“很”修饰的是状态形容词,如“红彤彤”“雪白”。后者在我国语文研究传统中称为“形貌词”,可以传达一个事物给予人的声貌、形貌上的感受,具有主观体验性,因而它在形式上总是诉诸特定的声感,重言叠韵,余音绕梁,以期唤起读者和听者的直觉感受,达到身临其境的通感效果。它可以说是汉语词类中独具天籁、富有魅力的一类。

汉语的形貌词以重叠为特色,重叠的形式有:

AA:红红的、细细的、重重地

AABB:认认真真、平平安安、结结实实

ABB:红通通、冷冰冰、黑漆漆、白雪雪、香喷喷

BA:通红、冰冷、漆黑、雪白、喷香

BABA:通红通红、冰冷冰冷、漆黑漆黑、雪白雪白、喷香喷香

其中AABB形式的形容词都有增强修饰的作用,ABB形式的形容词都有很强的绘景、拟声作用。为了加强对不同事物形象的生动描写,在同一个形容词后面的BB可以采用不同的声音形象,取得不同的象征效果,例如“黑漆漆”“黑沉沉”“黑压压”“黑洞洞”“黑乎乎”“黑黝黝”等。

(四)汉语数词的虚拟表达与吉利色彩

相对于英语,汉语的数词经常和量词一起组成数量短语;汉语的序数词是在基数词前加“第”。

汉语的数词常常可以虚用,表示数量多的意思,例如“三番五次”“四面八方”“五光十色”“六亲不认”“七嘴八舌”“八面玲珑”“九死一生”。刘绍棠的小说《大河小镇》有这样一个句子:“鼻子下有嘴,逢人便问路;但是三拐四弯,五盘六绕,七出八进,九曲十环,我就像进入诸葛亮的八阵图,没有黄承彦指识迷津便找不到出路。”[3]句中连续虚用“三 ”和“四 ”,“五 ”和“六 ”,“七 ”和“八”,“九”和“十”,把晕头转向的情景描述得活灵活现,使人感到汉语数字的美和奇。

汉语数词有丰富的文化涵义。

“一”有始元的意义,汉语中有众多以“一”打头的词语,表示全面 (如“一生 ”),表示专心 (如“专一 ”),表示共同 (如“同一 ”),表示均等 (如“均一 ”),表示齐整 (如“划一 ”),表示整体 (如“统一 ”),表示独特 (如“唯一 ”),表示终极 (如“九九归一”)。

“二”有成双成对,大吉大利和阴阳变化,相辅相成的意义。例如“二姓之好”指男女两家结成婚姻。数字概念“二”的吉祥义多以“双”的形式表现,例如:“双喜临门”“好事成双”“成双结对”。而“二”作为与“一”相反的概念出现,则受到鄙视,例如:“二心”“二道贩子”“二房”“二流”“二把刀”“三心二意”。

“三”有数量多的含义,是个吉利的数字。例如:“三思而后行”“三朝元老”“三顾茅庐”“三生有幸”“三阳开泰”“三教九流”。“三”又是个带有神秘色彩的数字。《周易》的六十四卦,每卦六爻,阴爻称六,阳爻称九,都是三的倍数。无穷的变化都是通过六九变爻,相互移易产生出来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天文、历法、律吕、度器、建筑、官制等,往往以三为法度。例如“三皇、三公、三军、三牲、三纲、三教”等,民间也有“三味、三友、三春、三夏、三伏、三冬、三迁、三礼、三生”等说法。

有意思的是,“三”与其他数字的搭配,其涵义趋向类型化。例如“三”与“两”搭配的词语往往表示少,如“三言两语”“三长两短”。“三”与“五”“六”搭配的词语往往表示多,如“三番五次”“三五成群”“三姑六婆”“三头六臂”。“三”与“四”搭配的词语多含贬义,如“颠三倒四”“说三道四”“丢三落四”“挑三拣四”“低三下四”“不三不四”“朝三暮四”等。

