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李 需
北方的冬是什么?寂静地流淌。寂静。
天空的一袭白云,一只黑色鹏鸟的凝滞,一座山,大地之上空旷的几棵树,恣肆的枝刺向天空。
守着这样的日子,守着,空。一切的回忆都在淡远。一切的喧响和骚动,都消隐得无一丝痕迹。
我想起夏天池塘,那蓬勃的荷叶。一只蜻蜓在飞,一条鱼在清清的水面嬉戏。我的爷爷就坐在我的童年里,一直保持着那样一种姿态。一直,都不说话。
我想起秋天的田野,那种刺痛的消亡。我的目光已望不穿黄昏的苍茫。我的亲人,你们已将什么带走。很重很重的一些记忆,或者,只是轻之又轻的一根鸟翎。
在北方的冬天,我总会明白一些什么。也许,我仍只如这寂静的空。空,不是风景;空,又含满另一种风景。
谁都知道,冬只是一个季节,只是过程。可是,我却在此读出了它更深的含义。一种寂静的穿越,一种生命的蓄积,一种空空之中的韵味。
在北方的冬,我们会不期而遇一场雪;
在北方的冬,我们会因河滩的一群羊——这故乡最温暖的部分,而无法不幸福地流泪。
在北方的冬,我们会很纯朴,让柔软的阳光覆盖,轻轻地、静静地覆盖。
壅塞的生命,最好是能在这冬之寂、冬之空里,来一次澄滤,潇洒地融化……
是轻轻地拍抚。鸟声,已入梦。一万年的山色,已入梦。
是饮雨的桐。携着翅膀和翅膀摩擦的电闪,挽着一匹风和一千匹风的脚步。
情和情的诉述,或者,只是一种触摸的寂静。
涛声无痕,岁月和生命的砥砺无痕。
心箫如水。
是久远的征鼓,余音袅袅,大梦方觉,波澜壮阔,大音希声。
是群马驰骋过茫茫草原,跌宕起伏,轰隆震鸣,呼啸如海,隐忍不发。
激荡和激荡的冲撞,让星辰跌落,落日浑圆;让峰峦倾覆,大地阖合。
涛声叠着涛声,穿越时空。裹着“挑灯看剑”的侠胆,挟着“卷起千堆雪”的豪迈。
涛声已过,千重山,万重浪。
山中听涛,听的就是一种安逸。让一种流淌静静地流淌。
山中听涛,听的就是一种挥霍。让一种飞翔,入心,入幻,入磅礴的人生之旅。
黄河的涛声,太狂傲。
大海的涛声,太嚣张。
惟有这山中松涛,舒缓而不烦腻,急骤而不张扬。
山中有我,山中无我。
涛声依旧!
这是最初的一滴雨水,浸入高原,濡湿黄土,渐渐地扩散,逝去。
我的黄土高原,已结满幸福的花朵。草色向远。麦子,开始洞穿时空,氤氲村庄。
我的黄土高原,已拥有了神的悲悯和大度。
鸟鸣湿润。牛哞湿润。古老的碌碡已结满苔藓。
我听见了月光撒落的声音,如同天籁。
黄土,在叠涌,在呼啸,在奔突。
高原,在聚拢,在跌宕,在泼洒。
河岸上,是谁,把渐行渐远的那个背影,望成一堵历史墓碑。
山路蜿蜒,那辆彳亍而行的马车,已滑向时间的边缘。
我看见,大地之上,那只庄周之蝶,正习习地飞,结满梦的光环……
这是最后一片雪花,大如席。
我隐含着生命绽放的黄土高原,正在徐徐地登上她的莲花宝座。
大道黄土。大道高原。大道通天!
一场雪距离另一场雪,到底有多远呢?
在北方,在寂寥的冬,我们总会不期而遇一场雪。
我逆着风的方向,踽踽独行,追逐雪的脚步,追逐一种生命的飘逸,潇脱。在这场雪中,我仿佛已是风的旗手,在一种铺天盖地里走向另一场弥漫的张扬和恣肆。
在一场雪中,我总会想到另一场雪。
我会想起我降生时的那场雪。
我会想到我爷爷静静离去时的那场雪。
我会想象在我的生命某个重要历程的另外一场雪。
红尘漫卷,云起云落,雪痕重叠,日月翻腾。
在我的人生之旅,总有雪在旋转,雪在飞扬,雪在静默地回首。
是的,我们常常回望的,是一场雪;我们常常等待的,是一场雪;我们正在行进时,仍是一场雪。
雪,在浸润,在融化。一些村庄开始变旧,一些事物和人开始遥远,一些过程还在期待的远方。
雪,在等着一些时间消亡,而命定的那些细节还在;或者,还有另外的一场雪,仍旧美丽在时间之外。
在一场雪中,不知不觉间,一些东西已被带走;不知不觉间,也有一些东西被命运轻轻地暖化在我们的内心。
孤独是我,潇洒是我。
面对着一场雪,我也准备好去面对另一场更急更猛的雪……
许多时候,我都会在这一方静中沉迷。任窗外的阳光碎成一地的心思;任时光悄无声息地滑向远方,漂浮成淡雾和渐渐散逸的岚烟。
静静地等待。
让等待在一种心情里流淌;让我把自己完全变成自己;让月光在记忆的田野撒落,幻化成斑驳的影或者梦羽。
一个人在孤寂时,最好是能心怀一份等待。
等待,静谧,柔软,湿润;
等待,恬适,甜蜜,幸福,有着丝丝缕缕的震颤和心动。
属于我的也许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可是,心怀一份念想和渴望,从开始到结束,又何曾不因有这样的突发奇想而充满瑰丽。
就像我们做的任何事情,只要过程是行云流水般美丽,而结果如何又有什么大碍。
生命的本身也不过是一个等待的过程。
静静地等待,让一种落寞充满诗意。是心中怀想的一位朋友,或者只是一场风;是一段轻之又轻的往事,或者就是穿过我血液和骨头的一阵飘荡的雨……
一生中,我们满怀的希望也许只有一次次等待,静静地等待。
一头牛,站在田野上眺望。仿佛一种久久的积淀,一种远古的定格,烙印在我的生命里。这头眺望的牛,稳健、高傲、沉默不语。
它是从《诗经》里走来的吗?
