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穗是嫁衣裁缝。穗做的嫁衣十里八乡都有名。
人们都说,穗做的嫁衣,好看,要腰有腰,要胯有胯。胖子穿着显瘦,瘦子穿了苗条。有人说,穗盘的扣子,好看,琵琶式的,蝴蝶式的,心形的,云形的……哪个都好看。多嘴的女人悄悄地说,要是穗给自己做一身嫁衣,不知道该有多好看哩。
有人就摆手,嘘,小声点,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
穗的模样俊俏,可穗是哑巴。穗很少出声,不愿意“啊、啊”地叫,别人说话时,她一双水灵的眼睛总是盯着人的嘴和手看。穗很聪明,一看,就明白了,笑笑,点头,在地上画样子,给做嫁衣的女孩子看。领口不喜欢?穗点头,抹了,重新画;袖口不如意,蹭了,改。
直到女孩脸上露出抹不掉的笑,穗就要量身、裁衣、缝制。穗做出的嫁衣跟画的一个样。
穗从年头做到年尾,从春做到冬,一年一年,不知做了多少件嫁衣,不知让多少女孩穿上她做的嫁衣,变成漂亮的新娘。惟独没有给自己做一件嫁衣。嫁衣都是婆家送的绸子缎子。
没有人给穗送。穗没有婆家。穗喜欢前巷的二娃。二娃也喜欢穗。借把锄头,找他家的猪,有事没事的,二娃都要来穗家。一来,就靠着院里的那棵绒线树,与穗儿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自说自答。他知道穗不会说话,但他知道他回答的就是穗心里想说的。这时,穗就停了手里的活儿,笑盈盈地看着二娃。有时,二娃也不说话了,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直看得穗脸上烧烧的跟火燎了一样,编的扣绊子也错了。
说过。这事二娃父母不同意。咱全全乎乎一个人,怎能娶个哑巴,跟一个哑巴过一辈子有啥意思?娃呀,比穗好看的女子有的是,凭咱家这情况,给我娃娶个好媳妇不成问题的。
胳膊拗不过大腿,只有偷偷地去穗家,陪穗说话,逗穗开心。二娃一走,穗便呜呜地哭。
六月里,绒线树开满了花,粉红粉红的,满院子都是绒线花浓郁的香味。穗喜欢绒线花,一丝一缕的花瓣,像极了她的心思。摘一朵,嗅嗅,别在衣襟上,坐在树下编盘扣。二娃来了,递过来一个包裹,要她打开。穗打开包,一块粉粉的缎子,绣着绒线花的缎子。穗的脸红了,指着缎子,一脸的不解。二娃笑嘻嘻,送你的,做一件嫁衣,嫁给我。
绒线花不仅香味浓郁,而且花期长。绒线花还没凋零,穗用二娃送的料子做了一件嫁衣,粉粉的嫁衣,恰好的腰身,嫩绿的鸳鸯盘扣,高高的立领。穗穿上,镜前一照,粉白的脸越发娇艳。
有人叫门,穗赶紧脱下衣服,小心地叠好,包起,藏在柜子里。看看那柜子,穗笑了。
来人是二娃的娘。二娃定亲了,穗儿呀,劳烦你为新媳妇做几身嫁衣。
穗蒙了,听不懂二娃娘的话。
二娃娘看穗一脸疑问,重复了一遍。
这下穗是真真切切听明白了。她觉得头有些晕,就指指头,指指头上的太阳。二娃娘说,明天去是吗?穗心里有泪,忍着,点头。二娃娘说,好,明天套马车接你。
第二天,二娃爹吆着马车接穗来了。穗收拾好剪刀、针线,坐在马车上,来到二娃家。穗见到了二娃未过门的媳妇,没看见二娃。穗在二娃家一连做了五天,给二娃的新媳妇做了三身漂亮的嫁衣,都没见到二娃。
第五天,所有要做的嫁衣都做好了,新媳婦试了一套又一套,欢喜的脸上开了花。天快黑时,穗收拾好剪刀、针线,要走了。新媳妇也收拾好新嫁衣,要回家了。二娃回来了。
二娃让人抬着回来的。原来,二娃跟人上山拉煤,从山崖上摔了下去,摔断了腿。留条命够不错了,那路上多少人摔下去都没了命啊。大家都劝二娃,还有二娃的爹娘。
二娃娘哭天号地,说老天爷不开眼,娃眼看着要娶媳妇了,腿咋就断了呢?
新媳妇扔下手中的包袱,哭着跑了。
穗也哭着回到家里。爹指着炕上的一堆绸缎,这是后巷的合子送的。媒婆来给合子提亲,你也不小了,我允了。你抽紧,做几身嫁衣。
穗不理爹,哭着打开柜子,取出二娃送的嫁衣。
爹眉一横,眼瞪得老大,不行,他好好时不要我娃,现在腿断了,啥也干不了了,没人跟了吧。我娃就不会吱个声嘛,啥不好。合子也是好娃,爹也收了人家的礼钱,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爹气哼哼地。
穗抱着那件粉红的嫁衣,看了又看,最后,包好,压在柜子最低层。
穗坐在绒线树下做活,不是把前襟连到了后片上,就是把袖子裁剪的短了。穗不做了,望着绒线花发呆。
秋天来了,树上只剩下细细碎碎的如心事一样的叶子,没有一朵绒线花了。二娃来到穗家,拄着拐杖,靠在绒线树上,对穗说,穗,嫁了吧。合子比我好,合子能好好照顾你。我现在这样,不能让你幸福。穗的眼泪吧嗒吧嗒。穗回屋,从柜子翻出那件粉红的嫁衣,穿上,扑到二娃的怀里。
绒线树上的绿叶都要落尽的时候,穗出嫁了,嫁给了合子。人们都说穗的新嫁衣不好看,大红的衣服怎么配个紫色的盘扣。还有那衣服一点也不可身。穗不听人们说什么。穗没有带走那件粉红的嫁衣。穗把它包裹好,埋在了绒线树下。穗把它埋得很深很深。
选自《百花园》