“四”与“二”一样,是汉民族喜闻乐见的偶数,它比“二”更稳定,也更呈祥之气。在汉语词语中,“四”表示周全之意。例如“四方、四周、四邻、四郊、四处、四面楚歌、四海为家、四大皆空、四通八达”。在民俗习惯中,“四”是礼仪上表示隆重祥和的形式要素,如请客吃饭讲究四盘八碟,室内摆设讲究四平八稳,家族繁衍讲究四世同堂。在传统文化中,“四大”成为一种标志性符号,例如“四大名山”“四大发明”“四大名旦”“四大金刚”等。

“五”在汉语中代表林林总总,无所不包。它因汉民族文化“五行”(金木水火土)相克相生的观念,被赋予某种神秘色彩。例如“五帝、五代、五洲、五湖、五岳、五常、五福、五官、五脏、五内、五经、五谷、五畜、五味、五色、五彩、五毒、五光十色、五体投地、五子登科、五颜六色”。

“六”在汉语中也是一个吉祥的数字,提起“六”,人们首先就会想到“六六大顺”。“六”是二和三的倍数,在汉文化中带有一定的神秘色彩。传统文化中有“六气”“六合”“六欲”“六亲”“六宫 ”“六礼 ”“六典 ”“六书 ”“六艺 ”“六义 ”“六经 ”“六根 ”“六婆 ”“六甲 ”“六畜 ”的说法。

“七”是一个奇数,但在传统文化中象征无限的时间。《周易》把“反复其道,七日来复”作为天道运行的周期,极为神圣。传统文化中有“七星”“七略 ”“七律 ”“七彩 ”“七夕 ”“七音 ”“七擒七纵”等说法,人死后每七日设祭一次,至七七四十九日止。汉语中“七”与“八”配,多含杂乱之意,例如:“七颠八倒”“七零八落”“七拼八凑”“七上八下”“七嘴八舌”“七高八低”“乱七八糟”“七手八脚”。

“八”是汉语民俗中寄寓着幸运和喜庆意义的数字。日常生活中,人们对“八”倍加喜爱,刻意追求。传统文化有“八仙桌”“八卦阵”“八宝(粥、辣酱等 )”“八珍 (糕、鸭等 )”之类的命名。“八”字在汉语中极言其盛,所以有“八面玲珑”“八面威风”“八大菜系”“八斗之才”“八仙过海”“八方呼应”之说。

“九”在一到九的个数中是最高数,在汉语中有最高、最多的含义,例如“九重天”“九霄云外”“九州 ”“九族 ”“九品 ”“九鼎 ”“九头鸟 ”“九死一生”。

“十”在汉语中表示圆满和完美。例如:“十分”“十足”“十全十美”。“十”也有表示多的意思,例如“十恶不赦”“十室九空”。

(五)汉语量词的情景性与隐喻性

量词是表示人、事物、动作的单位的词。表示事物单位的是名量词,表示动作单位的是动量词。在量词方面,英语可以说简单明了,而汉语就丰富复杂得多。

相对于印欧系语言,量词丰富是汉语的一大特点。汉语不仅有通用的量词“种”“些”“类”“点 ”,①量词“个”也有通用化的倾向。专用的名量词如“本 ”“条 ”“盏 ”“根 ”“块 ”“匹 ”“尊 ”,专用动量词如“次 ”“下 ”“遍 ”“回”“趟”等,而且有大量临时用作数量单位的量词,它们具有情境性、形象性和迭用渲染性。

1 情境性 许多名词临时处在数量单位的位置上,根据上下文情境而具有了量词的功能,例如“到路边摊,叫了两碗面,切了四盘小菜,喝了五罐啤酒,酒足饭饱,临走时还包了六根香肠,外加一笼水饺”。动量词也是如此,如“踢了一脚”“看了一眼”。由于这些量词是情境性的,所以在数词和量词之间往往可以插入形容词,如“两大杯水”“一大盘水果”;当数词是一的时候,这种情境性量词还可以表示数量之多,例如“一地鸡毛”“一屋子的人”。

2 形象性 汉语的量词,尤其是物量词,本身就具有形象性。它们和特定的事物结合起来,会产生非常生动的意象,例如:“一扇扇的大红蝴蝶”“一座赤条条的很阔的脊背”“他迫使自己打了一串外交式的哈哈”“难得而今好气候,才钓得一方和平,才钓得一泓宁静”“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园中人两三粒而已……”。