踏着夕阳落下的浩叹,踩着那条大河日夜轰鸣的涛韵,带着乡风和民谣的纯朴。
这头眺望的牛,它看得懂山脉的突兀和绵延吗?它听得懂土地在奔涌时的脚步吗?它悟得透生命对于生命的眷顾和相惜吗?
在它的身后,我还看到了父亲。父亲很弱小,父亲已故多年!
一些往事会很快消失,而一些往事却总是那么魁梧和高大,挥之不去,抹之不掉。
在故乡,我能丢掉什么呢?一片草,一丝鸟鸣,一缕炊烟,甚或一滴小小的露珠。
牛在坚守!
牛已远去,牛已归来!
一头牛,站在春天的田野上眺望。
春色浩荡,春色如烟。
落日,溅起时光的流水,玛瑙的嫣红,洇透山冈。
如梦如幻的山冈,是亿万年前大海遗落的眺望,逡巡着来时路和大地的苍茫。
在村庄的边缘,生命在绝唱,一种勃发的舒展在起伏飘荡。
无翅的梦,抖落。滑向思想的深邃。
一匹腾跃而起的枣红骏马,是一道古老的闪电,在河流的尽头翱翔。
幸福和悲怆,托起我的家园。
让黄昏的影,随一场秋风,渐渐消隐……
让一种无法言述的爱,随一段情缘,徐徐弥漫、播洒……
深入向日葵、红高粱、山楂、秋柿的腹部,让一些成熟,与风结伴;让一些梦,与梦同行。秋天总是那么微妙、躁动,守不住一丁点秘密,守不住我盈溢的心思。
秋天,总是在把自己一步步逼向绝境。
深入一种爆发之后最终的沉默。我只想把自己变成一枚腐果,与它内心的虫子一起跌落。让一种消融痛痛快快,淋淋漓漓地消亡。
而我在与土地最后的亲近时,我还是听到了蚯蚓的歌唱。
深入秋天。深入秋天。
让一些最美的事物变得很轻,让一些看不见的思想愈来愈重。比如我常常会站在秋天的河岸,看一泻千里的流水,在怎样的歌唱,在怎样的流逝,永不回头。沉淀下来的或许只是一些沙子,或者石头,就像秋天最终的那一枚腐果。
但是,在大地里,我依然还是听到了蚯蚓于黑暗里垦荒的那一点点幸福。
伫立田埂,我就是大地上一棵傲慢的高粱。
春风,轻抚过我;夏雨,滋润过我;秋高气爽时,我的籽粒已经饱满,硕实。
岁月,真的让我无法言述!岁月,在田地里一垄垄庄稼的根部悄悄流过,尔后,又退到时光的远处。
大地上,成熟的谷子已被收过,成熟的玉米已被收过,成熟的高粱、豆子已被收过……
雁鸣过后,霜冷日重。
而我,仍在田埂上孤独地随风摇曳。
在此之前,我曾多么固执地认为,田地之于我,我之于田地,是何等的亲密,不可分割。
可如今,当我伫立田埂,我真的又是多么形只影单!
温煦的阳光,正从我傲慢的目光里慢慢消隐;
纤手一样轻抚的风,正从我冷漠的心里渐行渐远。
我已成了田埂上那棵离群的高粱!褪色的骨植,再也无法掮动风霜的侵袭。我已在一步步消失着纯真,一步步脱离母体,像离群的那只孤雁……
寒冷的冬季就要来临。曾经的梦,已经无法捡回,不能捡回!
我是沉寂中的火焰。一场雪飘。一场恣肆。把我的村庄、大地和河流覆盖。
我奔放的血液和身躯也开始贲张和躁动。
让我,化一只僵冷的蝶,在圣洁的原野,等待一场春风的抚慰。
让我,变一枝傲雪的腊梅,伸展隐忍的骨骼,与西风共舞。
我是故乡名不见经传的一粒微尘。
我是一片小小的、小小的雪的晶莹。
我要融入雪中的家园和山冈。
我要点亮风雪浪漫的天空。
我要用我一点点的热,暖化一场雪飘。
我要——湿润那每一寸青瑟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