同一样东西,因说话人或作者的意图、情感的不同,可以选择不同形象的量词。如书,可以说“一本”,也可以说“一册”“一卷”;汉语文学作品中,积累了丰富的具有塑形作用的量词表达方法 ,例如:

老舍曾在作品《牺牲》中写道:“美国博士几个子儿一枚?我问他。”一个“枚”字活现出说话人对“美国博士”的不屑。

同一个量词,也可以形容不同东西的相近的单位感觉,例如“把”是一种掌握的单位感觉,因此可以说“一把刀”“一把折扇”“一把梳子”“一把年纪”等,甚至可以用来形容对某类人的感觉,如老舍《二马》:“这把子后生,成天溜溜达达的也不会看点书什么的。”“通”是一种一气贯穿的单位感觉,因此可以说“一通忙活”“一通数落”“乱猜一通”等。

一位外国留学生吿诉中国朋友,他在山间公路上看到了“一张兔子”。中国朋友纠正他说,应该是“一只兔子”,他却表情认真地反驳说:“野兔已经被汽车轧扁了。”另一位留学生与中国朋友辩论,坚称应当说“一对裤子”“一套屁股”才符合逻辑。这都说明,汉语量词的使用浸润着中国文化的认知习惯。

3 迭用渲染性 汉语量词的迭用有很强的形象渲染作用。例如:簇簇野花、团团白云、缕缕清风、颗颗红心、座座山峦、层层梯田、丝丝小雨、点点渔火……

(六)汉语副词的名词性修饰功能

副词是表示程度、范围、情状、时间 (频率)、语气等的词,用来修饰和限制动词、形容词和句子。

一个副词往往可以表达不同的修饰和限制意义,如“就 ”可以表示时间 (“我看看就走 ”)、范围 (“就剩一个了 ”)、语气 (“我就不去 ”),“还 ”可以表示程度 (“还行 ”)、时间 (“还要等多久 ”)、情态 (“他还那样 ”)、语气 (“你还想怎么样 ”)。

有几个副词在句子中可以修饰名词性的成分,如:“只咱俩怎么行 ”中的“只 ”,“就你行 ”中的“就”,“仅这件事就说明了一切 ”中的“仅 ”,“才四个人”中的“才”,“恰好二十天”中的“恰好”。

(七)汉语代词的隐身性与尊卑模式

代词是代替名词、动词、形容词和其他实词的词。分为人称代词、指示代词、疑问代词。

汉语的人称代词在可以意会的情况下一般不说,因此汉语句子的表达经常暗换可以用人称代词的主语,例如:“他有一个女儿,在郊区工作,已经打电话去了,下午就能赶到。”

英语的物主代词在汉语的表达中往往是不用说的,例如:He grabbed his coat and ran to the station.其中的 his在汉语中是不说的,即:“他抓起大衣向车站跑去。”

英语中的人称代词、指人的疑问代词有主格和宾格的区分,汉语的人称代词没有这样的区分。

汉语的代词有一种虚指的功能,如“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中的“你”“我”,“什么都不顾了”中的“什么”,“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我的家”中的“哪里”。

在许多语言中,代词有敬体与谦体之分,分别用于正式场合和非正式场合,尤其是第二人称代词。现在古拉丁语中,称呼君主有单数的 tu和复数的 vos。公元四世纪由于帝制改革,古罗马出现两个皇帝同享权力的局面,复数 vos就成为对皇帝的尊称。以后 vos从称呼君主扩大到称呼其他上层权威人士,在欧洲语言中形成一种卑与尊对立的 T-V两种称呼模式。例如法语中的 tu(你)和 vous(您)。到 19世纪二三十年代,由于时代风尚的转变,T-V称呼的语义由尊卑关系趋向亲疏关系,由权势语义趋向同等语义,即称呼 tu表示亲昵,称呼 vous表示礼貌。

现代汉语中的“你”和“您”也是一种 T-V模式,与欧洲的不同在于:“您”最早出现在宋元时期的市民阶层的通俗文艺作品中,如诸宫调②我国宋元时期的一种大型说唱艺术。、话本、戏曲,泛称一切受说话人尊敬的人,而不是出现在上层阶级的语言中。今天,“您”在北方方言中不仅有尊敬的涵义,而且有表示客气的涵义,平辈间、甚至长辈对小辈,都可以称呼“您”;而在南方方言中,只有陌生的平辈之间才称呼“您”,强调了“客气”的另一面:生疏。在现代汉语的日常交际中,按惯例该使用“你”的时候却使用了“您”,往往有特殊的涵义,如刮目相看、讽刺、疏远、虚伪等,按惯例该使用“您”的时候却使用了“你”,也会有特殊的涵义,如有意奚落、甚至表示愤怒,也可以重建亲情。[4]

三 汉语虚词的文化特征

(一)汉语连词的常态——人详我略

连词是在词与词、短语与短语、句子与句子之间起连接作用的词。根据连接单位的相互关系 ,分为并列连词 (如“和 ”“跟 ”“与 ”等 )、转折连词 (如“但是 ”“却 ”“然而 ”等 )、选择连词 (如“或”“不是……就是”等)、因果连词 (如“因为”“所以 ”“因此 ”等 )、假设连词 (如“如果 ”“假如 ”等 )、让步连词 (如“虽然 ”“尽管 ”“即使 ”等 )等。

汉语连词的使用以“人详我略”为常态,能够意会的就不出现,如果要在句子中补全能够意会的连词,反而不自然。例如:“路不好走,(因为)最近下了几天雨。”“(如果 )你不去我去。”“(不管 /随便)哪里办都行。”

(二)汉语介词的动词始源

介词是把名词性成分介绍给动词的词,用在名词性词语前,组成介词结构,表示动作行为的方向处所 (如“向 ”“自 ”“朝 ”“在 ”“往 ”等 )、时间(如“从 ”“由 ”“到 ”“在 ”“当 ”等 )、对象 (如“把 ”“被 ”“对 ”“关于 ”“替 ”等 )、比较 (如“比 ”“和 ”“跟 ”等 )、方式 (如“按 ”“根据 ”“通过 ”“凭 ”等 )、原因 (如“因 ”“由于 ”“为 ”“为了 ”)等。现代汉语的介词大都从古代汉语的动词演变而来,有的还保留着古代汉语动词的一些特点。

(三)汉语助词的情景依赖

助词是附在语言结构上,对语言结构中的某一部分加以强调、渲染,或说明结构关系的词。它包括结构助词 (如“的 ”“得 ”“地 ”“所”“似的 ”“一样 ”)、时态助词 (如“了 ”“着 ”“过 ”)。

汉语的动词没有时态变化,动作行为的时态主要由时态助词表达。例如“了”表示完成,“着”表示进行,“过”表示过去。但这些时态助词是不能和英语的动词时态一一对应的,例如“了”虽然表示完成,可是在具体的上下文中,会有完全不同的涵义:

糟了,下雨了。 英译:My God,it's raining.我回来了。 英译:I'm back.

他教书教了四十年了。 英译:He has taught for 40 years.

那我就不走了。 英译:Then Iwon't leave.

(四)汉语语气词的情景色彩

语气词是表达语气的词,中国古代语文学称之为“口吻之辞”,即它们是在句子实义之外传达字句的声气神情的,因此又称为“语助”或“助词”。

古代汉语的语气词用在句首、句中和句尾,③梁代刘勰《文心雕龙 》指出:“至於 ”‘夫 ’、‘惟 ’、‘盖 ’、‘故 ’者 ,发端之首唱;‘之 ’、‘而 ’、‘於 ’、‘以 ’者 ,乃剳句之旧体;‘乎 ’、‘哉’、‘矣’、‘也’,亦送末之常科,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现代汉语的语气词主要用在句尾,有时也用在句中停顿的地方。例如表示陈述语气的“的”(强调确实如此)、“了”(表示已经如此),表示祈使语气的“吧”(表示半信半疑),表示疑问语气的“吗”“呢”,表示感叹语气的“啊”。

汉语的一个语气词常常可以在不同的上下文中表示不同的语气,例如“呢”在“你还去不去呢?”中表示疑问语气,在“我比你大呢”中表示不容置疑的陈述语气;“吧”在“走吧”中表示祈使语气,在“雨停了吧?”中表示疑问语气。“啊”在不同的上下文中,可以表示陈述、疑问、祈使、感叹各种语气。

英语没有语气词,英语句子的语气是由句子的语调传达的。汉语句子的语气,除了用句子的语调传达,还使用语气词来增强色彩,并显示在不同语境中的言外之意,例如说“我复习三遍”,只是一个单纯的陈述,而说“我复习了三遍了”,就和当时说话的语境联系起来,具有了丰富的语境涵义,它可以表示:

我已经复习得很充分啦!

我尽管复习了三遍,还要继续复习下去。

我复习了三遍,还是不得要领,怎么办啊?

我复习了三遍,总算看出点眉目。

我复习了三遍,你呢?

……

汉语的语气词往往可以迭用,如“是这样的么?”“他走了吧 ?”

(五)汉语叹词的声调变义

叹词是表达感叹、呼唤或应答的词。汉语叹词“哈哈 ”“嘿嘿 ”表示喜悦 ,“唉 ”表示悲伤 ,“哇 ”表示赞叹 ,“哼 ”“呸 ”表示愤怒 ,“哎呀 ”“哎哟 ”“咦 ”表示惊讶,“哦”表示知晓,“喂”“嗯”表示应答。叹词“啊”的不同声调表示不同的涵义,例如它的第一声往往表示赞叹,第二声往往表示没想到或追问,第三声往往表示惊奇,第四声往往表示惊骇。

叹词不与其他词语发生结构关系,它或是独立成句 (如“啊!”),或是作为句子中的独立成分 (如“抬头一瞧,哦,原来是只鸟”)。

叹词是中国古代语文研究最早识别的词类之一 ,例如《诗经 ·文王 》:“於昭于天 ”,毛传:“於 ,叹词。”叹词是在语境中表达语义的,古代的语文学家就充分了解这一点,例如《礼记·檀弓上》:“夫子曰:‘嘻 ,甚也。’”郑玄注:“嘻 ,悲恨之声。”《尚书 ·尧典 》:“驩兜曰:都 ,共工。’”孔安国注:“都 ,於。叹美之辞。”《孟子·公孙丑上》:“曰:‘恶!是何言也。’”赵歧注:“恶者,不安事之叹辞也。”

汉语语法基本单位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功能和意义的灵活性。在中国人的眼里,世界万物是相互联系的,每个事物,都能灵活适应周围的环境,都应在功能上富有弹性,就像中国人使用的筷子和毛笔那样有灵活的适应性。中国文化的基本单位诚如老子所言“无执故无失”,孔子所言“无可无不可”。这是贯注在中国语言中的一种文化精神。单位、尤其是基本单位简易而富有弹性,是中国文化各种样式的一个共同的特点。因此,汉语的字和词在意义上都具备丰富的联想,在功能上都有很大的弹性,适应不同的上下文。对这一点,限于篇幅,笔者将另文论述。

[1]赵元任.汉语词的概念及其结构和节奏[M]//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开拓和发展——赵元任语言学论文选.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2.

[2]吕叔湘.语文常谈[M].北京:三联书店,1980:45.

[3]刘绍棠.大河小镇[J].钟山,1985,(2).

[4]陈松岑.礼貌语言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

O n the CulturalCharacteristics of the EssentialUnits of Chinese Gramm ar

SHEN Xiao-lo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043,China)

Chinese language is both a m onosyllable one and a diphone-rhythm one.It defines that there are tw o essential units in Chinese gramm ar:one is Zi(Chinese characters),and the other is w ord.The definition of Zi is clear,while the definition of word is a little fuzzy,as m ost of the w ords are essentially a kind of com bination of Ziw hich is the starting point of Chinese language organization and is analytic in nature.Every com bination of Zi has a w eak basis in coagulability.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essential units of Chinese Gramm ar.

character;w ord;Chinese gramm ar;cultural characters

H14

A

1674-2338(2010)06-0097-06

2010-02-12

本文获得韩国外国语大学 2010年度研究基金资助。

申小龙 (1952-),男,浙江杭州人,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山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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